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克明
大自然中所有的物種都處在一個巨大的和諧與多重的平衡之中。它們既相互依存又相互制約,除了植物直接吸收日光能量,通過光合作用奠定了生命傳承的初始自養(yǎng)外,其他物種都在“吃”與“被吃”的“他養(yǎng)”鏈條之中。植物才是我們大地上真正的“普羅米修斯”,正是它們承接了太陽的“天火”,點燃起地球生命的熊熊火炬,把它逐級傳遞給其他物種,養(yǎng)育了全球所有生命??v觀整條生命鏈條,也許我們并無依據(jù),更無資格界定誰是“害蟲”。
自然界的任何物種都必須同時具備“自主生長”與“自我保護”兩種能力,兩者缺一不可。其生存當各懷絕技,互利互惠,正像那句德國諺語:“蜜蜂盜花,結果卻使花開得更茂盛?!逼浞佬l(wèi)又各有絕招,有的長刺,有的含毒,有的惡臭,有的干脆以極大的繁殖力,產下成千上萬的后代,只要有一二成活就不會絕種。憑借著這兩種天賜本領,在天敵存在的環(huán)境里,每個物種才能有效地抵御各種侵害,在大自然中立足,生生不息,并與其他物種動態(tài)平衡,偕同繁衍。
人類不斷地將原本野生的植物移入田園。受到特殊保護的植株也逐漸自行解除武裝,退化自我防衛(wèi)能力,完全依賴人類的庇護。它們按照人類的意愿,使自己長得葉肥、果大、粒飽、味美、株高,奉行“全力發(fā)展,不要防衛(wèi),依靠保護”的政策,使自己成為“不設防”的物種。它們這種體態(tài)特質不僅滿足了人類的口福,也成了各種動物伺機捕食的首選目標。
許多農作物其原始的野生形態(tài)本非這般招搖。它們懂得隱藏自己,不那么“露富”;懂得收攏自己,不那么“張揚”;懂得堅實自己,不那么“虛胖”;它們甚至懂得節(jié)制自己的生長速度,不使自己過于“冒尖”先摧。經(jīng)過人類調教,它們現(xiàn)行的生存狀態(tài),實乃生命之大忌。這等于把自己的軟腹部完全袒露給對手,又怎能不招引大批天敵蜂擁而至呢?對此局面已經(jīng)難以招架的人類,無奈之際,將其天敵一言以蔽之,統(tǒng)稱“害蟲”。可見,是先有人類育出無防衛(wèi)能力的肥美之物,然后才引出“害蟲”概念。倘若它們仍是曠野中的野麥、野菜,怕什么害蟲呢?
我們所面對的害蟲群體是一個十分頑強、有效、狡獪,諸多兵種齊備的“野戰(zhàn)軍團”。在它們中間有長翅的“空軍”,有披甲胄的“裝甲兵”,有從天而下的“空降兵”,有能兩棲作戰(zhàn)的“特種兵”。它們有時可以結成億萬成員的“集團軍”,浩浩蕩蕩、鋪天蓋地,進行大兵團作戰(zhàn)(如蝗蟲);更多的則是小規(guī)模游擊式的單兵作戰(zhàn)。它們訓練有素,能飛、能游、能鉆地、能爬樹、能疾跳,會鉆樹心、咬樹根、嚙硬殼,機動擅變,各自為政。它們全天候出擊,不管風雨,不舍晝夜。它們立體作戰(zhàn),從空中、地面、水上進行偷襲,讓我們防不勝防。在這場斗智斗勇的人蟲大戰(zhàn)中,似乎蟲越戰(zhàn)越強,越斗越勇,越滅越多。只要讓哪位上了年紀的老農回憶一下,將上世紀50年代的與現(xiàn)在的病蟲害進行比較,就不難看出“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害蟲真是越來越多,越來越猖獗了。曾聽新疆當?shù)馗刹恐v到他們的獨特優(yōu)勢是一黑(石油)一白(棉花)。特別是棉花,現(xiàn)在內地不少產棉大省都飽受棉鈴蟲之害而大幅減產。面對這種來勢越來越猛的蟲害趨勢,人們內心里也充滿著憂慮。在與蟲作戰(zhàn)上,我們已有點底氣不足了。“要掃除一切害人蟲,全無敵”的詩人氣概恐已消解過半了。
對付害蟲,我們人類唯一的法寶——殺蟲劑也越來越失靈了。我們的對手不僅是一個數(shù)量上占絕對優(yōu)勢的群體,更是一個繁殖周期短、迅速更新的種群。不管人類施用什么藥劑也只能滅其一部分,留下來的卻成了抗藥性一代勝過一代、危害能力越來越強的品種。人類更新藥劑的速度永遠也趕不上它們應變出新的速度。據(jù)悉,現(xiàn)已出現(xiàn)不怕任何鼠藥的老鼠。這個自人類之初就已與我們結成生死冤家的鼠輩,頗讓人敬畏。擁有如此先進高科技手段的人類,最多只能說是跟它打了個平手。要知道,我們無所不有,它可是赤腳空爪呀!倘若它也能打造一兩件合用的兵器,結局又會如何呢?迄今,人們通常只對大型的兇禽猛獸以“老”相稱(如老鷹、老虎),而對這些長僅數(shù)寸,貌不驚人的小東西卻也破格地尊稱為“老”鼠。據(jù)說在即將爆炸的礦井里,或就要翻沉的船上都早沒了老鼠的蹤影。這小東西也許還有點先知先覺的靈氣呢。
殺蟲劑是個兩難之物,既要蟲死又要人活。這場難于取勝的人蟲之戰(zhàn)弄得我們多少有點氣急敗壞。跟害蟲斗紅了眼的菜農,有時真有點失去了理智,不顧后果地使用了劇毒農藥。食此蔬菜使人致命,集體食物中毒的事件頻頻發(fā)生。在人蟲“化學戰(zhàn)”上,我們人類真不如蛇族。你看人家眼鏡蛇所施劇毒可使獵物當即斃命,所含毒液對自己絕對無害。哪像人類的蹩腳農藥,殺不絕害蟲,倒常常把自己賠在里邊。
我們是否應該改換一下思路,更新一下現(xiàn)有觀念,從根本上跳出這種惡性循環(huán)呢?我們能否犧牲一些產品的肥美高產,選換一些味雖差些、實雖小些,但自我防衛(wèi)能力強,基本上無需農藥的物種呢?雖說不可能人人都去采挖野菜,但我們能否不斷地移植野種,限定人工培育種植代數(shù)呢?也許這種野性未脫的園中作物反而更有利于人體健康。
凡事都是先“養(yǎng)弱”而后有“害侵”也。
遺憾的是,我們不光是在園田農業(yè)上養(yǎng)弱引害,我們在許多方面都體現(xiàn)了一種“養(yǎng)弱哲學”。“養(yǎng)弱”多為強者所為。通常“養(yǎng)”與“被養(yǎng)”所處地位懸殊,一方對另一方足以構成支配地位時,“養(yǎng)弱”才多有發(fā)生。中國數(shù)千年的宗族社會更是養(yǎng)弱的肥沃土壤,也形成了各行各業(yè)嚴厲的行為規(guī)范。如“慈不掌兵”、“棒打出孝子”、“嚴師出高徒”,這些雖說都有道理,但也極易造成理解偏頗,釀成“養(yǎng)弱”的積年苦果。
在“教育園地”里,辛勤的“園丁”們確實有點把學生當作嬌嫩的園田幼苗般精心呵護,但對培養(yǎng)學生獨立自主能力方面卻缺乏同等的重視。楊振寧教授以自己的親身體驗,認為這種“填鴨式”教育“考試時一比較,馬上能讓美國學生輸?shù)靡凰俊?,但這種教育也容易扼殺學生的創(chuàng)造性、主動性、靈活性,以及束縛了學生們的獨立思考、獨立判斷能力。比起外國小朋友來,中國孩子更多些“乖寶寶”、“好孩子”,缺少獨特的個性與自主、自立、自理能力。
我們的一些國有企業(yè)也多有“園栽”弱態(tài)。這也許是過去計劃經(jīng)濟束縛過緊的結果。個體經(jīng)濟反倒表現(xiàn)出某些“草”的強韌特征,靈活多變,經(jīng)得起踐踏。
中國歷來是座大學校,敬先賢、尊古訓、師大人、學經(jīng)典,“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每個好公民都有一副虔誠的“學生相”。我們得天獨厚的教化徹底泯滅了人們的野性與個性,越是文化發(fā)達之地越是有效。有一個讓我一直迷惑不解的問題,為什么從古至今,幾乎沒有一個雄才大略、創(chuàng)立霸業(yè)的政治梟雄出自名都大埠、文化發(fā)達繁盛之地,而是大多生于窮鄉(xiāng)僻壤的清山秀水之中。大概這些遠離教化之地尚能保存點強盛的野性與未曾磨滅的個性。草莽——這才是誕生英雄豪杰的真正沃土!歷史總該帶點斑駁的銅銹,它不該是一尊擦得耀眼的青銅古爵。生命之野性是否也應像寶鼎之銅銹,不宜完全磨去?
從生物鏈的角度來講,世上本無害蟲。有些墾區(qū),一些土著昆蟲小獸也許從久遠的地質年代以來一直世居于此。人類只是近些年來才將它們的世襲領地攫為己有。有些不識相的弱小生靈還偏有股憨勁,硬是不肯拱手相讓,仍舊頑昧地棲居在自己的祖業(yè)上,拒不承認我們人類的殖民地位。我們把這些驅逐無效,至今仍在做無謂抗爭的土著物種科學地判定為“害蟲”。可見是先有人類進犯奪地,而后有“害蟲”矣!
我們人類也許樹敵過多。我們幾乎遍吃一切,海洋里從鯨到小蝦,陸地上從虎、象到老鼠,天空中從老鷹到麻雀。可嘆,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盡成我們饕餮之物。即使有些不堪食用之物,我們也會變著法兒地將其“入藥”,擴大攝入范圍。翻開《本草綱目》,光一個“蟲部”就達106種稀罕物:虱蝎蟻蛆,蛭蠹螻虻,蚯蚓蛞蝓(鼻涕蟲)無不入藥。此外還有“鱗部”、“介部”、“獸部”,最讓人大駭?shù)氖蔷尤贿€有“人部”,人之“骨肉膽血咸稱為藥”。
人類把許多昆蟲稱之為“害蟲”,倘由所有動物“全民公決”,也許它們會一致地認定,地球現(xiàn)階段唯一的“害蟲”就是人類!
(鄭儒鳳摘自上海教育出版社《空釣寒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