張彩霞
(遼寧師范大學 文學院,遼寧 大連 116081)
語言的本質是“思想的直接現(xiàn)實”。也就是說,語言是思想的物質外殼和負載工具,不能脫離思維而存在。劉勰也清晰地認識到語言與思想(意)的不可分割的關系,“言,心聲也……”(《書記》),“心既托聲于言, 言亦寄形于字”(《練字》),“心生文辭”(《麗辭》),表明了言是離不開心(思想)的,思想是通過語言的形式得以表達,文辭就是傳達思想的媒介。
對于“言意之辯”,我認為劉勰在《文心雕龍》中采取了靈活而實事求是的態(tài)度。他并沒有簡單地肯定或否定“言不盡意”或“言盡意”,而是一個“言盡意”和“言不盡意”的辯證統(tǒng)一論者。從總體上來說,他認為言是能盡意的,在《文心雕龍》中,他從語言表達的各個環(huán)節(jié),如練字、章句、麗辭等多方面為表達思想感情作了深入而詳細的探討。劉勰認為:“意授于思,言授于意,密則無際,疏則千里,或理在方寸而求之域表,或義在咫尺而思隔山河?!闭Z言雖不同于思想本身,但如果運用得當,則可以充分地表現(xiàn)思想,即“密則無際”,反之,如果運用不當,那就可能與要表達的思想有較大的出入,即“疏則千里”。但不管怎樣,只要我們能正確地運用語言,語言還是能真實地傳達思想的。劉勰還充分認識到語言在思維中的重要性,他在《神思》中說:“辭令管其樞紐?!奔凑Z言文辭是控制思想的關鍵;“樞機方通,則物無隱貌?!奔粗灰\用恰當?shù)难赞o,沒有什么東西的神貌是不能充分描繪的。
然而,劉勰也不否認“言不盡意”論。在《文心雕龍》中,劉勰多次表現(xiàn)出“言不盡意”的思想。認真分析劉勰對“言不盡意”的看法,不難發(fā)現(xiàn)劉勰所認為的“言不盡意”有個三方面的內容。
其一,對于圣人的思想,圣人之道是“言不盡意”的?!吧竦离y摹,精言不能追其極”。在劉勰看來,形而下的“器”(物體)是容易表達的,甚至可以通過“夸飾”的方法來充分表現(xiàn)其特征,而作為形而上的“道”,尤其是“神道”是“言不盡意”的。
其二,劉勰認為人的思想是十分微妙的,的確有許多只能意會而難以言傳的東西,因此在具體表達人的思想中,“言不盡意”事實上是存在的?!渡袼肌氛f:“至于思表纖旨,文外曲致,言所不追,筆固知止?!薄胺狡滢?,氣倍辭前,暨乎篇成,半折心始?!比说乃季S,并不是用語言都能全部表達的。因此,劉勰感嘆:“古來文才,異世爭馳;或逸才以爽迅,或精思以纖密,而動慮難圓,鮮無瑕病?!敝赋鋈藗冊谟谜Z言表達思想方面,很少能做到沒有毛病而完美地表達思想的。劉勰認為:“意翻空而易奇,言征實而難巧。”劉勰是文藝理論家,又是創(chuàng)作駢文的高手,因此他深知創(chuàng)作的艱辛,也比一般人更懂語言實踐的甘苦,因為文學語言有更高的要求,有更多的體裁、風格等方面的限制,所以作家在創(chuàng)作前的構思醞釀,常常不能完善地形諸文字,即作家的意念與外部文學語言之間相差很大一段距離,從而形成“暨乎篇成,半折心始”的狀態(tài)。作家的意念轉變成文學作品是個非常復雜的過程,需要一定的功底和高度的技巧,因為意念是任意的、模糊的、個別的、非邏輯的,有時稍縱即逝,這就是《神思》篇講的“意翻空而易奇”,而文學語言是明確的有規(guī)律可循的,寫出來是給人看的,有社會性,言意之間反差如此之大轉變起來就更困難,即“言征實而難巧”,無怪乎劉勰要說“言不盡意,圣人所難”了。
其三,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利用語言與思想的非同一性,故意造成“言不盡意”,以產生含蓄的藝術效果,達到“言有盡而意無窮”的美學意義。劉勰認為,用語言表達思想感情,不能直露明白,而要“隱”,這一觀點集中體現(xiàn)在他的《神思》篇中。《神思》說:“隱也者,文外之重旨也?!薄半[以復義為工。”“隱之為體,義生文外,秘響旁通,伏采潛發(fā),譬爻象之變互體,川瀆之韞珠也。”“情在詞外曰隱?!睖猛凇段簳x玄學與文學理論》中說:“秀謂得意于言中,隱則得意于言外也?!彪[要求寓有“復意”、“重旨”,要有“義生文外”的觸發(fā)力量,產生“秘響旁通”、“伏采潛發(fā)”的藝術魅力,讓人有余味可尋。語言塑造的藝術形象是具體的有限的,但它可以成為一個媒介,這個媒介有限的形象可以喚起我們的自由想象,使我們獲得一種無法言傳的審美享受,超越到言外之意的深層,這就是隱,隱即“情有余”。總之,憑著文藝家的敏感,劉勰深切地體驗到了言與意的不一致性,從而提出了“辭約而旨豐,事近而喻遠”、“思表纖旨, 文外曲致”、“情在詞外”、“義生文外”、“物色盡而情有余”等一系列審美命題,這些命題都是說創(chuàng)作不要局限于具體的語言形象,應該實現(xiàn)對于有限的言內的超越,從而使文學作品獲得無窮無盡的美的意蘊。
針對“言不盡意”的現(xiàn)實,同“立象以盡意”的思想相同,劉勰在《神思》篇中提出了“意象”的概念,并且指出“意授于思,言授于意”,從而建構了“思(神思)―意(意象)—言(藝術化的言語)”這樣一個“神用象通”的框架。劉勰在充滿矛盾的“意”和“言”之間插入了“意象”,使言意之間有了一個可以互相溝通的橋梁,從而巧妙地解決了二者的矛盾?!吧袼肌本褪且庀蟮膬仍谏蛇^程。在這一過程中,劉勰把“情”放在了非常重要的地位:“神居胸臆,而志氣統(tǒng)其關鍵……關鍵將塞,則神有遁心?!边@里所說的“志氣”即存在于創(chuàng)作主體心中的,和主體天賦的才氣、性格不能分離的思想感情。他認為意象因情而生,緣情而發(fā)。除情感(“志氣”)外,劉勰認為“辭令”是與意象生成有關的另一重要方面。所以他非常強調“辭令”在意象生成過程中的作用:“物沿耳目,而辭令管其樞機;樞機方通,則物無隱貌?!痹谝庀笊蛇^程中,從物象出現(xiàn)在主體耳目之前開始,到意象的最終產生、傳達,“辭令”起著關鍵的作用。
劉勰的“隱秀”論,體現(xiàn)了他對意象外化特征的認識,劉勰認為,人的思想情感復雜多變,而語言又具有很大的局限性,因此就要追求一種超越字面意義的玄妙味道來實現(xiàn)盡意的目的。由于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意象外化必須靠語言來實現(xiàn),蘊藏在象中的情思又超越了語言的表層而存在,這樣自然就產生了語言表達“隱”的修辭效果。劉勰反對語言淺薄直露,一覽無余,提出“深文隱蔚,余味曲包”的主張,強調語言應有含蓄蘊藉之美。在強調“隱”的修辭效果的同時,劉勰在《隱秀》篇中又提出一個與“隱”截然相反的概念——“秀”,“秀也者,篇中之獨拔者也?!阋宰拷^為巧?!北砻嫔峡矗半[秀”是相矛盾的一對概念。但實際上,它們之間是對立統(tǒng)一的辯證關系,是外在形象與內在深義相統(tǒng)一的思辨的產物。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二者往往是合而為一的,“隱”伏“秀”下,“隱”與“秀”合為一體,以意象的形式來達到盡意的目的?!胺蛐男g之動遠矣,文情之變深矣!源奧而派生,根盛而穎峻;是以文之英蕤,有秀有隱?!边@段話表明,“隱”和“秀”之間的關系是:“隱”為源流、盛根,“秀”是支流、峻穎。 也就是說,“隱”是“秀”的本源,“秀”是“隱”的體現(xiàn)。 二者相輔相成,“隱”待“秀”以明,“秀”恃“隱”而深。 “秀”始終以“隱”為依托和歸宿,所以,以語言形式呈現(xiàn)出來的意象,在鮮明可見之中,必然體現(xiàn)出某種程度的朦朧性和象征性。劉勰“隱”、“秀”對舉的辯證思想,對我們今天正確認識文學創(chuàng)作中語言的明朗與含蓄的關系也具有深刻的啟示。
但是,意象的生成是一個復雜的心理運思過程,并不是隨意亂想就可以做到。劉勰所說的“意象”,不同于客觀的物象或形象,它是審美主客體互相交融,思想和形象相統(tǒng)一的產物,滲透著創(chuàng)作主體主觀的“意”,所以作者個人修養(yǎng)、才力高低、能力大小等內在因素制約著意象生成的全過程。那些腹內空空、不學無術的人是創(chuàng)造不出可以盡意的“象”的。為此,劉勰特別強調創(chuàng)作主體個人修養(yǎng)的重要性:“是以陶鈞文思,貴在虛靜,疏瀹五藏,澡雪精神;積學以儲寶,酌理以富才,研閱以窮照,馴致以繹辭。 ”“積學”、“酌理”、“研閱”、“馴致”就是劉勰認為與意象生成有關的四個要素。這些都和主體的認識、學習、修養(yǎng)、才氣等有關,這是意象生成的必要的心理基礎。此外,他所說的“貴在虛靜”,則是突出了主體在意象生成過程中應該具備的心理狀態(tài):超越現(xiàn)實的功利性,從而獲得心理自由。“虛靜”的心理狀態(tài)為主體打開了超驗世界的大門。
由此可見,劉勰是“言盡意”和“言不盡意”的辯證統(tǒng)一論者。而且他認識到了“言不盡意”是文學語言的藝術特征之一,它造就了文學作品的深厚的美的意蘊,并且劉勰繼承了“言不盡意”的哲學思想,從而提出“意象”這一概念,這些觀點具有極高的文學價值,對后世影響極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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