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子
近日讀到吳梅的《風洞山傳奇》(民國二十七年中華大學圖書公司出版)。這部戲,以南明末年瞿式耜抗清殉國故事為主線,把虛構(gòu)的愛情故事交織在真實的歷史事件之中,情節(jié)豐富而生動,在晚清曲壇堪稱鳳毛麟角。自署“呆道人”的吳梅在《例言》中,對自己的作品有如此評述:“九宮舊譜,音律雖精,而字句陋俚,不堪卒讀。學者按譜填詞,此種文字容易攬入筆端。余力避其艱澀粗陋處,一以雅正出之。故通本詞意瀏亮,無吹折嗓子之誚,后有作者可以為法?!焙敛恢t虛令后人師法,吳梅很狂。還有比這更狂的:“桃花扇行世后,顧天石為之刪改。長生殿行世后,吳舒鳬為之刪改。率皆流譽詞林,傳為美事。顧此本行世,雅不欲人之涂抹我文字。大雅君子恕我狂也?!眲e人刪改《桃花扇》、《長生殿》是美事,他的文字卻不允許涂抹。
吳梅的狂,并不是從《風洞山傳奇》的寫作開始。少年時代,在與朋友聚會喝茶閑談時,吳梅便激動得“手拍案,足踏地,時而笑罵,時而痛哭”??梢韵胍娝膬?nèi)心始終有一股噴涌的激情,迫不及待地要傾訴。十五歲時,讀了宋人姜夔、辛棄疾的詞和元人王實甫的《西廂記》、高明的《琵琶記》,“心篤好之”,他開始填詞作曲,受到師友們的稱贊。二十來歲時作《風洞山傳奇》,他向蘇州同鄉(xiāng)俞粟廬先生學唱曲和譜曲,一起切磋藝事,完全不顧昆曲已經(jīng)呈現(xiàn)頹勢。此后,甚至成為第一個把民間藝術(shù)昆曲帶入大學課堂的教授。
有個故事說,三十年代吳梅任教于南京中央大學。學校走廊里有沙發(fā)專供教授休息。一次,章太炎弟子、教授黃侃見吳梅坐在沙發(fā)上養(yǎng)神,不無調(diào)侃地問:“你憑什么坐在這里?”吳梅理直氣壯地答道:“我憑元曲?!逼鋵?,吳梅憑的是深厚的學養(yǎng)與自信。有“黃瘋子”之稱的黃侃曾經(jīng)諷刺過曲學為小道。有這種觀念的,當時還不止他一個。在吳梅被北大國文系延攬教戲曲時,就受到其他教授乃至報章的嘲笑,認為北大不研求精深有用之學。后來,是陳獨秀振臂一呼,力辯元曲不是亡國之音,給了吳梅有力支持。盡管當時戲曲教育仍屬末流,吳梅獨步一時的曲學理論,最后終究成為屠龍之技。
吳梅的一生,僅有五十五年。這位集著曲、度曲、藏曲、唱曲、教曲于一身的大師,先后在北京大學、東南大學、中央大學、中山大學、光華大學、金陵大學任教授,弟子中既有名教授大作家又有梨園界的大師,可謂桃李滿天下。今天,我們提起朱自清、田漢、鄭振鐸、齊燕銘這些名字,都如雷貫耳??墒撬麄円娏藚敲?,卻要鞠躬稱老師。著名京劇表演藝術(shù)大師梅蘭芳和俞振飛,見了吳梅也要稱先生。他的狂,有著十足的理由。
《風洞山傳奇》定稿于1904年。當時帝國主義列強侵略中國,清政府腐敗無能,國家危在旦夕。吳梅將眾多人物的關系和矛盾沖突交織成豐富曲折的情節(jié),最后以“戰(zhàn)場空,情場散”,國破家亡為結(jié)局,更增添了濃重的悲劇氣氛。為了這部傳奇,“呆道人”竭精殆慮,“窮日之力僅得二三牌。而至艱難之處……往往一字一音至午夜而仍未妥者……”
胡兒大哭,漢兒大笑,卷起大風潮。依仗著回天手段,馳鐵馬,舞金刀。髑髏亂擲東華道,把舊日的腥膻盡掃! 中原,你從此是風光好,中原,你從此是文明了。
這首《越恁好》,是特定歷史條件下作者真實情緒的寫照,恰是他狂之所在。
吳梅談詩的兩封信札
日前,在蘇州昆劇傳習所顧篤璜先生捐贈的昆曲文物中,見到了吳梅寫給曹君直的兩通信札。差不多一百年過去了,三頁八行箋已經(jīng)泛黃,邊沿略有損壞,但是字跡十分清晰,著實令人珍愛。
信札文字不多,轉(zhuǎn)錄如下:
承邀看竹,晚明日適有滬上之行,緣校中有事商酌,大約須初八歸舍也。大著蓮花白詞尚希寫示。昨日聽之未真,傾才修改舊作,須大著為榜樣耳。
專此奉復即請君直我?guī)熢~長午安。
晚 梅頓啟 初五在這封信后,另有一紙,抄錄了吳梅當晚寫的一首詞。并有附言:
鷓鴣天 君直齋中飲蓮花白與謳尹師同賦
澤國幽香琥珀濃,黃封分出水晶宮。攜將漢殿金莖露,酌偏山家碧玉筒。秋瑟瑟,夜?jié)鳚?,觥船一棹百憂空。夢華誰續(xù)東京錄,拼得浮生付醉中。
舊詩末二句今已改易,惟尚部愜意。明日謳師造府時,再推敲。晚初八歸舍后當踵門術(shù)益也。
此上 凌波詞長先生史席
晚 梅上 初五夜信中所提到的君直、凌波,均為曹元忠先生的號。曹元忠(1865—1923),字夔一,號君直,晚號凌波居士,江蘇吳縣(今蘇州)人。清光緒二十年(公元1894)舉人,曾經(jīng)參與“公車上書”。屢次應進士試和經(jīng)濟特科試,皆不遇。后來捐內(nèi)閣中書,歷任內(nèi)閣侍讀、資政院議員等職。民國后,賦詩作詞賞園拍曲,以遺老自居。
曹君直曾遍覽皇室及翰林院藏書,學問淵博,熟悉《三禮》、醫(yī)學,尤其擅長詩詞,著有《凌波詞》、《云瓿詞》。家中所藏宋元本書籍極多,且精于鑒別古籍,四方名人常常以善本請其鑒定,曹君直考其源流,爬梳剔抉,撰為題跋,享有盛譽。
比曹君直小二十一歲的吳梅(1884—1939),也是蘇州人。他一生致力于戲曲及其他聲律研究和教學。主要著作有《顧曲麈談》、《曲學通論》、《中國戲曲概論》、《元劇研究》、《南北詞譜》等,作有傳奇、雜劇十二種。培養(yǎng)了大量學有所成的戲曲研究家和教育家。
信的末尾沒有注明年月,但是從內(nèi)容可以推測,吳梅很誠懇地以曹君直為師,時而登門造訪請教,估計是在民國初年。吳梅日記載:“二十八歲,為宣統(tǒng)辛亥,是年清亡。自以先世重望,不敢妄希仕進,南北授徒,聊以糊口?!薄秴敲纺曜V》載,吳梅三十歲“赴上海民立中學任教。作《顧曲麈談》。《落茵記》在《小說月報》第四卷第一期刊出。秋,偕吳翰城登昆山,拜劉龍洲(即宋代詞人劉過)墓,一日而返,作《吊劉龍洲三絕句》。秋,據(jù)孟稱舜《嬌紅記》改作《綠窗怨記》傳奇四十折……”
蓮花白,是一種家釀的白酒(甜酒),色澤猶如蓮花一般瑩白,由此得名。吳梅和曹君直等人聚會時,暢飲了蓮花白酒,曹君直又以蓮花為題作詞,令吳梅深感欽佩,在修改自己的詞作時,“須大著為榜樣”——這是青年吳梅的謙恭,卻也不難看出曹君直詞作對他的影響。
吳梅給曹君直的第二封信,原文如下:
日前偕綏成造府,知先生患牙疼,想近已復原矣。蔥石有一書屬轉(zhuǎn)達,茲特寄贈。日來放楊枝已卒業(yè),正做揚州夢事。適值劉君子庚來蘇,只得擱置數(shù)日,子庚明后日當訪公暢談也。詞林摘艷大跋能速○見。
專此上 君直先生左右
晚 吳梅頓啟 六月二十晨
從內(nèi)容看出,這封信是在若干天以后寫的。其間,吳梅不止一次偕朋友造訪曹府,討教詩詞。曹君直患牙疼,吳梅悉心問候,并介紹朋友劉子庚前往曹府,與先生暢談。并催促先生為《詞林摘艷》所作的跋言。由此不難看出,吳梅與曹君直之間的往來很密切。他不僅對先生很敬重,也流露幾分親昵。
事實上,這位“近代著、度、演、藏各色俱全之曲學大師”,已經(jīng)嶄露頭角。自幼酷愛昆劇的吳梅,一邊謀生,一邊孜孜不倦地研究傳奇雜劇的創(chuàng)作、制譜、演唱規(guī)律,并把研究成果毫無保留地“傾筐倒篋以出之”,年僅三十便著成《顧曲麈談》。
1917年,正是在讀過吳梅《顧曲麈談》之后,主張以“思想自由,兼容并包”方針治校的蔡元培,邀請三十四歲的吳梅來到中國最高學府——北京大學,教授戲曲。吳梅的來到是劃時代的。一向令人輕視的戲曲被搬上最高學府的講臺,讓戲曲界人士為之振奮。
三十歲左右的吳梅,青春勃發(fā),才華橫溢,卻又十分謙虛地向曹君直等行家求教。從這兩封信,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出吳梅的好學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