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東東
讀小學(xué)的時候,也許更早,上幼兒園的時候,我就很向往有一個鄉(xiāng)下。那時候,剛剛放暑假,玩得最要好的某個小朋友就不見了。今天找不到,明天也找不到,后天跑去問他漂亮的姐姐,她說他跟著奶奶一起去了鄉(xiāng)下……暑假快結(jié)束了,那個小朋友曬得黑乎乎地回來了,從褲袋里摸出在河灘上撿的一大把圓溜溜的小鵝卵石??梢韵胂?,整個夏天他玩得有多么痛快。他講他如何在打谷場上瘋跑,在爛泥溝里游水,從土磚壘起的墻頭爬到別人家院子里的石榴樹上又滑下來……還有,他講起巨大的柴火灶,輾軋轉(zhuǎn)動的汲水轆轤,深不見底的水井,躲在陰涼里的黃牛,以及一切讓人神往的在弄堂里簡直不能想象的奇異的人和事……所以我就抱怨我家竟然沒什么親戚,尤其是沒有鄉(xiāng)下的親戚。
許多年后我才知道,事情其實不是這樣—然而當初,我的確沒有那種幸運,可以讓一個親戚帶著我離開家,離開弄堂,離開上海這座城市,到鄉(xiāng)下去。這種怨憤鼓勵著我離家的沖動,幾乎讓我忘記了在我更小的時候、更不懂事的時候,曾經(jīng)有過的離家的教訓(xùn)。
然而那其實是忘不了的。上個世紀60年代初的某一天上午,天氣晴好,我母親抱起我往弄堂外面走。大概是直覺到大事不妙,我哭鬧起來,扭動不已,弄得只好換成我父親抱著我繼續(xù)走,上三輪車,來到了一個幼兒園門前。我哭鬧得更兇,拒絕被關(guān)進這個不是家的陌生地方??墒蔷拖衤浜缶蜁ご颍跣∫仓荒芫头丁冶粡娦袔У搅擞變簣@的一片草坪,注意力慢慢轉(zhuǎn)移,去看許多小朋友正在追逐的一個明亮的光斑,它徐疾跳動,掌握于幼兒園阿姨手中的一面小圓鏡……當我從這個游戲中回過神來時,我的父母早已離去,我被留在了一座我以前從未到過的大房子里。隱隱的不安全感,反而讓我不敢哭鬧了。這是第一天。后來我在幼兒園的大房子里度過了很多日子。奇怪的是,那個地方從來沒有讓我感到熟悉、習(xí)慣,更不用說親切和喜愛了。痛苦的是,許多個周末,其他小朋友被他們的父母接回家去,而我仍孤零零地留在幼兒園的教室里。那些政治運動使得我父母無暇顧及我—他們總是要去我所向往的鄉(xiāng)下。月光透過窗戶照在上海福利會幼兒園教室鑲拼的地板上,那一幅白而清寒的畫面成了我能記起的我住家以外之居所的第一個畫面。
也許,在我沒有想起我頭一回離家住在別處不好玩的時候,我有去鄉(xiāng)下的沖動,向往有一個鄉(xiāng)下的愿望還比較單純;在我忘不了我頭一回離家住在別處不好玩的時候,我有去鄉(xiāng)下的沖動,在向往有一個鄉(xiāng)下的愿望里,就有一種補償和修復(fù)的意識,或許僅僅是潛意識吧。后來,我的確有了一個鄉(xiāng)下:我把自己的大部分藏書裝進300多個紙板箱,用一輛載重5噸的卡車運到了離上海不遠的一個水鄉(xiāng)的一套房子里,經(jīng)常跑到那兒去住一段??墒悄莾翰⒎俏倚r候想象的鄉(xiāng)下,也早已不是實際的鄉(xiāng)下了。好玩不好玩不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鄉(xiāng)下很快就被圍進了一座新城。即使在當?shù)赝辽灵L的小孩,也再不會有一個將自己曬得黑乎乎的暑假了;從他們的口袋里掏出的,一定不會是一把河灘地上的小鵝卵石,而會是一部手機,手機里五花八門的電子游戲,給予他們的是別的向往、別的沖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