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康永
明天,又想去墳上看媽媽了。
每折疊好一頁金紙,我就在紙心上蓋一記自己的印,朱紅色的、小小橢圓形的、細細的兩個字——阿嬰。
阿嬰是我的名字。我喜歡在冥紙上蓋個自己的名字,這樣媽媽收到了以后,可以很高興地與我分享她一路上的相遇,然后很高興地告訴他們:“這是我的女兒折的。”
我又折到最后一張了。我用心地把這張金紙折作十二瓣的蓮花,再用心地在蓮花心上輕輕印住我的名字。十二葉尖尖的花瓣,輕輕兜住了小小的兩個紅字。
媽媽的墳沒有碑,只是一片微微突起的、淡紅色的土,中間陷落一道淺溝,溝里高高低低長了草。
其實,我也不知道這到底算不算媽媽的墳。媽媽的事情,阿爹不準任何人提起。也沒有人告訴我媽媽的墳在哪里。
有一次,我趴在窗臺上,看見螞蟻搬運蟻牛,一只接一只,把肚子大大的蟻牛,從窗外老榕樹已經(jīng)枯了的枝上,搬到抽新葉子的嫩枝上頭去。一線太陽光靜靜移過來,我忽然看見老榕樹腹上的大黑洞里,亭亭插著一朵蓮蓬。
一朵紅艷艷、許多眼的蓮蓬,在細塵輕揚的那道光里。
我將那朵蓮蓬從樹洞里取出來,觸手溫溫熱,是陽光的余暖。這是一朵干了的蓮蓬,細細上了層瑩亮的朱漆,鑲嵌在一截白玉釵骨上。蓮蓬本身只有核桃大,我的手握起,可以藏在掌心里看不見。
我把蓮蓬順手簪上耳邊,拿了圓鏡浸在裝滿清水的水盆底,再把水盆搬到窗邊的陽光下頭好照臉。
突然一張臉從鏡底浮出!我“啊”一聲往后坐倒,一抬眼,又看見窗前站了個人,是阿爹。我“啊”了一聲,這才悟過方才鏡里是阿爹的面孔。
“哪里來的?”
他兩眼盯著我耳邊,我這才知道他問的是這支蓮蓬簪子。
“噢,阿爹是問這個嗎?”我把簪子取下,微微向阿爹遞過去。
他寧定一下,把臉色斂起來,這才沉住氣伸過手來接。那簪子平躺在他掌中,竟輕輕顫起來。我瞇起眼再看一會兒,才看出來是阿爹的手在微微顫抖。阿爹把手掌移到面前,瞪視了好一陣子,嘴里不知喃喃說些什么,忽然五指一握,簪子緊嵌在掌肉里,轟然轉(zhuǎn)身離去。
那天,我每隔一會兒,就從我的小窗口查看阿爹緊閉的房門,看阿爹什么時候出來,把那支簪子怎么樣了。
我一直守候到傍晚。這時阿爹的門倏地打開,和平常不一樣的是,阿爹沒有戴冠,露出頂卜的髻,黑袍敞著,趿了鞋跨出門來,一徑往前邊大門巨步疾行。我遲疑一下,趕忙兜了頂風帽,從后門繞出去趕向前門大街去,趕到街轉(zhuǎn)角的時候,正瞥見阿爹手里已抓了盞燈,往大樹頭那個方向去了。
大樹頭那一帶我從小玩熟了的,那上頭除了樹林子,什么也沒有的,不知道阿爹要往哪里去。
一路跟下去,出乎我意料地,阿爹的腳步并不比我慢,似乎這一路上坡于他并不陌生,夜里也能走的。阿爹步子緩慢下來,走到了一片林間的空地,停下。
我順著阿爹的眼光看過去——阿爹兩眼直瞪著不遠處那株粗腫得不可思議的巨樹。忽然看見遠處的阿爹臉朝我跪了下來,我趕緊把嘴捂住,怕自己出聲,只見阿爹伸出兩手,輕輕撥著身前一垛微微拱起的紅土,嘴里喃喃自語。語氣異常溫柔。
“緬哥,緬哥,你這一向,可都乖乖睡著嗎?蟲蟻沒有咬壞你吧?我好久沒來看你了,你不生氣吧,緬哥?”阿爹的聲音這樣深情,我完全沒法相信,聽起來根本就是另一個人躲在他身體里頭說話。
緬哥,是媽媽的名字。
阿爹扒撥泥土的速度快了起來,動作也越來越大,呼吸漸漸粗重,口中卻始終沒停下說話。
“其實,你一定常常醒來的,對不對,緬哥?每個晚上我跟你說話的時候,你都會醒過來聽的,我知道的。當初我埋你,讓你站著,沒讓你躺倒,就是要你常常醒著,好聽得到我和你說話……”阿爹跪在自己挖掘的淺坑前,俯下身子,捧起一杯細土,湊在口邊吻嗅:阿爹用力吸著掌中的土,嗆了一下,咳得兩聲,競順勢嗚咽起來,把臉埋進了捧著土的雙手。
我不能相信我的眼睛,阿爹在哭嗎?
阿爹的啜泣慢慢緩了下來。他伸手從懷里掏出一物件來。
阿爹雙手握住那根微映著月光的物件,對著土坑說:“我?guī)湍惆涯愕聂⒆訋砹恕觯阕钕矚g的、這支用蓮蓬嵌的簪子。來,我來給你簪上……讓我給你簪在頭發(fā)上……”
阿爹執(zhí)了蓮蓬簪子去挑撥土坑,另一只手幫著翻土,越挖越深:“你所有的東西我都燒了,就只這支簪子,我找了十四年找不到。這支簪子,你活著的時候,我不準你戴,你死了也不準我燒嗎?”簪子掘土根本不稱手,阿爹講話越來越吃力,氣喘加劇,咻咻地,如一頭刨尸的獸。
不知是不是因為累得很了,大口喘了幾口,阿爹的說話突然變得暴烈——
“我給你買過多少翠玉珍珠的簪子,你不戴,你天天戴著這根丟在街上也沒人撿的破釵子!你要偷人,偷個像樣一點兒的人,偷了個窮鬼,送出這等破爛東西來顯眼,你還趕不及地往頭上插。就有你這樣不開眼的蠢女人,讓老子做了烏龜還得替別人喂飽你那個爛肚皮里養(yǎng)出來的小爛貨、小雜種!”
阿爹嘶啞著嗓門,越罵越怒,越挖越深。我兩腿早麻得蹲不住。輕輕坐倒在樹背后,右手搓揉著膝蓋,左手卻不自覺地抬到臉頰上去擦了擦,我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在流眼淚。
小雜種,小野種——我的阿爹對我的媽媽,這樣說我。
我的阿爹,這樣子辱罵他殺死的我的媽媽的尸體。
我抱住膝蓋,低頭舔去手背上沾的淚水,腦子里感覺到一種很干凈的空曠、呼嘯著安靜的小風。手背上被屑吻過的那一處皮膚癢癢的,我自己對自己微笑了,偷偷微笑著——
原來我的孤單,我的沒有人喜歡,是理由很充分的啊。
并不全是我的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