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利宇

他被對手評價為“強硬但是講道理”，“是最令人頭痛，但又是達成協(xié)議最多的談判對手”。

當年，他作為中英聯(lián)合聯(lián)絡小組中方代表、中方14個專家小組組長，主談了香港回歸前中英關于香港政權交接的一系列重要議題，大到經(jīng)濟政策、財政預算、大型基建、駐軍防務、政府資產(chǎn)和檔案交接、居留權定義和特區(qū)護照設計發(fā)放，小到首套特區(qū)紀念郵票、紀律部隊徽號設計。最終，全部與英方達成共識。

他是陳佐洱。

陳佐洱曾任職國務院港澳事務辦公室20年，現(xiàn)為全國政協(xié)常委、港澳臺僑委員會副主任，曾參與了港澳回歸前后的許多重要工作。如今年屆七十依然神采奕奕的他說：“從下半輩子起，我已經(jīng)和香港分不開了。”

夕陽西下，在陳佐洱位于北京月壇南街的朝南的辦公室窗前，盆栽常青樹修長的葉子，低垂在與葉子一樣綠色的沙發(fā)扶手上。座中這位香港市民最為熟悉的內(nèi)地官員，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了那段于家于國都不平凡的經(jīng)歷。

最艱難的經(jīng)濟談判

很難想象，如果沒有厚實的財政“家底”，香港在1998年亞洲金融風暴中將經(jīng)歷怎樣的風雨飄搖?

1995年，正是為了爭取這樣一份“家底”，陳佐洱個人被對手推到輿論的風口浪尖，經(jīng)受了“談判生涯中最跌宕起伏的難忘一課”。

1995年11月，經(jīng)過將近7個月的反復較量，中方參與香港跨回歸財政年度預算案編制的努力逐漸到位。但是，在中英專家小組第5次會議召開前夕，港英社會福利署署長的一次公開演講，引起了陳佐洱“嚴重關注”。

這位愛爾蘭籍的港英官員在題為“香港的社會福利制度——世界頂尖的制度”的演講中驕傲地說，目前香港社會福利的提升速度超過世界上任何一個國家。1995年社會福利開支是5年前的2.5倍，年增幅達27％。根據(jù)政府現(xiàn)行規(guī)劃，到2000年香港的社會福利服務將達到第一世界國家水平。

陳佐洱發(fā)現(xiàn)，這位署長犯了兩個錯誤：一是英方管治到1997年6月30日為止，而該社會福利計劃卻延伸到2000年，而且從未在中英聯(lián)合聯(lián)絡小組里面提出磋商；英方有權為未來中國香港特區(qū)做規(guī)劃嗎?二是當時香港GDP增幅僅為5％，要支撐社會福利27％的逐年遞增，頭幾年還勉強可行，后幾年新成立的特區(qū)政府必難以為繼，一旦經(jīng)濟不振，后果更不堪設想。

中國香港基本法明確規(guī)定：“香港特別行政區(qū)的財政預算以量人為出為原則，力求收支平衡，避免赤字，并與本地生產(chǎn)總值的增長率相適應?！庇⒎皆谙愀圻M入回歸過渡時期的施政，只有力求與基本法規(guī)定相銜接，才可能實現(xiàn)政權的順利交接，而不是相反。陳佐洱認為，末代港督彭定康之所以在臨撤退前大撒金錢，不但是為了收買人心，而且是為了給未來的香港管治“埋地雷”。

陳佐洱組織中英聯(lián)合聯(lián)絡小組中方代表處(簡稱中代處)進一步研究還發(fā)現(xiàn)，彭定康1992年出任港督后，其首份施政報告即鼓吹大幅提高社會福利，有關開支從93／94財政年度起迅速上升，5年間在經(jīng)常性公共開支中，扣除通貨膨脹因素，增長競達66.5％。港英的財政收支已因其新政出現(xiàn)了赤字，照此變本加厲“節(jié)源開流”下去，下一年度赤字很可能繼續(xù)擴大。可是直到1995年10月，這個曾在英國撰文反對福利主義的保守黨前主席還在大聲疾呼，要在繼續(xù)提高香港福利開支的同時，進一步減稅和凍結收費。

1995年11月底，中英財政預算編制專家小組第5次會議在北京召開，陳佐洱一開場便省掉了近似慣例的幾句風花雪月的開場白，直切問題核心，要求英方堅持審慎理財原則。

陳佐洱當著眾多記者的面說：“中方主張香港社會福利要隨著經(jīng)濟增長不斷提高，基本法里也有明確規(guī)定，1997年以后也是有保障的。但是像這樣用比GDP高5倍的速度來增長社會福利，而且要連續(xù)10年，就好比在一條崎嶇的山路上，開一部高速的賽車。如果再這樣下去，用不了多少年，可能會‘車毀人亡，那肇禍司機就是港督彭定康?！?/p>

陳佐洱在北京的發(fā)言，當天就被遠在香港的彭定康解讀為，中方說提高福利就要“車毀人亡”，還偷換概念指賽車司機是港人。一星期內(nèi)，成百上千篇大小文章對陳佐洱發(fā)起了攻擊，他承受的壓力之大可想而知。

但就在這樣的時刻，不少香港同胞也給予了陳佐洱寶貴的支持。他有一次乘飛機，一位坐在后排的香港人對他說：你是陳代表嗎?你的“車毀人亡”論說得好啊，我們支持你。又一次，他在香港乘計程車，的土司機從后視鏡里面認出他，說：陳代表你那番話說得好，英國人走以前就是想把錢都花完，你要替我們看住這筆數(shù)啊。還有一些市民通過香港《文匯報》《大公報》和新華社給他寫信，表達支持。

1997年，亞洲金融風暴爆發(fā)。為香港掌舵的特首董建華、財政司司長曾蔭權以及后任梁錦松、唐英年等要員都曾動情地感謝中央政府，當面感念陳佐洱，在中英共同編制跨1997年財政預算案時為香港把住了關，并贊賞當年“車毀人亡”的警示。

與此類似的，與英方激烈討價還價的經(jīng)濟談判，還有破解“玫瑰園計劃”。

上世紀90年代初，港英政府推出“玫瑰園計劃”，預計花費1247億到2000億港幣，即差不多香港政府當時所有財政儲備，加上大規(guī)模舉債，來進行被稱之為“玫瑰園計劃”的機場及港口建設，使得回歸時的香港將只剩下區(qū)區(qū)50億港幣儲備。在陳佐洱看來，所謂“玫瑰園”對于未來只是枝扎手的玫瑰，中方堅決反對。

陳佐洱回顧，當時圍繞“玫瑰園計劃”中最為關鍵的香港新機場建設，中方提出了三條談判原則：第一，香港的確需要一個新機場；第二，新機場的建設必須符合成本效益；第三，要為未來的香港特別行政區(qū)帶來福祉。

起初，英方拒絕中方介入香港新機場建設問題。中方隨即表示，如果英方選擇拋開中方“單干”，那么，整個工程的支付以及相關債務，1997年之后中國香港特區(qū)政府將概不負責。這一表態(tài)讓英國人不得不重新回到談判桌前。

經(jīng)過艱難的多輪談判，英國首相梅杰終于1991年9月來北京簽署了《關于香港新機場建設及有關問題的諒解備忘錄》，不僅為未來香港留足了“家底”，而且強化了從今往后凡是跨越九七的事務必須中英雙方商量著辦的重要原則。

對于在經(jīng)濟談判中寸金必爭的堅持，陳佐洱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這主要是為香港的未來考慮。因為當時香港特區(qū)政府還沒有成立，只有中央政府能代表未來香港特區(qū)的利益，所以責任格外重大?！败嚉送觥闭摚诋敃r來說，起到了警示的作用，“像和尚敲了通木魚”。

香港絕不能一分鐘不設防

根據(jù)協(xié)議，解放軍駐港部隊應于1997年7月1日零時進駐香港。當年5月4日，中共中央領導人在聽取有關匯報時敏銳地發(fā)現(xiàn)，這方案存在嚴重缺陷——假如駐港部隊7月1日零時才開進，從北到南抵達全部營地的路程就需2～3個小時，更遑論進入各自崗位履行防務職責。這就意味著，當中英兩國首腦和數(shù)千名前來見證的各國政要和各界名流出席香港政權交接儀式時，香港將出現(xiàn)嚴重的防務真空。

中央領導人指示，剛剛回到祖國懷抱的香港絕不能一分鐘不設防。駐港部隊必須立即組成一支先頭部隊，攜帶裝備于7月1日零時以前就開進香港，確保零時開始有效履行全香港的防務責任。

外交部當即受命，通過多個渠道開始了與英方的磋商，卻受到一意要體面撤退的英方的強硬回絕。

6月16日中午，陳佐洱突然接到通知，讓他到中英聯(lián)合聯(lián)絡小組中方首席代表、也即未來外交部駐港副特派員趙稷華大使的辦公室，接聽來自北京的重要電話。電話里，外交部副部長王英凡指示他，立即帶領中英聯(lián)合聯(lián)絡小組防務與治安中方專家組，與英方開談中國人民解放軍駐港部隊先頭部隊提前進入香港問題。“時間不多了，一定爭取在一周時間內(nèi)與英方達成協(xié)議。關鍵是——快!”

北京通過這樣的方式向中代處下達指示是非常罕見的，而且指定時限一周也是以往談判從未有過的。

此后的五天五夜，陳佐洱可謂不眠不休。

頭兩天，談判一直陷入僵局。當又一天的談判無果而終之后，陳佐洱與英方代表包雅倫都郁悶地走在團隊后面。共同的心境，促使他們不約而同決定，再單獨談一下。

二人回頭走進談判大廳，看見工作人員已在收拾桌上的文具、茶杯、話筒等用品，只好就近步入旁邊一個三四平方米大小、擺著一張條凳的儲藏室。

二人默默無聲地進來，短暫、坦率地交換意見后，又默默無聲地分開。進來時心情沉重，但走出這黑屋時，心里卻有了光明。雖然這次非正式、無記錄的談話并不足以為憑，但雙方都知道了，還有“戲”。

不出所料，6月21日，會情驟變，雙方迅速就最困難的進駐軍營問題達成了一致。先頭部隊509人終于能在香港回歸前3小時，開進從北到南的石崗、昂船洲、威爾斯親王大廈英軍總部和赤柱4個要害軍營。

那晚回到中代處，發(fā)完電報，陳佐洱和同事們才感覺到了什么叫“筋疲力盡”。5天5夜的勞頓，一下子壓到眼皮上。

23日下午，英代處正式通知，倫敦高層接受了中英專家小組會議形成的全部共識。當晚，中國人民解放軍駐港部隊先頭部隊將提前開進香港的消息傳遍了全世界。

自接受談判任務，到成功發(fā)布消息，正好經(jīng)過7天。

2009年9月，陳佐洱有機會再次造訪當年的談判樓。這座坐落在堅尼地道、依山而筑的意大利式小樓，已改變用途為前任特首辦公樓。而當年和包雅倫密談的小儲藏室，也已在重新裝修時拆除了，成為工作人員辦公室的一部分。

先遣部隊進入落馬洲口岸時，陳佐洱心中唱起了雄壯的《解放軍進行曲》，憶起了1994年駐軍談判期間的一次經(jīng)歷。

當時，他曾和同事到有“無敵海景”之稱的香港島最南端的赤柱，實地考察擬議中將移交中方的英軍校級軍官宿舍營地。回來的路上，他提議拐到附近東灣頭路的圣士提反書院(St.Stephens College)去看一看。

這所全港面積最大的歷史名校，曾經(jīng)發(fā)生過一起鮮為人知的慘痛血案。

1941年12月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日軍向香港發(fā)起攻擊，英軍僅半個月就丟失了新界、九龍，節(jié)節(jié)敗退到港島，最后，跨海去向日軍投降。日軍的鐵蹄在圣誕節(jié)這天踏上香港島，一隊日軍開進臨時改建成英軍傷病醫(yī)院的圣士提反書院，將170名手無寸鐵的傷病員和醫(yī)生、護士全部殘殺。現(xiàn)場目睹慘案的加拿大陸軍隨軍牧師巴萊特在戰(zhàn)后東京戰(zhàn)犯法庭上作了翔實證詞。由于這是一段極不光彩的歷史，英、日兩國至今都不愿意觸及它。

因此，嚴格地說，自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英國強占香港到香港回歸祖國，英國的管治有3年8個月中斷——是它的國家代表扯著白旗把“女王王冠上的明珠”拱手獻給了日本侵略者。日本隨即向香港派出軍人總督，把這塊“征服的領土”正式納入日本帝國的版圖。

憑吊的時候，陳佐洱在反思歷史，他總結出：軍事用地固然重要，但駐守其中的人的意志更加重要。終審權是大民主

除了經(jīng)濟、駐軍，終審法院議題的談判也給陳佐洱帶來了很大壓力。

在英國管治的150多年里，香港法院的終審權掌握于倫敦的王室咨詢機構樞密院司法委員會。這個有上千年歷史的機構是專門受理海外領地、王家屬地和英聯(lián)邦成員國家終審案件的。香港每年有一二十宗案子要上報倫敦樞密院。

1995年3月24日，時隔三年之久，中英雙方終于就終審法院問題重開談判，舉行第5次專家會議。

6月9日，經(jīng)過5年努力換來的寥寥19行的協(xié)議文本簽署。當天，陳佐洱對媒體表示，一個完全按照基本法規(guī)定，以中方為主、英方協(xié)助方式建立的終審法院，一個獨立完整的、史無前例的司法體系，必定會在1997年7月1日的香港特區(qū)出現(xiàn)。它將是香港長期繁榮穩(wěn)定的有力保證。

陳佐洱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中央授權香港特區(qū)享有終審權，這無疑是高度自治，“是大民主，不是小民主”。

協(xié)議對外公布后，受到了香港和國際社會的歡迎。

歷經(jīng)了1208天外交談判，陳佐洱常常想著兩句話。第一句話，是孫中山當年講的，弱國無外交。第二句話，是他的老上級、曾擔任過外交部部長和國務院港澳辦主任的姬鵬飛所說的，在堅持國家利益高于一切的原則下，外交是妥協(xié)的產(chǎn)物。

所以，他在中英談判期間，始終堅持有理、有利、有節(jié)的原則。作為一個外交官，在國家利益得到維護、國家尊嚴得到保障的大前提下，必要時滿足對方的一些關注，是為了謀取國家更大更長遠的利益。談判結果不可能是一邊倒的，一邊倒的問題何須談判呢?

時間最終走到了1997年6月30日子夜。

陳佐洱出席了中英關于香港政權的交接儀式。在這1208天的最后一分鐘里，他昂首挺胸肅立，目不轉睛地望著英國國旗緩緩降下，中國國旗呼啦啦地飄揚上升。

“我想，不辱使命，我做到了?！标愖舳嬖V《中國新聞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