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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知道催唐扶搖一篇稿子是什么感覺嗎……去游樂園坐個過山車你就知道了。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jì),唐扶搖同學(xué)從4月1號開始,每個星期均會放我一次鴿子……最終交上了這篇十足小城月色的清新故事……NONONO……這并非投訴!這只是一個催稿編輯心底最心酸(……)的呼聲……
不管什么東西,不管是過期的飲料、發(fā)霉的餅干、爛了的橘子,我保證,只要是你給我的,我一定好好收著,絕對不會扔了它。
1世界上最遙遠(yuǎn)的距離
很小的時候,阿詩一直以為,這個世界,只有北京、省城和武陵這三個地方,而這世界上最遙遠(yuǎn)的距離,就是從武陵到省城的距離。
阿詩從來沒去過省城,她只是常常爬到家附近的山頂上眺望省城,可一座山后面,往往還有另一座山,綿延不絕,她永遠(yuǎn)都看不見阿哥口中五光十色的城市。
阿詩的哥哥就在省城。阿爸阿媽出事以后,村里的小學(xué)一下子沒了校長和老師,阿哥讀不了書,索性隨隔壁村的堂舅一同去了省城打工。阿哥走的那一天,她問阿哥:“明天能回來嗎?”
阿哥摸了摸她的頭,猶豫道:“可能得下個月?!?/p>
然而他一走就是一年,頭幾天,阿詩找不到哥哥,在家里又哭又鬧了好幾回,可小孩子忘性大,隔些時日,也就習(xí)慣了。等到阿哥回家過年的時候,阿詩在門口遇上,差點(diǎn)沒認(rèn)出來。
可哥哥就是哥哥,他沒有忘記阿詩,他給阿詩帶了一包糖和一包方便面。
那包糖,阿婆剝了一顆糖放到阿詩嘴里便收起來了,那是她第一次吃奶糖,濃濃的奶香讓她驚嘆地睜大了眼睛。她把糖緊緊地含在嘴里,一邊仔細(xì)品味,一邊看阿哥在村里人的圍繞下眉飛色舞地形容省城的花花世界。
燈光下,阿哥黝黑的臉仿佛籠罩了一層光,連雙眼都閃亮起來。
“省城真是個好地方??!”隔壁吉祥媽的感嘆說出了大家的心聲。
阿詩重重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驕傲地咧嘴笑了,笑的時候,她還沒忘了咬緊漏風(fēng)的牙齒,以免奶糖掉出來。
那包方便面,阿婆在阿哥的指導(dǎo)下,用近乎神圣的態(tài)度煮給了阿詩。阿詩捧著碗,沒忘了先讓阿公阿婆嘗嘗。阿婆笑瞇瞇地?fù)u了搖頭,往鍋里剩下的湯中兌了些水,下了一把面條,“我們吃這個是一樣的?!?/p>
阿詩飄飄然地捧著香氣撲鼻的面,坐在村頭的石頭上吃了兩個小時,村里的每個孩子都被吸引過來了,最后一人輪到了一口湯。吉祥喝了湯,舔了舔嘴唇,又摸了摸肚子,滿足地嘆道:“我大了,要是能每天吃上這個就好了!”
2 省城每天都有月亮
阿詩是跟著阿公阿婆長大的。
她阿爸原來是村里唯一的老師,阿媽也是跟著他讀書的,后來阿媽長大了,嫁給了阿爸,也做了村里的老師。據(jù)說,阿詩還在吃奶的時候,就被阿媽放到了課堂里,跟著大伙一起上課了。
后來阿爸阿媽出事了,村里好長時間沒有老師,只能讓小學(xué)剛剛畢業(yè)的金鳳姐帶著,金鳳姐便帶著他們每天咿咿呀呀地背詩。
阿詩的詩背得最好,因?yàn)樗竺徒刑圃?。阿婆說,當(dāng)初阿爸阿媽給她取這個名字,就是希望她能喜歡讀書,好好讀書。每次說到他們,阿婆都會抹好一會兒淚,阿詩自然不敢馬虎,恨不能把一首首唐詩倒背如流。
可阿爸阿媽是什么樣,阿詩早就不記得了,她只依稀能回憶起阿媽的懷抱,軟軟的,特別暖和,總是搖啊搖啊,帶著淡淡的茉莉香味。阿詩覺得,這一定就是自己一聞著茉莉花香就打瞌睡的原因。
讀書只占了阿詩童年的一小部分,更多的時候,阿詩都跟伙伴們在一起。
漫山遍野都有他們的足跡,他們在山林里撒野,吃遍了山上所有能吃的野果子,爬上樹掏鳥蛋,去小溪里撲魚摸螃蟹,在河溝里釣龍蝦,窩在田里捉泥鰍捉青蛙……
她跟隔壁家的吉祥玩得最好。吉祥高她一個頭,黑壯黑壯的,眼睛又大又圓,笑起來臉上還有酒窩。他處處都讓著她,摸到的魚釣到的龍蝦都會挑大的分給她,有誰欺負(fù)她了,保準(zhǔn)兒第一時間替她出頭,兩人幾乎形影不離,好得跟一個人似的。
村里幾乎人人家門口都有櫻桃樹,春天的時候,大家一人占一棵樹,坐在樹杈杈上吃櫻桃,不吃得小肚皮鼓起來是絕對不肯下來的,陽光穿過樹葉的縫隙一束束地打在她臉上。每次阿詩回憶起那時陽光的溫度,鼻尖都會忍不住冒出細(xì)小的汗珠。
村里的人尊敬阿詩的爸媽,也格外縱容她。夏天的時候,大伙總是派阿詩去偷李阿嬸院子里的葡萄,李阿嬸家的葡萄是出了名的又大又甜,向來看得緊,別人去偷,剛一爬上柵欄屋里的李阿嬸就會罵出來,只有阿詩去她才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那時,只有村長家有一臺二手的電視機(jī),晚上吃過飯,大人們都要去看電視。阿詩他們則拿著不知道誰家分的西瓜,你追我趕地瘋玩,拿西瓜皮砸人。玩累了,就往草地上一躺,看著滿天繁星,手里抓一朵向日葵,小手摳里面的葵瓜子吃,有一下沒一下地對著星星吐瓜子皮,落到自己臉上,就咯咯直笑。
吉祥問她:“星星這么多這么亮,月亮怎么不出來?”
阿詩思考了一下,想不出原因,只好故作隨意道:“這有什么稀奇,月亮又不是每天都出來?!?/p>
“你說,省城這時候有月亮嗎?”
“當(dāng)然有了,省城每天都有月亮?!卑⒃娎硭?dāng)然道。
“那,省城的月亮,會像我們這一樣,有時候彎有時候圓嗎?”
“不會,省城的月亮是又大又圓的?!?/p>
“真的?”吉祥轉(zhuǎn)過頭,狐疑地看著她,“你怎么知道的?”
阿詩有些心虛,聲音卻變大了:“我當(dāng)然知道了,我阿哥說了,省城的月亮每天都是圓的?!?/p>
阿詩的哥哥是村里頭一個出去的,在吉祥心里地位非凡,他信服地點(diǎn)點(diǎn)頭,嘆道:“省城就是不一樣,我真想去看看?!?/p>
阿詩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轉(zhuǎn)了一圈,不敢看吉祥,心中卻默默地祈禱:老天保佑,希望省城真的每天都有又大又圓的月亮掛在天上……
3 不準(zhǔn)不準(zhǔn),踩死陰天
那年秋天,總算有老師愿意到他們這大山里來教書了。阿詩讀了兩三年書,終于在七歲這年升到了小學(xué)二年級。
新來的王老師非常和氣,待阿詩也極好,也就是在他那里,阿詩才知道,原來世界不是只有北京、省城和武陵這三個地方,北京不是這世界上最大的城市,而武陵只是中國一個很小很小的角落。
不知道為什么,阿詩有些迷茫,也有些悵然若失。
吉祥的夢想,竟然在他們六年級的時候?qū)崿F(xiàn)了。
那天回家的路上,阿詩慢慢吞吞地走在吉祥身后,眼角瞥到一根“太陽草”,連忙扯下來喊吉祥跟她一起分。孩子們都愛用這種草判斷天氣,分別從兩端扯開草莖,扯到交界處,如果能拉出一個四角形,第二天就會出太陽,如果斷了,就只能是陰天了。
兩人正低著頭小心翼翼地分扯著呢,吉祥媽突然從身后喊了他一嗓子,他一分神,太陽草便斷了,阿詩連忙將草扔到地下,用力踩了兩腳:“不準(zhǔn)不準(zhǔn),踩死陰天?!?/p>
“陰天怎么是你隨隨便便就能踩死的,笨?!奔樾Φ?。
吉祥媽似乎有什么急事,又喊了他一聲,匆匆往這邊走來,阿詩瞪了他一眼,嘴硬道:“我就是能踩死,你看著,明天肯定還出太陽?!?/p>
“行,明天要不出太陽,你得替我家小黑捉跳蚤……”小黑是吉祥養(yǎng)的狗,他還沒說完,便被自家老娘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拉走了。
“說定了?!卑⒃姏_著他喊道。
可吉祥沒能跟她一起驗(yàn)證第二天的陰晴。
當(dāng)天晚上,他便隨著他阿爸托來順道接他的人去了省城。
之前,阿詩也聽聞過吉祥爸在外面走了運(yùn)賺了錢的消息,可她沒想到,吉祥爸竟然有能力把吉祥接去省城讀書。吉祥媽說起這件事時,聲音都高了八度。
省城,在她和吉祥眼中多么遙遠(yuǎn)多么高不可攀的地方,吉祥竟然這么簡單就過去了?
有好長一段時間,阿詩看著喜氣洋洋的吉祥媽,都覺得她可能被人把兒子騙走了。
可隔幾個月,吉祥媽得了信,自己也收拾了大包小包上了省城。
村里人一時都對吉祥爸刮目相看,可很快,阿詩的阿哥,又奪過了聚在吉祥爸身上的焦點(diǎn),他傳信回來,他要結(jié)婚了,要娶的雖然不是省城人,卻也是城鎮(zhèn)里的姑娘。
阿詩哥一小就出去打工,錢往回寄得勤快,還能不聲不響地完成這樣一件大事,著實(shí)讓大伙稱贊了好一陣子。
阿詩對阿哥要結(jié)婚這事沒什么概念,可她發(fā)現(xiàn),阿婆挑著籃子去鎮(zhèn)上賣菜的次數(shù)勤了,阿公更加起早貪黑地干活了,家里的豬賣了一頭,雞蛋都不常吃了……
阿哥結(jié)婚的那天,阿詩頭一次沒有只顧著吃,而是看著阿公阿婆開懷的笑容和臉上一道道的皺紋愣住了。
她覺得自己好像長大了一些,可不懂的事情更多了。
然而她沒有忘了吉祥,她拍了拍被喜糖撐滿的荷包,微微笑了笑。
隨即,她又被更大的驚喜撞擊了。
阿哥中心十足地在酒席上宣布,既然他已經(jīng)成家,就不能再辛苦上了年紀(jì)的阿公阿婆,他要把阿詩帶回省城去讀書。
她本能地看向阿公阿婆,阿婆已經(jīng)激動得掉下了眼淚,阿公的笑容也更深了。
周圍的每一個人都在恭喜阿詩,阿詩愣愣地收回目光,擠出了一個笑容。
阿哥高興,阿公阿婆也高興,那她也應(yīng)該高興吧?
畢竟,她要去省城了。
是啊,她要去省城了!
4 怎么會差這么多呢
阿詩走的那一天,是一個有些冷的陰天。
阿婆給她穿上了她最好的衣服和最好的鞋,用心地替她綁了辮子,不斷地囑咐她,去了省城,要聽阿哥阿嫂的話,要跟阿嫂學(xué)著說普通話,在家要勤快點(diǎn),不能像以前那么貪吃……
可阿婆雖然囑咐她不要貪吃,吃早飯時,還是在她碗里臥了兩個荷包蛋,還給她裝了一籃子煮雞蛋、水果和米糖路上吃。
吃飯的時候阿公一直蹲在門口抽煙,他面前煙霧繚繞,看不出表情,可阿詩光是看著他的身影,就覺得胸腔的荷包燙得要命。
那荷包是阿婆昨晚幫她縫的,里面裝了五十塊錢,家里為了哥哥的婚禮已經(jīng)花光了積蓄,可前一天晚上,阿公出去了一會兒,回來的時候,悄悄將錢塞到了她手里,囑咐她:“去了省城要好好讀書,但也別委屈了自己,想買點(diǎn)什么就買。”
這是阿詩第一次拿到這樣的“巨款”,她緊張地想要塞回去,阿公瞪了她一眼,她終于低下了頭,心想,過年時,一定要原原本本地拿回來。
她走的時候,有許多人來送行。
李家阿嬸提了一袋洗好的葡萄給她,三阿婆拿了幾根煮好的玉米,王老師送了她一本書,小虎子用草給她編了一只蜻蜓一只蚱蜢……
每個人看她的眼神都充滿了希望,他們都堅(jiān)信,省城是一個再好不過的地方,離開了武陵,阿詩一定會有個美好的未來。
他們坐了兩個小時的客車,又轉(zhuǎn)坐火車,火車進(jìn)入省城的時候,天空鋪滿了霞光。
阿哥特地打了一輛出租車,一路向阿詩介紹省城的建筑和風(fēng)景,阿嫂也小聲附和著。阿詩的臉貼著窗戶,看著窗外不斷變換的景色,車水馬龍,摩天大廈,每個人看起來都那么年輕那么意氣風(fēng)發(fā)。
等紅綠燈的時候,她看見旁邊黑色的轎車?yán)?,一個小孩子探出頭,拿著一件她從未見過的東西,輕輕一吹,就有一串七彩閃爍的泡泡飄上了天空,隨即,一個一個碎掉了。
省城,她終于來到了傳說中的省城!
下一秒,她捂住嘴巴,無聲地哭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么傷心,眼淚控制不住地鉆出來,她只知道,這絕對不是喜極而泣。
阿哥阿嫂都以為她這是小孩子怕生。的確,她感到陌生,她感到不安,她有些害怕,她想念阿公和阿婆……可這一切,都不是她流淚的原因。
那天晚上,阿詩很早就睡了。
夢里她看見了許多背影,有阿嬸們蹲在河邊洗衣服的背影,有阿叔阿伯們赤膊在田里播種的背影,有王老師蘸著水在黑板上寫字的背影,有阿婆彎下腰來挑擔(dān)子的背影,還有阿公在夜晚走出家門時的背影……
夢里她一直在呢喃:“怎么是這樣呢,怎么會差這么多呢?”
5 濃密的睫毛像窗簾一般擋住了雙眼,讓人看不見她的眼神
阿詩的哥哥早年在飯館洗碗,后來去修理店做學(xué)徒,學(xué)著修理電器,攢了些錢租了個門面,現(xiàn)今總算做了自己的老板,阿嫂是他師父的女兒,在一家幼兒園做老師。
阿嫂托了同學(xué),同學(xué)又找了朋友,阿詩進(jìn)入了市內(nèi)一所不好不壞的中學(xué)。
交借讀費(fèi)的時候,阿詩心驚肉跳地看著阿哥手上的錢,好幾次扯他的衣角,想說不讀了。阿哥拍了拍她的手,輕聲安撫:“沒事的,等來年咱們有了戶口,就不用交這筆錢了,你只管好好讀書?!?/p>
阿詩點(diǎn)點(diǎn)頭,看著窗外碧綠的大樹和遠(yuǎn)處的操場,心想,在這么好的地方,怎么好意思不讀書?
其實(shí),在這樣陌生的環(huán)境里,她除了讀書,也沒什么事可以做。
周圍的女同學(xué)每天聊的是《流星花園》、F4和周杰倫,她一句也聽不懂;男生們成日里討論漫畫、籃球和足球,她也聽不懂;從前她也愛玩,可他們玩的東西她一竅不通,她玩的,想必他們也不感興趣。
不知道是誰打聽到她來自鄉(xiāng)下,引來好幾個人向她打聽鄉(xiāng)村生活,她如實(shí)描述,對方要么笑得打跌,讓她不要開玩笑;要么震震驚呼,看她的眼光都帶上了同情,加上她鄉(xiāng)音未改,許多地方一時轉(zhuǎn)不成普通話,便會惹得眾人嬉笑一通,幾次下來,她便很少開口了。
有男生給她取了個綽號叫“阿村”,第一次有人這么叫她的時候,這個濃眉大眼象牙色皮膚的女孩垂下了眼眸,濃密的睫毛像窗簾一般擋住了雙眼,讓人看不見她的眼神。
從阿哥家通往學(xué)校需要坐半個小時的公交車,要是碰上堵車,時間便更久。每一個早上,阿詩都沉默地站或坐在車廂里,沉默地穿過小半個城市,由一個陌生的地方,去另外一個??粗巴獯颐Φ娜顺?、擁擠的街道,她有些疑惑,為什么人們熱衷于同時涌向一個地方呢,他們,真的快樂嗎?
可每個月,往回寫信的時候,她還是只撿省城好的地方說,對武陵的阿公阿婆還有小伙伴們來說,省城就是一個美麗的夢??墒?,阿詩覺得,那些躺在草地上看星星、用網(wǎng)紗捕了螢火蟲做燈籠的日子,才是她現(xiàn)在最美的夢。
阿詩知道自己變了,可她對這種改變無能為力,在適應(yīng)城市生活的過程里,她也漸漸適應(yīng)了現(xiàn)在的自己。
開始她還期盼著,能見到吉祥??删拖癜⒏缯f的,省城那么大,有許多人,一輩子都沒見過彼此,他們和吉祥沒有聯(lián)系,怎么能輕易見到他呢?
6 “同學(xué),”他指了指身后,“這里,廁所。”
體育課上,一群女生站在樹下,不斷向上丟著羽毛球拍,試圖將卡在樹杈的羽毛球打落。
阿詩在角落看了好久,終于鼓起勇氣走過去,說道:“我試試吧?!?/p>
然后,在眾人的驚呼中,她飛快地爬上了樹杈,伸出手,將那顆白色的羽毛球撥弄下去。
她隱隱有些得意地看著樹下驚訝的女孩們,有些期待她們接下來的反應(yīng),然而她們彼此對看了幾眼,忽然便嬉笑著一哄而散了。
阿詩愣了一下,恢復(fù)了平日里的冷淡表情,緩緩地靠在了樹干上,閉上眼睛,感受陽光穿過樹葉縫隙打在眼睛上的感覺。
有那么一瞬間,她恍惚地以為,自己還在武陵的某一棵櫻桃樹上,只要一睜開眼睛,吉祥就會拿著櫻桃籽砸到她臉上來。
她對著虛空揮了揮手,悄悄地笑了。
站在廁所里的宋辭,看到了這個笑容。
稀疏的陽光、翠綠的樹葉、阿詩身上的白衣服和空氣中飄浮的塵埃,都讓這個笑容漂亮得有些不真實(shí)。
那一瞬間,宋辭覺得,這姑娘看起來挺可憐的。
為了避免嚇到她,他輕輕地咳了一聲。
阿詩飛快地睜開雙眼,一轉(zhuǎn)頭,正好對上窗邊那雙剔透明亮的眼。
宋辭沖她微微一笑,露出標(biāo)準(zhǔn)的八顆白牙,真真的明眸皓齒。
“同學(xué),”他指了指身后,“這里,廁所?!?/p>
“我,”他指了指自己,“男的。”
“你,”他指了指阿詩,笑容愈發(fā)親切,“女色狼?!?/p>
阿詩陡然起身,刺溜一下滑下了大樹。
他們相熟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時不時,宋辭都會親切地、別有用心地稱她為“阿狼”,有了這個稱呼做對比,阿詩覺得“阿村”這個綽號,都可愛了許多……
宋辭給她取了很多綽號:女野人、女泰山、長腿怪、大力水手、終結(jié)者1990……
阿詩時常憤憤地想,如果在武陵,她是絕對不會跟這種長得比女孩子還漂亮的家伙玩的,如果小虎他們知道,省城有這樣嬉皮笑臉?biāo)览p爛打的男孩子,估計(jì)連腳底板都要冒出雞皮疙瘩。
然而無論如何,他的出現(xiàn),給阿詩的生活添上了一抹亮色。
雖然他吊兒郎當(dāng),雖然他嘴巴有點(diǎn)毒,雖然他常常揪她的辮子……可他畢竟是阿詩在省城的第一個朋友。
阿詩臉上的表情終于明朗起來,她的普通話雖然還有些不標(biāo)準(zhǔn),卻帶著自己獨(dú)特的腔調(diào),加上有宋辭這樣的毒舌在,別人也不敢當(dāng)面嘲笑她了,有些男生甚至慢慢覺得,逐漸白皙的唐詩,五官也是挺有味道的……
升到初三,阿詩發(fā)現(xiàn),她的日子已經(jīng)好過了許多。
雖然她依舊思念家鄉(xiāng),可她已經(jīng)漸漸不會在午夜掉眼淚了。
暑假的時候,阿哥原本要送她回去,可阿嫂突然檢查出了身孕,她也不敢回去了。阿哥生意忙,她每日便在家?guī)椭驋咝l(wèi)生做飯,時刻盯著阿嫂的肚子,比誰都要緊張三分,就算是宋辭喊她出去玩,十次有九次,她是不會去的。
那難得的一次,是因?yàn)楦绺缌粼诩依铩?/p>
那天一早,宋辭不知道從哪兒弄了輛自行車,阿詩坐在后座,緊緊地抓住他腰間的衣服。車騎到郊區(qū),眼前的景色綠了起來,宋辭順著小山坡沖下去,本以為阿詩會害怕,她卻突然松了手,扶住他的肩膀從后座站了起來,大聲歡呼起來。
宋辭生平第一次嚇得變了聲:“唐詩你給我坐好!”
阿詩不理他,只閉上眼睛,盡情感受著夏日的風(fēng)。
后來他們并排躺在草坪上,阿詩講了許多許多話。她講武陵的山、春天漫山遍野的花;阿婆的手很巧,給她編了好多個花環(huán)。她講有一年夏天,她在山上遇到過蛇,嚇得路都走不動了,回家后大病了一場。她講吉祥和她的伙伴們,還有他們用來判斷陰晴的太陽草。她講村東的那一條小溪,天氣熱的晚上,全村的孩子都去那里面泡著,窩在里面打水仗……
“雖然大家都覺得省城好,可我覺得,還是武陵更舒服,武陵的山山水水,永遠(yuǎn)跟剛被水洗了一樣清新。等我有了錢,我還是要回去,我要給村里修條路,修座橋,修一個圖書館,讓大家都過上好日子。可我又怕,大家過上了好日子,都想進(jìn)城,進(jìn)了城,他們失望怎么辦,武陵沒人了怎么辦?”
“不用怕?!彼无o伸出一只手蓋在她眼睛上,“到時候你叫我,我去跟你做伴。”
她還是沒有遇上吉祥,聽阿婆說吉祥過年隨阿爸回去了,變了一個人似的,白凈了許多。阿詩偷偷想了一下吉祥變成宋辭那樣白會是什么樣子,捂著嘴笑了。
7 吉祥,你還有這樣的小名啊
那一天回家的路上,她正戴著耳機(jī)在公交車上默記單詞,眼睛不經(jīng)意地看向窗外,忽然,一個正在跟人打鬧的背影吸引了她的注意,那人微微側(cè)身。阿詩眼尖地發(fā)現(xiàn),他的臉頰上,正好有一顆酒窩。
“師傅,師傅,停一下車停一下,我坐過站了?!彼谜f歹說司機(jī)才終于開了門,車已經(jīng)開出一段距離了,她跳下車,用最快的速度向剛才路過的街口跑去。
終于,她喘著粗氣,跑到了剛才的地方,那個背影已經(jīng)走得遠(yuǎn)了,阿詩邊跑邊用力的大喊道:“吉祥!”
那身影一頓,轉(zhuǎn)過身來,不確定地問道:“唐詩?”
“是我是我!”阿詩高興地沖過來,小臉通紅,一下?lián)涞搅怂砩希拔医K于遇上你啦!”
在兩個同伴的注視下,吉祥似乎有些尷尬,雖然驚喜,卻并沒有阿詩那種久別重逢的激動,只是拍了拍阿詩,示意自己身邊還有人。
阿詩這才意識到其他人的存在,吐吐舌頭,放開了吉祥:“吉祥,我來了一年多都沒遇上過你,你現(xiàn)在在哪兒上學(xué)呢?”
“阿詩,我現(xiàn)在叫陳杰,吉祥是小名,以后別再叫了?!奔樾÷曊f道。
阿詩愣了一下,努力忽略了他態(tài)度中的疏離感,迫不及待地分享了自己來省城后的生活,又開始詢問吉祥的現(xiàn)狀,得知吉祥的學(xué)校就在附近,她開心地拍了拍他:“太好了,我們又能一起玩了。”
吉祥的同伴噗地笑了出來,吉祥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阿詩一眼:“阿詩,我們今天還有事,下次見面再仔細(xì)說行嗎?”
“好的好的?!卑⒃婞c(diǎn)頭,忽然想到了什么,又連忙道,“我還有東西要給你呢,明天,就明天這個時候,咱們還在這兒見。”
吉祥遲疑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阿詩已經(jīng)像小鳥一樣笑著跑開了,她急著趕回家,急著找出那樣?xùn)|西呢。
阿詩的身影消失在了街口,吉祥的同伴捅了捅他,笑道:“吉祥,你還有這樣的小名啊?”
另一個男生也笑道:“看那女生激動的樣子,不會是你爸媽在鄉(xiāng)下給你定的娃娃親吧,那周麗雅怎么辦?”
“別胡說!”吉祥有些惱羞成怒,不耐煩道,“小時候的名字,我爸媽早不叫了,那就是我小時候一個玩伴,別說了,走吧?!?/p>
8 《怪物史萊克》啊,不就是你表哥
一整晚,阿詩都被重逢吉祥的喜悅籠罩著,連第二天上課時,都會時不時走神,忍不住揚(yáng)起嘴角。
阿詩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吉祥在省城的生活是怎樣的,他第一次來的感覺是什么樣的,他被同學(xué)嘲笑過嗎,他是不是也像她一樣思念武陵,思念他們兒時的歲月?
阿詩正神游天外的時候,忽然聽到自己被老師點(diǎn)了名,她慌忙站起來,才發(fā)現(xiàn),這一節(jié)竟然是作文課,而她面前還擺著數(shù)學(xué)課本。
阿詩第一次被罰站,她又羞又愧,低著頭站了一整節(jié)課。
宋辭來找她的時候,她還保持著那個姿勢。
“喂,今天放學(xué)一起去看你表哥主演的電影吧,我有票。”
阿詩轉(zhuǎn)過頭,一時聽不懂他話里的意思。
宋辭嘿嘿一笑:“《怪物史萊克》啊,不就是你表哥,去吧,據(jù)說挺逗的。”
阿詩呆呆地看著他,終于反應(yīng)到已經(jīng)下課,撲騰坐了下去。
宋辭將她拖到教學(xué)樓后面,看著她紅著眼圈呆呆的樣子,忽然又笑了出來,心說她這樣呆呆的還真像只小白兔,嗯,比小白兔還可愛點(diǎn)。
嘴上卻不肯說出來,只捅了捅她:“一會兒放學(xué)就走,我可不等你啊。”
“我有事,都跟人說好了。”
宋辭睜大了眼睛:“除了我你還有別的朋友?難道你跟門衛(wèi)大伯的關(guān)系有了突破?”
待阿詩解釋清楚,宋辭便拍板放學(xué)后由他先陪阿詩去送東西,再由他繼續(xù)好心地陪阿詩去看電影。阿詩心知他也是一片好意,雖然心中想跟吉祥多相處會兒,卻也不好意思拒絕宋辭,只好點(diǎn)頭同意了。
“對了,”阿詩問道,“咱們這樣公然地逃掉大掃除,不好吧?”
“我不知道你好不好,不過,”宋辭指了指她,“你屁股下面的石凳,就是我負(fù)責(zé)的,喏,你已經(jīng)坐干凈了?!?/p>
9 以后你有好東西,只給我留行不行
阿詩他們在前一天的街口等了近半個小時,一直到宋辭都不耐煩了,吉祥才終于從另一邊出現(xiàn),今天他是一個人來的。
宋辭斜眼打量他,只覺得這小子怎么看怎么不順眼。
阿詩卻熱情地迎了過去,小心翼翼地掏出了那袋保存許久的喜糖:“吉祥,這是我阿哥結(jié)婚時的喜糖,我特地給你搶的?!?/p>
吉祥驚訝,有些猶豫地接過那一小袋喜糖:“阿詩,你……”
阿詩揚(yáng)起了嘴角:“你不用謝我,有好東西,我當(dāng)然會給你留一份啊?!?/p>
聽見這話,宋辭撇了撇嘴,一把拉過阿詩的胳膊:“好了,東西給了,快點(diǎn)走吧,來不及了?!?/p>
阿詩匆匆跟吉祥告了個別,便被宋辭拉跑了,剛一轉(zhuǎn)彎,她看見街角的電話亭,心中一動,連忙抽回手臂往回跑,一邊跑一邊喊道:“吉祥,咱們交換下電話……”
她的話音還沒有落,便看見,剛剛她送給吉祥的那袋糖,在空中劃了一道弧線,落入了垃圾桶。
看見她的那一刻,吉祥的表情有些慌亂,卻強(qiáng)自鎮(zhèn)定了下來。
“阿詩,”他試圖解釋,“我們現(xiàn)在是城里人了……”
他還沒說完,阿詩身旁一道人影便沖了過去,狠狠地給了他一拳。
她總是笑話宋辭像個小姑娘,可是外表柔弱的宋辭,為了她,打了吉祥。
吉祥小時候,總是幫她打架,可是他隨手,將她送他的糖丟進(jìn)了垃圾桶。
這一刻,阿詩沒有哭,她只是想,原來改變的不只有自己,吉祥也變了。
那天晚上看電影的時候,宋辭笑得格外夸張。
阿詩側(cè)過頭看他,他白了她一眼:“看什么看,我笑是給你面子?!?/p>
阿詩轉(zhuǎn)頭看向屏幕上的史萊克,忽然笑了。
宋辭偷偷用眼角的余光注意著她,見她微笑,終于松了一口氣。
或許在別人眼中,唐詩只是個內(nèi)向、有點(diǎn)土氣的姑娘,可只有他知道,她笑起來的模樣,有多么動人。
宋辭堅(jiān)持將阿詩送到了巷子口,阿詩笑著沖他擺了擺手,示意他不用擔(dān)心。
宋辭卻突然喊住了她。
“唐大力!”
阿詩皺著眉回頭。
宋辭竟然在路邊的花壇發(fā)現(xiàn)了太陽草:“看看明天是陰是晴?!?/p>
阿詩緩緩地走過去,接過太陽草的另一端,低下頭,只覺得眼睛酸酸的。
頭頂?shù)乃无o突然開口:“以后你有好東西,只給我留行不行?”
阿詩睜大了眼睛看著他,月光下,宋辭的臉龐似玉非玉,還帶著一抹紅潤。他難得認(rèn)真地說道:“不管什么東西,不管是過期的飲料、發(fā)霉的餅干、爛了的橘子,我保證,只要是你給我的,我一定好好收著,絕對不會扔了它。”
阿詩的臉漸漸熱了起來,她忽然惱羞成怒:“難道我只會給你壞東西嗎,好啊,有本事你到時候就吃了??!”
宋辭卻突然露出了一個燦爛的笑容,舉起手中的太陽草:“看,明天是晴天。怎么,按你們的規(guī)矩,是不是要把它扔到天上,通知老天爺?”
說罷,他手一揚(yáng),那根細(xì)細(xì)的小草,便飛上了天空。
阿詩抬頭,深藍(lán)的天空中,只有一輪明月。
城里的月亮,其實(shí)根本沒有武陵的清晰,也沒有武陵的大。
可城里的月光,照在宋辭臉上,竟是說不出的明亮好看。
編輯/颯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