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發(fā)雷
發(fā)雷:1984年出生,安徽青陽人,現(xiàn)居北京。青年詩人、隨筆作者。
每個工作日先騎自行車去地鐵,將自行車寄存于地鐵站停車處,那兒每日收費三角(如晚于晚上十一時取車,則需付費九角)。收費的小亭子就在龐大停車處的出口處,一般是一位中年婦女倚在小亭子邊做著收費、找零的工作。
今日她卻端出一條條凳、一把小凳子,坐于出口的另一側(cè)(與小亭子相對),頗為正式地收取存車費。之前,她多半是倚窗,或趴于窗口,倒沒見這樣坐過。那條條凳上一小堆五角的硬幣、一小堆一角的硬幣,她手上則有一大扎一角兩角五角的紙幣。
她頗為認真地為前面的存車人服務(wù)著,為他們找零。我開了鎖,騎上車向她駛了過去,因受限于當時的位置,與她尚隔了一個輪胎的距離,便將一個五角的硬幣放在拇指上,借助拇指與食指之間的彈射力,將硬幣狠狠地向空中彈射了出去。結(jié)果可能力道有點兒大,落地的拋物線彎曲度不夠,竟將硬幣彈射到她背后去了。她有點兒不高興,認為我不該將硬幣“扔”給她。她在找我零錢的時候說,我也這么扔給你好不好?我笑了笑,向她表示抱歉。
她并沒有看見我是怎樣將硬幣“發(fā)射”出去的。的確,讓她看見這一細微動作是相當困難的,因為當時她正繁忙地工作著。所以,她自然而然地認為我是給她“扔”去了這個硬幣,這硬幣不論是落到她的身后,還是落到她面前的條凳上(這比投籃的三分球還難),甚或被她接?。ㄎ蚁胨遣粫鲃尤ソ拥模Y(jié)果都一樣。她的臉色變化是迅速的,她對于自己尊嚴的捍衛(wèi)是嚴格的。她分明認為,我的動作像是打發(fā)一個乞丐。
我為什么要發(fā)出這個動作?這是一個不審慎的行為,這是一個不經(jīng)過大腦的思維。我何以產(chǎn)生這樣的思維?人為什么能產(chǎn)生這樣的思維?除了想到開玩笑以外(這個彈射硬幣的動作是那些玩猜硬幣正反面游戲的人常做的),竟想不到一個動作所產(chǎn)生的壞處。人做事所得惡果真是稍有不慎就發(fā)生的事情,能規(guī)避嗎?人有時候非常淺薄,比如稍有點兒高興便沾沾自喜,而一沾沾自喜,便常常忘乎所以。
誤解之產(chǎn)生就是這么出乎意料。真讓人驚訝!主觀動機與所得結(jié)果之間具有如此的不一致性、荒誕感。如何在源頭上盡量杜絕誤解的產(chǎn)生?如何在誤解產(chǎn)生之后化解誤解?這是值得深深思考的問題。
回老家前,去超市采購了半天,下午大概兩點多才出來。手上提了一大袋物品,向公交車站走去。我等的是五一七路車,需要乘此路車兩站地,然后再轉(zhuǎn)五二○路車。
這一天冬陽燦爛,天氣暖洋洋的。車沒多久就來了。上車的不多,大約四五人,大家排隊依次而入。正待我抬腿登車時,公交車司機看見前門的旋轉(zhuǎn)軸附近(即我抬腿而邁的車門),有紙幣數(shù)張。他大聲地提醒乘客,誰的錢丟了?結(jié)果大家都在翻檢口袋、錢包,但沒有人明確說他的錢丟了。我登上車,就手把錢撿了起來。一共五十多塊錢,不多,也不少了。車內(nèi)人也不多,差不多人剛剛坐滿,我就在車內(nèi)前方站著。司機再次提醒,問誰丟了錢,但除了一個在我身邊的中年婦女長時間地翻看錢包猶豫著,最終也沒有人出來確認。這筆錢就在我手中攫著,我也像司機那樣,提醒大家有沒有人丟錢,然后環(huán)顧乘客,仍舊沒有人呼應,大約并不是他們丟的。
肯定不是我丟的,也肯定不是司機丟的。先讓我們猜猜是什么人丟的。相當可能是上車刷卡時丟的,因為此路車只需上車刷卡,而不需下車刷卡。很大可能是:因為公交車卡與錢放在同一個口袋里,在上車刷卡時非常匆忙、一帶而出。似乎丟這五十多塊錢的人要不就是在車內(nèi),要不就是已經(jīng)下車走了。剛才乘客們已經(jīng)檢查了自己的錢包和口袋,這證明丟錢的人已經(jīng)不在這車上了,但也可能還在車上。不承認丟了錢,倒也有不少原因呢!比如馬大哈的人總不記得自己的口袋里有多少錢,丟了錢也不知道。另外,這錢的確又沒有丟失之人的標記或名字,就算上去要,也未免能要到,最后還可能下不了臺呢!
我馬上就要下站了,如果沒有人要這錢,是否就可以算我撿的?五十多塊錢也不少呢。我拿著這五十多塊錢,很想占為己有,但我卻無法占為己有,因為這筆錢處在眾目睽睽之下,尤其是司機。司機這時說,你把錢給我吧,等一下失主可能會來找,他會還給失主。他叫我把錢放在車頭的平臺上。
我立即嗅出了他的私心。我想,一個丟了這樣一筆小數(shù)額錢的人,恐怕斷然不會再去尋找的,因為壓根兒找不到,失主決不至于這樣傻,況且似乎也不知道到哪兒去找,大概只會抱怨一下,埋怨自己一陣。想想,如果這在我們身上發(fā)生,大概也只能如此處理罷了,否則又能怎么辦呢?而這司機分明也有占為己有的念想,要不就是太善良以致太天真。
我可以精明地認為這個司機屬于前者,作為發(fā)現(xiàn)者之一,作為丟失在他車上的錢幣,他如此一處理,先使得錢幣處在尋找失主這一環(huán)節(jié)上,而沒幾站,車即到終點站。來找錢的人是斷然不會出現(xiàn)的,這錢自然落入他的腰包,他可以買幾包好煙,可以買一點兒好熟食,回家即把它們痛痛快快地消費掉,消費掉這筆天上掉餡餅的、自己不費吹灰之力就得到的、本不屬于他的一筆小財富。而我如果不動腦筋地將這筆錢給了他,無疑成了助他享樂的幫手,但事實上,我卻什么好處也享受不到。
實際上,我至少應該享有這項權(quán)利的一半(如果是處于只有我和司機兩個人的情境里的話)。因為這筆錢已沒法回到失主的手上,所以它便成為一筆有待分配的財富。在我和司機之間平均分配嗎?顯然也不可以。這種分配是骯臟的,而且在眾目睽睽之下,過于自私的舉動將違背人類道德的底線。于是這種平均分配也成了不可行之舉。人是自私的,我想據(jù)為己有,而且我也看透了司機的心思。
時間無多,我告訴司機,這筆錢失主不可能找過來要的。我還把錢舉起來朝后面的乘客說,這筆錢你們也沒有人說是誰丟的,那么我覺得放進這里比較合適。我將這五十多塊錢塞進了公共汽車的投幣箱。司機唉聲嘆氣地說,你怎么放進投幣箱了呢?你怎么放進投幣箱了呢?……好在車不一會兒就到了車站,我便下車了。我覺得我這樣做是合適的,因為我的確無法帶走這筆錢。假若我的自私使我?guī)ё吡诉@筆錢,我將成為車上的乘客恥笑的對象。我無疑如同小偷,偷走了“公共的財富”。我的尊嚴和人格遠遠大于這筆小錢,在我看來得不償失。所以,我只能將這筆小錢永遠地定格于它被迫淪為公共財富的地位。
它成了國家所屬的以非盈利為目的的公共交通系統(tǒng)的收入,它成了公共的財富,最終仍然使用在公眾身上。自私的本性是萬難拒絕的,我們也不能否認任何人身上沒有這種自私性,但假若這種自私放置在公眾的眼球之下,這種自私就有可能被理性來適度調(diào)劑,使得過于自私的行為無法發(fā)生。這樣的話,公共財富的使用也會變得合理了,而不會變成私人的小金庫。
長達七八個月,每次下班后,我都繼續(xù)待一兩個小時,仿佛我迷戀于辦公室,仿佛我有無數(shù)的事情做不完、非得加班不可,仿佛我敬業(yè)愛業(yè)。其實我不過是惶恐,唯恐工作做不好被辭,唯恐工作做不好而又不擺出一副勤勞的姿態(tài),會被人說道。
遲遲未歸。眼睛生澀地盯著電腦尋找什么,是閱讀填補空虛的、滿足好奇心的文字,是尋找讓我可以在公司立足的好選題?其實都不是。滿足好奇心的文字,或者哪怕是滿足求知欲的文字,都在此時失效。眼睛已經(jīng)不濟,它們疲勞得想休息,想自由地打一下盹。它們看的、過濾的東西已經(jīng)占據(jù)了一個白天了,當傍晚來臨,它們已經(jīng)是一張使用過度的、網(wǎng)絲開始分解的網(wǎng)。眼神太長久地被使用,便不再銳利,這直接影響了大腦,使其腫脹如同內(nèi)部是一團糨糊。
只是在那位置恭坐著,拖延著,仿佛也有所企盼,企盼出現(xiàn)什么奇跡,企盼出現(xiàn)什么轉(zhuǎn)機,讓我不至于被動,讓我獲得公司的認可,從而獲得可以相對自由行動的資格。我太需要這些,但越渴望便越難以擁有。這當然得歸罪于我在職業(yè)上的無能。確實,我沒有能力勝任這些無趣的、沉重的、荒誕的工作。確實,有時候即便有一些便利的機會,我也不去爭取,因為有些事情不能進入我的心。當然,也并不是全部時候皆是如此。我渴望了解這個行業(yè),我委曲求全地進來了,確實從一個小角落了解了這個行業(yè)的狀況,但是付出的代價太大,對身體的傷害太大。但是我就是這么個人,一個小心翼翼、耗子般不敢有勇敢舉動的人。我就那么坐著、等待著,眼睛睜著、看著,身心已足夠疲憊,但還拖著,給人一副勤勞工作、精力旺盛的假象,一點兒灑脫的精神也沒有。有時候還學會了可笑的借口,比如說地鐵下班高峰非常擁擠,雖也是事實,但是下班后即離開,還是要比七八點鐘離開到家要早許多。
也許,我可以歸因于生活的艱難,為了工作的穩(wěn)定我如此去做,值得理解。但是這種方式顯然又是錯誤的。它讓我犧牲很多的時間,持續(xù)的工作難有效率。晚歸的代價是沉重的。沒有閑暇留給我自由思考,沒有閑暇留給我隨便寫寫什么,如同此刻我所做的,這樣,我便徹頭徹尾地成為容易流失的水土,被生活沖刷得不堪入目。而現(xiàn)在之所以寫下這些文字,乃是拜早早下班所賜,源于我逃離了公司組織的一個無趣的活動——因為車輛不夠,那些路途太遠的員工可以選擇不去。
你不能晚于八點回到住處,否則你會發(fā)現(xiàn)你的一天將被浪費殆盡。通常一個工作日差不多在五點鐘到六點鐘這個時間段即下班了。我們估計一下,大約一個小時左右回到住處,在路上,找一家小餐館隨便打發(fā)一頓晚餐,回到住處差不多七點鐘左右。
由于我們的工作是一項離心運動,在工作時間結(jié)束后,必須有一個相當長的時間調(diào)整、緩和我們混亂和浮躁的情緒。如果我們七點鐘回家,至少需要一個小時以后,才能投入另一項工作中。這項工作我指的是可以翻看喜愛讀的或近期購買但尚未讀的書籍,或者寫點兒文字,安撫一下自己的心靈。這樣可以集中做事兩個小時。然后是洗漱等,閑散地打發(fā)掉一個小時。這時大腦既用了功,又能利用閑適的生活方式,將其所受的傷害成功地醫(yī)治好。最后,躺于柔軟的大床上,面容恬靜,神態(tài)安詳,絕不至于為今天的混亂、稍縱即逝而覺得疲憊和懊惱。我想這大概就是我想要的生活了。
——我的生命如果必定要為什么而犧牲,那么請不要讓我為之犧牲全部。如果我的生命荒蕪,那么毋寧使我的生命不存在。就在不久前,我還絲毫沒有想到這一點(或者我因為沉重的生計問題忘了)。我們生命的荒蕪狀態(tài)有時候是自己造成的,我絕非信口胡說。有我自己的例子為證。在此之前,我的意識里恐怕缺少或忘記了這么一點兒認識:不管一天多么需要去做犧牲自我的行動(這不能說是不道德的,它至少幫助我們?nèi)〉蒙嫠仨氁徶玫奈镔|(zhì)資料,另一方面,它幫助我們充分觀察、認識社會),一天也必得保證自我仍然處在良好的狀態(tài):要是健康的、充滿活力的、思考著的、敏銳的、可持續(xù)的……我現(xiàn)在渴望這種邊出賣生命力邊進行自我耕作的生活方式,十足討厭那種完全淹沒在出賣生命力的狀態(tài)中。思考是我的日課,寫作是我的日課。我該堅持著自我。近幾年,我還可以大膽這么去冒險,這符合我的本性。假若到了完全不能維持的地步,我還可以再想退而求其次的辦法。
現(xiàn)在,我不無悔恨地憶想起以前,特別是在這家公司的這段時間,我是怎樣墮落至深的。我不僅沒有在工作上取得多少成績,而且還將我本該有的自我時間搭進去了,結(jié)果完全被生活的風暴吞沒了,雖然我現(xiàn)在有幸健在,但是在那段時間卻足夠顯得虛無,以致那段時間顯出分明的空白。我原來如此容易迷失自我。那已然逝去的、大量的時光,我大約在八九點鐘回到住處,就說是八點鐘吧!其實越晚回到住處,所需要療治工作傷害的時間便越多。我假設(shè)九點半可以投入自己想做的事,那也只有一個小時,之后就需要洗漱,然后休息了。而坐到寫字臺前時,通常一時半會兒不會離開,比如還是按兩個小時的工作時間來計算。兩個小時后,已到十一點半甚至更晚,這時很可能已沒有時間洗漱,也沒有時間閑散一會兒,便疲憊得身體完全支持不住。
最后通常的情形便是,燈都沒關(guān),臉、腳也沒洗,便直接進入睡眠了。等到醒來時,多半已是深夜,此時,又不敢再去洗漱(害怕趕跑瞌睡蟲從而影響睡眠),就只好直接關(guān)掉燈光,睡去。之前燈光下的睡眠質(zhì)量肯定是相當差勁的,之后的睡眠又完全不夠,長此以往,人會變得臉皮蠟黃,毫無血色。這樣的影響是循環(huán)的,從而具有毀滅性的可能。
這便是回家太晚的代價,代價不菲。
人類的聲音可愛嗎?其實大部分人制造出的聲音都不可愛。有人說音樂例外,但是我要說,就連音樂也是如此。單個個體喜愛的音樂數(shù)量相當少,大多數(shù)音樂對他來說,并不比噪音更好聽。
促使我寫出煩惱的此刻之前的相當長的時間,我都被外面市井的嘈雜聲音困擾。聲音是極其暴君的,它穿門墻、窗戶,儼然活生生地響在我的耳邊。我的住處對面是一家燒開水爐的,是一個頗有點兒生意頭腦的老年婦人在經(jīng)營,老實說,像她那樣會做小生意的,在她的同齡人里的確不多。她經(jīng)常讓她的客戶自己打水、自己交錢、自己找零,實現(xiàn)了完全的自由化、自助化。她只是坐在屋外,看著她那小外孫玩。她的鄰居和自己的女兒也會坐在老年婦人附近。那小男孩與小女孩年紀相仿,一起玩耍,兩個大人就坐在那兒說話。她們的聲音過于響亮而尖利,在開始說話時音量就很高,又經(jīng)常性地加速爆發(fā)成強音。就這樣,她們時刻不停地說,時刻不停地訓斥著小孩。每當有車輛經(jīng)過,聲音就更高。她們仿佛不會輕聲說話,也根本不懂抑揚頓挫,總用一種山響的聲音在說話,尖利無比地撕裂著你的耳膜,一次又一次……
如果沒有這聲音,我將享受這里廉價、獨立的住宿,可她們總說話,一切就變得不可忍受。她們真是可怕。我在想,她們何以有資格用這種暴君一般的聲音說話,是什么原因讓她們?nèi)绱耸饬枞耍磕莻€小女孩的媽媽簡直是個話癆,而且有著奇怪的自信和張揚。一個人應該懂得謙卑,一個庸常的女人更應該如此,可是她卻不。她總是大聲說出隨便一句話,大聲呵斥她的小女兒,她的聲音是那么讓人不耐煩。她的那個小女兒也真是可憐,終日被這可怕的炸彈一般的聲音耳提面命地叫罵著,她會不會也成為她媽媽那樣可怕的女人?
我能怎么辦呢?我貧窮,而且不愿住在那些小富階層的小區(qū)內(nèi)。我需要安靜,可這里的聲音卻屢屢打擾我。我從未想去喝令她們不要大聲說話,因為她們是在街上說話,而且有說話的權(quán)利。但是,我該怎么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