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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勤勤
流傳至今署名蔡琰的作品共三首:范曄《后漢書·董祀妻傳》后載五言、騷體《悲憤詩》各一首,郭茂倩《樂府詩集》和朱熹《楚辭后語》收琴曲歌辭《胡笳十八拍》一首。自北宋以降,后世學人對這三首詩的真?zhèn)我恢睜幷摬恍?。其中,對《胡笳十八拍》的爭論最為激烈,已然成為文學史上的一樁公案。20世紀50年代末,郭沫若、劉大杰等多位學者撰寫了數(shù)十篇研究文章,從不同角度如文學、訓詁、歷史、音韻等進行討論,掀起了一場論爭高潮①這次討論的文章被《文學遺產(chǎn)》編輯部整理,結集出版了《胡笳十八拍討論集》(中華書局,1959年)。。在這次論爭中,正反觀點各有其是,亦各有其非,概未定論。
進入新時期以來,仍有很多學者撰寫文章繼續(xù)探討。這些文章總體沿襲20世紀50年代大討論的思路,盡管對某些觀點有更為細致和精妙的闡發(fā),但并未有飛躍性的突破。其中,值得重視的是王小盾教授的兩篇論文——《琴曲歌辭〈胡笳十八拍〉新考》(載《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1987年第4期)和《〈胡笳十八拍〉和琴歌》(載《古典文學知識》1995年第5期)。這兩篇論文的思路并無二致,轉換了以往的研究視角,從琴曲、琴歌的發(fā)展歷程出發(fā),認為“《胡笳曲》在長期的歷史中,均是作為單純器樂曲流傳的”,“舊題為蔡琰的騷體《胡笳十八拍》是《小胡笳》系統(tǒng)的琴歌,它的譜與辭都產(chǎn)生在五代,其作者是南唐人蔡翼”。王文被研究者認為是“代表了新時期這一問題的最重要研究成果”,“預示了《胡笳十八拍》真?zhèn)沃疇幍慕K結”②徐正英:《蔡琰作品研究的世紀回顧》,《西北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2001年第3期。。
然而,在細讀王小盾教授的原文后,筆者對于其所征引史料中的關鍵詞及斷句,得出結論的關鍵性前提和核心依據(jù),以及最后的結論,均頗有疑惑。故不揣谫陋,提出一些商榷意見,以就教于王小盾教授及方家。
唐代大歷年間(766—779)的著名詩人劉商也創(chuàng)作過一首《胡笳十八拍》,這是現(xiàn)存文獻中與舊題蔡琰最早的同名之作。古人寫詩,常會在詩題后加一個小序,詩題小序往往具有非常重要的文獻價值。新時期以來,伴隨著敦煌文獻的整理工作,我們在敦煌遺書中共發(fā)現(xiàn)了三個劉商《胡笳十八拍》的寫本,即P.2555、P.3812、P.2845。這三個寫本的詩題后面都有劉商的自序(詳下圖),明確指出了蔡琰的身世與《十八拍》的密切關系,足見其重要性。在20世紀50年代的大討論中,參與討論的諸位先生都沒有看到這則材料,而王小盾教授在論文中則引用了,現(xiàn)據(jù)原文轉錄如下:
《胡笳曲》,蔡琰所造。字文姬,漢中郎蔡邕女。漢末為胡虜所掠,在胡中十二年,生子二人。魏武帝與邕有舊,以金帛贖之,歸國,因為琴曲寫幽憤之情。曲中有十八拍,今每拍為詞敘當時之事。承議郎前廬州合肥縣令劉商。(據(jù)敦煌寫本伯2555、伯3812、伯2845三卷合校?!昂帐伺摹币蛔鳌昂赵~十八拍”,“因為琴曲寫幽憤之情”一作“因為曲寫幽怨之詞”,“曲有十八拍今每拍為詞敘當時之事”二本無,“丞議郎”云云一本無)
其中,引文中畫線一句堪稱關鍵性的字句;因為這直接涉及蔡琰所作的《胡笳曲》是否如王小盾教授所說,在長時間的歷史流傳中,只是作為單純的器樂曲而存在的問題。但是,在敦煌遺書三個寫本中,只有P.3812本是作“幽憤之情”,另外兩本均作“幽怨之詞”。而且,對照觀之,王文括號中的引文仍然漏掉了一個“遂”字;如果加上這一“遂”字,引文的斷句就不能成立了,應為:
魏武帝與邕有舊,以金帛贖之,歸國,因為(琴)曲,遂寫幽怨之詞。
我們知道,“遂”字是一種表示前后承接的關系詞,由此,“為曲”與“寫詞”均是蔡琰回國后,先后進行的活動。換句話說,“蔡琰所造《胡笳曲》”,并非只是單純的器樂曲,她同時也創(chuàng)作了相應的曲辭。但這一結論與王文所論是完全相悖的。
于是,不得不認真討論敦煌三個寫本的具體情況。非常明顯,盡管王文說“據(jù)敦煌寫本伯2555、伯3812、伯2845三卷合?!?,但其引文主要是以P.3812本為底本所校而成。緣何舍棄另外兩本,他并未說明原因。筆者認為,這種做法甚為不妥,因為這恰恰是所討論的問題的關鍵性所在。所以,我們必須首先解決這幾個底本中,哪個更接近劉商《胡笳十八拍》自序的原貌。
劉商,生卒年不詳。武元衡《劉商郎中集序》說他“早歲著《胡笳詞十八拍》,出入沙塞之勤,崎嶇驚畏之患,亦云至矣”①武元衡:《劉商郎中集序》,《全唐文》卷五三一,中華書局,1983年,第5389~5390頁。,可以確定《十八拍》是劉商早年的作品?!度圃姟分秳⑸绦鳌氛f其“登大歷進士第”,清代徐松《唐登科記考》卷二七也將劉商列入《附考·進士科》。劉商擢第的確切時間雖不可知,但他是大歷年間(766—779)的進士,也可以推斷出他文學創(chuàng)作的大概時間范圍。
再來看幾個版本的抄寫時間。柴劍虹先生認為P.2555卷中劉商的《十八拍》的抄寫年代應為唐肅宗上元元年(760)到德宗建中二年(781)①柴劍虹:《研究唐代文學的珍貴資料——敦煌P.2555號唐人寫卷分析》,敦煌文物研究所編《1983年全國敦煌學術討論會文集——文史·遺書編》,甘肅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88頁。。P.2845本中僅存此詩,無題,抄于《太玄真一本際經(jīng)》卷第七《譬喻品》背;抄寫年代雖不詳,但對照原文,可知與P.2555本同出一源。P.3812卷首完整,有“維大唐乾寧二年”(895)七字,與本卷抄寫時代有關。由此可見,P.2555本的抄寫時間與劉商《十八拍》的創(chuàng)作年代相差無幾,所以應更符合劉詩原貌。而P.3812本則與之相距百余年,那么,幾度轉抄之后出現(xiàn)了“幽憤之情”的錯誤也不難理解。
由此可見,王小盾教授的引文存在著兩處明顯錯誤,其一是落掉了“遂”字,進而導致前后動作“為曲”和“寫詞”的承接關系語義的變化;其二是在底本選擇上,以P.3812本代P.2555本,以“幽憤之情”代“幽怨之詞”,以圓“《胡笳曲》在漫長的歷史中只是作為單純的器樂曲而存在的”這一說法。
劉商時代定型的《十八拍》并不是蔡琰《胡笳曲》,它經(jīng)歷了幾代琴師的搜集、整理和再創(chuàng)作。郭茂倩《樂府詩集》在蔡琰《十八拍》題下引蔡翼《琴曲》云:
按蔡翼《琴曲》有大小胡笳十八拍。沈遼集,世名流家聲。小胡笳,又有契聲一拍,共十九拍,謂之祝家聲。祝氏不詳何代人。②[宋]郭茂倩:《樂府詩集》卷五十九,中華書局,1979年,第861頁。
可見,《胡笳曲》在漫長的歷史流傳中,發(fā)展成為大、小兩支,分別由六朝琴師沈遼和生平不詳?shù)摹白J稀闭韯?chuàng)作的。沈遼一支世稱“大胡笳”,共十八拍;“祝氏”一支世稱“小胡笳”,共十九拍?!肚偈贰ざヌm》中說:
董庭蘭,隴西人,在開元天寶間工于琴者也。天后時,鳳州參軍陳懷古善沈祝二家聲調,以胡笳擅名。懷古傳于庭蘭,(庭蘭)為之譜,有贊善大夫李翱序焉。①[宋]朱長文:《琴史(外十種)》,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51頁。
陳懷古的出現(xiàn)彌補了“沈家聲”和“祝家聲”與董庭蘭之間的斷裂。到了開元、天寶年間,董庭蘭已經(jīng)融合以上諸家成果,為成熟的“十八拍”打譜定型(“為之譜”)。目前一般認為劉商詩是配合“大胡笳十八拍”的歌詞,舊題“蔡琰”的騷體《胡笳十八拍》是配合“小胡笳十八拍”的歌詞。
王小盾教授認為,“小胡笳”在元和時只有四拍的規(guī)模,到南唐蔡翼方形成十九拍的規(guī)模,這個觀點是文章得出最后結論的關鍵前提。而此觀點最有力的論據(jù),就是《琴史·蕭佑傳》的記載:“元和中撰《無射商九調子》,指法尤異。譜序曰以引‘《小胡笳》’四拍,世稱其妙?!睋?jù)此,王小盾認為當“大胡笳”十八拍配辭流行的時候,“小胡笳”在元和時還只有四拍的篇幅。在今存的《神奇秘譜》和其他各種琴譜中,“小胡笳”全曲都是四段或四段加敘的結構,應該就是元和時的“小胡笳”。此外,王文還援引了元稹的《小胡笳引》,說明“小胡笳”當時仍是一支無確定故事內容的純器樂曲。
筆者認為,中唐蕭佑所引是今存的四段或四段加前后序的“小胡笳”,這沒有錯;但若因此說當時“小胡笳”只有四拍規(guī)模就不夠準確了。根據(jù)上文所引郭茂倩之《樂府詩集》,“小胡笳”在與沈遼并舉的“不詳何代人”的祝氏手中已經(jīng)形成了十九拍的規(guī)模。到了武則天時期,陳懷古“善沈祝二家聲調”,并將之傳與董庭蘭。二胡笳在盛唐琴師董庭蘭的手中最終打譜定型?!昂铡倍?jīng)歷了這樣一個世代累積的發(fā)展過程,“小胡笳”十九拍當然可能是在“小胡笳”四拍的基礎上發(fā)展起來的。之后,即便四拍與十九拍并存于世也很正常。而中唐時期的蕭佑不過是根據(jù)自己需要引用了古老的四拍,抑或是截取了十九拍中的四拍而已。
另外,唐人常常并稱大、小“胡笳”,如:
薛易簡,以琴侍詔翰林。蓋在天寶中也,嘗制《琴訣》七篇……十七歲彈胡笳兩本。
陳康,字安通,篤好雅琴,名聞上國。……自敘云……廣陵散、二胡笳可謂古風不泯之聲也。②[明]蔣克謙編纂:《琴書大全》,收《琴曲集成》第5冊,中華書局,1980年,第329頁。
倘若大、小胡笳真的一個十八拍、一個四拍,規(guī)模相差如此之大,那么在人們的心目中,恐怕就不會有這樣同等的地位了。
此外,還有一條重要的旁證。文章中介紹的敦煌遺書P.2555本在劉商《十八拍》詩后,還有一首《落蕃人毛押牙遂笳(加)一拍因為十九拍》的詩,寫出了作者被擄后由劉詩引發(fā)出的思鄉(xiāng)懷國、有家難歸的苦衷。詩云:
第十九拍
去年骨肉悲□坼,不似今年苦為客。失土翻同落水瓶,歸蕃永作投河石。
他鄉(xiāng)人物稀相識,獨有夫君沉(深)憐惜。歲暮忘情生百端,不覺愁牽加一拍。
大小“胡笳”兩本,在唐代非常的著名。董庭蘭之后,除上面提到過的“薛易簡”和“陳康”外,還被很多琴師繼續(xù)演繹著。僅以唐詩記載為例,就有《聽杜山人彈胡笳》中苦練四十年技藝、令“沈家祝家皆絕倒”的董庭蘭弟子杜陵,及《姜宣彈小胡笳引歌》中將“哀笳慢指董家本”發(fā)揮得淋漓盡致的姜宣等。因此,“落蕃人毛押牙”在感慨《十八拍》中蔡琰的身世之余,“加一拍”而成十九拍,用以感慨自己的境遇,是很容易理解的事情。此詩應與劉商《十八拍》的抄寫時間一致,即唐肅宗上元元年(760)到德宗建中二年(781)間;由此可以肯定,此時的“胡笳”曲已有了十八拍和十九拍的兩種規(guī)模,而并非如王文所說“到南唐蔡翼方形成十九拍的規(guī)模”。
舊題“蔡琰”的騷體《胡笳十八拍》的曲譜與曲辭的作者都是南唐的蔡翼,這是王小盾教授文章的最終結論,而筆者對此頗有懷疑。
最無法回避的疑問是,蔡翼是南唐人,即生活在937年至975年之間。若按王小盾教授的說法,蔡翼撰《胡笳十八拍》曲辭的時間,當在此時。而宋太宗淳化三年(992),翰林侍書王著奉詔摹刻《淳化秘閣法帖》中,已有蔡琰《胡笳十八拍》中“我生之初尚無為,我生之后漢柞衰”的句子,落款為“蔡琰書”。《淳化秘閣法帖》是我國歷史上第一部大型官修刻帖,其帖源主要出自內府御藏,也有官宦大夫家所藏精品,葉夢得《石林燕語》云:
太宗留意字書,淳化中,嘗出內府及士大夫家所藏漢晉以下古帖,集為十卷,刻石于秘閣。世傳為《閣帖》是也。①[宋]葉夢得:《石林燕語》,宇文紹奕考異、侯忠義點校,中華書局,1984年,第35頁。
此外,還有來自民間的廣泛搜集,秦觀《淮海題跋·法帖通解序》云:
《法帖》者,太宗皇帝時,遣使購募前代法書,集為十卷,摹刻于板,藏之禁中。②[宋]秦觀:《淮海題跋》,見王云五主編《叢書集成初編·淮海題跋及其他二種》,商務印書館,1936年,第21頁。
原書每卷的卷末均題有“淳化三年壬辰歲十一月六日奉圣旨摹勒上石”十九字,據(jù)此可知,“淳化三年”已是正式摹勒刊刻的時間。此前應該還有一段搜集帖源的時間,據(jù)王應麟《玉海》載太宗于“太平興國二年(977)十月詔諸州搜訪先賢筆跡圖書”③[宋]王應麟:《玉?!罚K古籍出版社、上海書店影印版,1987年,第847頁。??梢姡辽僭诠?77年之時,這項搜集工作就已經(jīng)開始展開了。
若按王小盾教授之觀點,騷體《胡笳十八拍》譜辭的作者是南唐蔡翼。即便以南唐開始之最上限(937)估算之,蔡翼撰譜辭的時間和《淳化秘閣法帖》最多相距不過五十余年。若再將此前十幾年的搜集時間計算入內,這個時間就更短了。難道在這么短的時間里,竟有人堂而皇之地將蔡琰偽作又偽造成她的親筆書法,然后王著等人就不加甄別地將之納進皇皇一部官修刻帖?另外,且不說蔡翼的生活時代與《淳化秘閣法帖》相距不遠,即使與《樂府詩集》相距也不過百余年;若蔡琰詩果為新出,恐怕當時就會有不少質疑的聲音了。
又,晚唐溫庭筠(801—866)《達摩支曲》中有“紅淚文姬洛水春,白頭蘇武天山雪”④[清]彭定求等編:《全唐詩》卷五百七十六,中華書局,1960年,第6703頁。句 ,一般認為這是從蔡琰《十八拍》“十拍悲兮淚成血”化用而來。蔡琰是河南人,故有洛水之喻。此兩句互文見義,文姬和蘇武,同是身在匈奴、心在漢的意思。而后句蘇武天山牧羊是真實的史實,故前面與之對應的文姬句也不應是假。唐代李益之《塞下曲》有“蔡琰沒去造《胡笳》,蘇武歸來持漢節(jié)”①《全唐詩》卷二百八十三,第3225頁。,同樣將蔡琰與蘇武對列,“造《胡笳》”與“持漢節(jié)”并舉。南宋汪元量《滿江紅》詞有“文姬去,難言說。想琵琶哀怨,淚流成血”②[宋]汪元量:《增訂湖山類稿》,孔凡禮輯校,中華書局,1984年,第173頁。句,也可以證明溫詩中“紅淚”的典故確指蔡琰。
由此可見,在溫庭筠時代,已有蔡琰《胡笳十八拍》,至少是有了其中的部分詩句,且溫庭筠也認為它的作者就是蔡琰。若按王小盾教授之觀點,則蔡翼撰譜辭之事已在此后百年,殊不可解。
由于漫長的歷史運動中大量典籍的流失,使得對于中國古代歷史的研究,往往可能因史料的缺乏而陷入無從稽考的窘迫情形。今存隋唐以前關于蔡琰《胡笳十八拍》的史料,幾不可見;而自郭茂倩《樂府詩集》收錄此詩之后,眾論迭起。但千余年的爭論中,肯定者不能證其是,否定者也無力證其非,遂使《胡笳十八拍》的真?zhèn)沃疇幊蔀楣J的學術公案。
其實,文獻記載的復雜性可能正是體現(xiàn)了事件本身的復雜。而王文在研究方法上,似有先入之見。例如,王小盾教授所引的許多材料都可以說明蔡琰是“胡笳曲”的創(chuàng)造者;然而全文卻對這個問題避而不談。當然,在歷史研究中,本亦難免先入之見,但關鍵是在小心求證的過程。對于既有假設,不能只揀有利的材料,忽略不利的材料;論述時,應指出自己不用的材料錯在哪里,特別要說明自己引用的材料的可靠之處。本文對于王文的質疑和考辨,主要在于史料的引證與解讀。
要之,王小盾教授從琴曲、琴歌的角度討論蔡琰對《胡笳十八拍》的著作權,的確另辟蹊徑,很有見地;但他所作的各層論證與得出的結論確實是不能成立的。雖然學術真?zhèn)沃疇幍慕Y果,不外乎“證實”與“證偽”二端。但目前情況下,若要繼續(xù)討論這個命題,恐怕需要真正確實可靠的證據(jù)與更加嚴謹周密的論證。筆者以為,在此之前,這個問題仍以存疑為妥,《胡笳十八拍》的討論仍未終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