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羽生

吳清源初露頭角的故事非常有趣。他的父親在北洋軍閥段祺瑞手下當(dāng)“部員”閑職，家境很窮，仗著“圍棋”有幾度散手，常常和別人賭賽，就像香港某些職業(yè)象棋手一樣，每局賭一兩個銀元。有一次他的父親和一個胖子下棋，賭注是5塊銀元。在當(dāng)時，這賭注是很高的了。吳清源的父親不知是心理緊張還是實(shí)力本來就不如人，總之未至中局，就給別人占盡上風(fēng)。他眉頭一皺，借入廁為名，躲到廁所去松一口氣，并想下一著的挽救方法。

吳清源的父親上廁所去了許久還不回來，那胖子等得不耐煩了，對旁觀者嘲罵吳清源的父親借故遁逃。這時吳清源忽然在旁邊冷冷地說道：“我替父親下幾步好不好？”吳清源那時只是12歲的小孩子，還未和人正式對過局，那胖子大笑道：“你輸了你爸爸會認(rèn)嗎？”吳清源道：“怎見得是我輸呢？等我輸了你再說不遲，我沒錢就脫衣服給你?！蹦桥肿颖緛砗脛伲娺@個小孩子毫不把他放在眼里，不禁大怒，就和他續(xù)下去。吳清源像小孩子玩石子似的，隨手將棋子丟落棋盤，簡直不假思索，不過一二十手就扭轉(zhuǎn)大局，轉(zhuǎn)敗為勝。那胖子不服氣，再和他下一局，賭注10元，結(jié)果又輸。事后他父親問他：“我又沒教你下棋，你幾時學(xué)會的？怎么這樣大膽？”吳清源道：“我天天看你下棋，不學(xué)也會啦！我是看準(zhǔn)能贏才動手的呀！”

自此以后，吳清源“圍棋神童”之名大著，段祺瑞知道了，特別叫人找他去下棋。段祺瑞的棋力很高，他自夸是“七段”，大約可相當(dāng)于日本的四段。第一局吳清源不敢贏他，可是段祺瑞已看出他的實(shí)力，對他說：“你不要害怕，你能贏我我才高興?！惫灰院笤傧?，就都是吳清源贏了。

受段祺瑞賞識后，吳清源家景況好了許多，父親也升了官，他更可以安心下棋了。1936年，日本的井上孝平五段（日本圍棋等級共分九段，至五段已算高段）到中國游歷，在北京的青蕓閣茶樓與吳清源對局，吳清源“打黑手”（下圍棋持黑子的先下，打黑手等于象棋中的被讓先）勝。繼之而來的是六段巖本熏，讓吳清源2子，吳又勝。還有橋本宇太郎（當(dāng)時是四段）和吳清源下過幾局，互有輸贏，那時吳清源才13歲！

日本以前棋段的評定非常嚴(yán)格，除了實(shí)力還要講資歷，等閑不能“入段”。不過單以實(shí)力來評的話，大約每段相差1/3子，即九段應(yīng)讓初段3子。吳清源能與高段互有勝負(fù)，傳至日本，令日本棋手大吃一驚！當(dāng)時日本的八段“準(zhǔn)名人”（九段又稱“名人”），現(xiàn)在的名譽(yù)九段瀨越憲作看了吳清源的棋譜，嘆為天才，遂資助他到日本去學(xué)圍棋。吳清源即拜瀨越憲作為師，當(dāng)時年僅15歲。

吳清源到日本后，日本棋院只給他“三段格”（即只有三段資格，還不算正式三段），其實(shí)他的實(shí)力遠(yuǎn)不止此！他到日本不久，就和當(dāng)時唯一的“九段”本因坊秀哉連下3盤。照棋院的規(guī)則，入院之前必須經(jīng)過考試，三段與九段對局是“二三二”，即第一盤讓二子，第二盤讓三子，第三盤讓二子，吳清源連勝3局。接著他與日本棋院從三段至六段的少壯棋士下過10局，都是下平手，10局總結(jié)，吳清源9勝1負(fù)，震動日本棋院。第二年他首次參加日本棋壇的“大手合”（即公開賽），以全勝晉升為四段，至19歲又升為五段。20歲時，他創(chuàng)了圍棋新布局法，打破了以前“金邊銀角石肚子”的觀念。日本棋壇稱他為“鬼才”，懷疑他是日本棋圣本因坊道策的再生。道策被日本人推許為有“十一段”的實(shí)力，即是說他要比最高的等級（九段）還高出兩段。由此也可見日人對吳清源的推崇了。

吳清源打遍日本無敵手，但很遲才升九段（1950年2月，日本棋院才正式授他九段），他的后進(jìn)藤澤庫之助還比他先登九段之尊。論者以為這是日本棋院“小氣”的表現(xiàn)。因?yàn)閰乔逶措m入日籍，但到底是中國人，所以故意抑他。

但天才是抑不了的，吳清源與藤澤同為九段，兩雄決賽18局，吳清源大勝（比數(shù)為吳勝14負(fù)3和1），而且第一局就以“中押”勝（即不待一局下完，至中盤就肯定能得勝了）！入院棋士推算精確，往往只輸一二子即于中盤罷戰(zhàn)，自認(rèn)“中押”敗。在吳清源勝藤澤之前，日本有一個圍棋組織，叫做“擊敗吳清源之研究會”，專研怎樣去破吳清源，結(jié)果還是不能將他擊敗。

吳清源下棋極快，日本以前高手對弈，每人每局有取至24個鐘頭的，吳清源那次和藤澤的對局是每人每局限定為13小時，吳清源往往只用五六個小時就夠了！我還記得他輸給藤澤庫之助的那盤棋，吳清源用了7小時15分，藤澤卻用了12小時59分，只差1分鐘就到限定時間，真可說是費(fèi)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贏了這一盤。

梅蘭芳先生到日本表演時，曾會見吳清源。吳清源說：“我30年前曾在北京大方家胡同李先生家里見過你?！泵诽m芳說：“是呀！我還記得那時候你和一位老先生下棋，那位老先生想半天才下一子，你卻一會吃糖，一會嚼花生，好像滿不在乎，是不是？”30年前之事，兩人都記得如此清楚，他們的記憶力真值得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