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梔子花又開

2012-08-15 00:46李賢鋒
創(chuàng)作評譚 2012年2期
關(guān)鍵詞:曾祖母梔子梔子花

□李賢鋒

曾祖母去世那年,菜園里一株老梔子樹,沒有開花。

曾祖母是正月尾走的。年過完了,人走得輕巧,無聲無息,睡了一覺,第二天早上,家里人喊她起來吃早飯,喊了幾聲,沒人應(yīng)。60多歲的兒媳婦覺得蹊蹺:平常這時候,老太太早起來了呀。都說樹老根多,人老話多,此話應(yīng)在我曾祖母身上不假。老了老了,老太太愛管閑事,每天清晨,天剛放亮,她就拄著根拐棍在屋場前后轉(zhuǎn)悠開了,什么豬呀雞呀孩子呀,嘴里自言自語,腳下顫顫巍巍,一刻也閑不住,雖兒孫滿堂,卻似乎沒有一樣是她老人家能放心得下的。

這樣的老人,沒有人想到她會突然就走。

這兒媳婦是我叔祖母,一身精明,平日,曾祖母的生活都由她一手照應(yīng)。得到消息,她趕忙從灶房出來,圍裙都沒顧上摘下;她將曾祖母的房門推開一條細(xì)縫,輕輕叫了一聲“媽”,仍是沒人應(yīng);推門進(jìn)屋,想看看老太太是不是又出去了,就見曾祖母躺在被褥下,被子鋪蓋得平展展的,人卻一動不動。又連叫幾聲“媽”,還是沒有絲毫反應(yīng)。叔祖母心里一沉,一絲不祥預(yù)感讓她快步上前;再近看曾祖母,就見她——臉上紅撲撲的,像搽了層淺淺的胭脂,嘴角笑吟吟的,像睡著時做了一個好美的夢。叔祖母掀開被子,摸摸曾祖母的手,還有余溫,再捏捏脈搏,卻全然不見——人是不容置疑已經(jīng)走了。

“你這有福的親娘嘞!——”叔祖母像突然被人抽走主心骨,身子架呼啦啦軟塌了。她伏在床沿上拍打,拖長聲腔,哭將起來。

喪事照舊辦得簡樸而隆重。說照舊,是因為有老規(guī)矩可循。曾祖母高壽,去時年近90,這在上世紀(jì)80年代的中國農(nóng)村,并不多見。和結(jié)婚、生孩子之類的紅喜事比起來,高壽老人的離世,我們當(dāng)?shù)厝私兴紫彩?,也叫喜喪。喜和喪,這兩個漢字連在一起用,別處恐怕不多,這是我地處窮鄉(xiāng)僻壤的鄉(xiāng)親們的生死觀。既是喜事,不管紅或白,都要有喜物,尤其像曾祖母這樣的高壽,能要來一件主人家辦喪事時用的喜物,藏放家里,我們那些一輩子也沒見過什么世面的鄉(xiāng)親都認(rèn)為,那是可以避邪的。加上主人家也不難說話,因此,那幾天,來我們家討要曾祖母喜喪物件的鄉(xiāng)親特別多。所謂的喜物,并不值錢,但花樣眾多,大到孝衣孝服,小到縫制孝衣孝服的一二尺白布,甚至一條手巾,一只辦喪宴用過的粗瓷藍(lán)邊大碗,或者湯匙,等等。當(dāng)然,所有的這一切,有專人管理,都要經(jīng)過我叔祖母的同意才能拿走。這源源不竭的人潮,也以另一種景象襯托出這場喪事的隆重。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生老病死,世間常態(tài)。包括面臨中考,特地從學(xué)校請假回家的我,好像所有的親人中,也沒有什么人真正地悲傷過。這么一位德高望重的高壽老人,況且,日子還沒出歡歡喜喜的正月,老人家又是在自家屋里走的,走的時候,不拖泥帶水,既端莊,也安詳。于是,一切按老規(guī)矩來。棺木停放在堂屋正中間,祭司念完漫長的祭文,喊一聲“哭”,親人們就一起哭。男人們大都圍跪在棺木周圍,鼻腔里哼哼著,女眷們則一起張開喉嚨放聲大哭,邊哭,還邊帶著哭腔唱;哭得越響,聲腔拖得越長,外人就越認(rèn)為能體現(xiàn)出她的孝心??薜胶髞?,有些哭唱就明顯帶有表演性質(zhì)了,來幫忙的鄉(xiāng)親眾鄰,這些在一旁悄悄觀看的旁人,雖默不做聲,卻也都心里明白,有時,一個眼神就能傳遞出彼此間的期待和快活。

畢竟是一場喜喪。

有一個人例外。他跪在棺木正前方,很久了,膝下的黃裱紙已經(jīng)浸濕一大片;他一直低著頭,從他被凌亂的頭發(fā)遮住的鼻尖上,可以看到眼淚和著鼻涕,牽著晶亮的絲線,正在不停地往下掉。在眾聲喧嘩的喪禮現(xiàn)場,沒有人能聽見他的哭聲。只見兩個同輩分的年輕人架住他的胳膊,在輕聲勸慰他。這個不聲不響、身體一直在顫抖的男人,是我父親。那一年,他和我現(xiàn)在的年歲相當(dāng)。

這是印象中,我第一次看見父親哭泣,如此悲傷。

提起父親,很多年里,在我沒有特殊的思考力之前,我都有些羞于啟齒。

年輕時,父親脾氣暴烈,性格剛強,為人重義氣,又很好面子。用我母親的話講,他今朝有酒今朝醉,是一個不顧家、顧頭不顧屁股的人。母親后來時常嘮叨,說那些年,不知道他哪里來的那么多狐朋狗友,有時,哪怕家里快揭不開鍋了,若此時恰恰有朋友來,他仍想方設(shè)法弄來酒菜款待人家。母親不識字,就是識得幾個大字她也想不通。家庭矛盾因此不可避免。我和我弟弟記憶中的童年,就是在父母的戰(zhàn)爭中度過的。每一次,母親只顧嘴上罵得痛快,瘦弱的身體卻總是吃虧,身上經(jīng)常傷痕累累。弟弟那時還不甚懂事,我卻每日如履薄冰,看得心驚膽戰(zhàn),內(nèi)心充滿無力的心疼、絕望和恐懼。如果不是有一個仁慈的、天使一般的曾祖母從中勸慰,并總是及時地阻斷戰(zhàn)事,我真不知道母親還能不能活到現(xiàn)在。有時,戰(zhàn)火蔓延,作為家中一個結(jié)實的男孩,我常常也因為一點小事,順便成了父親出氣的下飯菜。許多回莫名的毒打,不得寧靜的窮苦生活,弄得我在年少時就已多次產(chǎn)生自殺的念頭。不少長輩后來反復(fù)告誡我說:你大大(父親的方言叫法)打小頑皮,白念了十年長學(xué)(讀了十年書),書沒好好念,還經(jīng)常同人打架,最喜歡與人斗狠,給你老太太(曾祖母的方言叫法)不知添了多少亂;成家立業(yè)之后,他又偷懶,又好喝酒,農(nóng)業(yè)上的事全都壓你媽一個人肩上了,你們長大了可千萬別學(xué)他。

“成家立業(yè)之后”這下半句內(nèi)容,一定是我母親告訴他們的。母親因為那張比五百只關(guān)在一起的鴨子還要吵鬧的嘴,吃夠了父親的苦頭,她只得靠不停的投訴來緩解心頭之恨。而據(jù)我了解,這樣的投訴,多半都帶有夸張的成分。

長輩們只擔(dān)心我會不會走父親的老路,卻不知體察一個少年內(nèi)心的日日驚恐。

總之,那時候我眼中的父親,簡直成了眾親中的一個反面典型教材。

那么,真實的情況怎樣呢?父親生來就是一個頑劣的不良少年嗎?

還得要說說我的曾祖母。曾祖母的一生,一共生養(yǎng)了兩男三女。但曾祖父未及中年便撒手人寰。這是曾祖母的不幸。更令她悲痛的是,她的大兒子,也就是我的祖父,在我父親還未滿六歲的時候,也病死了。埋葬了長子,曾祖母擦干淚水,力勸我祖母改嫁。半年之后,她留下我父親跟著自己,親手替這位大兒媳婦找了個好人,光明正大地將她嫁了出去。

年輕時就守寡的曾祖母,深知寡婦的日子有多難熬。

在那動蕩而艱難的歲月,沉重的家庭擔(dān)子全壓在曾祖母一個弱女子肩上。她咬著牙,任勞任怨,經(jīng)??棵卓返毓隙热?,一聲不吭,守護(hù)著長孫和其他幾個孩子,直到他們長大成人。對于失卻了爹娘的、我的幼小又可憐的父親,她在生存的重壓下,并不能周全,勞作之余,除了溺愛,還是溺愛。我猜想,在父親眼里,曾祖母一定不僅僅是他的祖母,更是他的親娘。也有長輩后來對我分析,說你父親從小要強的個性,與你那老太太過分的溺愛是分不開的。這話看似有幾分道理。實際情況呢,長大后,通過對鄉(xiāng)村情形的了解,我知道,事情并不那樣簡單。父親好勇斗狠的個性,并不是天生的,也并非完全出自曾祖母的溺愛,而是在很大程度上與他母親,即我祖母的改嫁有關(guān)。

上世紀(jì)50年代的中國農(nóng)村,一個女人的改嫁,不管她是出于什么原因,不管她有多么光明正大,都會招來社會上的非議。事關(guān)一個女人的名節(jié),這些非議由大人們口中傳出,經(jīng)過發(fā)酵,孩子們也很快就鸚鵡學(xué)舌了,并進(jìn)一步地“發(fā)揚光大”。拿今天的話講,這是當(dāng)時的大環(huán)境使然。這種遺風(fēng),時至今日猶存。在鄉(xiāng)村的同齡人中,當(dāng)有人因為一點小事就用“有人生、無人管的孽畜”來咒罵、侮辱你的時候,你一定也會像我當(dāng)年的父親一樣,血脈賁張到極點。敏感而自尊的父親,他的拳頭有多少次是因為捍衛(wèi)親生母親和他自己的名譽而揮出,我不得而知;他為了不受欺負(fù)而結(jié)交了多少不良的朋友,我不得而知;他因此而受了多少委屈,我也不得而知。僅從我懂事后,祖母來看我們,他對祖母不冷不熱的態(tài)度上,我就可以做些合理的推測。而這一切,曾祖母是深深知道的。沒有人能解救她的孫兒。曾祖母除了溺愛,除了繁重的勞作回來,替受傷的孩子擦洗掉臉上的血污,她還能干什么呢?

長期這樣地生活過來,父親的個性難免不走向偏執(zhí)極端,于是性情暴烈、剛強不羈,成了他獨有的標(biāo)簽。情況也的確如此,在我記事的時候,父親還曾多次因為一點小事與人大打出手。他出手狠毒、快捷,不顧自家性命,哪怕對方比他高大強壯許多,他也毫不畏懼,戰(zhàn)斗也常常因為這一點而勝負(fù)立判。當(dāng)一個兒子看見自己的父親與別人打架,會是什么感覺?我只能這么說,這種感覺是非常非常糟糕的。情況也的確如此,父親那剛強好斗的個性,曾祖母直到臨去世之前都放心不下,她總是用不安的眼神叮囑我父親,要他學(xué)好,要他走正路。

在這人世間,曾祖母的話,曾是父親唯一能吞進(jìn)肚子里去的苦藥良方。但是現(xiàn)在,曾祖母走了,老天爺帶走了他的奶奶,他的娘親,剩下一個孤兒父親,他還有何人可依?我的擔(dān)心并不多余,是基于一個兒子對父親的長期觀察和了解。在曾祖母喪事辦完的當(dāng)天,我就發(fā)現(xiàn),父親變了,變成了另一個人。他似乎突然之間就長大了,變得我不認(rèn)識了。當(dāng)我決定我要重新打量這個父親的時候,我的心里既有一絲驚喜,又有一絲說不出來的失落,或許還有惶恐和同情?

究竟都有些什么?……我說不清楚。

曾祖母的棺木在家里停放了三整天。第四日,出殯。風(fēng)水先生說,日子不好,暫時不能入土,三年后方可安葬。于是,只好先將曾祖母的靈柩厝放在村東頭的一塊荒埂上,在棺木外面包裹上一層稻草披,再蓋一間簡陋的、比棺材稍大一圈的厝屋。這也是老規(guī)矩。

半上午的時候,喪禮結(jié)束,我隨著家人從村東頭回到了家。但是,獨獨不見父親。我問母親,母親說,你大大是“孝子”,要等磚匠們砌好厝屋才能回來。中國傳統(tǒng)文化里講究孝道。父親是曾祖母的“孝子”,這一點,我早就知道。在我們老家,做喪事的禮儀上,一般都是由家里男丁中的老大,即長子做“孝子”;長子不在了,就長孫,若無長孫,再考慮由老二或老三接替。女兒是萬萬不能做孝子的。

我有一層說不出來的憂戚,便守在屋場上朝村東頭看,直看了兩個鐘頭,目不轉(zhuǎn)睛。到中午的時候,磚匠們干完了活,都回來吃酒席了,還是不見父親蹤影。我問其中一個師傅,他回答我說,你大大想在你老太太跟前坐一會兒,我們勸不動啊,沒有一個人勸得動。

時光一點一點地流失,我心憂得吃不下午飯,繼續(xù)守在屋場上朝東邊眺望。父親在小路那頭,他已幾天沒吃什么東西了,此刻,他默默地守在曾祖母靈柩旁邊,他會和曾祖母說些什么呢?那些拿到喜物的鄉(xiāng)親,一個一個從我面前走過,他們熱熱鬧鬧地,一路上盡留下歡喜的說笑聲了。我渾然不覺,我看不見他們,父親更看不見。我很想起身去找他,但又怕這樣不合規(guī)矩。天快黑了,我的眼睛都望酸了。剛開春的土地還沒到種莊稼的時節(jié),那條并不遙遠(yuǎn)的小路,在開闊的、收割一空的田野上顯得冷冷清清。仍不見父親的身影。

暮色完全地籠罩下來。等候了整整大半天,焦慮和沮喪已壓迫得我通身無力。我揉揉酸脹的眼睛,從一截樹樁上爬起身,活動活動腿腳,屁股底下一片冰涼。這時候,那早已模糊一片的小路上冷不丁出現(xiàn)一個佝僂的身影。我仔細(xì)辨認(rèn),很快又失望起來——不,那不是父親。父親雖算不上身材高大,但從來都是腰板兒筆直,走起路來大步流星。再等一會兒吧;我暗暗給自己定下標(biāo)準(zhǔn):再等一刻鐘,若父親還不回來,我就帶上電筒去尋。那個衰老的身影越來越近,步態(tài)遲遲疑疑。我等不及了,奔向腳下的田野,單等那老頭兒走到近前,再跟他打聽打聽。在焦急又漫長的等待中,那老頭兒終于來到我面前——這不是父親又是誰!父親耷拉著腦袋,腳步有些踉蹌,像一個我完全陌生的人;天太黑,我看不清他面部的表情,只覺得他此刻是多么的孤單和可憐!幸虧天太黑,暮色掩蓋了我的驚慌和難過。父親顯然也看見了我,他什么都沒說。我小心地邁開腳步,生怕弄出一丁點動靜;我們爺兒倆像是早有默契,在靜寂寂的夜幕下,一前一后,朝著燈火閃爍的家的方向,緩步行進(jìn)。

一個星期之后,周末的傍晚,我從學(xué)?;氐郊依铩Ye客們早已散去,屋場前后少了一個每日嘮叨的身影,空曠冷清的感覺在我眼前揮之不去。母親正在灶間做飯,灶洞的火光映紅她憔悴的面龐。我問父親去哪兒了,母親說下地干活還沒回來。母親說,我上學(xué)這幾天,父親病了一場,在床上躺了三四天,這才剛剛好,就開溝吊地(種棉花的前期準(zhǔn)備工作)去了,勸他別去,他不聽。

母親這樣說,我感到十分新奇,空落落的心田朦朧之間升起炊煙一般悠悠的暖意。

其實,母親心里清楚,父親雖不是十分勤快的莊稼人,卻也不懶。勞作之余,父親最大的愛好是打漁。在本地,他有一個響當(dāng)當(dāng)?shù)木b號,叫“魚老鴰”,也就是魚鷹。方圓幾十里的范圍,沒有人不知道這只“魚老鴰”,哪里的一片水,只要他打旁邊走一遭,就知道水底下有沒有魚。這個本領(lǐng)似乎是天生的。為了打漁,耽誤了農(nóng)活也是常有的事。這也是引起母親不滿的一個原因。我親眼見過父親捕魚的辛苦,還有耐心,為了捕到魚,他可以在零下十度的寒江上,或者冷風(fēng)中,停留和忙碌一整天。曾祖母在世時,極愛吃魚,雖然牙齒早已脫落干凈,但鮮美嫩滑的魚肉和魚湯還難不倒她,對她也不失為一種極佳的補品。我不知道父親這個愛好是不是與此有關(guān)。為了捕魚,家里添置了各種各樣的漁具,什么漁網(wǎng),漁叉,撈兜,最金貴的,是一只豬腰子形狀的單人劃盆,極精巧,我們叫它“腰盆”。每次小有收獲,父親總是親自動手,刮鱗,烹煮,然后叫母親先盛上一碗最好的魚片湯端到老太太跟前。他烹飪魚的技術(shù)也是我見過的最好的,直至今日,南來北往,我吃過的魚的種類數(shù)不勝數(shù),但從沒有哪一種味道能勝過他的手藝。到后來,家里只要有魚需要烹煮,母親就甘拜下風(fēng),自動讓賢,乖乖站一旁給父親打下手。在那些一年難得吃上幾回肉的艱難年月,老家那一段長江,附近各式各樣的水面湖泊,就成了我們?nèi)腋纳苹锸车呢S富源泉和最大希望。

整整一個春季,父親都陷落在沉默之中。

送別了曾祖母,他仿佛成了一個丟魂的人,再沒有往日的剛強和豪壯,母親讓他干什么,就干什么。也許是忙于應(yīng)付即將來臨的中考,那段日子,我沒見父親笑過,更沒見他發(fā)過火。這是從未有過的事。母親愛嘮叨的習(xí)慣不改當(dāng)初,每當(dāng)這時,父親便叼著根煙袋桿坐到一旁,煙鍋里,豆大的火星在昏暗的燈光下一閃一閃,父親也如同那沉默的火種,一聲不吭。母親一個人說話,說著說著,時間長了,有時猛然覺醒,覺得無聊,覺得無趣,或者著急,就攛掇父親,說某某某,今天在哪里打了多少魚回來,你也去看看噻!某某某,那狗日的不會放漁網(wǎng),卻會放炮,一包炸藥丟下去,魚孫子都炸漂起來了。諸如此類,都是和打漁有關(guān)。父親也不回話。家里的漁具漸漸積滿灰塵。如果不是有母親嘮叨嘮叨,時常弄出點動靜,我真不知道這空落落的家園還有什么生氣。

春雨驚春清谷天,夏滿芒夏暑相連。日子一截一截地往前過。驚蟄春風(fēng),又熬過憂傷陰雨的清明。柳枝綠了,野花兒開了,氣溫一天天回升,父親卻似乎還沉浸在望不到盡頭的悲痛里,一直緩不過來。這不是個事兒。母親分明是看到了這一點。冷不丁安靜得有些過頭的日子叫她很不適應(yīng)。為了整出點動靜,有一回,她悄悄到代銷店賒回來一瓶老燒酒,又燒了幾個好菜。她想要父親喝幾盅。但是,父親并不領(lǐng)情。他已經(jīng)很長時間不沾酒了,每日除了下地干活,就是悶聲抽煙,發(fā)呆。這種情況下,我猜想,母親一定會在某個時候想念父親的那些狐朋狗友,希望他們當(dāng)中有那么一兩個人,能在此時不請自來,到家里做做客。

三月桃花四月杏。桃花謝了,長出青蔥濃郁的葉子,毛茸茸的果桃隱約顫動在枝頭;接著,是杏花,杏花也謝了,滿地覆蓋著白皚皚的最后一層花泥。轉(zhuǎn)眼就到了小滿,莊稼漢們開始赤腳下田,這回,輪到梔子花登場了。

梔子花,這可是曾祖母生前最喜歡的花兒。

梔子花開的季節(jié),正值初夏。往年這個時節(jié),曾祖母每天都會在銀白的鬢角那里別上一兩朵剛摘的梔子花;不光如此,她還要在自己的臥室弄一碗清水,養(yǎng)上一碗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反正梔子花有的是,菜園里就有一株老梔子樹,每年都要開出滿樹的大花,家里女人戴不完,就做人情送給前后左右的鄉(xiāng)親。五月的鄉(xiāng)間,空氣清冽。梔子花開了,老太太更愛到處轉(zhuǎn)悠,那郁郁蔥蔥的鄉(xiāng)野,也就時不時地多出一縷幽幽的清香。

但是這一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菜園里那株老梔子樹竟然沒開花。不光花沒開,連一片青葉子都沒長出來。母親開玩笑說,老太太走了,它大概是不想開花了吧。父親也親自去菜園里看了好多回,確實一片葉子都沒有長出來,還是頭年冬天那光禿禿的樣子,一樹的枯枝椏。

一天早晨,隔壁人家一位大嬸,給家里送來一抱梔子花。母親戴上一朵,剩下的,拿一只大碗用清水養(yǎng)著,端到曾祖母的瓷像前供奉。母親說,老太太你喜歡梔子花,喏,也給你戴上。父親在一旁吧噠吧噠吸煙,沒吱聲。

后來,母親告訴我,說父親沒過幾天就下了河,打回來一提籃魚蝦,還特意叫她挑了兩條大魚,給隔壁那家人送去。這是千真萬確的。我有些驚奇。那積滿灰塵的漁具,慢慢地,又一樣一樣鮮亮起來。父親確實是有些日子沒有碰過這些寶貝了。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都說時間是治愈傷痛的良藥。夏天的時候,我考上外地一所學(xué)校,戶口也在一夜之間由農(nóng)業(yè)轉(zhuǎn)成了非農(nóng)業(yè)。一個世代務(wù)農(nóng)的人家,終于有一個子弟,有了一個可以看得見的、鐵打的前途——盡管現(xiàn)在看來,這是一個多么暗淡、多么微弱的前途,但在當(dāng)時,尤其是農(nóng)村,人們并不這么想。毫無疑問,當(dāng)年那個結(jié)實的、挺能挨打的孩子,為自己,為父親,也為家庭贏得了一分光榮。我不知道父親能從喪親的悲痛中緩過勁來,是不是也與此有關(guān)。

曾祖母走后,父親對于我,確確實實是變陌生了,再不是從前那個脾氣暴躁的人。

這一年冬天,我寒假回來過年,發(fā)現(xiàn)所有的人,親友近鄰,甚至包括父親,都對我客氣起來。有我在場的時候,父親說話總是很小心,似乎真當(dāng)我是一位遠(yuǎn)方來的過客。這讓我很不習(xí)慣。只有母親沒有一點變化,對我還是那么大大咧咧。有一天,不知怎么的,母親突然提到那株老梔子樹,說它死了,沒用了,要把它砍倒當(dāng)柴火燒。父親反對,聲音也不大:家里難道就缺這點柴火?它一棵小樹,站在那里,又不礙誰的事。下午,他不聲不響去了河灘上的楊樹林,小半天工夫就弄回來一大板車干樹枝。這要是在從前,他反對的,若母親要堅持,準(zhǔn)又是一場戰(zhàn)爭?,F(xiàn)在,竟連爭吵都沒有了。雖然以后的日子,兩口子爭爭吵吵還是有一些,但再沒有聽說父親動手打過母親。大概是父親終于明白:曾祖母在世的時候,曾祖母就是天,是一堵?lián)躏L(fēng)的墻;現(xiàn)在,這個天不在了,他再不能由著自己的性子胡來,他就是全家人的天。

只要有父親在,家里就不會缺柴火燒。只要有柴火燒,母親就再不去惦記那棵枯死的樹。倒是父親,有事沒事常到菜園里轉(zhuǎn)悠,圍著梔子樹左瞧瞧,右看看,偶爾還會給樹根松松土,拔掉雜草。也許,他心里并不相信,這株開了好多年花的老梔子樹,竟會這么莫名其妙地死掉。

他對這株老死的梔子樹的細(xì)心,我一點一滴看在眼里。其實,他原本就是一個敏感心細(xì)的人,對自然界的萬事萬物從來都有自己獨特的反應(yīng)和評判,只是,他剛強的外表時常讓外人難以覺察到這一切。許多年之后,他來到我生活的那座城市過年。有一天,我們帶孩子在小區(qū)的游樂場玩耍。他像個老頑童,為了逗孫兒開心,他奇招迭出,爬到一座卡通屋的平臺上,大聲叫孩子的名字,叫他注意看,說爺爺是個“超人”你信不信。孩子當(dāng)然不信。不信?那你看爺爺是怎么從天上飛下來的。那平臺有近兩米之高,他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站在上面,張開雙臂,做出飛翔的姿勢。孩子好奇地盯著他,我也一時愕然,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很快,他做足了樣子,從那平臺上一躍而下,穩(wěn)穩(wěn)地落在沙地上。孩子開心地大笑,他也得意得合不攏嘴。天吶!這就是小時候?qū)ξ液敛涣羟槎敬?,在我?nèi)心埋下太多恐懼的父親嗎?年輕時,他火氣旺,全家生計又極困頓,他心里郁悶,有時,把氣撒在不聽話的孩子身上也是難免的……童年往事漸漸如沉入江底的最后一只錨鏈,不見了蹤影。他從空中飛身躍下的那一刻,我在心里完全地原諒了他。

世間的人和事,就是這么奇妙,有時,你沒有辦法都做出合理的解釋。

那年正月,過完曾祖母一周年忌日,百花萌動,萬物復(fù)蘇,春天又來了。那株差不多就要被人遺忘的老梔子樹,竟在不聲不響中長出幾片瘦瘦的嫩葉芽兒;隨著日子延伸,氣溫回暖,葉芽兒越長越多。等我暑假回家,立在我面前的這株老梔子樹,完全恢復(fù)了幾年前青蔥翠綠的模樣。母親說,真是怪事,還以為它死了,不成想今年又開了花,開出的花一點也不比往年少。父親在一旁瞇縫著眼睛吸煙,聲音輕柔地接住話茬:我早就講過,它不會死,你不相信,自己家的東西,我還不清楚么!

只是可惜,這株老不死的梔子樹,在它枯木逢春、開出滿樹繁花的時節(jié),恰逢我不在家。不過,這又有什么關(guān)系!雖然聞不到那彌漫鄉(xiāng)間、沁人心脾的熟悉氣息,但是,它樸實無華的身姿,歷經(jīng)多少個寒冬也不曾斷絕的縷縷幽香,又幾時從我的心上消失過……

猜你喜歡
曾祖母梔子梔子花
梔子花
梔子花開
外曾祖母
三分之一故鄉(xiāng)的梔子
曾祖母的雨傘
天上的“星星”
梔子花開
懷念曾祖母
聽俗語 聊養(yǎng)生
治麥粒腫
东兰县| 禄丰县| 静宁县| 濮阳县| 郎溪县| 莎车县| 雷波县| 瓦房店市| 黔西县| 秦皇岛市| 雅江县| 哈巴河县| 临沂市| 邵阳市| 清镇市| 杂多县| 府谷县| 堆龙德庆县| 土默特右旗| 肥西县| 东辽县| 嘉义县| 六枝特区| 阆中市| 商河县| 抚顺市| 威信县| 伊春市| 元谋县| 木兰县| 蒙山县| 山东| 宁德市| 南乐县| 乌鲁木齐县| 崇州市| 哈巴河县| 扶余县| 藁城市| 云林县| 科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