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晶靖
“死很難嗎,爸爸?”
“不,我相信死很容易,尼克。要看情況。”
在1925年的《在印第安人營地》里,海明威第一次寫到死亡。他活了61年,在1961年自殺。1954年諾貝爾文學獎的頒獎詞中說他“忠實、勇敢地再現(xiàn)了他所處時代的艱辛和危難”,但他更大的成就卻是呈現(xiàn)了一種新的文體,冷靜、節(jié)制、干燥。他的小說像一座冰山,90%的內(nèi)容隱藏在文字的表象下面。海明威在人們心中的形象不僅是一個和詞語斗爭的作家,在死后50年,他的聲譽已經(jīng)傳遍了全世界,無論讀沒讀過《太陽照常升起》或者《永別了,武器》,許多人都能想起一個胸毛茂密的男人,擁有不屈的眼神和一桿獵槍。
這個老男人并非像人們想象的那么浪漫而強悍,逃亡和死是海明威作品中常見的母題。海明威一生中到過許多地方,從芝加哥到意大利,從巴黎到非洲,從佛羅里達到古巴,這樣的足跡讓他的作品呈現(xiàn)出奇怪的特征:既具有所有人眼里的異國情調(diào),在文字上又極盡簡樸。這些地方?jīng)]有一處能夠讓他久居。在意大利邊界上,他被炸彈擊中,身上留了100多塊彈片;他最愛的非洲(在那里他寫下了《弗朗西斯·馬康貝短暫的幸福生活》和《乞力馬扎羅山的雪》)也沒有給他什么好的回憶——在24小時內(nèi)他經(jīng)歷了兩次墜機。古巴是他居住最久的地方,他迷戀于這里的捕魚生活,這為《老人與?!诽峁┝怂夭?。但《老人與?!返闹黝}也不是生活中熟悉的捕魚的喜悅,而是失敗的尊嚴和對死的坦然——84天沒有一條魚,當終于捕到一條大魚后,卻又被鯊魚盯上,不得不空手而歸。他寫道:“在眼下的黑暗里,看不見天際的反光,也看不見燈火,只有風和那穩(wěn)定的拉曳著的帆,他感到說不定自己已經(jīng)死了。他合上雙手,摸摸掌心,這雙手沒有死,他只稍把它們開合一下,就能感到生之痛楚。他把背脊靠在船艄上,知道自己沒有死,這是他的肩膀告訴他的?!?/p>
海明威大部分作品的主人公都不是身體強壯、意志堅定的“超人”,反而在小說中失敗,顯得很虛弱。1932年的《死于午后》寫了一個有關(guān)斗牛的故事,談到死亡時他說:“大多數(shù)人死的時候像動物,不像人?!闭劦蕉放?,他說:“一個國家要熱愛斗牛,必須具備兩個條件,第一是那里必須飼養(yǎng)公牛,第二是那里的人必須對死感興趣?!彼麑τ趹?zhàn)爭的迷戀主要是因為它能帶給作家一種緊張感:“每個日夜都會有突發(fā)情況,人們就這么死了,再也不能寫作了?!彼劳龊蛯懽魇呛C魍械膬蓚€常數(shù),其他一切都是偶然和變量。他的逃亡和死主題很可能和他在寫作中的挫敗感有關(guān)。漢堡大學教授漢斯·彼得·羅登伯格曾經(jīng)仔細調(diào)研海明威的生平,為他寫傳記,他發(fā)現(xiàn)海明威經(jīng)常周期性地在極端沮喪和興奮之間游走。1954年,因為身體原因,他沒有去瑞典親自領(lǐng)諾貝爾獎,在獲獎致辭里他這樣寫道:“嚴肅文學是一項孤獨的活動。作家協(xié)會也許能減輕這種孤獨,但無法根本改善。作家在公眾的關(guān)注中成長,如果他放棄了孤獨,作品就會流于平庸。一個好的作家必須每天面對永恒,或者永恒地缺場。”他不是不在乎名利,可是他更在乎“真實的句子”。在巴黎時他這樣寫道:“別著急。以前你能寫,現(xiàn)在也同樣能寫下去。目前能做的,就是寫出一句真實的句子,把你所知道的最真實的句子寫下來?!边@成了他一生的緊箍咒,因為真實的句子越來越難以尋找,最后他終于只能面對白紙,這比死亡更令他恐懼。
1960年,海明威自殺前一年,他已經(jīng)有強烈的不祥預感。海明威出于對此后創(chuàng)作力枯竭的擔憂,同意20世紀??怂构景阉淖髌犯木幊呻娪皠”?,而此前他非常鄙視電影。這一年他已經(jīng)公開地說諸如“他們可以開槍打死我”和“我希望飛機掉到海里”這樣的話,可沒人真正相信。他晚年非常虛弱并且神經(jīng)質(zhì),但如今的人們依然愿意相信《老人與海》中的圣地亞哥才是真實的海明威。50年后的海明威比當年更像一個偶像。在流行中性美和Lady Gaga的時代,人們愿意時不時地談?wù)撘幌掠矟h子。
(摘自《教育文摘周報》2011年8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