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暖是2000年離開秀玉街的,走的時候是四月,院子里開滿了米湯花,燦黃的顏色就著明媚的光。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小暖總能聞到米湯花的清香,很憂傷。
斗篷很沉默
那些米湯花是有一年她和武雄訫一起種的,從郊外挖了一株移植回來。沒想到它的生命力非常頑強(qiáng),只是一個春天的時間就爬滿了院子的滿壁。其實記得秀玉街,不僅僅是因為米湯花,還因為武雄訫。他是個瘦高個子的男生,穿白襯衣和牛仔褲,袖口稍稍地翻卷了起來,一副清爽逸秀的模樣。他是鄰居,也是玩伴,是他教會小暖騎單車,教會小暖吹口哨,教會小暖念英文。院子里的大人會開玩笑地說,瞧這青梅竹馬的一對兒。院子里的小孩就沖著武雄訫戲謔地喊,大雄大雄。小暖聽了,面色是靜靜的,心里卻嬌羞地笑了。
那是《機(jī)器貓》熱播的年月,大雄和宜靜在所有人看來,長大后就會生活在一起。像大雄用時光機(jī)到未來世界里看到的一樣,他們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小暖沒有時光機(jī),但在她心里覺得,她也會和大雄在一起,一直一直地在一起。
那是小暖最幸福的時光了。她和大雄一起上學(xué),一起放學(xué);他們讀一本書,聽一首歌,在路邊攤上吃竹筒飯和酸辣粉。她參加學(xué)校的800米比賽,他就每天陪她跑步訓(xùn)練;他要去英語競賽,她就找全套的《新概念》英語磁帶給他……
只是,命運突然發(fā)生了轉(zhuǎn)折。那一年,小暖的爸爸病了,然后是小暖的媽媽,絕癥。他們沒有治療,在一個夜里吞服了安眠藥。小暖已經(jīng)不太記得那些混亂和慘烈了,她只是站在二舅的身后,整個人木木的。悲痛來得太突然,像一輛失控的車撞進(jìn)了她的生活。
二舅說要帶小暖去重慶,他會照顧她。
小暖就是從那個時候突然地成長起來了,在沒有秀玉街沒有米湯花葉沒有武雄訫的日子里,她生長得很靜默。她開始披斗篷,把手藏在斗篷里,在路上行走的時候垂著眼踢石子。她聽不太懂重慶話,那些方言讓她很糾結(jié)。她的上海話他們也聽不明白,所以她越來越少的開口說話。
二舅說小暖你應(yīng)該有朋友,像個孩子一樣。小暖的鼻翼酸楚了一下,她想,她永遠(yuǎn)也不可能是一個孩子了。雖然二舅對她很好,但舅媽卻不喜歡她。小暖從來不會自己夾菜,也不會從果盤里拿水果吃,舅媽給她單獨的餐具,給她單獨的洗漱用品。她用這樣明顯的方式告訴小暖,他們是疏離的。
故地已是陌路
有一年,小暖回了一趟秀玉街。因為老宅拆遷,開發(fā)商要賠錢,這些手續(xù)得小暖回去辦。
坐火車的時候,二舅給小暖削蘋果,因為火車晃動,水果刀割到了他的手。嫣紅的血出來時,坐在對面的小暖是無動于衷的表情。二舅就哭了,他蒙著眼睛嗚嗚地哭泣,他說小暖,這些年舅沒有照顧好你。
小暖就看向了窗外,她想原來她是如此地想念武雄訫,想念他白色的襯衣和他手心里的小痣。這些年里她委屈了,難過了,孤獨了總是會想起他來。她站在街口的時候,心里很忐忑,原來近鄉(xiāng)情怯是這樣的意境。陽光從那些粗大斑駁的梧桐樹縫隙里曬下來時,小暖的眼睛很潮濕。
小暖碰到了武雄訫的爸爸,他看到小暖很驚喜,他說長這么高了,越來越漂亮了。他說那時候你和大雄真要好,可惜他去他外婆家了,隔幾天才能回來。
小暖的心里突然有些如釋重負(fù),她是想見他的,但又是怕見他的。她想,也許她只是隔著一段距離思念他才是正確的。只是當(dāng)天下午武雄訫就回來了,他敲門的聲音很大聲,轟隆隆地壓過來,小暖的手顫得厲害。
他是高了,更加俊朗了,眉眼都是暖。他笑的時候,小暖一直盯著他的眼睛,她在他的瞳孔里看到了她自己,穿一件斗篷,很單薄。
他帶她坐903路,那是他們曾經(jīng)上學(xué)一起坐過的雙層大巴。他坐在二層的第一排,小暖伏在窗口看外面。她從來沒有覺得,原來以前經(jīng)過無數(shù)次的街是這樣的模樣,她都快要忘記這座城市了。武雄訫帶她去外灘,帶她去看人民廣場的煙花和東方明珠塔,亦帶她去他們小時候涂鴉的墻壁。他好像要喚起她很多的記憶,他溫暖地注視著她,但他想要握住她的手時,她的手倏然地縮到斗篷里。
她笑著說,這里真的好陌生。
那么清晰的感情
兩年后,他們才又見面,那一年小暖回過秀玉街后,就再沒和武雄訫聯(lián)系。舊宅已經(jīng)沒有了,開發(fā)商給的錢她拿了大半給二舅。
她沒有讀大學(xué),回了上海,一個人租一個小公寓,和鄰居都不熟。她還是穿斗篷,只是斗篷的樣式不再那么突兀,所以穿著也沒有覺得太怪異。她的手只是垂在斗篷里,有人和她握手的時候,她只是微笑。
和她最熟的,是羅醫(yī)生。那一次她發(fā)燒去他的診所,他想要測她血壓的時候,她緊緊地把手放在身后,像個任性的孩子那樣倔強(qiáng)地望著他。她昏昏沉沉終于支撐不住暈了過去,再醒來的時候,身邊是羅醫(yī)生。這個年輕的醫(yī)生對小暖特別的照顧,他送她回家,叮囑她要飯后吃藥。
小暖是在銀行存錢的時候再遇到武雄訫的。她遞錢過去的時候,對方?jīng)]有接,她抬眼望過去,就看到武雄訫訝然驚喜的表情。他的聲音有些微微的顫栗,他說,小暖,稍等一下,半個小時我就可以下班。他還說,小暖,只是半個小時。
小暖的心里,大片大片的都是慌亂。她從來沒有想過還會遇到他,她總覺得思念比靠近來得更容易些,但真的見到他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她是把握不住自己的。她靜靜地坐在銀行大廳里,透過玻璃她看到他一下一下地抬眼望著她。
然后,他從柜臺后面走了過來。他在眾目睽睽里彎下腰去,他取下自己鞋子上的鞋帶,繞過她的腳踝,輕輕地系在椅腳。他笑著說,還是不太放心。
有工作人員沖著小暖曖昧地笑,任誰都看得出他的感情了。
他執(zhí)意要送她回家。他看到她的單人床,看到餐桌上的一箱方便面,也看到了陽臺上她的斗篷。那個時候,羅醫(yī)生打了電話過來,他說小暖感冒好些了嗎?掛上電話的時候,武雄訫隨意地問了句,你朋友?
小暖的手放在電話上,她說,男朋友。
武雄訫還是來,從超市買來大堆的蔬菜水果,他在廚房里咚咚地切菜,水嘩啦啦響的時候,小暖的心哽咽得厲害。她想,宜靜應(yīng)該是要嫁給大雄的吧。
武雄訫帶小暖去看電影,坐在前面的是一對情侶,他們沒完沒了的親吻,小暖站起來說,不看了。他們在電影院門口的時候,看到有個女孩在發(fā)脾氣,她嬌橫地說你竟然讓我等了半個小時!她的男友抱著她輕聲地道歉,不管她怎么推開也不撒手。小暖加快了步子,走得很急。
第二天,她給羅醫(yī)生打電話要請他吃飯。他們?nèi)チ宋湫墼M工作的銀行附近,他曾說那家的煲仔飯很好吃,他每天中午都會去那里吃煲仔飯。武雄訫果然看到她,也看到了她身邊的羅醫(yī)生,他朝他們走過來,他說,這個時間人很多,我和你們坐一起吧。
小暖站起來說,我先走了。
戀愛還需要擁抱和接吻
羅醫(yī)生跟著她走的時候,很沉默。她打開房間開始收拾行李,她把她的斗篷一件件地往行李箱里塞。她的嘴唇抖索手指抖索身體也在抖索,羅醫(yī)生拉住她的時候,她沒有哭,倒是他哭了。
他哽咽地說,小暖。
她只是想要武雄訫放棄她,所以她故意帶著羅醫(yī)生去他常去的餐廳,故意告訴他,羅醫(yī)生是她的男朋友。她以為自己可以只拿他當(dāng)朋友,她以為如果他也只當(dāng)她是朋友,再普通不過的朋友,她就留下來。但她發(fā)現(xiàn)不是的,武雄訫的眼里都是感情,她怎么躲閃也看得到。他從來沒有拿她當(dāng)舊友,她亦沒有。
她那么絕望地發(fā)現(xiàn),他們是彼此愛著的。但戀愛不僅僅只是說“我愛你”,戀愛還要擁抱和親吻。當(dāng)他第一次想要牽住她的手時,她拒絕了。其實她的內(nèi)心那么那么地渴望,她想要在他的懷里,想要嫁給他,和他一起生活。
但,她不能。那一年,她爸她媽得的絕癥是AIDS,而她,她也成為了AIDS攜帶者,她的身體里帶著這種病毒。所以舅媽不喜歡她,所以她總是穿斗篷,她不想和別人親近,也不想被別人觸碰。她用這樣怪異的打扮讓自己疏離了人群,她只是那么那么地想念武雄訫,想念她和他曾經(jīng)那么美好的年少時光。最近她的免疫力越來越差了,她時常發(fā)燒感冒,她知道也許她很快就要死掉了。
羅醫(yī)生知道這一切,他努力地想要救她,但她知道,她其實不怕死,只是害怕她死了,武雄訫會難過。她在他的面前,只是隱忍,隱忍住她的感情隱忍住想要告訴他一切的沖動。她的手在斗篷里緊緊地握起來,指甲陷在掌心里,生疼生疼的。
小暖最后一次見到武雄訫,是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后。她站在街的對面,看他在柜臺后忙碌,她的眼淚靜靜地洇開在臉上。她不想要他記得她,不想讓他心里放著她,她只有離開,他才會有更加明亮的愛情,更加簡單的人生。她會遠(yuǎn)離他的生活,像每一次的離開那樣,靜靜的。
轉(zhuǎn)身的時候,她好像看到了年少時的米湯花,它們開得那么繁盛,但它們,很憂傷。她知道她再也不會見武雄訫了,她的生活不是童話。即使他是大雄,她是宜靜,但故事的結(jié)局是,長大后,她沒有嫁給他。
這其實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他們之間是有愛情的,即使他們從來沒有開始過。但,她確定,這也是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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