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石堰
當今中國大學在跑馬圈地的過程中,出現(xiàn)了前所未有的急劇體制化進程,北京大學教授李零曾經(jīng)大喝一聲“大學不是養(yǎng)雞場”,來批評大學在學生培養(yǎng)體系方面的異化,而從另外一個視角來看,大學似乎已經(jīng)成為一個知識分子追名逐利的“名利場”,所謂“專家沒有靈魂,縱欲者沒有心肝”的現(xiàn)象觸目皆是。學術似乎不再是一種韋伯所言的神圣的志業(yè),而僅僅是為稻粱謀的職業(yè)而已。面對這種看上去席卷一切的體制化進程,作為個體的知識分子,是否還有反抗的可能或者說重新想象未來學術生活的可能?
無處可逃的體制化
《南風窗》:現(xiàn)在很多人都在討論知識分子的體制化和大學的行政化等問題。中國知識分子絕大部分都是依托于高等院校和科研院所等,從社會學角度來看,知識分子大都是屬于體制內的知識分子,那么現(xiàn)在討論知識分子體制化的進程意味著什么?
許紀霖:體制化,簡單地說,就是一套官僚化的管理制度,用馬克斯·韋伯的話說,叫做科層管理。韋伯講,資本主義有兩個秘密,一個是會計制度,就是計算成本、投入產出;第二個就是非人格化管理的這個科層管理制度。
這套制度,中國過去是沒有的,過去有的是士大夫官僚制,它的背后是博雅之學在支撐它,它有一套儒家信念,更多的是一套禮治。但是,這套所謂的科層管理制度,在價值上是中性的,以科學、理性和合理化的名義、服從公司化的管理目標:以最少的投入獲得最大的產出,以效率作為衡量標準。而整個效率管理的核心是科層制官僚,由他們通過權力意志來制定游戲的法則。這套東西中國人過去是不熟悉的,1990年代中期以后,以向國際接軌的名義被引進中國。
隨著市場社會的發(fā)展,它的管理模式已經(jīng)被普遍化,無論是企業(yè)、事業(yè)、政府機關,還是大學、中小學,皆以此為運行模式。中國的大學自引入這套考核評價體系之后,現(xiàn)在這套體制化的力量越來越強大,各種各樣的考核都是以科學和價值中立的名義。每個人在選拔、晉升等過程中受制于各種各樣的量化考核指標,在這一過程中,學術共同體內在的標準被完全取代,而代之以一套量化的、形式化的指標,比如在權威刊物、核心刊物發(fā)了多少篇文章、拿了多少課題項目、得了什么層次的獎項等等,它是“去意識形態(tài)化”、“去道德化”,特別是“去學術化”的,與有多少學術內涵、創(chuàng)新價值無關,只是一個外在成功的標志。
在今天的中國,作為一個體制內的知識分子,你幾乎無法超越這個體制,因為它關系到你的“身家性命”,你的榮譽、社會身份,收入多少和職務升遷,都與之捆綁在一起,幾乎是“天網(wǎng)恢恢”、無所逃避于其間。
《南風窗》:1990年代以后,學術上的專業(yè)化進程以及對學術規(guī)范的強調都特別凸顯,那么知識界的這樣一種變化與體制化有內在的邏輯關聯(lián)嗎?
許紀霖:以前,中國人還不太了解學術生產體制是什么樣子的,官僚們更多地是以意識形態(tài)、而非形式化的條條框框管理大學?,F(xiàn)在回想起來,當時的大學沒有什么錢吸引老師,老師們也是普遍地清貧,因為體制沒有現(xiàn)在這么強大,對人的壓抑只是意識形態(tài)層面的左傾余毒。而且那個年代德高望重的老先生們還健在,他們一言九鼎,學術上好與不好的標準取決于權威的判斷。那個時代的知識界,還不是靠形式化的東西來評判學者,雖然意識形態(tài)不斷干擾著學術的內在標準,但學術共同體內部還是有自己的價值和法則的。即使你不服從,只要你將本職工作做好,還可以自由地做自己喜歡的研究。
真正的變化是從1990年代中期開始的,如今體制已經(jīng)構成了巨大的壓迫性力量,管理階層像資本家一樣,相信人都是懶惰的、自私的,需要一條鞭子不斷在后面抽,讓他們勤奮起來。于是所設計的體制規(guī)則一是獎勤罰懶,二是優(yōu)勝劣汰,三是錦上添花(絕不雪中送炭),四是贏者通吃。簡單地說,拉開資源和收入分配的檔次距離,形成一個金字塔,最上層的享受蛋糕中的大部分,而讓底層的去分殘羹剩飯,這樣,就可以利用人性中的貪婪和虛榮,拼命往上擠,按照體制的標準和邏輯,多快好省地生產出學術GDP。
《南風窗》:這樣一些人,對體制的不滿,其實有很多牢騷的成分,是因為他沒有成為體制中占據(jù)核心資源的一個角色,所以他不是真正對這個體制有反思和批判,是不是應該做這樣的一個區(qū)分,抱怨的人只是在發(fā)牢騷?
許紀霖:特別如今,在知識分子當中,特別是年輕知識分子那里,看到一個非常矛盾的現(xiàn)象,一方面,幾乎所有的人對這種體制都不滿,不論是成功的、還是失敗的,是既得利益者、還是弱勢群體,皆是牢騷滿腹。私下聚會的時候,這種不滿情緒溢于言表,到了慷慨激昂、憤世嫉俗、涕淚俱下的程度。但另一方面,大部分人在自己的生活實踐中,卻自覺或不自覺地拼命適應這套體制、實踐這套體制、按照這套體制的規(guī)則來生活。很少有人試圖去抵抗這荒謬的體制。
更要命的是,這套荒謬的體制不僅是外在的宰制性力量,而且已經(jīng)內化了,成為了許多學者的內在價值標準。我發(fā)現(xiàn)在體制下成長起來的許多年輕學者和博士生,已經(jīng)完全失去了自己的學術品味和學術價值,只會以外在的量化標準來自我評估和看待同行。這種體制的內在化是更悲哀的,縱然對體制有諸般不滿,但體制的價值和標準卻已經(jīng)成為自身價值的一部分,最終使得自我異化。
體制下的怨恨者
《南風窗》:所以我們是不是可以這樣說,學術界對一個好的學者的判斷標準,和社會上對于成功人士的判斷標準,已經(jīng)慢慢同一化了?
許紀霖: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好學者,什么是好老師,什么是好學生,過去社會有一套價值和倫理標準,行內也有自己的行業(yè)標準,今天都被折合為統(tǒng)一、中性的量化指標,或由行政意志、權力意志所主宰的形式化指標,學術性被弱化。
我今天要更強調的是體制如何被內在化的。體制不是外在于我們的東西,它的可怕之處在于生存于我們的內心。哈維爾當年分析說,當賣蔬菜的經(jīng)理把“全世界無產階級聯(lián)合起來”的標語牌打出來的時候,盡管他干的只是隨大流、是應景的活,但這套虛假的意識形態(tài)也是被內在化了,成為一個普遍的虛假。久而久之,虛假的應景便會在內心發(fā)酵,使得人們逐漸失去了自己內在的價值品味,只剩下空洞的外在形式。
在知識分子當中,在社會各個階層,普遍存在著舍勒所說的怨恨。然而,這種怨恨的對象,并非針對體制本身,而只是權力的操控者,其實,怨恨者和體制本身,在價值觀和評判標準上具有高度的同構性,怨恨者與怨恨的對象、共享著一套共同的價值標準。之所以產生怨恨,只是因為體制沒有容納他,讓他有獲得利益的空間。而怨恨的真正目的,不是要想辦法來改變體制、或者用各種方式來抵抗體制,而只是希望自己更能適應體制、往體制的金字塔頂端爬升。體制會讓你成為一個永遠的怨恨者,伴隨你的一生,漫無盡頭。
我將今天的中國社會稱之為一個“流動的等級社會”。怨恨不可能產生在世襲的等級社會里面,因為以貴族為中心的等級社會里,各個階級的人們各安其位、各守本分,每一個階層都有自己的責任,也有自己的尊嚴。怨恨只有在一個流動的平等社會當中才能產生,形式上人人平等,職位對所有人開放,鼓勵你去競爭,但在實質上有很多潛規(guī)則,被權力或者金錢所操控。于是,才能便不是向上流動的唯一因素,還取決于權力和金錢的因素。
比較更成功者,人們會產生怨恨,欲望永無止境,怨恨也永無止境,而這種怨恨反過來也會成為其往上爬的最大動力。同時,怨恨者又通過從比他低層次的人們那里發(fā)泄傲慢,來獲得更多的心理補償,以抵消在高層次那里所遭遇的屈辱感。怨恨者因此有一個普遍的毛病,既蔑視底層的民眾、同時又仇視上流社會,可怕的自尊與可憐的自卑奇特地糾結在一起,形成非常扭曲的人格。于是,怨恨在今天的中國成為一個普遍的精神現(xiàn)象,不僅存在于底層民眾,而且也存在于白領階層和中產階級,甚至上流社會也充滿著怨恨。人人覺得自己是弱勢群體,同時在社會當中一有機會就發(fā)泄自己的傲慢。
業(yè)余精神與點滴抵抗
《南風窗》:是不是可以這樣講,按照這樣的分析,這樣一個體制化的過程,其實在鼓勵今天的學院不斷地生產一種占有式的、利己式的人,這樣的人格類型,無論是作為一個體制內的知識分子,或者作為社會的中產階層,甚至是精英階層也好,會更少考慮公共的責任,而更多按照資本的邏輯不斷擴張自己的生活利益。
許紀霖:加拿大著名的政治哲學家麥克弗森認為,資本主義是一種占有式的個人主義,對自我的肯定,是建立在占有社會各種稀缺資源基礎上的,所以他稱為占有式的個人主義。今天的學術體制對人性的預設,就是這套占有式的個人主義,對社會的預設也是一個叢林世界,物競天擇,適者生存,優(yōu)勝劣汰。
隨著市場化的深入,權力又沒有完全退出市場,中國社會和人性中的惡這些年的確在增長。但這只是現(xiàn)實的一面,現(xiàn)實的另一面是,惡在增長,善也在增長。即使在大學內部,在知識分子當中,也有另外一些趨勢在出現(xiàn),用各種方式來抵抗體制。這個抵抗并不是“無限的抵抗”,或“絕對的抵抗”,而是一個“有限的抵抗”,或“點滴的抵抗”。
今天的中國并非一團漆黑,大學里的許多學者和老師,也依然堅守著自己的道德良知和學術底線,而社會各界因為開放和競爭的環(huán)境已經(jīng)形成,人才的爭奪成為比照顧關系更重要的考量。
這個社會既有黑暗,也有光明,黑暗當中有頑強的“燃燈者”,他們照亮了自己,也照亮了周圍,讓更多的人不再沉淪于黑暗。
《南風窗》:您覺得年輕一代知識分子,就像剛剛您描述的,把體制的標準在相當程度上內在化了,比如你們1950年代這一代出生的人,可能有些人會有一種對體制的自覺的疏離感,這是什么原因造成的?是跟年輕一代的生活閱歷一直從學校到學校比較單一有關?恢復高考后的77、78、79所謂新三屆的一些人還是有比較充分的社會閱歷,有時候能夠保持一種反思、一種疏離感。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年輕一代知識分子以這么單一的方式來應對體制化?
許紀霖:回到學術體制這個話題,我想說的是,每個體制里的人都無法完全抗拒這個體制,不在乎這套量化指標,但千萬不能被體制內在化,失去了學術共同體獨立的價值標準,特別是自身的學術品味。如果能夠做到不僅僅以形式化的外在指標,而能夠以內在的學術標準來自我評估、評價同行或要求學生,體現(xiàn)在教學、研究、招生、論文指導和考試答辯諸環(huán)節(jié),這就是很了不起的“有限的抵抗”了。
麥金泰爾說過,人在做事情的時候,有兩種不同的利益追求,一種是外在利益,即工具理性的態(tài)度,比如做研究只是為了換取職稱、過更好的生活,一種是內在利益,即價值理性的態(tài)度,比如做研究所追求的是這個研究獨有的不可替代的快樂。外在利益是可以替換的,如果有更好的達到目的的方式,但內在利益所獲得的那份快樂是不可替換的,是內在于學術活動本身的。如今不少學者已經(jīng)將對外在利益的考量作為自己唯一的追求,而不再有內在利益的快樂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