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四五十年代二戰(zhàn)結(jié)束后,美國文壇涌現(xiàn)出眾多猶太作家,他們在小說、詩歌、戲劇以及文學評論等不同領(lǐng)域各領(lǐng)風騷,成果斐然,引起了世人的矚目。他們當中,伯納德?馬拉默德(Bernard Malamud 1914-1986)因其作品體現(xiàn)出的鮮明猶太性,被譽為真正意義上的猶太作家。馬拉默德出生于紐約的布魯克林,家境清貧,父母是俄國猶太移民。他大器晚成,42歲時才憑《店員》(The Assistant)這部長篇小說獲得讀者和評論家的認可。1959年,短篇小說集《魔桶》(The Magic Barrel)為他贏得了全國圖書獎?!赌啊繁蛔u為馬拉默德“最好的短篇”,也奠定了他作為美國杰出的小說家的地位。
猶太民族是崇尚知識、追求知識的民族,作為掌握和傳播知識的猶太作家,往往會義不容辭地把展示猶太性作為其創(chuàng)作的源泉。猶太性與猶太民族的歷史境遇、宗教思想、傳統(tǒng)習俗、思維觀念以及特殊的社會處境有著密切關(guān)系,實質(zhì)上就是這些猶太文化因子在文學上的表征⑴。猶太性的書寫往往會涵蓋傳統(tǒng)的受難主題。馬拉默德作品中的這個主題異常突出,他曾在小說《店員》中寫道:“猶太人的生活目標就是受苦,誰遭受的苦難最嚴重,堅持得最久,誰就是最好的猶太人⑵”。無論是《店員》中的小雜貨店店主莫里斯還是《裝配工》中的雅科夫.博克,他們無不在苦難中掙扎并頑強地繼續(xù)生活,更為可貴的是他們都從受難的經(jīng)歷中凈化靈魂,最終得到道德的升華。同樣,《魔桶》的主人公列奧的相親經(jīng)歷就是一部受難史。本文將以《魔桶》為分析對象,解讀猶太性在文本中的具體體現(xiàn),說明猶太人從受難的經(jīng)歷中獲得的自我贖救及其現(xiàn)實意義。
美國猶太作家選擇“苦難”作為創(chuàng)作主題源于猶太人顛沛流離、寄人籬下的歷史遭遇和猶太教的“受難觀”。舉世皆知猶太民族是一個多災(zāi)多難的民族。在《圣經(jīng)》中猶太人被定為上帝的“選民”,上帝的光芒首先普照在猶太人身上,然后才折射到其他民族,然而縱觀歷史,卻可以發(fā)現(xiàn)猶太民族的歷史是一個極端濃縮人類各種苦難和不幸的歷史。猶太人曾歷經(jīng)“巴比倫之囚”的屈辱,羅馬統(tǒng)治者曾大規(guī)模屠殺和驅(qū)趕猶太人,沙皇俄國對他們進行過殘酷的迫害,直至二戰(zhàn)期間排猶主義的極端代表希特勒則將猶太人遭受的苦難推至頂峰,他喪心病狂地殺害了600多萬猶太人。為什么作為上帝的選民的猶太人沒有得到上帝的眷顧和庇護,反而遭受了無盡的苦難呢?困惑不解的猶太人對此作出了獨特的文化解讀。因而在猶太人傳統(tǒng)的觀念中出現(xiàn)了“受難”和“贖救”之說。猶太人認為“受難”是猶太人特定的命運,是他們與上帝“簽訂”的唯一的“契約”,是上帝惠顧猶太人的最好的證明,也是猶太人自覺自己的一種獨特的方式”⑶。猶太人受苦,實際上是在為人類受苦,其目的是為了拯救人類。因此,在猶太人世代相傳的觀念中,他們應(yīng)該遵循“上帝的旨意”,接受苦難,視苦難為一種責任和義務(wù),以完成“贖救”一切猶太人和非猶太人的“使命”。
美國猶太作家選擇“苦難”作為創(chuàng)作主題,除了宗教和歷史的原因,還出于政治方面的考量⑷。具體說來是出于最終拯救猶太民族,使猶太民族得以生存下去的策略。因為歷史的經(jīng)驗告訴他們,客居在世界各地的猶太人只能接受上帝的旨意接受苦難,反抗就意味著被驅(qū)逐、被屠殺,導(dǎo)致自毀“希望之鄉(xiāng)”的后果。
“受難”是猶太性的具體體現(xiàn),而對于猶太人來講猶太性“是一種不可剝奪的精神感覺”⑸??v然美國裔猶太人以客民身份生活在異國他鄉(xiāng),猶太文化的基本精神始終留存在他們的血液里,因此猶太性并未消亡,“她依然活著,依然受難,依然鞭策著猶太男女的生活”⑹,刻畫“受難”主題是猶太作家彰顯其猶太精神和猶太情結(jié)的有效手段。
《魔桶》講述了猶太經(jīng)學院學生列奧,寒窗苦讀六年,即將成為令人敬慕的拉比。有人建議他在成為拉比講經(jīng)布道之前最好結(jié)婚成家,這會有助于他的事業(yè)。列奧是個窮學生,平日里只知道埋頭讀書,與人沒有社交來往,因此求助于媒人沙茲曼。沙茲曼憑其如簧之舌拿出幾張照片讓他挑選,可沒有一個讓他中意。尤其使他感到懊惱的是,在與一個相親對象接觸時,對方無意的詢問觸動了他對上帝不那么虔誠的隱秘。一氣之下,列奧決心不依靠媒人介紹,自己去物色對象,但又禁不住拿起沙茲曼留下的大堆照片來翻閱。列奧無意中翻到一張快照,頓時被照片上似曾相識的面孔吸引住了。他急忙找沙茲曼做媒,不料沙茲曼大驚失色,連說照片是弄錯了,并一口回絕。因為照片上的姑娘是他墮落的女兒斯丹拉,“她該下地獄,該燒死”⑺,高攀不上他。經(jīng)他再三央求,沙茲曼才答應(yīng)安排他們見面。列奧喜出望外,一面又不免猜疑這一切都可能是沙茲曼有意設(shè)下的圈套。小說的最后一個畫面是手捧鮮花赴約的列奧,在路燈底下抽著香煙等待他來的風塵女郎斯丹拉,還有躲在暗處竊喜的沙茲曼。
無論在現(xiàn)實生活中還是在精神世界里,列奧都經(jīng)受著苦難的煎熬。在現(xiàn)實生活中,列奧是一個寒酸的窮學生。他租住在黑暗擁擠的小房間里,形只影單,沒有親人的陪伴,也沒有任何社交活動,一心只讀圣賢書,兩耳不聞窗外事,清心寡欲,刻苦鉆研圣典,過著苦行僧般的生活。當沙茲曼安排他和莉莉約會時,他連一套像樣的衣服都沒有。他費了好一番周折從封塵的衣柜里找出周六禮拜時才穿的一件厚重的黑色禮服,小心翼翼地把它刷干凈并配了一頂同色的軟呢帽,這么一打扮倒也顯得有點派頭,便頗為得意地邁著輕快的步伐赴約去了。
如果說列奧在充滿著物欲的現(xiàn)實世界里還能夠苦中作樂的話,在精神世界里他則處于苦難的深淵。列奧相親的經(jīng)歷就是一個極好的例證。常年生活在象牙塔里的列奧涉世未深,從開頭便糊里糊涂的掉進了沙茲曼設(shè)下的陷阱里,以至于他擇偶的過程一波三折,令他痛苦不堪。沙茲曼攻于心計油嘴滑舌,列奧天真幼稚笨嘴拙舌;沙茲曼遇事紋絲不亂不動聲色,列奧卻屢屢泄露自己的心思并因此而面紅耳赤。(“面紅耳赤”一詞在文中出現(xiàn)了四次之多)。沙茲曼給列奧先后推薦了三個候選人,一個是寡婦,一個比他大五歲,一個是瘸子。蒙在鼓里的列奧不禁感到萬分失望。和莉莉的約會使他十分痛心地發(fā)現(xiàn)自己是個既不被人愛又沒有愛人的可憐蟲,更令他尷尬的是,他突然悟出他對上帝并不那么虔誠的事實。這番令人痛心的頓悟使列奧幾乎要崩潰了。在百般煎熬中度過了一星期后,列奧決定不再求助于媒人,自己去尋求真愛。然而當他最終打開沙茲曼留下的信封,被那張廉價快照中的姑娘打動時,無疑又開始了新的一番苦痛。沙茲曼像野狗一樣的女兒斯丹拉使列奧的心中充滿了矛盾,“他祈告上帝,別讓自己想她,可是,祈禱一點也不靈。他這幾天過得很痛苦,心里不斷掙扎,可別讓自己愛上她;但怕真的不愛她了,所以又不敢這樣”⑻。他寢食不安,在激烈的矛盾中苦苦掙扎,最終作出了決定:“規(guī)勸她改邪歸正,自己呢,皈依上帝”⑼。然而,“這個想法一會兒使他興奮,一會兒使他厭惡”⑽,即便到了做出最終抉擇的那一刻,列奧始終在遭受痛苦的折磨。
列奧擇偶的過程是一個靈魂遭受苦難的過程,同時也是自我發(fā)現(xiàn)和道德完善的過程,這正是馬拉默德作品的閃光點。一個即將成為拉比的年輕人,不僅令人敬仰而且前程遠大,卻陰差陽錯的選擇一個滿身邪氣的姑娘為未婚妻。這看似匪夷所思的結(jié)果雖然是拉茲曼精心安排的圈套,但是沒有受盡磨難獲得自我救贖的猶太“受難觀”的支撐,這樣的結(jié)局顯然是牽強附會讓人難以信服的。在見到斯丹拉本人后,“他從她身上構(gòu)思著自己的救贖”⑾?!赌啊凡粌H反映了猶太人的受難觀,而且還超越了這個觀點,側(cè)重于表現(xiàn)歷經(jīng)苦難后人物靈魂的升華和道德的完善。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即為猶太人向往的贖救。列奧決心以愛來拯救墮落的風塵女子,完成對他人的贖救,與此同時,他也在進行對自身的贖救——他獲得了愛的能力,并真心皈依于上帝。列奧是馬拉默德成功塑造的在自我救贖的同時也贖救他人的猶太人的典型。飽受災(zāi)難的猶太人哪怕是在相對平穩(wěn)的現(xiàn)世條件下,依然保持著警覺性。他們清醒地意識到猶太人要生存下去并得到發(fā)展,只憑忍受苦痛救贖自己來保持猶太性還遠遠不夠。更重要的是應(yīng)該通過忍受苦難來救贖他人——非猶太人,并藉此保全自己民族的生存機遇,這就是猶太文學運動的政治信念。
馬拉默德的《魔桶》雖然具有濃厚的猶太性,同時也是一部現(xiàn)代道德寓言,具有一定的普世性?,F(xiàn)代社會雖然正值經(jīng)濟繁榮科技突飛猛進的黃金時期,但也面臨著前所未有的精神荒原。現(xiàn)代人中普遍存在的幻滅感及道德危機無異于一場精神的磨難,因此,《魔桶》中體現(xiàn)的受難主題不再僅局限于猶太人,而是現(xiàn)代人生存狀態(tài)的真實寫照。馬拉默德曾說:“猶太身份對我是重要的,但我不認為自己僅僅是猶太作家……我感到我所寫的是所有人類”⑿?!赌啊芬元q太人的受難為切入點實則抒寫了人類生存的普遍意義。文本從一個獨特的角度提示現(xiàn)代人如何去面對坎坷的命運,克服人生中接連不斷的苦難, 從歷經(jīng)的磨難中體味生命的真諦并達到道德的完善和靈魂的升華。難怪馬拉默德會不無感慨地說"所有的人都是猶太人,只不過他們不知道而已”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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