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晶晶
一
錢獎耀先是輸給了傷痛,接下來,又輸給了歲月。
這個來自廣西的國民黨軍隊二等兵,在1942年抗日戰(zhàn)爭期間于后方醫(yī)院病逝時,只有23歲。
還沒來得及記錄下自己所經歷的那個時代,他就急匆匆地離去了。一塊冰冷的長方形石碑刻著他留在世界上的全部信息。如今,這塊石碑被毫無尊嚴地掩埋在垃圾堆里。
和錢獎耀一同被埋在這里的,還有兩百多位抗戰(zhàn)士兵的遺體。這塊位于廣西南寧的坡地名叫“沙牛坡”,曾是國民黨軍175師駐守江防的陣地。部分犧牲的將士就地埋葬,形成了這個規(guī)模不算太小的集體墓園。
只是,所有的榮光和不甘都已交付歲月,連同他們最后的尊嚴。有人承包了這塊坡地,墓地被推平后種上了果樹。錢獎耀和他的戰(zhàn)友的尸骨被棄,石碑則被堆放在一角,上面蓋滿廢棄的磚塊和其他建筑垃圾。
就這樣,又是十幾年,直到有人在網上呼吁,才驚動了當?shù)氐奈幕趾筒┪镳^。如今,石碑們靜靜地躺在草地上接受檢視,等待下一個歸宿地。
出于尊重,有人用水擦拭了這些遍布歷史傷痕的石碑,清晰可辨的字跡露了出來,其中就有寫著“錢獎耀墓,廣西懷集人,卒年二十三歲,民國三十一年三月二日病故”的那一塊。也許沒有多少人來尋找他們存在過的痕跡,但不管歲月的魔法多強大,這些戰(zhàn)士都要向人們訴說——那是他們留在世界上的最后一絲信息。
二
洪落霞找回自己遺失的十七歲時,已經是個七十四歲的老太太了。照片中的她妝容精致,穿著蓬蓬紗的芭蕾舞裙,露出一彎鎖骨以及兩根細細的肩帶。
這張照片是她于1954年在上海南京路一家影樓拍攝的。那時她剛上高二,課余時間學習芭蕾舞。攝影師是個名叫薩澤提的以色列人,在上海灘小有名氣,許多社會名流和家境殷實的人都喜歡找他拍照。薩澤提在三年后離開中國。很多年后,他的繼子整理父親遺物時,才發(fā)現(xiàn)了這兩百多張攝于上海的老照片。
這些曾經尋常的肖像照如今成了時間的禮物。薩澤提的繼子想找到照片中的人,于是,一場跨越時空的尋人之舉在網上展開。
就這樣,洪落霞遺失的十七歲被找了回來。她還記得那天在照相機前翩翩起舞,明亮的燈光打在她的臉上。這張照片還曾作為宣傳照,被擺進影樓櫥窗。
“文革”期間,洪落霞把自己所有身著芭蕾舞蹈服的照片都一一親手毀掉了。在那個年代,這些照片足以讓人背上“小資產階級情調”的罪名。她完全沒有想到,這張照片卻被一個以色列人在異國他鄉(xiāng)完好如初地保存著,讓自己能夠在七十四歲時重溫最好的時光。
顯然,她在那時還無法預知生命將要經歷的這些變故。照片中的她帶著那個年齡的女孩特有的傲慢——只有在那個時空里,她才可以肆意睥睨這五十七年的時光。
三
九十三歲的哈里森在和妻子結婚六十五周年紀念日那天,收到了一份意外的禮物——七枚遲到了六十六年的軍功章。
關于那段歲月,哈里森已經很少提及,早已遠離戰(zhàn)場的他,只是一名在美國西部的家中安享晚年的普通退伍軍人。他有時也會和兒孫聊聊幾十年前的那場戰(zhàn)爭,卻很少提及自己的經歷。
二戰(zhàn)時,哈里森曾在菲律賓服役。駐菲美軍敗退后,他經歷了巴丹死亡行軍,最后被關押在日本戰(zhàn)俘營里挨過三年時光。對一個軍人來說,這是莫大的恥辱,也許正因此,他才在兒孫面前保持了沉默。
“我不想把自己說得像個英雄?!彼虉?zhí)地說。但孫子們看見這些軍功章后,掩飾不住興奮地告訴他:“太牛了!”
那段歲月得到了遲來的肯定,這讓哈里森覺得,還是有人會感激他所做的貢獻。
不過,這些軍功章是怎么來的,還沒人能弄清楚。由于戰(zhàn)時金屬緊缺,緞帶曾被作為替代品授予這些軍人,之后經過申請,才能領回屬于他們的軍功章。但在戰(zhàn)后,大多數(shù)退伍老兵更關心如何告別耳邊時時響起的飛機轟炸聲,開始新的生活。
哈里森沒有申請過,他的家人也沒有。不過,現(xiàn)在已經沒有人會在乎這樣的細節(jié)了。那天晚上,他們做了頓豐盛的晚宴,慶祝“雙喜臨門”。這七枚獎章將作為哈里森生命的見證,永遠擺在他的小屋里。
在九十三歲高齡時,哈里森收到了歲月送來的禮物,這讓他在余下的時光里多了一分希望?!爸钡浆F(xiàn)在我仍然都記得,盡管這么多年已經過去了,我不愿意總提起它,但如果有人問,我還是愿意說的?!边@位頭頂?shù)念^發(fā)已經掉光的老人這樣說。
很多事情我們并非沒有回憶,只是沒有機會講述。
(朝陽摘自《中國青年報》2011年11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