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成玉
我給母親換只新碗,母親不干。
“碗雖然有點破舊,但還能用?!?/p>
“可是總不能一輩子捧著這個要飯的碗吧?”
我和母親爭執(zhí)了起來。固執(zhí)的母親捧著她的碗不肯撒手。我急了,一把搶過來,扔將出去。母親愣了一下,旋即跑過去捧著被摔成兩半的罹難的碗,扯開嗓子干號起來。我知道,對于一個已經(jīng)破損得不成樣子的碗,斷然用不著如此夸張,我在母親的干號里,聽到了悲傷,也似乎聽到了一絲快樂。她在哀悼這個陪了她大半生的碗,那哭聲里塞滿了對這只碗的感激。
“扔了也好。”母親漸漸平靜下來,自言自語地說,“扔了就可以不再去想那件丟人的事兒啦?!?/p>
母親所說的“丟人”的事兒,是指她迫不得已的討飯經(jīng)歷。同學們不知道從哪里聽說的,經(jīng)常拿這件事情攻擊我,這是我致命的軟肋。這“丟人”的事兒,讓我一直抬不起頭來。
“到底為什么???那時候我爸干什么去了?非得去要飯嗎?”又一次被同學戳了脊梁骨后,我向母親埋怨道。
“是啊,除了要飯,媽想不出別的辦法來。不然你們幾個都得餓死。”母親嘆了一口氣,“媽知道這是不光彩的,讓你在同學面前受了委屈。可是,當時真是沒有別的辦法啊?!?/p>
“那時,你的哥哥8歲,你的姐姐5歲,而你還沒有出生。”在我的一再逼問下,母親道出了那一段一生都不愿提及的往事。
那個冬天格外的冷。早晨,一間低矮的茅草房子,房頂被厚厚的積雪沉壓著,房脊上的煙囪口看不到炊煙飄出。屋子里,只有炕頭上有一點熱乎氣兒,一個女人盤坐在炕上,摟著身邊兩個瘦弱的孩子默默發(fā)呆。饑餓的腸腹使得他們無力借助活動身體來取暖,只有相互依偎著來減少寒氣的侵入。男人外出打工,一年沒有音信。家里就靠女人一個人撐著,現(xiàn)在,她實在有些撐不下去了。
時間已到了臘月,各家都開始操辦過年的事,家家屋里彌散著蒸饅頭、熬豬油的香味??墒沁@家的鍋里就連做下一頓飯的米都沒有著落。
“媽媽,我餓?!眱蓚€孩子一起抹著眼淚。其中大一點的男孩兒說:“媽媽,讓我去要飯給你和妹妹吃吧?!迸松鷼獾乜粗骸熬退沭I死,也不準你們?nèi)ヒ?。?/p>
不過這卻提醒了女人?!安荒苎劭粗胰损I死、凍死,”女人這樣想著,決定偷偷地去乞討。
不讓孩子去,女人卻彎著腰,拿著一只很大的碗,挨家挨戶地去乞討了。這些,孩子們一無所知。他們還納悶,母親是用了什么魔法,一下子變出了那么多的糧食呢。
直到有一天,他們看見母親衣衫襤褸地跑回來,驚魂未定地拍著胸口,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他們才知道,母親去要飯,被人家放狗給咬了。
有一次,女人遠遠地看到一家富人端著一碗飯喂門前的看門狗。等那人轉(zhuǎn)身進屋之后,女人偷偷溜到那狗旁邊,扔出去才討來的半個紅薯,被那狗一口咬了起來。母親順勢將狗側(cè)邊的那碗飯端起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飯倒進她的大碗里,然后像飛賊一般跑走,身后留下長長的狗吠聲……那一次,一家人吃得很開心。
“不讓我們?nèi)?,為什么你要去呢?”兩個孩子“埋怨”女人。女人說:“我的生命注定這樣了,灰突突的,也不指望有什么光彩。你們不一樣,你們還有美好的未來,你們不能低下頭活著,得挺直了腰桿兒?!?/p>
乞討了一個冬天,女人把討來的干饃掰開,攤到陽光下晾曬。做飯的時候,拿出一塊兒,到鍋里熬成糊糊。靠這些,他們度過了那些最為艱難的日子。
后來,男人回來了,帶回了很多打工掙的錢。他們的日子才慢慢走上了正軌。
“我本不想讓你知道這一切,我也叮囑過你的哥哥姐姐,不讓他們向你提起這件事。這是媽媽生命中的污點??!”
母親說這些的時候,頭一直低著,眼睛一直不肯看我,仿佛一個做了錯事的孩子一樣。
我的心一下子疼得碎了,聽得見掉渣的聲響。我為自己的無知感到無比難過。
這怎么能是你的錯呢!偉大的母親,當你蹣跚著向一戶戶人家邁進,當你顫巍巍地舉起你的碗,當你被狗咬得驚慌失措、四處逃竄……你的心該是多么疼?。≡谀莻€寒冷的冬天,你放下一個女人的尊嚴,給我們討來了春天。
母親,這怎么會是污點呢?這是你最閃光的母愛!
我猛地撲到母親的懷里,任憑淚水肆虐,不停地重復著一句:“我錯了,我錯了……”
我把那只碎成兩半的碗用膠粘好,并收藏了起來,一直留存到今天。我知道,它對于我,有著特殊的感情。
我和我的孩子不止一次地說起這只碗,在孩子的心里,她奶奶的乞討已然變成了一個壯舉、一個傳奇,一件值得她去炫耀的事情。母親也不再避諱,遮遮掩掩,像說一件別人的故事一樣,繪聲繪色,不厭其煩地將她的“污點”發(fā)揚光大。
我經(jīng)常把這只碗拿出來,像鑒賞文物一樣仔細端詳,粗糙的紋路,殘損的邊沿,像極了母親的臉。
這只殘破的碗,討來了足夠我們享用一生的糧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