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晨
1
埃蒂斯紅豺群行進在風雪彌漫的尕瑪爾草原上,七八十只雌雄老幼個個無精打采,耳垂間腦頂上和脊背凹部處都積著一層雪花,宛如一支戴孝送葬的隊伍。每只豺的肚皮都是空癟癟地貼到了脊梁骨上,尾巴毫無生氣地耷拉在地。豺眼幽幽地閃爍著饑餓貪婪的光,隊伍七零八落拉了約兩里長。
嗬嘰——
豺王索坨縱身跳上路邊一塊突兀的巖石,居高臨下地向豺群大聲地嘯叫。
蒼天有眼,山神開恩,埃蒂斯紅豺群絕路逢生。豺群經(jīng)過猛犸崖,突然發(fā)現(xiàn)了一個野豬窩。
索坨從亂石堆跳到雪簾洞前,將腦袋探進石縫里打量。
黑黢黢的石縫里閃爍著一雙橙黃色的兇狠的眼睛,嗷——洞內(nèi)突然爆響起一聲粗俗的號叫,又響起笨重的軀體在狹窄的石縫里朝前躥撲的聲音。一股惡臭撲鼻而來,一副青白色的獠牙惡狠狠地朝前噬咬。雪簾洞里果然有一頭兇相畢露的母野豬,索坨趕緊縮回脖子彈跳開去。
嗬——嗬——嗬——嗬——
豺群齊聲朝雪簾洞發(fā)出令食草類動物心驚膽戰(zhàn)的嘯叫。
母野豬吭哧吭哧地在洞里喘著粗氣,就是賴在石縫里不出來。這發(fā)豬瘟的家伙,肯定是知道自己一旦失去雪簾洞的依托,便會受到豺群前后左右四面八方的追堵圍殲。它待在這條十分狹窄的剛夠一頭野豬側(cè)身擠進去的石縫里,完全不用擔心來自左右和身后的威脅,只要集中精力對付來自正面的攻擊就可有效地保衛(wèi)自己家園的安全。
索坨在雪簾洞前竄來跳去,想找到一個萬無一失能把母野豬引誘出洞來的辦法。驀地,它停住腳步,偏仄腦袋,朝暮靄沉沉的天空發(fā)出一聲干澀的悲壯的號叫。
沒其他辦法了,看來,只有在豹群中挑選一匹苦豺了。
2
苦豺是豺群社會一種特定的角色,與人類社會中的炮灰殉葬品敢死隊有點相似??嗖蜻@種角色的產(chǎn)生不搞世襲制,不由豺王指定,也不是靠抓鬮碰運氣,更不是按社會地位階級來排列,而是按一條十分簡單的標準來遴選,那就是年齡加衰老度。凡扮演苦豺角色的一概都是步入暮年的老豺。
索坨縱身跳上一塊蛤蟆形的突兀的巖石,居高臨下地用審視的目光將豺群掃了一遍。
蛤蟆形巖石左側(cè)有一棵苦楝樹,樹下蹲著一匹老母豺,形容枯槁,肩胛瘦骨嶙峋,頸下皮囊松弛,眼瞼皺皺巴巴。身上的豺毛被樹脂草汁黏成一綹綹,毛色醬紅沒有光澤,兩排乳房也失去了彈性,萎癟得像幾只干核桃。用埃蒂斯紅豺群的傳統(tǒng)標準來衡量,這是最合適不過的苦豺人選。
這匹老母豺名叫霞吐,是索坨的親生豺娘。
霞吐身體縮進苦楝樹背后,從褐色的樹干后面露出兩只迷惘驚詫悲涼憤懣的眼睛。索坨的眼光和霞吐的眼光在空中碰撞,撞得索坨頭暈眼花,仿佛靈魂失足從百丈懸崖上跌落下來,產(chǎn)生了一種可怕的失重感。它的目光變得虛佞而軟弱,承受不住豺娘沉甸甸的凝望,只好把眼睛偏離開了。
它曉得豺娘霞吐把它養(yǎng)大是多么不容易,它索坨怎能忍心將愛它疼它含辛茹苦把它撫養(yǎng)大的豺娘選為苦豺推進火坑扔給死神呢?
豺群沉默著,這是一種不滿的等待,一種耐心的警告。
索坨也知道,自己不可能永遠無休止地將篩選的眼光在空中飄來移去作逍遙游。豺王最重要的品格就是堅毅和果敢,不然就會逐漸失去來自下屬的信賴,從而使自己的統(tǒng)治地位發(fā)生信仰上的動搖,最終導致政變危機。
索坨站在蛤蟆形巖石上將尖尖的唇吻深深地插進積雪,雪片被它口腔中的熱氣融化,一股徹骨透心的涼意彌漫全身,它需要把自己的良心放在冰雪中浸漬。然后,它又抬起頭來狠狠甩了甩脖頸,把纏繞在胸臆中那片與豺的品性水火不能相容的溫情甩脫掉,它篩選的目光堅定沉穩(wěn)地落在豺娘霞吐身上。
你就是苦豺!你必須做一匹為了群體的利益而奉獻犧牲自己的苦豺。
3
索坨從蛤蟆形巖石頂跳回到了地面。
它離豺娘頂多20米遠,20步的距離,再慢也會走到頭。它舔了舔豺娘的額頭,聞到了一股它十分熟悉的溫馨的氣息。
豺娘抬起頭來用冰冷而陌生的眼光瞄了它一眼,又把臉埋進了積雪里。它心驚膽戰(zhàn)地靠攏前去,甩動尾巴,象征性地在豺娘臀部上拍打了兩下。它不敢用力,它希望豺娘能夠理解自己迫不得已的苦衷。
索坨覺得自己的尾巴只是像蜻蜓點水般地在豺娘臂部彈了彈,最多是拭去了點沾在豺毛上的灰塵??刹蚰锏姆磻獏s異常激烈,像被雷電擊中似的將身體縮成一團,全身的豺毛一根根倒豎起來,嗬地慘嚎了一聲。索坨明白,豺娘的心靈受到了巨大創(chuàng)傷。
一種強烈的內(nèi)疚感在索坨心里翻騰。
它忽發(fā)奇想,假如它現(xiàn)在跟豺娘調(diào)換一下位置,豺娘會不會用尾巴抽它逼它呢?
答案其實在5年前就有了。
那是在索坨剛滿周歲的時候,豺群正在灌木林里行進,突然從樹叢里飛出一只紅翅鳳頭鵑,索坨就貿(mào)然躥跳朝水藤上的紅翅鳳頭鵑撲去。霎時間,寂靜的樹林里嘣響起彎曲的竹片被彈直的悶響。一張透明的尼龍大網(wǎng)就從天而降,把它嚴嚴實實地罩住了,它撞上了獵人鋪設(shè)的鳥網(wǎng)。
這時,身后傳來狗群的吠叫和獵人粗魯?shù)倪汉嚷?,還飛來幾支蘸著見血封喉毒汁的弩箭。砰砰砰,又響起了火藥槍震耳欲聾的轟鳴。豺娘仿佛沒聽見獵狗的吠叫、獵槍的轟鳴和野牛筋弩弦發(fā)出的震顫聲,只臥伏在尼龍網(wǎng)上,專心致志地拼命噬咬。一顆霰彈擦過豺娘的右耳,尖尖的耳廓被削掉了半只,血順著豺娘的額角滴滴答答往下落。豺娘仿佛已失去了疼的知覺,連眼睛也沒眨一下。終于又咬開了第二只網(wǎng)眼,鋒利的尼龍絲把豺娘的嘴唇和舌頭都割裂開了,嘴角泛動著殷紅的血沫。獵人的腳步聲越來越近,霰彈像蝗蟲般在豺娘的頭頂飛舞,弩箭像金環(huán)蛇在空中游竄。豺娘卻如同生了根似地趴在尼龍網(wǎng)上,牙床拼命地磨動著。一條黑狗跑到豺娘身后,一口咬住豺娘的后腿,豺娘沒舍得停止啃咬尼龍網(wǎng),只是顛動腰肢猛地朝后蹬了一腳,黑狗受驚跳開了。這時,第三只性命攸關(guān)的網(wǎng)眼被豺娘咬破了。索坨費勁地從糾纏成一團的尼龍網(wǎng)中掙脫出來,由豺娘殿后,鉆進樹林,逃過了這場劫難。
4
索坨用兩條前爪在豺娘脊背上推搡一下,又做了一個象征性的逼迫動作。豺娘嗚咽著,向前跨了一小步。
豺娘在索坨的逼迫下,朝雪簾洞走了十幾步。石縫已近在咫尺,里頭一陣陣飄來野豬的腥臊。
豺娘蹲在石縫前,陰悒的眼睛凝視著灰色調(diào)的天穹,發(fā)出不知道是悲嘆還是詛咒的嘯叫。
嗬——豺群齊聲號叫起來。
索坨曉得,豺群是在進行集體催促,集體威逼。
它撲到豺娘身上,張嘴在豺娘的腿彎處咬了一口。這是一種警戒,一種懲處,它身為豺王,必須得這樣做。豺群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假如它再遲遲不動真格的,很難預料餓綠了眼的豺們會做出什么事情來。
它看見豺娘眼角沁出一滴混濁的淚。
它的心又抽搐了一下,它實在是黔驢技窮,想不出能拯救豺娘的辦法來了,正視現(xiàn)實,認命吧。
豺娘冷不丁撲躍上來,咬住索坨的耳朵。索坨有點意外,但很快明白是發(fā)生了豺群社會極其罕見的苦豺反叛行為。
自己失掉了一只耳朵,也許能減輕豺娘的怨恨,索坨想,母與子無法拆散的感情也許就容易拆散了吧。它等待著,等待著耳朵軟骨被犬牙咬碎的咔嚓聲,等待著鉆心的疼痛和繼之而來麻木的感覺,等待著咸津津的熱血涌流出創(chuàng)口漫進嘴來。血能沖淡它對豺娘的憐憫與同情,這種憐憫與同情是和它豺王的身份水火不能相容的。血也能使豺娘幡然醒悟,放棄與命運的無謂抗爭。它寧肯失掉一只耳朵,來減輕逼迫親生豺娘去做苦豺這種深重的罪孽感。
它不掙扎,靜靜地等待著。
豺娘曾為了救它而被獵人的霰彈打掉了半只耳朵,它現(xiàn)在讓豺娘順利地咬掉自己的一只左耳,就算連本帶利還清了這筆感情債。
突然間豺娘松開了閉闔的嘴,朝后退了一步。索坨的左耳被豺娘從溫熱的口腔里吐了出來。耳廓原封不動完好無損,只是黏黏地涂了一層豺娘的唾液而已。
豺娘發(fā)出一聲無奈的長嘯。
索坨的心靈再一次震顫。豺娘雖然氣它恨它惱它怨它,卻舍不得咬下它的耳朵,舍不得讓它變成一只破了相的獨耳豺。
獨眼豺、白腦頂、兔嘴多多和短尾巴羅羅不懷好意地朝豺娘圍聚過來,它們唇角的銀白色胡須隱藏著殺機,栗色的瞳仁里流動著一抹殘忍的光。它們散成半圓形慢吞吞地朝正在雪簾洞口磨蹭的豺娘逼近,沒有尖嘯沒有號叫也沒有咆哮,對豺來說沉默是最危險的信號。
索坨知道這幾匹脾性乖戾的大公豺想干什么,它們要懲處膽敢反叛的苦豺,它們會殘暴地將豺娘活活撕咬成碎片。
索坨本來是并排站在豺娘身邊的,沒來得及往深處想,一扭身橫在豺娘和4匹大公豺中間,背靠著豺娘,面對著氣勢洶洶的大公豺狼們,嗬嘰,發(fā)出一聲攔截性質(zhì)的短促的嘯叫。
它絕不能看著豺娘遭受暴力凌辱。
后面整個豺群騷動起來,躺著臥著蹲著的豺統(tǒng)統(tǒng)站立起來。以它索坨為焦點,緩慢地壓了過來,潔白的雪地上是一大片蠕動的紅色,就像一片荒火在蔓延。
索坨這才意識到了自己觸犯了眾怒,不管怎么說,這4匹大公豺是打著維護埃蒂斯紅豺群傳統(tǒng)的苦豺制度的旗號朝豺娘圍聚過來的。從生存的角度看,即使豺娘被撕咬成碎片,也是咎由自取罪有應得。它身為豺王,是無權(quán)干涉它們,也無權(quán)阻攔它們的。它違反了常規(guī)轉(zhuǎn)身攔截了它們,在眾豺的眼里,它就成了叛逆的同黨,成了破壞苦豺制度危及豺群生存的罪魁。
這是群起而攻之的最好理由,也是發(fā)動政變的最佳借口。
危機迫在眉睫。
5
假如豺娘沒有含辛茹苦地喂養(yǎng)它,它的小生命早就玩完了;假如豺娘不冒著自己的身體被霰彈打成蜂窩狀的風險,它永遠也休想從結(jié)實的尼龍鳥網(wǎng)里逃生……這么些個假如相加起來,難道還不夠它索坨為豺娘去死一次嗎?
永別了,豺群。
索坨心里明白,盡管它是精力充沛格斗嫻熟的豺王,但在如此狹窄的石縫里和兇蠻的母野豬面對面肉搏,生的希望是極其渺茫的。它深深吸了口氣,它要鎮(zhèn)定一下情緒,讓意志和力量都凝聚在4只利爪和那口犬牙上。它既然自愿代替豺娘去做苦豺,就要不失豺王的氣度和膽魄。
就在索坨瞄準石縫彎屈后腿想用力彈跳的瞬間,突然,它的右肩胛遭到了猛烈的撞擊,身體朝左歪仄,站立不穩(wěn),跌倒在雪地里,打了兩個滾,摔出好幾步遠。
它惱怒地瞪眼望去,哦,原來是豺娘撞倒了它!豺娘取代它站立在雪簾洞口。豺娘神情凜然,蓬亂的皮毛奇跡般地變得緊湊,暗淡的毛色也突然間變得油光閃閃,生命被死神擦亮了。在潔白的雪的襯托下,豺娘就像是太陽的一塊碎片,就像是天宇吐出來的一團霞光。
嗬——豺娘發(fā)出一聲撕心裂肺般的號叫。
還沒等它索坨從地上爬起來,豺娘就像團火焰似的躥進了石縫。
石縫里的母野豬像被火焰灼傷了似的吼叫起來,豺娘的嘯叫、母野豬的呻吟和豬崽的驚呼混成一曲奇特的交響樂。石縫太狹窄了,索坨無法鉆進去幫豺娘的忙。石縫里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見,只看得見豺娘的臀部在洞口拱動和扭曲。豺娘一寸一寸地朝洞口外退卻,一股污血從石縫里滲流出來,染紅了洞口的一大片白雪。
終于,豺娘把母野豬的上半身拖出了石縫。
豺娘臉上血肉模糊,半張頭皮被母野豬撕咬開來,露出灰白色的頭蓋骨。豺娘的一只前爪刺進母野豬的左眼窩,玻璃珠似的碩大的豬眼在空中搖晃。豺娘兩條后腿拼命往后蹬蹭,母野豬滿臉血沫,將一只前爪摟住豺娘的腰,尖尖的豬嘴竭力向前拱動。
突然,母野豬的獠牙叼住了豺娘的腹部,豬頭左右搖擺,噗的一聲將豺娘的肚皮咬開一個血窟窿,腸子流了一地,豺娘已經(jīng)沒有力氣哀叫了。也許是洞外凜冽的北風飛旋的雪花促使母野豬昏熱的頭腦冷靜下來,也許是洞外紅壓壓的豺群使母野豬意識到自己的危險處境,也許是豺娘熱血快流干力氣快耗盡因此減弱了朝外拖拽的力量。母野豬突然停止朝前拱動,扭動脖子拼命朝后退縮。豺娘支持不住,竟被拖回了石縫口。要是讓母野豬退進石縫,不僅豺群的圍堵前功盡棄,豺娘的血也白流了。
嗬——嗬——豺群齊聲嘯叫起來。這大概是世界上最悲壯的拉拉隊了。豺娘拼出最后一點力氣,將自己的脖頸奉送進臭烘烘的野豬嘴里。母野豬不由自主地用獠牙狠狠噬咬住豺娘的脖頸,而短暫地停止了朝石縫內(nèi)退縮的動作。豺娘趁機將另一個前爪刺進母野豬的右眼窩,劇烈的疼痛使母野豬喪失了理智,雙目失明使它無法辨清方向,它的軀體拱出石縫,撲在豺娘身上胡啃亂咬。
母野豬拱出石縫的瞬間,索坨敏捷地撲躍到豬屁股上,施展豺最厲害最拿手的絕招,將一只利爪捅進母野豬的肛門,搗鼓著豬腸豬肚。
這發(fā)豬瘟的家伙疼得完全分不清東南西北了。
豺群帶著勝利的喧嘩,帶著終于擺脫了饑餓的歡呼,一擁而上。鉛灰色的天穹下因此展開一場瘋狂的屠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