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楓
老爸老媽首次北漂碰壁
來北京13年了。
北航畢業(yè)后,我留在京城,成為萬千城市新移民中的一個,努力在這座城市扎下根來。湖北老家那個小村莊,已經(jīng)顯得有些遙遠(yuǎn)和陌生了。
但離鄉(xiāng)再久,也有最深的牽掛,因為爹娘還守在老房子里眼巴巴地盼著我們。
我已經(jīng)在北京安了家,弟弟來北京讀完大學(xué)后漂洋過海,去了澳大利亞。說起來爹娘的兩個孩子一個比一個有出息,但這些不過是人前長臉的虛榮,人后,是深深的思念和長長的寂寞。
每次回去,看到爸媽過早衰老的面容上浮現(xiàn)著異乎尋常的興奮,瞬間把我愛吃的東西擺滿一桌,不轉(zhuǎn)眼珠地看著我,讓人心酸得不行。人到老年,吃不動穿不動,唯一的愿望就是兒女承歡膝下,卻成了奢望。
所以買了房子有了安穩(wěn)的落腳地后,我顧不得懷著5個月的身孕,挺著大肚子把父母接到了北京。
爸媽看到數(shù)百倍繁華于家鄉(xiāng)的京城無比感慨,車到三環(huán),媽媽望著窗外,嘆了一聲:“咋這么多車哦?!崩@舌的崇陽土話令出租車司機大感興趣,他一口正宗的京片子,笑嘻嘻地問媽媽:“趕情您是一外國老太太,探親?玩???”
我忍不住笑:“您可真逗,這是崇陽話,正宗國貨?!?/p>
司機納悶:“怎么聽著一股越南味,對不住,是我走眼了。”媽媽似懂非懂地看我們逗嘴,不明所以地跟著笑了。
我敏感地意識到,語言會成為爸媽城市生活的第一重障礙。
果然,到家后安頓好爸媽,我趕回公司上班,愛女心切的媽媽顧不得旅途勞頓,想去市場買只雞燉了給我安胎。打聽了好幾個人,沒一個人聽得懂她的崇陽話,雞同鴨講似的徒勞,到底也沒問出市場的具體位置。媽媽垂頭喪氣地回了家,傷心地跟爸爸說,60歲的人,又變成了不會說話的伢仔,連買菜都找不到地方,跟廢人一樣。
無奈返鄉(xiāng)
最讓我頭疼的是爸媽在我家住得無比辛苦,那些我們習(xí)以為常的給生活帶來無盡便利的東西對他們來說卻如一個個陷阱,說不定會在哪里被絆倒。
天然氣灶用不慣?!按蜷_閥門按下旋鈕點火,調(diào)節(jié)相應(yīng)大小做飯,用完關(guān)上”,這么簡單的過程,對于媽媽來講像一門多高深的學(xué)問似的。講了無數(shù)遍,媽媽還是怕得不行,點火器啪的一響媽就一哆嗦,忙不迭地轉(zhuǎn)回去,剛點著的火又滅了。
后來媽媽干脆準(zhǔn)備了一堆舊報紙,撕成長條,放在灶邊,做一次飯用火柴點一根引火。麻煩點倒罷了,關(guān)鍵是不會開火就總忘記關(guān)火,鍋燒崩了好幾個。最可怕的是有兩次媽直接把火吹滅,總開關(guān)開著,我回來的時候一屋子煤氣味,好在是夏天,窗戶一直開著,不然不知會出什么大亂子。
我家住11樓,爸媽卻對封閉的電梯有一種本能的恐懼,一層一層走步行梯。別的也一樣,抽水馬桶用不習(xí)慣,說坐著尿不出來,想方便就爬樓梯下去找公廁,后來干脆不喝水,盡量減少去廁所的次數(shù)。
其他諸如冰箱、電視、洗衣機這些司空見慣的東西,在他們手里就像專門欺負(fù)人似的,無端端冒出許多讓人哭笑不得的毛病。
爸媽為了盡量減少犯錯誤的次數(shù),守著滿屋子現(xiàn)代電器,整日枯坐,飯都不常做,隨便找口東西對付對付,就是一個長長的白天。
我又心疼又急切,怎么這么笨呢?害得我在班上心不在焉,生怕他們在家里出點什么事。加上孕婦本身脾氣就大,有時候忍不住就喊起來,爸媽像闖了禍的孩子一樣,斂聲屏氣地低著頭,看得我越發(fā)難過。
他們不敢出門,偌大的京城四通八達(dá),走出去怕找不回來。連去樓下花園坐坐的興趣都沒有,因為開口就是一片錯愕。
他們比在家鄉(xiāng)時更寂寞,那時雖然我和弟弟不在,但家里田間有他們做慣的活計占著手;左鄰右舍有相處了大半輩子的鄉(xiāng)親。而在這千萬人口計的京城,他們認(rèn)識的人卻只有我們兩個,能自由活動的地方也只有這兩間屋。
本想讓他們來享清福,事實卻讓他們遭了洋罪。3個月后我輕聲對爸媽說:“媽,要是實在呆不慣就先回家去吧,什么時候想來,女兒家永遠(yuǎn)敞開大門歡迎你們。”
爸媽臉上閃過一絲如釋重負(fù)的喜悅,卻擔(dān)憂地看著我高高隆起的肚子猶豫。我咬了咬牙,騙他們說早已定好了金牌月嫂,也托老公家里人找到了合適的保姆,一切都沒有問題。爸媽終于放下心來,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再見一定是春天
其后幾年,我盡量像歌里唱的那樣,“帶上笑容、帶上祝愿,領(lǐng)著孩子?;丶铱纯础?。盡管千里奔波旅途不便,盡管生活忙亂,可我一次也沒再提讓爸媽來北京生活的事。
其實在產(chǎn)房掙扎的時候、憋了奶痛得死去活來的時候、養(yǎng)育孩子手足無措的時候,真希望貼心貼肺的爸媽能在身邊幫我撐下去。但他們操勞了半輩子,到了晚年更該有自己舒心的生活,真正的孝順就是讓他們過自己想要的日子吧。
轉(zhuǎn)眼5年過去了,年近70的爸媽身體大不如前。年前爸爸起床時突然渾身出汗、心疼,碰巧我們在家,飛車送去醫(yī)院,大夫說是心肌梗塞,住了兩個多星期的院才緩過來。
回到北京,我的心無論如何也放不下。媽媽高血壓已經(jīng)多年,爸爸又得了這么個病,今后他倆誰照顧誰呀?萬一有個好歹可怎么辦?
思慮再三,我又動了接父母來北京的念頭,跟父母一說,他們立刻同意了。爸媽說,林林馬上讀小學(xué),我倆忙于工作孩子沒空接送,中午飯也沒地方解決,孩子長這么大他們沒有好好照看過,這回說什么也不能坐視不管了。
我的眼睛一熱,這就是爹娘,在他們心里,兒孫永遠(yuǎn)是第一位的。
但我卻沒有急于兌現(xiàn)。因為爸媽的第一次北漂使我明白了一件事,對于老年人來說,融入城市新生活比我們年輕人要困難得多,要想讓他們漂得安心、漂得自在,許多功課要提前做。
我首先去給爸媽買了一支老人寶手機,把快捷鍵1和2分別設(shè)置成我和老公的號碼,將常用的求助號碼分別設(shè)置在另外的快捷鍵上,這樣遇到什么事都不會無計可施;我又去街道和社區(qū)給爸媽掛了號,留下他們的電話號碼,通報了二老來京的大概時間,囑咐他們有什么宣傳、教育、講座一定不要忘記通知;出來時順便把社區(qū)老年活動中心的設(shè)施通通玩了一遍,又到棋牌室看了半上午老頭老太太打麻將。
接下來我有空就在小區(qū)花園里轉(zhuǎn)悠,尋找和爸媽一樣的老漂族。
我發(fā)現(xiàn),這樣的老人真不在少數(shù)。有的帶著孫子玩,有的就是孤身一人或老兩口,操著帶濃重鄉(xiāng)音的普通話聊天、下棋、曬太陽。攀談起來,或多或少都有著爸媽初來時的煩惱。
等把賦閑在家的人能去的地方能參與的日常休閑活動都摸清玩懂之后,我再一次把父母接到了北京。
令我驚喜的是,爸媽居然可以講簡單的普通話了,雖然遠(yuǎn)不那么“普通”,但畢竟跳出了晦澀難懂的腔調(diào),可以粗略與人交流了。見我詫異,爸媽有點羞澀,說上回在北京當(dāng)啞巴的經(jīng)歷令人不快,這次來之前,他們跟著電視學(xué)“普通話”,怎么也得生活自理,不能讓我太操心。
我請了年休假,專門陪父母在家適應(yīng)生活。手把手地教他們用熟家里的電器設(shè)施;一天一趟地逛菜市場和周邊超市;教會這邊的麻將規(guī)則,蠱惑他們在社區(qū)棋牌室泡了幾天;等我?guī)Ц改父』▓@里其他的“漂爸媽”接上頭,父母臉上那抹焦慮終于消失了蹤影。
我的心終于放了下來,看來爸媽這一次的北漂生活會愜意許多。爸媽愛我們,我們也愛他們,既然時間機遇現(xiàn)實條件讓他們在耄耋之年不得不做“老漂族”,我愿意付出自己所有的努力,讓爸媽快樂地漂。 (本文有刪節(jié))
摘自《女子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