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樺
慢是一種祝福。華語文化的語境,最是如此。請人吃飯是慢慢吃,送人別離是慢慢走,聽人傾訴是慢慢說,凡此種種,皆以“慢”字當(dāng)頭。可如今的時代是朝花夕拾,分秒必爭??v使個人等得了,時代也是等不得的,為此,每一座城市都要“快”,快到日新月異。
但說到底,世上風(fēng)景閑流水,白米飯、蚊子血,端的還是要人慢下來。中國這如許的城市中,最是成都得了個中要領(lǐng),且還將它酣暢淋漓地揮灑出來。舊時候,成都街頭擺賭局的地攤主便有這樣的順口溜:“不要慌,不要忙,哪個忙人得下場?昨日打從忙山過,兩個忙人好傷心。一個忙人是韓信,一個忙人楚霸王。霸王忙來烏江喪,韓信忙來喪未央……”對成都人而言,“有慢且閑”并非什么傷及顏面的事情,這里頭反倒有幾分自豪的心氣。
這心氣便是成都街頭巷尾、江畔公園里數(shù)不勝數(shù)的茶館、茶鋪。一個人在清晨端端正正地起來,到茶館里一坐便是一天?!耙粋€人無事大街數(shù)石板,兩個人進茶鋪從早坐到晚。”成都向來給人的印象便是節(jié)奏緩慢,茶客眾多,人人都有足夠多的時光來豢養(yǎng)其閑情逸致。而這奢侈的形象,想來也只有波德萊爾筆下的巴黎漫游者堪比了。他們游手好閑,四處觀看,懂得生活的樂趣,是“發(fā)達資本主義時代的抒情詩人”。
但成都的抒情不是先鋒與個人,而是大眾?!耙皇芯用癜氩杩汀?,無論高低貴賤,人人都得以在這方寸之地內(nèi),花上三五塊錢享受一天的生活,建筑起日常的詩意??v使成都也不乏琳瑯滿目、裝飾華貴的茶樓,但終比不得這些用竹椅竹凳隨意“砌”在路邊的茶鋪。茶客們呷著那用老茶葉和茉莉花特別熏制的廉價花茶,臨街而坐,觀看風(fēng)景,路上往來行人和一切發(fā)生的事情,都會增添他們的樂趣,豐富他們的談資。
“杯里乾坤大,茶中日月長?!边@里的吃茶,真是用時間“泡”出來的。各式各樣的茶鋪雖不設(shè)雅間、躺椅,但椅子卻務(wù)求舒服。本地產(chǎn)的竹椅子,有靠背,有扶手,任你要橫要斜,都是一個舒適,這無形中就延長了坐茶館的時間。如果肚子餓了,眼前就是流動商販,他們挑著擔(dān)子賣水果、甜點和豆腐腦,如有需要,招手即至。倘使所求不在眼下,請?zhí)觅呐軅€腿,他們也是樂意的。更有郊縣的農(nóng)家樂,不僅設(shè)茶鋪,還另配餐廳,一干一稀,中午晚上提供飲食。按人頭收費,三十到五十元不等,經(jīng)濟實惠,自由方便。
茶館對男子而言,是一個可以敞開心胸?zé)o拘束的地方。他們或三五成群,閑談敘舊、擺龍門陣,或是搓麻將、打長牌,消磨時日。如果熱了,他們就解開衣衫,赤膊上陣;如需理發(fā),亦不忌諱頭發(fā)會落在自己或他人的茶碗里,徑直呼來剃頭匠即是;想擦皮鞋時,一伸腳,便有機靈的人前來效勞。有時候,他們甚至還會當(dāng)眾脫了鞋襪,請人來修趾甲、挖雞眼、削繭皮,他人完全不以為忤。而這以外,最讓成都人津津樂道的便是掏耳朵了。你就斜斜地倚在那方竹椅子里,半支個頭,瞇了眼,一面享受成都那溫柔和煦的懶陽,一面任由掏耳匠用上十余種不同的工具,在你的耳朵內(nèi)掏、挖、刮、搔,弄出酥麻的感覺,那個情形還真不是一個“巴適”(成都話,有舒服之意)形容得了的。而事實上,許多人掏耳朵也并非真正出于清潔耳朵的需要,純粹只是為了尋求那掏耳過程中舒服的境界?!邦^上青天少,眼前茶館多”,掏著耳朵,吃著茶,再聽那人聲鼎沸絮絮談,方能明白《在其香居茶館里》的沙汀為什么對此生活情有獨鐘,反復(fù)描寫,甚至認為在四川沒有茶館就沒有生活。
忙人閑人,街頭茶館。人們不僅在這里會友、交易、推銷、賣藝,或者無所事事、閑聊觀望,必要時還可“吃講茶”,評斷社會俗務(wù),了斷個人曲直恩怨,儼然是一個社會民事的大法庭。李劼人的小說《暴風(fēng)雨前》雖對此頗有微詞,卻也生動地反映了成都茶館獨特的社會風(fēng)貌:
即使你與人有了口角是非,必要分個曲直,掙個面子,而又不喜歡打官司,或是作為打官司的初步,那你盡可邀約些人,自然如韓信點兵,多多益善……你的對方自然也一樣的……相約到茶鋪來。如其有一方勢力大點,一方勢力弱點,這里很好評,也很好解決,大家氣勢洶洶地吵一陣,由所謂“中間人”兩面敷衍一陣,再把勢弱的一方說一陣,就算他們理輸了,也用不著賠禮道歉,只將兩方幾桌或幾十桌的茶錢一并開銷了了事。
由于成都茶館的這千般風(fēng)情、萬端旖旎,方才引得諸多社會學(xué)家、歷史專家頻頻駐足觀望,希望據(jù)此一探生活之變遷,時代之演義。而作為茶館生活的自然延伸,成都人的火鍋文化當(dāng)不得不提。喝了一天的花茶,口中淡乎寡味,此時最好的去處就是火鍋店。熱騰騰的紅油鍋底送上來,微辣、中辣、麻辣諸般口味任君挑選,點上火,下進時令鮮蔬,燙起鵝腸、毛肚,蘸著油碟香菜來吃,佐著啤酒豆?jié){來喝,夏天為的是個酣暢淋漓,冬天則求個溫暖熱鬧。而且重要的是,這火鍋消費不高,素則2元起步,葷則6元左右,一頓下來幾十塊錢,吃得心滿意足,得個熱鬧紅火。
成都的火鍋照例也是不設(shè)包廂、雅間的,只有堂桌,三教九流齊聚一起,眾聲喧嘩,觥籌交錯,最得火鍋熱鬧、沸騰的神髓。吃火鍋,吃的就是這個鬧勁兒,兩三個人吃不起滋味,所以往往到了用餐時間,便有排起長隊等吃火鍋的盛況。店內(nèi)客滿,人們就領(lǐng)了號碼牌在外面等著。冬天里冷風(fēng)勁吹,也絲毫不動決心,拿著三十好幾的號碼,吃著店家贈送的豌豆粒,談笑風(fēng)生,一任他曠日持久,感受的就是那火熱的氣氛。
吃火鍋之所以熱鬧,吃法很關(guān)鍵?;疱伿请S來隨吃、隨燙隨吃的,絕不像整盤的菜肴,人來遲了便只能吃殘羹。而且冬天里,因為火一直點著,熱氣不歇,吃吃停停,說上半天的話也不礙事,哪個時候吃都是熱乎乎的。吃火鍋吃得就是這簡單,不必苛求什么刀工火候,亦不需講究什么色香味俱全,一個鍋里同是一個味道。而正是唯其簡單,方能成為大眾飲食,成為全民的快樂。
而說到這飲食的簡單,讓我想起了幾年前四川搞的一次川菜評選,評出了傳統(tǒng)川菜最受大眾歡迎的十二品菜肴,結(jié)果回鍋肉高居榜首。消息一出來,就有人責(zé)難說,回鍋肉多簡單啊,怎么就能獨占了川菜的鰲頭呢?為此,成都本土的大詩人、地道的美食家石光華專門寫了一篇文章來討論此事,題目就喚做“簡單的回鍋肉”。文章說,越是簡單的東西,就越要用心。做回鍋肉,選肉要精、煮肉要調(diào)、切肉要巧、配料要當(dāng),煎熬還要拿準火候,即便是做配料用的香蒜苗,也要選夏秋時節(jié)上市的。一言以蔽之,簡單里頭不簡單。此意所言不虛,良有以也,但我又以為,唯是這簡單才中了川菜的鵠的,吐露了成都人的氣質(zhì)。因為越是簡單的,才越容易為大眾所掌握和認可,從而變成全民的歡樂。而且,成都人歷來所求,皆是“食不兼味”——簡單的快樂,有杜甫的詩《客至》可證:
客至
舍南舍北皆春水,
但見群鷗日日來。
花徑不曾緣客掃,
蓬門今始為君開。
盤饗市遠無兼味,
樽酒家貧只舊醅。
肯與鄰翁相對飲,
隔籬呼取盡余杯。
這首詩里有春景,有客至,也有鄰翁過來吃酒助興,這正是小民人生的大快樂也!頸聯(lián)一句“盤饗市遠無兼味”,照通常的解法,可以說是杜甫的住地離市區(qū)很遠,買東西不便,因此盤無“兼味”(即多種食品)。但我們亦不妨大膽猜測一下,這“無兼味”很可能就是指成都的菜肴本來就不唯精美豐盛為上,而是追求大眾平民,并且還完全有可能是指石光華所一語道破的“簡單的回鍋肉”。
正所謂一葉落而知秋。憑著成都飲食簡單大眾的特點,我們就可以理解為什么全民偶像李宇春出在四川;也會體味劫后余生,潔塵會有“我發(fā)現(xiàn)成都人的精神狀態(tài)與成都的地質(zhì)結(jié)構(gòu)幾乎一致,臨危不亂,以柔克剛”的說法。因為這里面有平民的智慧、快樂和熱鬧。而這些就是這個慢城市的核心——生活,“慢慢走,欣賞啊”!
(齊 斌摘自《青春》2012年第1期,黃永玉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