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桂芳
那是2010年11月的一天,護士站的電話鈴聲響起。護士長接完電話后叫我:“小陳,準備出診?!辈灰粫?,一個面容清秀、神態(tài)溫和的中年婦女過來辦了手續(xù),我坐上了她家的車。
10分鐘之后就到了她家。小院里花草郁郁蔥蔥,還有幾個大根雕,屋里干凈敞亮。那位中年婦女是女主人,她微笑著帶我來到朝陽的大臥室,靠近陽臺的床上,躺著一個又瘦又白的中年男人,這就是我要護理的病人。他得了腦膠質(zhì)瘤,剃了光頭,但棱角分明的面龐上還能顯出昔日的英氣。病人眼睛時而睜開,時而閉上。
女人俯到男人床頭,輕聲叫著他:“來,醒一下,護士來輸液了!”她輕輕地把男人的手從被窩里拉出來遞給我說:“住院時針扎得太多,血管都不好找了?!?/p>
她一直看著我扎針,在男人有痛苦表情或輕輕掙扎時,她會心疼地摁著他的手:“別動,勇敢一點兒!”輸上液,她就坐在床邊,一直握著愛人的手,跟他說話:“一會兒就好了,你先睡吧!”
然后,她又走到床尾搖起把手,把床頭搖高了些。原來這是一個能升降的床,床上鋪的是充氣的壓瘡墊,盡管男人已經(jīng)臥床一年多了,可全身皮膚沒有一處褥瘡,可見被照顧得很好。
他們家有一個護工,護工悄悄告訴我:“女人太好了,照顧男人的事情都是她自己做,只有出去辦事或是做飯時,才讓我看一會兒。每天她都是第一個起床,最后一個睡覺,真是辛苦,可她卻從來不發(fā)火,沒抱怨過一句?!?/p>
半個小時的液很快就輸完了,女人又讓她的女婿開車送我。一路上,這個樂觀帥氣的年輕人跟我聊起了他家的情況。他的岳父是一個地質(zhì)工作者,長年在野外作業(yè),臨近退休,卻發(fā)現(xiàn)患上了腦膠質(zhì)瘤,醫(yī)院的專家都說沒有手術的必要了,只能保守治療。住院治療一段時間后,醫(yī)生建議他們回家觀察。他的岳母是一個非常賢惠的女人,默默承受著一切,為了全心全意照顧丈夫,提前一年退了休。她總說,以前總是長年分居,現(xiàn)在終于可以朝夕相伴了。
第二天,我見到了他們的女兒,一個美麗的空姐,由于早孕反應大,在家休息保胎。她很開心地跑到床邊,拍著尚未隆起的肚子說:“爸爸,你看,我懷孕了,你就要做外公了。爸爸,你高興嗎?笑一個吧!”可是病床上的男人只是張著嘴,睜著空洞的眼睛,發(fā)出大大的鼾聲,絲毫沒有反應。看到這些,我心里直發(fā)酸。
女兒對我說:“我每天早上起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到爸爸床前問爸爸好,告訴爸爸自己懷孕了,他就要做外公了,我覺得爸爸應該能聽見,能明白,能感受到全家人愛的呼喚。這個孩子的來臨也是全家的希望,抵消了許多哀傷的氣氛。媽媽每天都樂呵呵的,會和爸爸說很多悄悄話?!弊詮哪腥松『?,女兒和女婿比以前更加孝順。每天,當律師的女婿都會推掉工作上的應酬,回來陪妻子,還幫岳父翻身,有時會背著岳父到醫(yī)院去復查。
可能是全家人的努力感動了上蒼,男人腦內(nèi)的腫瘤并沒有很快長大。女人每天都堅持給男人擦洗身體、做口腔護理、按摩皮膚、接尿,但因為長期臥床,他的肌肉還是慢慢萎縮了,瘦得只剩下骨架。女人為了給男人增加營養(yǎng),想盡了各種辦法,知道鐵棍山藥營養(yǎng)高,就托人從外地買來很多貯存著,每天熬成糊糊,用灌注器從胃管打到胃里。又聽中醫(yī)講鴨肉營養(yǎng)好,便買來最好的鴨,去皮,每天做成肉末,打到胃里。還買來蛋白粉、海參什么的。所有的這一切,女人都無怨無悔地做著。
我很喜歡這個雖然不幸、卻溫情滿溢的家。一個垂危而即將逝去的生命,在頑強地延續(xù)著,那一定是緣于身邊那一份份深深的愛。
一個月后,我又去他們家出診。男人更加消瘦蒼白了,但生命力依然很頑強。女人的雙鬢又添了些白發(fā),臉上的皺紋也更深了,但依然像照顧孩子似的無微不至地照顧著丈夫。她的女兒不斷向我描述著懷孕的喜悅,同時希望爸爸能堅持到寶寶降生,還常為他祈禱、加油。
從他們家出來,走在路上,我不禁想起冰心說過的話:“愛在左,同情在右,走在生命的兩旁,隨時撒種,隨時開花,將這一徑長途,點綴得香花彌漫,使穿枝拂葉的行人,踏著荊棘,不覺得痛苦,有淚可落,卻不是悲涼?!?/p>
(摘自《北京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