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中田［濱州學(xué)院中文系， 山東 濱州 256600］

作 者：王中田，濱州學(xué)院中文系講師。

朱淑真是宋代繼李清照之后最著名的女詞人，譚正璧先生在其專著《中國女性文學(xué)史》中曾言：“任何哪個研究文學(xué)的人，一提到《漱玉詞》的作者李清照，便會想起那位苦命的女詞人——《斷腸詞》的作者朱淑真?！雹倏梢娭焓缯媛暶?。朱淑真，號幽棲居士，約生活于南宋寧宗及理宗年間。她出身于官宦之家，自幼聰穎，善書畫，通音律，能詩能詞，其詞“清新婉麗，蓄思含情，能道人意中事，豈泛泛者所能及，未嘗不一唱而三嘆也”（魏仲恭《斷腸詩集序》）。朱淑真的詞作留存數(shù)量并不多，據(jù)黃畬校注的《朱淑真集》載，其詞僅有32首。但就在這為數(shù)不多的詞中，朱淑真為我們展現(xiàn)了她細(xì)膩、婉約、立體的精神世界，呈現(xiàn)了她在不同時期的情感狀態(tài)：少女時的率真大膽，婚嫁后的獨自傷神，離異后的孤獨落寞。

一、朱淑真詞中的三種自我形象

（一）少女形象：大膽率真、熱情奔放

《斷腸集》中多悲吟，這源于朱淑真不幸的婚姻，但這并不是詞人全部的形象，詞中還透露了少女時代的她率真灑脫、天真爛漫的一面，尤其對于愛情，于嬌羞與大膽中還原著人性中最美麗最純真的一面，代表詞作《清平樂·夏日游湖》：

惱煙撩霧，留我須臾住。攜手藕花湖上路，一霎黃梅細(xì)雨。嬌癡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懷。最是分?jǐn)y時候，歸來懶傍妝臺。

詞中，少女與情人相約游湖，那煙霧繚繞的欲雨天氣正為這對小情人營造了浪漫的氛圍，他們攜手相依，悠游于湖邊，但一場黃梅雨突然打破了這場寧靜，這“惱”人的天氣??！一個“惱”字，貌似責(zé)怪，嫌霎雨破壞情調(diào)，實則暗喜，為潛藏的熱情尋找時機，這便有了下闋大膽的行為和舉動：“和衣睡倒人懷”，昔日的嬌羞在這細(xì)雨綿綿中被釋放，她無所顧忌“，不怕人猜”，盡情地在情人的懷中“嬌癡”。待分手回家后，她似乎還沉浸在這份熱烈的情感中，懶懶地坐在梳妝臺旁，回味著那份甜蜜。

這首詞的開放度在宋代那樣的理學(xué)社會是難以被接受的，詞的直率，情思的大膽表露，難免遭遇時人和后人的非議，明代楊慎就在其《詞品》中批評說“：朱淑真《元夕·生查子》云云，詞則佳矣，豈良人家婦女所宜邪？”《生查子》一詞多被認(rèn)為是歐陽修之作，但據(jù)后人考證，應(yīng)是朱淑真所寫?！叭思s黃昏后，月上柳梢頭”，意境還是很含蓄的，但也被批駁，可想而知，《清平樂》在楊慎那里必是難稱雅詞了。

其實，從現(xiàn)代的審美視角和人性的高度來重新觀照此詞，朱淑真的筆觸所至，真實地向我們勾勒了一個為追求愛情而不畏人言的大膽灑脫的少女形象。這就不禁讓我們想到了李清照《點絳唇》中那個禮有約束，故“見有人來，襪金釵溜”，但又禁不住“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的可愛女子。李清照和朱淑真為我們塑造了禮法社會人性美自然流露的標(biāo)本。

（二）思婦形象：感傷幽怨、愁思斷腸

關(guān)于朱淑真的婚姻等生平資料，可參極少，魏仲恭的《斷腸詩集序》是影響最大的資料，其曰“：早歲不幸，父母失審，不能擇伉儷，乃嫁為市井民家妻?！边@段記述未必為實。鄧紅梅教授就曾考證，朱淑真的丈夫汪綱為仕宦，擔(dān)任過多個職務(wù)，如紹興知府、權(quán)司農(nóng)卿、戶部侍郎等。②而且，朱淑真為仕宦家庭，父母是斷然不會把她嫁給市井之民的。

朱淑真和汪綱的結(jié)合，開始還是非常幸福的，朱淑真還常鼓勵丈夫去追求功名，如《賀人移學(xué)東軒》中，其曰：“鴻鵠羽儀當(dāng)養(yǎng)就，飛騰早晚看沖天?！彼Ｍ煞蚰軕养欩]之志，終要飛騰沖天，一成功名。但對功名的訴求往往要犧牲夫妻相守的幸福時光，朱淑真不可避免地要送別良人?！肚迤綐贰罚L(fēng)光緊急）就是一首送別夫君之詞，其詞如下：

風(fēng)光緊急，三月俄三十。擬欲留連計無及，綠野煙愁露。 倩誰寄語春宵？城頭畫鼓輕敲。繾綣臨歧囑付，來年早到梅梢。

春末送別愛人，欲留春留不住，想留人更無計，滿眼都是惹愁煙露。無數(shù)話想言說，但城鼓敲起，纏綿終是別離，只希望明年春早到，人早歸。詞作雖然是一幅簡練的白描圖，但卻深情地傳達(dá)了離人的繾綣之情和盼歸之意。

別后，便是獨守空宅，思念遠(yuǎn)人?！镀兴_蠻》（山亭水榭方半）一詞就是抒發(fā)自己的寂寞和對丈夫的思念之情的。其詞如下：

山亭水榭秋方半，鳳幃寂寞無人伴。愁悶一秋新，雙蛾只怕顰。 起來臨繡戶，時有疏螢度。多謝月相憐，今宵不忍圓。

上闋寫?yīng)毷伉P幃，寂寞生愁。下闋寫詞人夜月難眠，徘徊至窗前欲消遣愁思，發(fā)現(xiàn)窗外一彎月明，似乎善解人意，懂人情懷，竟也不成圓?！岸嘀x”二字，將月的體恤寫盡，更將思念的柔腸寸寸展露。寂寞孤守的思婦形象躍然紙上。

（三）棄婦形象：孤獨落寞、愁病哀戚

短暫的幸福后，朱淑真的婚姻最終走向了不幸，她在《愁懷》詩中這樣描述她的婚姻：“鷗鷺鴛鴦作一池，須知羽翼不相宜。東君不與花為主，何似休生連理枝?！被蛟S是由于朱淑真對愛情與婚姻的獨一性要求與當(dāng)時男權(quán)社會的格格不入，再加上長期的分別導(dǎo)致的感情疏離，各種因素將她與汪綱的感情推向了淡漠。面對名存實亡的婚姻，朱淑真只能默默承受，時而與人飲酒銷愁。而丈夫另納小妾一事，最終將二人的關(guān)系推向崩裂，朱淑真在一首《斷腸詞》中將這份決絕寫得義憤填膺：“下樓來，金錢卜落。問蒼天，人在何方？恨王孫，一直去了。詈冤家，言去難留?；诋?dāng)初，吾失錯口。有上交，無下交。皂白何須問？分開不用刀。從今莫把仇人靠，千里相思一撇消。”“相思”消盡只?！俺稹?，朱淑真的心被傷了，最后不得不懷著一顆破碎的心回到了娘家。從此，她的詞中“多憂愁怨恨之語”（魏仲恭《斷腸詩集序》），也更增了幾分孤獨落寞之感，如《減字木蘭花·春怨》：

獨行獨坐，獨唱獨酬還獨臥。佇立傷神，無奈輕寒著摸人。 此情誰見，淚洗殘妝無一半。愁病相仍，剔盡寒燈夢不成。

五個“獨”字連用，堪比李清照“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之境，將離異后孤獨的情緒和寂寞的境況濃墨般地渲染了出來。詞人行坐無伴，唱酬無侶，佇立神傷，豈料輕寒還要捉弄傷心人。妝殘無人見，淚橫無人憐，愁思催病篤，瘦夢亦不成。全詞以極其悲戚的文字，寫出了詞人慘淡的孤寂與揪人的落寞，讀之讓人唏噓斷腸。

朱淑真的詞作雖不多，且多是閨閣之作，盡傷春悲秋思怨之懷，但從這些留存的詞作中我們依然能感受到女詞人的人生經(jīng)歷在她的心靈上留下的印記，這些詞也片斷性地記錄了她在不同時期不同的情感狀態(tài)，為我們展現(xiàn)了一個立體的朱淑真。

二、朱淑真詞與李清照詞的異同

朱淑真與李清照堪稱宋代女性詞壇的雙璧，“宋婦人能詩詞者不少，易安為冠，次則朱淑真”③。同為女性詞人，二人的作品有許多相似之處。如二人詞作中都塑造了不同時期不同的自我形象，尤其寫少女時代的天真與率直，更是將人性中自然流動的對愛情的向往抒發(fā)得淋漓盡致。李清照“見有人來”，“和羞走”，但又想看看那盈盈男子，故“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朱淑真更勝一籌，與情人相約，“嬌癡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懷”，將女性的嬌癡拋開，盡情享受著與戀人在一起的繾綣時光。另外，李清照還有一些詞也透露了這份純真，如《浣溪少》“眼波才動被人猜”，流盼的眼光將少女心中的秘密全部泄露，“月移花影約重來”則體現(xiàn)了少女為追求愛情而敢于沖破禮法的個性。少女時代的李清照和朱淑真是多么相似?。?/p>

雖然李清照和朱淑真都是才華橫溢的女才子，但由于二人的生活環(huán)境和婚姻經(jīng)歷的不同，致使二人的詞作也體現(xiàn)出了不同的境界和風(fēng)格。第一，在題材上，李清照的視野和內(nèi)容廣度明顯要高于朱淑真。朱詞大多不脫閨閣之習(xí)，題材比較單調(diào)，內(nèi)容也比較單一，多是傷春悲秋或孤守感傷之作，而李清照則兼具“女子氣”與“丈夫氣”，有婉約之作亦不乏豪放之詞。《漁家傲》便是其豪放詞的代表，其詞氣勢磅礴，音調(diào)豪邁，被稱頌“渾成大雅，無一毫釵粉氣”④。后由于國破家亡的漂泊經(jīng)歷，其詞也不乏對時政的關(guān)心和對家國的思念，境界比較開闊。第二，由于婚姻經(jīng)歷的不同，李清照的詞偏于清麗和直率，朱淑真的詞則偏于凄苦與含蓄。李清照與趙明誠的感情極好，也志同道合，有共同的興趣愛好，故李詞中更多的是相思之苦，這份感情暗含著“一種相思，兩處閑愁”的甜蜜之思，是“才下眉頭，又上心頭”的牽掛之思。而朱淑真的婚姻并不如意，缺乏夫妻間的惺惺相惜與互相欣賞，故詞多含蓄隱晦，內(nèi)藏著對美好愛情與美滿婚姻的渴望。第三，在用詞上，李清照注重對詞語的推敲，“綠肥紅瘦”、“人比黃花瘦”中“瘦”字的運用堪稱易安獨創(chuàng)。另外，李清照也特別注重提煉口語、俗語、俚語入詞，如“甚霎兒晴，霎兒雨，霎兒風(fēng)”（《行香子》）、“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聲聲慢》）、“不如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永遇樂·元宵》）、“空夢長安，認(rèn)取長安道”（《蝶戀花》），等等，這些淺俗之語，極具親切感。而這些嘗試朱淑真是少有自覺性的。這也注定了朱詞難以超越易安詞。

綜上，朱淑真的作品雖然“為父母一火焚之，今所傳者，百不一存”⑤，但從其遺留作品中，我們依然能夠讀出朱淑真的情感流變：從少女的天真直率到嫁為人婦后的幽怨相思，再到婚姻失敗后的孤凄落寞。此外，本文通過對李清照詞與朱淑真詞的簡單比較，我們看到了兩位女詞人不同的詞體風(fēng)格，她們不愧為北宋女性詞壇的奇葩。

①譚正璧：《中國女性文學(xué)史》，百花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第256頁。

②鄧紅梅：《朱淑真事跡新考》，《文學(xué)遺產(chǎn)》1994年第2期。

③陳廷焯：《云韶集·詞壇叢話》，《李清照資料匯編》，中華書局1984年版。

④沈培均：《李清照集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130頁。

⑤魏仲恭：《斷腸詩集序》。

[1]（宋）朱淑真撰，（宋）魏仲恭輯，（宋）鄭元佐注.朱淑真集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8.

[2]（宋）李清照撰，徐培均箋注.李清照集箋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3]鄧紅梅.女性詞史[M].濟南:山東教育出版社，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