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明德
(四川師范大學 文學院,四川 成都 610064)
郭沫若的《潮汐集》1959年11月由作家出版社印行,這部詩集分“潮集”和“汐集”兩個部分。其中“汐集”按該書《出版說明》介紹是收入了“作者解放前所作新舊體詩詞,包括少數(shù)早期作品”。對于這些“少數(shù)早期作品”,《出版說明》又特別介紹:“這些詩詞大部分沒有發(fā)表過,其中很多是作者此次從日記中選錄出的?!睍械?53頁的五律《題吳碧柳手稿》作于1942年4月23日,也可以劃歸“早期作品”,應該就是郭沫若“從日記中選錄出的”。
由成都吳芳吉研究會于1999年6月內部編印的《吳芳吉研究論文集》和由重慶江津白屋詩人吳芳吉研究課題小組選編以陜西三秦出版社名義2010年3月在成都印行的《吳芳吉研究論文選》的兩本書的正文前面,都影印了一頁郭沫若《題吳碧柳手稿》同一件墨跡,后者還在郭沫若原件墨跡下附排了釋文,可惜與原件墨跡在文字上有幾處異文。
先對照著看插圖,這幅郭沫若的原件墨跡由于年代久遠有些字跡已呈漫漶之貌,但稍微細心地辨認,準確的補加了標點的釋文還是可以得到的。
廿年前眼淚,今日尚新鮮。明月樓何在,婉容詞有箋。
愴然撫手澤,凄絕動心弦。賴有侯芭在,玄文次第傳。
民紀卅一年四月廿三日在北泉遇
光午兄出示 碧柳先生此節(jié)日記,閱后不禁憮然,即成此律。
郭沫若(章)
這件郭沫若五律《題吳碧柳手稿》墨跡的發(fā)現(xiàn)并公布于世,至少有兩方面的意義:一是又落實了一條郭沫若的行蹤事跡載錄,二是使《題吳碧柳手稿》有了最初的作者手跡文本。
又落實了郭沫若一天的行蹤事跡載錄,是指墨跡的詩后之跋文中有關內容,對于更全面的郭沫若年譜長編的撰寫又增加了一天記事。
“民紀卅一年四月廿三日在北泉遇光午兄出示碧柳先生此節(jié)日記”是“現(xiàn)場記錄”,而且時間、人物和地點都具體齊全,當然要視為準確的史實了。
“光午”即周光午,湖南長沙人,是曾任中國科學家協(xié)會名譽主席的周光召的兄長,系吳芳吉在上海中國公學任教時的學生。周光午曾因參與學潮被校方處分,吳芳吉四處奔波,但終以失敗告結,周光午仍被校方除名。后來由吳芳吉介紹,周光午到吳芳吉就職過的長沙聚奎中學擔任校長多年。
周光午向郭沫若出示的“碧柳先生此節(jié)日記”,也可以大體弄清楚究竟是吳芳吉的哪“節(jié)”日記。據(jù)1994年10月巴蜀書社印行的巨卷《吳芳吉集》卷尾《碧柳日記手本》“校記”,吳芳吉的日記在他身后被保存下來的手稿“全為剪碎殘片”,藏于其子吳漢驤處。周光午“出示”給郭沫若的吳芳吉那“節(jié)”日記“殘片”,應該是與郭沫若有關的內容。
找到吳芳吉的兩天載有與郭沫若有關的日記,即1926年6月14日的“得郭沫若自日本福岡來書,評吾《籠山曲》、《明月樓》諸詩為有力之作,而《吳淞訪古》一律最雄渾可愛”、18日的“午后作一長函復郭沫若”,兩則日記的時間緊挨著,應該是貼在一張紙上的兩塊“剪碎殘片。郭沫若的詩句“明月樓何在”也可以佐證他“閱”的“光午兄出示”的吳芳吉日記就是剛才引錄的這“節(jié)”,如果準確地予以標點,郭沫若五律中的“明月樓”和下一行中的“婉容詞”都要補加書名號,因為都是吳芳吉詩歌的篇名。
何以“在北泉遇光午”呢?郭沫若詩后跋文中的“北泉”,就是重慶“北泉公園”,即“北溫泉公園”的略稱,是一個很小的公園,但不少歷史名人與這個小公園有著聯(lián)系。由四川省文史研究館編緝出版的1992年第4期《文史雜志》發(fā)表的鄧穎《郭沫若與吳芳吉友誼詩話》一文中,有當時郭沫若“在北泉遇光午”的回憶:“一九四二年四月二十三日,郭沫若在重慶北泉公園參觀吳芳吉的手跡展覽,吳芳吉(的)學生周光午出示吳芳吉的日記手稿,郭沫若當即揮筆,寫下《題吳碧柳手稿》一詩……”
但非常可惜,鄧穎《郭沫若與吳芳吉友誼詩話》一文引用的《題吳碧柳手稿》并非“郭沫若當即揮筆”寫下的墨跡原文,而是郭沫若當夜回到寓所憑記憶在日記中追寫的又一版本,收錄在《潮汐集》中的該五律就是這個追憶的文本。
1942年4月23日郭沫若在北泉公園隨手寫給“光午兄”的字幅,和收在《潮汐集》中該五律對勘,是兩個不同的文本。兩個文本的互相比較,也是一種研究。
郭沫若的五律《題吳碧柳手稿》的兩種不同文本,是因為作者記憶原因造成的差異,不是有意地修改。相對來說,還是在“北泉”隨手寫的墨跡中的五律更妥貼一些,這個“‘北泉’墨跡本”才是最初文本。當晚回寓所后憑回憶記在日記中的是后一個文本,兩個文本僅有三處異文。
頭兩處異文發(fā)生在第五、第六兩句中,日記中的記憶寫本第五、第六句為“燦然遺手稿,凄切拂心弦”。吳芳吉留下來的“手稿”既然是“燦然”的,下一句“凄切”的感受“拂心弦”就失去了充分的依據(jù)。墨跡中的“凄絕”就是極言凄涼之心緒,“凄絕”就是“凄涼到了極點”,手跡中“絕”字是規(guī)范的草體走筆。郭沫若見到的吳芳吉“手澤”在五律后的跋文中說得很明白,是日記,如前所述從有關記載看而且還是碎片的剪貼件。郭沫若為了辨識周光午“出示”的寫及郭沫若本人的日記原跡,他得動手去輕輕按著那可能貼得不牢的碎紙?zhí)?,這就是“撫”,也可以說是弄平整即撫平。當然如此釋說稍嫌坐實了些,因為“撫”也表示輕輕地深情觸摸的意思,或許二者兼而有之。在這個輕撫閱讀的過程中,悲傷之感涌上心頭,就是“愴然”。“手澤”比“手稿”更妥,如果這些剪碎了又拼貼的日記墨跡是吳芳吉親自操作的,“手澤”就更合適一些,因為手澤的本義有先人或前人的手汗遺留的氣味。
最后一處異文,是倒數(shù)第二句“幸有侯芭在”的“幸”原為“賴”。這兩個字即“幸”和“賴”,倒是各有千秋?!百嚒逼綄?,強調“倚恃”和“依賴”,說明在吳芳吉的著述整理、箋注和印行方面有了周光午這樣的學生輩傳人。周光午在吳芳吉去世后不滿兩年就核校刊刻了六卷本的《白屋吳生遺書》,由成文出版社于1934年印行?!啊锻袢菰~》有箋”和“賴(幸)有侯芭在,玄文次弟傳”不可以太坐實地作狹義解,就是說吳芳吉的著述在其身后有人替他宣傳印行。
倒數(shù)第二句中的“侯芭”是一個典故,即漢代侯芭師從揚雄的舊事。漢代著名學者揚雄酷好喝酒,但家貧無力置酒供他品嘗,鉅鹿(今河北省平鄉(xiāng)縣)這個地方有個叫侯芭的青年向揚雄求學的學生就如同別的學生一樣,帶著酒來供奉給揚雄并聽課修學。而且,侯芭還與窮老師揚雄住到了一起,隨侍左右。后人就用“侯芭”代指受業(yè)弟子。這個典故,見《漢書·揚雄傳》。
最后一句中的“玄文”,也是與揚雄和侯芭有關的一個典故,與上一句的典故同源。揚雄著有《太玄》,是他向侯芭等學子們授課的教材之一。郭沫若五律中的“玄文”,如果用口語來翻譯,就不要死譯為“《太玄》文章”,最好譯為“揚雄的著述和思想”或“揚雄的學問”。
用揚雄、侯芭這對師生的求學施教的典故入詩詞者,古典文學中不乏其例。比如,唐皮日休就有“擬受太玄今不遇,可憐遺恨似侯芭”、明王稚登有“侯芭數(shù)行淚,千里吊玄經(jīng)”等等。
如上所說,郭沫若這首五律的跋文只存在于墨跡中,連1982年10月人民文學出版社印行的《郭沫若全集》文學卷第二卷第290頁所收的這首五律也沒有跋文。跋文提供了郭沫若在重慶外出參與一次文化活動的原始記錄,應該編入更為詳盡的《郭沫若年譜》。至于今后更為齊全的《郭沫若全集》,可以在收入《潮汐集》的那一卷該五律的后面加一個附注,全文重刊墨跡中的五律和跋文,以利郭沫若著述文本搜集的進一步完整。
郭沫若1942年4月23日多半是上午,前往重慶北泉公園參觀吳芳吉的手稿展覽,當時的報刊應該至少有一處記錄,因為那一年“陪都”僅雜志就有141種,說不定哪一種發(fā)行量不太大的文學或文化報刊就會有這個報道。但在《中央日報》和《新華日報》上沒有發(fā)現(xiàn)相關報道,可能嫌吳芳吉手稿展覽與抗戰(zhàn)大局勢的關聯(lián)不太緊要吧。
其實,國共這兩家大報在第二天就應該予以報道的,至少《中央日報》的信息固定小專欄《山城語絲》和《新華日報》的信息固定小專欄《簡訊》是都可以刊登一條幾十個字的微型小稿,因為畢竟彼時郭沫若在國共兩黨中的實際地位均非同一般,更不用說他的文化名人的衡定身份了。好在郭沫若本人當時在“北泉”親手留下的墨跡有幸被保存了下來而且公開于世了,可以補此當年國共兩家大報都無載錄的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