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薇
洗發(fā)水有兩瓶,沐浴露有三瓶,每瓶都打開著。被子沒有疊,床上有娃娃和抱枕,紙桶外還有公仔布套?!霸瓉硭褪且粋€童心未泯的大男孩”,看到朋友潘振的臥室,方芳不禁笑了起來。
這天是2010年2月13日,農歷年三十。在深圳工作的方芳出差到潘振所在的上海,后者便力邀方芳去他家一起過年。不然,她將在酒店獨自度過除夕。
這天傍晚,方芳拎著兩瓶紅酒,踏進潘振的家門。
被催婚的恐懼
桌上6樣菜,3人圍坐著,倒了紅酒和椰汁,電視里上演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窗外時不時響起鞭炮聲。潘振的媽媽,一位剪著青年頭的中年的婦女,將鹵蛋、鴨腿呼啦一下全撥到方芳的碗里。
起初,潘振的好意讓方芳拿不定主意。當她最終決定赴約,遠在湖北的父母聞得此訊,立刻追問兩人到底是什么關系。
方芳完全明白父母期待的那個答案。事實上,這也是她恐懼回家過年的原因。
盡管她自小成績優(yōu)異、出國留學、如今月薪上萬,盡管她的父母蓋了六層新房、開了照相館、吃喝不愁,但只需一件事,便可以將這份驕傲完全打消:她曾是山溝里飛出的“金鳳凰”,如今也是方圓兩里內出了名的“老姑娘”。
方芳今年30歲,仍未婚。這在大城市不新鮮,但老家,親戚朋友拜年時,說話都帶著刺兒:“你看這么大的人了,還不嫁人,看你以后怎么辦?”
客人一走,被打擊的爸媽便抓住機會思想教育。爸爸說,要抓緊,要求不要太高,找一個“人品好、性格溫和、會賺錢的就好了——方芳一聽,這十個字的要求可不低;媽媽說,她每月寄給家里的錢,媽媽都存著,他們還準備賣掉2層樓房,一定拿得出十幾萬塊錢做她的嫁妝。
方芳曾邀媽媽去深圳小住。媽媽卻說,“如果你迅速地、努力地有孩子了,我才過去。”
結婚這件事,眼下不只關系著方芳個人的幸福,還關系著是否讓她父母感到幸福,甚至成為兩代人最大的矛盾,往往還發(fā)展成“戰(zhàn)爭”。
因為備感壓力,從2006年起,方芳只選擇在平時回去看看,春節(jié)絕不回家。深圳、洛杉磯都曾收容過她的新年,如今輪到上海。
潘振是安徽合肥人,大學畢業(yè)后當了飛行員,在上海郊區(qū)安了家。方芳和他,是通過開心網認識的,一年間,見過兩次面。事實上,這位同齡人的春節(jié),也不具有傳統(tǒng)意義。因為工作關系,潘振不能回安徽老家,于是媽媽特地到上海來陪他過年,而爸爸,則留在家鄉(xiāng)陪伴年邁的奶奶。
兩個世界的變遷
潘媽媽招呼著方芳,一定要多吃點。習慣了口味偏重的湖北菜,方芳覺得菜式有點淡。上海天冷,一桌菜還沒等到吃完就涼了下來。
方芳有些懷念家鄉(xiāng)的火爐和吊鍋。照湖北黃岡的風俗,一家人要在農歷年三十凌晨便起床做飯。前一天晚上放進吊鍋的豬肉燉得爛爛的,米飯煮上三四天的量,六七點天微亮時,放了鞭炮就開始吃這天里最豐盛的一餐。
小時候,從襪子到鞋子、上衣,每年都穿新的。方芳記得,爸爸帶她去買新衣服,問她喜歡什么樣的。她只說,要口袋大的——因為裝的零食多。這個小心思被爸爸看穿了,嘲笑了好久。
潘媽媽和潘振的熱情,使方芳不斷回想起故鄉(xiāng)曾一起長大的朋友。只不過,如今,她已很難和舊日好友找到共同話題。不同的生活道路,把她們帶入全然不同的兩個世界。
有一次,方芳戴了一塊卡地亞牌玫瑰金的手表,一位女同學很是喜歡。
“多少錢?”女同學問。
“幾千塊吧?!狈椒继匾鈱r錢往少里說。
女同學嫌貴。方芳只好解釋起大城市與小縣城的消費水平。比如,買大蒜頭,家里是1塊8一斤,深圳是3塊5。
“對,你們賺得多,花得也多?!迸瑢W點頭。
然后,再尋找下一個話題。這樣的談話,還不如和潘媽媽聊天來得輕松有趣。這樣想來,方芳對家鄉(xiāng)和家的感覺變得復雜起來,有時想念,有時厭惡,有時渴望親近,有時又希望疏離。
背井離鄉(xiāng)過春節(jié)的這些年,有時在除夕給家里打電話,聽著電話那邊的鞭炮聲,自己好像立刻就聞到了鞭炮的味道、感受到了過年的氣氛一樣。電話掛斷,她又回到了現(xiàn)代的城市白領的生活。
潘振家的年夜飯,方芳吃得輕松愉快。她事后回想,大概也是潘振和媽媽覺得她一個人過年太冷清,正好來家里熱鬧熱鬧,才好意邀請她前去赴宴。不過,方芳還是覺得有些打擾,有些拘束。
2012年,方芳將滿30歲。她終于決定結束一個人過春節(jié)的生活。機票是1月18日的,沒有折扣,提前三個月就買好,“為了不給自己留后路,防止自己臨陣脫逃?!?/p>
無法確定,是不是潘振家的這頓年夜飯,使她有了回家的勇氣。她只記得,離開潘振家時,已是大年初一凌晨。霧氣繚繞,雪花飄落。方芳聞見空氣里有爆竹炸開時特有的火藥味道,“那正是小時候穿著藍襖、舉著竹竿放土炮,自己感受到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