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鵬建

當(dāng)溫定海看到楊紅旗的死亡訃告時，腦袋又嗡了一聲。這已經(jīng)是兩個月之內(nèi)單位里死的第三個人了。前兩個死者是女同志，都是得癌癥死的，一個是腦瘤，一個是乳腺癌。雖說楊紅旗是因為精神問題而死在了西藏，可比起前兩個人的死來，對溫定海的震動更大，本來他已經(jīng)承受了很大的心理壓力，可這次卻幾乎讓他到了心理崩潰的邊緣。

溫定海再也沒有了工作下去的心思，他草草地處理了一下手頭的事務(wù)，便回了家。他打開家門，見妻子劉小梅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手里拿著一張報紙在看，邊看邊咯咯地樂。

見丈夫回來，劉小梅興致更高了，她向溫定海招了一下手，示意他坐到沙發(fā)上，和自己一同分享快樂。“老公，你快坐，聽聽這個故事，逗死人了!”劉小梅一邊笑著一邊給溫定海講起了那個讓她發(fā)笑的故事：

說是某學(xué)校高三一位教師今年帶的畢業(yè)班打了一個漂亮仗，重點本科上線率高達百分之八十，為學(xué)校掙足了面子。校長要為他慶功，準(zhǔn)備往教育局報送材料，申報今年全市的十大杰出教師。校長對他說，競爭非常激烈，要他把材料深挖細(xì)掘一番，要寫出高度，寫出深度，報到教育局要技壓群芳。

教師節(jié)前夕，全市十大杰出教師的名單公布，卻沒有這位老師的名字，只獲了個提名。

教師節(jié)那天，校長和他一同到大禮堂參加表彰大會，聆聽十大杰出教師的典型發(fā)言。

第一位發(fā)言的是個男教師，他說：“…我扎根基層中學(xué)十余年來，常年帶病上課，不僅有嚴(yán)重的胃炎，還有咽炎。我努力克服這些疾病的困擾，堅持上好每一節(jié)課……”

第二位是女教師，她說：“……我要侍候生病的婆婆，還要克服多種婦科病的困擾，早起晚睡，卻一心撲在了學(xué)生身上……”

第三位是來自山區(qū)的男教師，他說一“我每天拖著患有嚴(yán)重的風(fēng)濕性關(guān)節(jié)炎的腿，騎著自行車往返五十多里山路，從沒有耽誤過孩子們一節(jié)課……”

第四位發(fā)言的女教師則流著淚說：“……為了山區(qū)的教育事業(yè)，我全身心投入到學(xué)生身上，甚至在感冒發(fā)燒嘔吐的時候也都堅持著。有一次，為了給學(xué)生講解數(shù)學(xué)題而耽誤了給兒子看病，結(jié)果孩子因為發(fā)病成了耳聾……”

聽著發(fā)言，校長便對這位教師說：“憑你的實力，競選沒有問題。可結(jié)果落選，責(zé)任在我啊!明年你上報的材料我要親自把關(guān)，給你定個癌癥晚期……我要讓他們看看，到底誰病得最厲害!”

劉小梅講完，又咯咯地笑了一通，說真是太逗了，定個癌癥晚期，真能想，逗死了。她是市里的一名小學(xué)教師。

在笑的同時，劉小梅拿眼瞟了一眼丈夫溫定海，卻發(fā)現(xiàn)溫定海像木頭一樣呆坐在那里，陰郁著臉，根本沒有一絲笑容。

劉小梅也把笑容收斂了，把手里的報紙甩到一邊，沉著臉沖溫定海哼了一聲，問他“怎么了?你。是不是嫌我提到了那個病7”

溫定海搖搖頭，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口氣悲哀地說：“又死了一個!”

劉小梅驚了一下，肚子里的氣不知道去了哪里，急急地問“真的?誰死了?”

“楊紅旗?！?/p>

“就是喝多了酒撒酒瘋爬樓險些掉下來摔死的那個？”

“嗯?！睖囟ê｜c點頭。

“怎么死的?”劉小梅急切地問。

溫定海厭煩地看了一眼妻子，惺吞吞地說“瘋瘋癲癲地，撂下工作，獨自一個人去了西藏，結(jié)果一去就沒有回來，當(dāng)?shù)厝嗽谝粋€湖邊發(fā)現(xiàn)了他的尸體……”

按說，楊紅旗除了和自己是同事外，跟自己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溫定海根本沒有必要為他的死有什么反應(yīng)，大不了跟其他的同事一樣，咂巴兩下嘴，表示表示惋惜和同情就可以了，何況他已經(jīng)是最近兩個月里臺里死的第三個人了，人們的惋惜和同情也已經(jīng)變得很僵硬很廉價了。可溫定海反應(yīng)強烈，可以說比聽到前兩個女人的死訊反應(yīng)還要強烈，是因為他有了更實在的凄涼感，而且也更加覺得“辦公大樓就是一口棺材”的說法確實不虛。

溫定海大學(xué)畢業(yè)后分到了這家省級電視臺，當(dāng)時這家電視臺剛剛把辦公大樓蓋起來，可人們還沒有搬進去辦公，就有一位前來討要承包費的老板從十五層上掉到樓下摔死了，警方認(rèn)定是自殺，理由是他討要承包費受阻感到絕望，就想一死百了。這件事發(fā)生后，人們就開始議論這座大樓的造型，說這座大樓的整體形狀就是一個橫放著的棺材，人進了里面就等于進了棺材，在棺材里生活，那還有個好?這也就是說，用另一種說法表述他們所在的這個單位，那就是一墳?zāi)?。因此在往樓里搬家時，人們都不情愿?？刹磺樵笟w不情愿，不進去就沒有干凈舒暢的地方辦公，只有窩屈著，所以只好陸陸續(xù)續(xù)搬了進去，可十五層人們堅決不去，直到現(xiàn)在這個樓層都閑著。電視臺領(lǐng)導(dǎo)想向外出租這個樓層，可一直也租不出去，大概是這個樓層早已經(jīng)名聲在外了。

人們搬到大樓里辦公后，幾年時間內(nèi)平平安安的，并沒有發(fā)生過什么事，人們的心里漸漸地也就沒有了那些古怪的想法。可后來一個記者在外出采訪中出了車禍，被撞死了，不久單位后勤車隊的隊長也死于腦出血。人們的心里～下子又不平靜了，都在猜測下一個死亡的目標(biāo)會是誰，猜來猜去，誰也舍不得往自己身上猜，實際上，人們是害怕下個死亡目標(biāo)會輪到自己。

溫定海的心里一直都很平靜，他不相信那些烏七八糟的東西，人壽有始有終，有正常死亡的，也有非正常死亡的，跟樓的形狀有什么關(guān)系呢，那時候，他還年輕，剛剛進入這個單位，收入不錯，讓不少人羨慕，而且是自己喜歡的工作，因此心情很舒暢，覺得每天都有一輪新的太陽在升起。就是帶著這樣的心情，他在這家電視臺工作了十多年，即便是那個記者的猝死和車隊隊長的猝死渚5沒有對他的心理產(chǎn)生什么影響，尤其是鬧“非典”那年，他穿著防護服進入了醫(yī)院的重癥隔離室，采訪多位“非典”患者，半個多月時間與他們近距離接觸，事后體檢他的身體都是一級健康，更讓他對辦公大樓是棺材的說法產(chǎn)生了鄙視。不過，在這個過程中，有一件事卻讓他心里不爽。當(dāng)時和他作伴采訪的小郭，身體瘦弱些，他便著意愛護些他，凡事自己沖到前頭。有一天由于采訪急，他們兩個兩頓飯沒有顧上吃，都餓得頭昏眼花的，他身體好，硬堅持著，可小郭卻沒有堅持住，一下子昏倒了。這下好了，小郭成了抗“非典”的英雄，不僅臺長特批住進了高級病房，市里、省里的領(lǐng)導(dǎo)輪番慰問，還發(fā)獎金，還給記功，還報先進個人什么的，把他的風(fēng)頭搶了個干干凈凈。臺長一說抗“非典”英雄就是小郭，他卻像被一口大鍋蓋住捂了個嚴(yán)嚴(yán)實實，除得了一張敬業(yè)證書外，其它什么榮譽也沒有，不像人家小郭名利雙收。這件事讓劉小梅著實氣不忿，嚷嚷著要找他們臺長去。他說什么也不讓，要是那樣，自己不就是唆使家屬向領(lǐng)導(dǎo)要榮譽了嗎?傳出去好說不好聽，自然名聲掃地，以后還怎么做人。劉小梅罵他窩囊，說他就是個軟柿子，領(lǐng)導(dǎo)不專捏他才怪哩。他心里也憋屈，可咬咬牙還是忍了。

沒想到后來的事情對他打擊更大，在一年后進行的部門改革中，小郭一下子被提拔成了他們部門的主任，成了他的直接領(lǐng)導(dǎo)。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他眼前當(dāng)即就黑了一下，差點嘔了血。有人替他鳴不平，就到主管的李副臺長那里去給他叫屈，用他的學(xué)歷、他的能力與小郭比，可李副臺長卻不以為然，說了些“能干者不一定提

拔”、“機會要給那些為臺里做出了貢獻的人”之類的話，那人就說，如果老溫一怒之下辭職怎么辦，李副臺長嘴角一咧笑了一下，說辭就辭唄，這個世界上，缺的是三條腿的蛤蟆，一個腦瓜兩條腿的人從來都不缺。那人沒什么可說的了，就快快地退了出來，把李副臺長的話一五一十地給溫定海說了。這次溫定海的眼前黑了兩下?；丶液笏堰@事說與劉小梅，表示自己要爭口氣辭職不干了，可劉小梅卻堅決不同意，說：“辭職這事可不能意氣用事，你辭了還能去哪兒找，你找不著工作我們娘倆可指望誰呢?”一番話把溫定海說得沒了脾氣，只好又忍下了。但從此后，他對那個李副臺長恨到骨子里去了。

從此以后，溫定海再也沒有了以前的干勁，在單位開始混起日子來了。

兩年后，一次單位組織體檢時，溫定海除了高血壓外，還被查出胃上有個黑點，像是個瘤。醫(yī)生建議他再到門診仔細(xì)檢查檢查，確診一下。結(jié)果果然是癌，幸好還沒到晚期。確診結(jié)果出來后，劉小梅當(dāng)即就給在北京的姑姑打了個電話，告訴她要到北京去給溫定海做手術(shù)，要在他們家借宿。

在去北京的路上，劉小梅嘆著氣說：“你看你，該病的時候你不病，‘非典那會兒，你病了多好，現(xiàn)在不該病的時候你卻病了……”溫定海這時心情本來不好，聽她這么說更沒好氣，說：“你是不是盼著我早得這個病啊?”劉小梅琢磨著自己說得也不妥當(dāng)，就辯解說：“不是，哪能盼著呀。我是說，那個時候你得個小病什么的…”

手術(shù)很成功，瘤子順利切掉了。醫(yī)生要求溫定海不能放松治療，要注意按時服藥。雖然一切都很順利，生活和以前相比也沒有什么大的變化，但溫定?？偢杏X自己真的成了一個病人，而且是一夜之間的事。這種感覺讓他時常煩躁而恐懼。

溫定海還像往常一樣上班下班，卻找了個相對清閑的位置，每天上班就是喝喝茶、看看報，評評好新聞之類的。此外，他對那座辦公大樓的看法也和以前不一樣了，他曾遠(yuǎn)遠(yuǎn)地仔仔細(xì)細(xì)地觀察了這座大樓，感覺它確確實實像一口棺材，他甚至覺得，自己每天都要進出棺材一次，兩次，甚至三次，四次……不知不覺地，他對這座大樓產(chǎn)生了厭惡，對大樓里每個人的健康狀況也格外關(guān)心起來了。

劉小梅自然悟出了溫定海情緒不高的原因，說：“你是不是害怕下一個死的就是你了?”

溫定海沒有說話，似乎是認(rèn)可了妻子的猜測。

“怎么會呢?”劉小梅安慰他，“楊紅旗不是有精神病嗎?”

“那田鴻娟和黎波也都有精神病嗎?”溫定海反問了一句。

劉小梅沒話了，因為田鴻娟和黎波這兩個女人都是因為癌癥死的，而現(xiàn)在丈夫溫定海得的也是癌癥，雖然發(fā)現(xiàn)得早，手術(shù)也及時，可身體狀況已經(jīng)一天不如一天。溫定海還有高血壓的毛病，時常莫名其妙地頭暈，有時頭暈厲害了還會一下子摔倒在地，短暫地失去知覺。那次在廣場上散步時，他就突然摔倒在地，眼鏡摔碎了，頭上還磕腫了好幾塊。劉小梅知道，在身體狀況糟糕下去的同時，溫定海的心理狀況也甚是堪憂，疾病的陰影令他心境憂郁，有偏執(zhí)傾向，思考問題的方式也有些不可理喻了。如那次因職稱評定，臺里的一名編導(dǎo)背上鋪蓋卷到領(lǐng)導(dǎo)家里去鬧騰的事情，別人都認(rèn)為不可，溫定海卻對這位同事的做法很是贊賞，覺得只有采用一些非正常手段，才能使某些正常的問題得到解決。

對溫定海出現(xiàn)這樣的狀況，劉小梅也很焦慮。她曾經(jīng)咨詢過一個開心理診所的同學(xué)，同學(xué)分析得很透徹，也很客觀，但終究也說不出什么切實可行的解決方法來。

劉小梅還想進一步安慰丈夫，可一時又不知該說什么。靜了那么一會兒，她便想岔開話題，說說孩子最近學(xué)習(xí)成績上升的情況，舒緩一下溫定海緊張的心理?？伤齽傄獜埧冢瑴囟ê５氖謾C就響了。

接完電話，溫定海的情緒更糟糕了。

電話是溫定海的雙胞胎弟弟溫定江打來的，他在電話里告訴哥哥，母親的老毛病又犯了，讓他抽時間回家去看看，給買點藥什么的。

劉小梅知道，這是溫定江又在變著法地要錢了。可心里清楚，嘴上卻不能這么說。

溫定海的老家在城市西部的一個山區(qū)縣，村子夾在一個山溝里，除了核桃、大棗和柿子，其它的幾乎什么都不產(chǎn)。不用說，這里的貧窮根深蒂固。溫定海的父親死得早，母親咽著苦水拉扯大他們兩個雙胞胎兄弟和一個姐姐，落下了一身的病。再加上姐姐溫定霞還沒有出嫁就遭了一場大病，沒治好，死了，母親受了打擊，精神也有了些問題。溫定?？喟居矒沃忌狭舜髮W(xué)，落在了城市里，成了全村第一個蹦出山溝子的人，再得了一個收入穩(wěn)定的工作，村里人不但羨慕，而且忌恨，好像他溫定海把本應(yīng)屬于大家的福氣也都給霸占了去。忌恨的人自然也包括他的弟弟溫定江。溫定江早就想把母親推給溫定海，一直借口母親身體不好，說應(yīng)當(dāng)?shù)匠抢锶ハ硐砀！囟êＳ羞@個意思，可劉小梅不同意，劉小梅說，如果溫定海把他母親接來，她就把自己的父母也都接來一同住。都來住自然是不現(xiàn)實的，兩室一斤的房子，怎么能住得開?溫定海只好嘆氣作罷。溫定江一看哥哥沒些熱度，心里更有些氣，便時不時地打電話讓溫定?；厝?。每次回去，溫定海都要買上一大堆東西，臨走還要給母親留一些錢。他每次回去，劉小梅雖然不高興，但也不好意思明著鬧。自從溫定海檢查出了癌癥做了手術(shù)，他回去的次數(shù)少了，劉小梅的心態(tài)才平和了?？蓜⑿∶窙]事了，弟弟溫定江肚子里的氣卻大了，他不能明著沖哥哥撒，便通過電話，說母親又添了什么什么病，催他回去照顧照顧。

“要不，你回去看看?”劉小梅知道溫定?，F(xiàn)在沒有那個心情，可還是這么說。

溫定海搖搖頭，說“小江只是這么說，母親還能添什么病。”

劉小梅又說“小江打了電話，不回去看看恐怕不好?！?/p>

“有什么不好，我這個身子骨，還能經(jīng)得起折騰?”溫定?？跉怙@露著煩躁。

劉小梅不好再說什么了。

由于心情不好，隨后幾天溫定海沒有上班，躲在家里看一個電視喜劇，內(nèi)容是豬八戒上天下凡交好運什么的，輕松活潑，笑料不斷，溫定?？吹眯那槭鏁沉嗽S多?？赐炅穗娨晞∽詈笠患?，他開始像往常一樣上班。那天上午，他騎著自行車去單位，剛進大院，就見院子里停著好幾輛小車，像有什么重要的客人來訪。那個他最恨的矮墩墩的李副臺長露著一臉的媚笑，招呼著往辦公大樓里相讓來訪者。溫定海心里涌起一股子厭惡，暗暗地咬了咬牙。

這個李副臺長，你別看個頭比武大郎還矬一截，可肚子里的花花腸子比西門慶都多。據(jù)說有一次他帶人到縣里去，下面宣傳部門的人招待他們，吃過飯，他要求唱歌，還要求小姐陪。小姐剛坐到他身邊，他就迫不及待地把手往小姐的褲襠里伸，旁邊的人都跟著臉紅，他卻自然得像個小彌勒佛似的。這個李副臺長非但貪色，還貪吃，溫定海曾背地里聽人說，這個家伙喜歡吃穿山甲，別人請他吃飯要是沒有穿山甲他不吃。穿山甲可是國家保護動物啊I溫定海禁不住吸了口冷氣，心想他大吃國家保護動物，怎么就沒有人管他。自然了，請這個家伙吃頓飯費用一定是不菲的。

溫定海想著這個家伙的一些惡心事，不知不覺上了樓，進了自己的辦公室。和他同辦公室的小許還沒有來，

但已經(jīng)把這幾天的報紙都整理好了，整齊地放在了他的桌子上。他打來一壺開水，泡了一杯茶，便拿起這幾天的報紙來看。

看了幾眼報紙，溫定海忽然想起了什么事，便拿起電話，撥通了弟弟溫定江的電話。在電話里，他對弟弟說，自己通過郵局給母親匯去了五百元錢，讓他記著收一下匯款單，到時候去鎮(zhèn)上的郵局取回來。自己這幾天身體不舒服，不愿意出門，回去看母親的事就免了。他還叮囑一句：那錢你們幾個伙著花。

接到他的電話，弟弟溫定江很是不高興，對他說“老娘的死活你不放在心上，我這個做弟弟的也沒有辦法，你以為咱娘缺錢花?你吃了公家的糧食，心也就成公家的了，也不操心咱這個破墻爛門的窮家了，心里也沒有俺們這些討人嫌的窮親戚了…好，等咱娘死的時候我再給你打電話吧!”說完，哐嘰一聲把電話撂了。

弟弟的一番話把溫定海說得既生氣又難受，他覺得弟弟并不體諒自己的難處，自己得了癌癥他也不是不知道。唉!他嘆息一聲，怎么和親人也這么難相處呢?

正在呆想的時候，小許來了，一進門就露出驚異的神色。“嚷，溫老師，你今天來了?幾天不見，我還挺想你的?！?/p>

溫定海的鼻孔輕輕哼了一聲，心里說，想我?鬼才相信，巴不得我快些死，好看我的笑話。一只虛偽的狗。他心里這么想，可面上還是一副溫?zé)岬臉幼印?/p>

“小許，我沒來這幾天，單位有什么事沒有，”

“沒什么事。”小許拿起抹布一邊擦桌子一邊說。

“也沒什么新聞?”

“新聞倒是有一條?！?/p>

“什么新聞，快說說?！?/p>

“單位全體人員要給楊紅旗的家屬捐款?！?/p>

溫定海的腦袋嗡了一下，心想，這是哪門子新聞呀，便皺著眉說“不是早捐過了嗎?”

“那時候是給田鴻娟和黎波捐的，捐款看病，你忘啦7”小許把抹布在臉盆里涮了一下，擰干，繼續(xù)擦桌子，邊擦邊說，“領(lǐng)導(dǎo)說了，楊紅旗意外死了，家里剩了孤兒寡母，日子難過，咱們大家都要獻獻溫情?！?/p>

溫定海對捐款一聽就怕，不是他掏不起那幾個錢，而是不愿意掏?？扇嗽趩挝?，不愿意掏也得掏，你不主動掏，財務(wù)處就從你的工資里面扣。溫定海覺得這個世界不公平的事太多了，就說扣工資捐款吧，每次自己都和領(lǐng)導(dǎo)在一個水平線上扣，就是說領(lǐng)導(dǎo)捐多少自己也得捐多少，可漲工資的時候呢，領(lǐng)導(dǎo)就成了賽場上的劉翔，一路高歌著任你使出吃奶的勁兒也趕不上。

“是不是又要從工資里面扣了?”溫定海知道結(jié)果肯定是這樣，不過還是問了一句。

“當(dāng)然啦，哪次不是這樣啊”聽小許的口氣，她對單位的這種做法也非常不滿意。

小許是臺里紀(jì)檢書記的一個遠(yuǎn)房親戚，三年前從市里的一所大學(xué)中文系畢業(yè)。剛來的時候在臺辦公室給幾個領(lǐng)導(dǎo)端茶倒水送文件，可有一次不知怎么搞的，把廣電局發(fā)來的一個重要文件給弄丟了，結(jié)果被“貶”到了溫定海所在的這個部門。別看小許平時臉面上不顯山不露水，可心里也窩著一些小火，正兒八經(jīng)的大學(xué)生嘛，總是有種懷才不遇的感覺。

本來弟弟的一番話已經(jīng)在溫定海的心里下了一陣陰雨，捐款的事又是一陣陰雨，讓他看豬八戒電視劇獲得的那份晴朗情緒又蕩然無存了。

擦完桌子，小許坐下看起了報紙。溫定海也無事可干，重新拿起甩在一邊的報紙讀起來。報紙上有幾則小笑話，登在里邊版面的不顯眼處，可溫定海還是一眼就看到了。

這幾則小笑話確實很有趣，溫定海讀著，禁不住想笑，心情自然而然就好了些?？勺x著讀著，他的腦子里就有了一種特殊的想法。

那天下午下班后，溫定?；丶冶容^晚，比起平時來，要晚三個多小時。劉小梅有些奇怪，問他干什么去了，他說讓朋友約去吃飯了。劉小梅有些將信將疑，溫定海自從得了癌癥后，謝絕了一切應(yīng)酬，這次怎么破天荒地又去應(yīng)酬了。不過，她也沒有深究，只是叮囑他要注意自己的身體，并湊近他聞了聞有沒有喝酒，直到?jīng)]有聞見酒味才放了心。

第二天，溫定海沒有到單位里去，在家里窩了一天，在電腦上看了兩部喜劇電影，一部是抗戰(zhàn)志士耍弄日本鬼子的，另一部是一個知名大導(dǎo)演拍的玩鬧片，里面也有戲耍人的成分?？赐辏d奮地睡了一覺，徹底解了解乏。

傍晚，劉小梅提著一兜子青菜回來了，兒子跟在她的后面。兒子在劉小梅任教的那所小學(xué)上學(xué)，因此溫定海從來不管接送孩子。

劉小梅見他在家，便有些奇怪，問，“今天怎么回來得這么早?”

“早?”溫定海笑了一下說，笑容里微微顯露著得意，“我根本就沒去單位?！?/p>

劉小梅一下子把眼睛睜大了，“怎么，你們單位出了那么大的事，你……你竟然還穩(wěn)坐釣魚臺?”

溫定海覺得她大驚小怪，不屑地說：“丟個牌子的事，算什么大事!”嘴上這么說，但他還是覺得那件事雖不大，可也是地地道道的趣聞，四處傳播也是正常的，他希望傳播得越遠(yuǎn)越好。

“什么丟個牌子，你聽誰說的，”劉小梅一臉不解。

“聽……同事……打電話說的，李副臺長……辦公室門前的職務(wù)牌子被人……被人扔進女廁所的馬桶里了?！睖囟êＳX得妻子的神情蹊蹺，心里便有些感覺怪異，說話少了些底氣，就不那么利索了。

“哎喲，我說你個豬腦子，哪是丟個牌子的事啊，一個破牌子值幾個錢哪!你們單位財務(wù)處昨天晚上被盜了，丟了一百二十萬現(xiàn)金，全城都傳遍了。怎么偏偏你這里燈下黑，自己單位的事你都不知道……”

“什么?財務(wù)處……”溫定海腦子嗡的一聲，他這才想起來，財務(wù)處和李副臺長的辦公室在同一個樓層里。

劉小梅把自己聽到的一古腦地往外倒：“聽人說好像臺里有內(nèi)鬼，財務(wù)處的門完好無損，錢卻沒了……現(xiàn)在你們單位都封鎖了，警察正調(diào)查破案呢

”

“怎么破?”溫定海忽然有些惶惶的，不知道怎么就問了這么一句。

“單位都有監(jiān)控錄像，一看監(jiān)控不就知道是誰了!”劉小梅說著，頓了一下，好像又想起了什么似的，“不過，我聽說你們單位的監(jiān)控在犯罪分子作案之前已經(jīng)被破壞掉了，監(jiān)控里恐怕看不出什么來。”

劉小梅說了一通，便站起來招呼兒子做作業(yè)，自己到廚房里做飯去了。

“監(jiān)控……哦，監(jiān)控，有監(jiān)控，我怎么沒有想到……”

溫定海的心忽然像被人套進了繩子里使勁地勒

溫定海一夜沒有睡好覺，總是做夢，迷迷糊糊地好像有人要害他，他拼命地逃跑，累得呼呼直喘，渾身是汗。

次日上午起來，他精神不好，木然地坐在沙發(fā)上發(fā)呆。劉小梅已經(jīng)帶孩子去學(xué)校了，家里出奇地靜，溫定海從沒有感覺這么靜過，連自己的輕微呼吸都聽得很清楚。

“……我什么都沒有做，你們懷疑我沒有道理……我是個癌癥患者，嚴(yán)重的癌癥患者，我只是想在我臨死之前出一口惡氣……你們是從監(jiān)控里看到我的吧，看到我去了女廁所……不，不，我沒有耍流氓，我進去時里面沒人……那些錢跟我沒關(guān)系……我只摘了那個牌子，扔進了馬桶，沒有進財務(wù)處…我沒有鑰匙，沒有跳窗…”不知怎么的，溫定海的嘴嘟嘟囔囔自言自語起來，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向誰訴說，向誰辯解。

一輛警車開到了溫定海家的樓下，雖然坐在自家的客廳里，但他還是在第一時間捕捉到了這一信息。

他的手抖動起來。

樓道里傳來咚咚的腳步聲，有人上樓來了。

他的手抖得更厲害了，整個身體也像坐上了蹦蹦車，跟著抖了起來。

腳步聲在他家的門前停下來了，門前有輕微的交談聲。

他的心要跳出嗓子眼了。

門被敲響了，嗒嗒的聲音，試探性地，卻帶著一股子嚴(yán)厲和威脅。

而這時，另一個聲音也忽然驚天動地地響起來—是他的手機。

手機就在他的旁邊，他啾了一眼來電顯示，是弟弟溫定江的電話。

母親……

他伸手去拿手機，使了使勁，胳膊卻沒有動。也就在這時，一股涎水從他的嘴角流了下來，兩腿間也忽地彌漫起了一股熱氣……

責(zé)任編輯／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