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學(xué)華
1
農(nóng)歷七月,正當我家鄉(xiāng)洪村的晚熟荔枝剛剛上市的時候,在洪村的荔枝園里,發(fā)生了一起案子,一個中年男人在同他年輕的妻子房事時死了,死因并不是人們所傳聞的“馬上瘋”,而是蛇毒中毒。死者的左小腿讓毒蛇咬了一口,當時可能只有輕微的疼痛,而死者正沉浸在性愛的快樂中——“痛并快樂著”——所以并沒有在意;或者他在意了,可是,他一定認為那只不過是一只螞蟻,鄉(xiāng)下的又黑又大的螞蟻很多,胡亂地爬到人的身上張口就咬,所以他繼續(xù)著他的快樂,直到他的肌肉開始打顫。但他當時的快樂正進入最高時刻,他沒想到這也是他生命的最后時刻,因此他不由自主地喊叫起來,那聲音是痛苦的,也是快樂的,難以抑制的痛苦和無窮無盡的快樂的巔峰,聲音尖利而含混,聽不清他叫了什么,或者他并沒有說什么,他只是發(fā)音,只是尖叫。到了后來,聲音持續(xù)了若干秒鐘之后,驟然停了下來,他整個人也一下子癱軟了下來,壓倒在女人身上,口中不斷吐出的白沫和粘液也沾到了女人的嘴唇、臉頰和胸脯上。女人,依然沉浸在性愛快樂中的女人,猝然間無法明白這其間的變化,所以就僵住了,僵住了若干秒鐘,接著也尖叫了起來,驚恐的含著淚音的尖叫。她奮力將壓在她身上的軀體推開,但不知怎么搞的,她推了兩次,都沒有推開。我想,她一定太過于恐慌了,再說,她的身體也過于嬌弱,所以她的力氣不夠,直到第三次,她才把壓在她身上的沉重的軀體推到一邊。這時候她十分恐慌,抓起扔在旁邊的真絲內(nèi)衣,狠命地擦她的嘴唇和臉頰,前面一會兒,不過幾分鐘之前還同那個死者緊緊接吻的嘴唇,被她過于用力擦得紅了起來;然后她還用她的同一件內(nèi)衣擦胸脯和下體,也是十分用力,仿佛要把死者留在她身上的一切都清除干凈。當然,那個時候,那個男人還沒有死去,還在她的身邊蜷縮著,不住地痙攣,口中不但繼續(xù)吐著白沫和粘液,也吐著含混不清的低語,一個垂死者的逐漸低弱下去的呻吟。她迅速地穿上了褲子,接著她想穿上上衣,但發(fā)現(xiàn)上衣已經(jīng)讓她自己擦了穢物,臟了,所以她就扔了它。她一把抓過扔在旁邊的一個新近流行的時尚坤包,翻了幾下,沒有翻找到她想要的東西,只好又拎起了被她扔在一邊的真絲內(nèi)衣,抖動了幾下,衣服舒張開來,可以明顯地看到被那擦了穢物之后的污痕,她失望地垂下手來,看了看四周,沒有人聲,只有蟬在無聊地聲嘶力竭地嘶叫。于是她果斷地從旁邊的許多瓶礦泉水中拿出一瓶來,開了,倒到衣服的污痕處,狠命地搓揉了幾下,又倒了水,再搓揉,然后閉起眼睛,將衣服穿到身上去。穿好衣服之后,她悲憫地看了看她那即將死去的丈夫,她的丈夫此刻已經(jīng)不再痙攣,呻吟的聲音也低得難以聽清了,于是她赤著腳,望著四周如堡壘一般團團包圍著他們的荔枝樹,絕望地叫——
救命啊——
荔枝樹的冠蓋十分闊大而綿密,呼救的聲音聽起來像是一下子就被荔枝樹林吸收了,傳不出去,所以,她第二次叫的時候,已經(jīng)沒有了第一次的那種焦急,而是顯得有氣無力。
來人呀——救命——
一開始她居然沒有想到要打手機求救,只到了這個時候她才想起她的小巧玲瓏功能齊全而強大的手機,于是她掏出手機慌亂地按了110。110很快就通了,她一邊哭,一邊說。雖然語無倫次,含混啰嗦,詞不達意,但她總算使110明白了事情的大概。大約是110的同志提醒了她,之后她又立即撥打了120。
打完電話之后,她一屁股就坐到了地上,坐在她丈夫的旁邊,絕望地看著他腫大而變黑的左腿,看著他漸漸地不再動彈。一動不動的時候,他的模樣兒十分丑陋而淫穢,因為他依然赤身露體,沒有一塊布片遮蔽。于是她從旁邊的地上揀起了他的白色上衣,飄飄地覆在他的腹部。
做完了這一切,她仿佛放松了似的,坐在地上,背對著她的丈夫,有一聲沒一聲地哭。
幾分鐘,也許十幾分鐘,我沒有注意到底多長時間,來了一個人,她聽到了腳步聲,立即站起來,看清了來人之后,她依然立著,來人卻一把摟住她,像是安慰她似的說著什么,她掙扎了一下,沒有掙脫,于是她不再掙扎,只是默默地垂淚。
她名叫曾蕓,二十三歲,比我小兩歲,她的家就在我家的斜對面,她的丈夫名叫宋果,是我的堂叔,他死去的時候,剛滿四十歲。那第一個從荔枝林中沖向她的人,名叫時東,是我的朋友和同學(xué),我的鄰村時墎村人,和我同歲。
2
時東埋伏在荔枝園里,這是一目了然毋庸置疑的。時東從樹叢中沖出來的時候一定非常得意,因為我看見在曾蕓孤單無助被他攬入懷中的時候,他不斷地喃喃自語,貌似在安慰她,其實是在賺她的便宜。他的手不住地撫摸她瘦峭的肩部,撫摸她小得不能再小的腰肢,撫摸她滾圓的屁股……我的眼中要噴出火來!
大約過了半個小時,或者稍微長些,我聽到公路上傳來120急救車的怪叫聲。曾蕓這時候已經(jīng)掙脫了時東的掌握,她打了幾個手機,大約是引導(dǎo)醫(yī)生到現(xiàn)場來。我發(fā)現(xiàn)她的氣色好了很多,情緒也鎮(zhèn)定了些。
那些醫(yī)生拿了急救器材在迷宮一般的荔枝園里亂竄,燠熱的天氣把他們折騰得渾身是汗怒氣沖天。他們終于來到現(xiàn)場,掀開死者身上蓋著的白衣,一眼就看出人早已死去,并且顯然是蛇毒中毒。夏天里毒蛇滿地里亂竄,有時還跑到城市的居民家中,何況在田野山間,在滿掛荔枝的果園里。醫(yī)生從現(xiàn)場零亂的遺物中馬上就判斷出發(fā)生了什么事。
做鬼也風(fēng)流呢!一個醫(yī)生淫邪地說,他們偷情的時候,一條毒蛇路過,實在看不慣,就咬了男人一口,就這樣。這個醫(yī)生一邊說一邊看著赤裸的尸體。
醫(yī)生來的時候,曾蕓就一直哭,十分的凄苦和無助。但醫(yī)生白跑了一趟,看到了這淫穢不堪的景象,心中不免有氣。另一個醫(yī)生,從樣子上看,似乎是這幾個醫(yī)生中的頭,說:你們是夫妻吧?
曾蕓點頭。
你們要搞,也不能到這荒山野嶺來亂搞!天氣這么熱,毒蛇滿地跑……醫(yī)生因為氣憤,說話有點亂。這地方當然不是什么荒山野嶺了,這是我老家洪村的荔枝園,離洪村走路不過十來分鐘。
曾蕓還是點頭。
你也看到了,人早已經(jīng)沒氣,我們沒辦法起死回生……把賬單拿來。這個領(lǐng)頭的醫(yī)生接過一個醫(yī)生遞過來的賬單,說,你現(xiàn)在就付了。
這時候時東充當起了英雄,他替曾蕓接過賬單,看了看,說:五百!怎么這么貴!你們跑到這邊來,什么也沒有做!
我們怎么沒有做!這么熱的天!這么遠的路!我們辛辛苦苦跑到這鬼地方來,就看一個死人!是誰打的120?你們打120的時候難道不知道是要收費的嗎?
可是也沒有五百呀!
遠路,下鄉(xiāng)都要額外收費的!
時東還想說什么,曾蕓已經(jīng)從她的時髦的坤包里拿出了五張粉紅的鈔票來,遞給了醫(yī)生。
兩個二百五!醫(yī)生接過鈔票走開的時候說。
醫(yī)生們準備原路返回,因為不甘心空手回去,所以,先是一個醫(yī)生去摘荔枝,接著所有的醫(yī)生都去摘荔枝了。
你們摘荔枝是要錢的!時東向他們喊。這回他是找到了一個報復(fù)的機會。
這喊聲果然有了效果,醫(yī)生們終于停下了還不習(xí)慣于摘荔枝的手,悻悻地心有不甘地觀望著,準備離開??墒沁@時候,不知為什么,一個女醫(yī)生尖聲驚叫了起來。
怎么啦怎么啦?其他的醫(yī)生大叫。
有蛇!女醫(yī)生驚恐地說。
在哪里?別怕!有沒有被咬了?我們帶來的蛇藥還沒有用呢。
女醫(yī)生用手指著她身邊的草叢。這一片茂密的草叢原來是種番薯的,現(xiàn)在改種了荔枝,野草比較茂盛。
領(lǐng)頭的醫(yī)生小心地走過去,果然看到了一條毒蛇。
銀環(huán)蛇!他叫。他一定對蛇很熟悉。
咳,是頭死蛇……只有頭,沒有身子,看你們怕的。
他興奮地抓住了蛇頭,向眾人揚了揚,仿佛在展示他的戰(zhàn)利品。
這時候,我想,我再也不能無動于衷了。于是我從我藏身的荔枝樹上跳下,向因為發(fā)現(xiàn)了毒蛇而興奮不已的人群走去。
他們突然看到來了一個人,就有些莫名地看著我。
我不理他們,徑直走到曾蕓的身邊,然后轉(zhuǎn)身對著醫(yī)生。
為什么這蛇只有一個蛇頭,它的身子呢?我說。
身子?領(lǐng)頭的醫(yī)生說,是啊,身子呢?身子在哪里?
他說這話的時候,大家不由地往四下里看。
有人殺了一頭銀環(huán)蛇,把蛇頭扔在這里,把身子給帶走了。他一定拿回家去了,蛇肉湯倒是不錯,可以解百毒。醫(yī)生說。
我走到了宋果叔叔的身邊,裝著剛剛知道的樣子,悲傷地看他。我不能讓人知道我一開始就在窺視,那樣的話,天曉得他們會怎么想。
我仇恨地看著時東,順便把仇恨的目光移向在緊靠在時東身邊有些不知所措的曾蕓。
嬸嬸,我叔叔,就這么,死了?
我……她又一次低頭哭了起來,帶著委屈的樣子。那樣子把我的心也哭軟了。
醫(yī)生!我說,你們確定我叔叔是被毒蛇咬死的嗎?
醫(yī)生們對于我突然出現(xiàn)之后產(chǎn)生的新情況也有些不高興,天氣這么熱,又不讓他們摘荔枝,他們現(xiàn)在急著要回去了。
我們檢查過了,是死于蛇毒中毒。領(lǐng)頭的醫(yī)生說。
那你們能確定是中了哪種蛇的毒嗎?
這個……大致可以判斷,死者的癥狀是神經(jīng)毒素中毒的結(jié)果。但是,還不能完全確定,因為我們畢竟還只是肉眼觀察。如果要鑒定,我們需要采樣,拿回去鑒定。
我不理他的官樣話,說:有沒有可能是這條蛇,銀環(huán)蛇,咬了我叔叔呢?
怎么可能呢,女醫(yī)生說,那蛇已經(jīng)死了,只剩下一個蛇頭。
銀環(huán)蛇是神經(jīng)毒,有可能。領(lǐng)頭的醫(yī)生說,如果這個蛇頭是新鮮的,就算它被砍了下來,蛇頭也會張開,在一兩個小時內(nèi),它仍然會咬人。
用死蛇的蛇頭咬人?女醫(yī)生驚訝地說。
這么說,我叔叔的死有可能是被謀殺的。我堅定地說,嬸嬸,你應(yīng)該向公安局報案!
我已經(jīng)打過110了。曾蕓很不高興,她本來就是不高興的,這一天,上午還沒有過去,她就受到太多的驚嚇了。
但是110沒有來,你報的不是謀殺案。我來幫你打110!
不由分說,我奪過她的手機。
3
又過了半個小時,警車就來了。那時候120的醫(yī)生們都走了,只剩下我們?nèi)齻€人守著我可憐的叔叔的尸體。曾蕓仍然用那件白衣蓋住了尸體那個不雅的地方。蒼蠅和螞蟻們都已經(jīng)來了,成群結(jié)隊地圍著尸體忙碌,我們只好躲到旁邊的一株荔枝樹下去。我們?nèi)齻€人各懷心思,因此都不說話。為了解悶,我隨手摘了幾串荔枝來,分給了曾蕓和時東,自己留下最大的一串,吃著。時東也和我一樣吃著,而曾蕓勉強剝了一粒,剛放入嘴里,咬了幾口,就開始嘔吐起來。那是真的嘔吐,因為她吐了一小灘,大約把原先胃里留存的不太多的東西也都吐了出來。她這一吐,搞得我都沒有心思吃荔枝了,而且時東假裝關(guān)心她,為她撫背、遞礦泉水。我實在看不下去,只好背過身去,把一串飽滿的荔枝一粒一粒地摘下,再一粒一粒地扔到遠處。
刑警大隊副大隊長胡不奇是我們洪村人,他比我們年齡大些,但比宋果叔叔小,大約三十四五歲,我同他接觸不多,只知道我們洪村有這么一個官兒,小時候大約也是見過這個同村的“大哥哥”的,但沒有太深的印象。聽說他很小就到縣城讀書,后來是入了公安局,最后當上了官。
胡副隊長指揮他帶來的警察勘查了現(xiàn)場,又看了看蛇頭,再簡單地問了我們幾句,他對我說的“可能的謀殺”很重視,因為他馬上下令警察們?nèi)フ夷莻€蛇身,而且不久果然就找到了蛇身,恰好就與蛇頭吻合。這樣他就把我們?nèi)齻€人都帶走了。警察們開車走之前都很興奮,說胡隊長幾乎不帶他們到他的老家吃荔枝,這次逮著了一個機會,機不可失啊。警察是說到做到的。他們爬到樹上,連著樹枝一起成串地摘荔枝,然后再用繩子綁起來,這樣雖然他們預(yù)先沒有帶袋子來,也可以成捆地帶了荔枝走。警車里塞滿了荔枝。
到了公安局,警察們忙著分荔枝,所以就把我們?nèi)釉谝粋€房間里不管,到了中午,他們叫快餐來讓我們吃了(我們自己付的錢),然后在傍晚時分,他們把我們?nèi)齻€人分開來審問。
審問我的是胡不奇副隊長,看得出來,他對我說話特別地熱切,他對我很感興趣。這讓我十分感動。我想,就憑他對我的這份重視,我也要報答他。
我從小就沒有什么出奇的東西,既不會孔融讓梨,也不會七步作詩,因此家里人都沒有把我當一回事,我一家兄弟姐妹三人,我是老二,我姐姐從小讀書讀得好,每次考試都是滿分,家里人十分疼愛她,只可惜她是個女兒身,要不,家里人會對她寄予更大的希望。我弟弟十分調(diào)皮,但腦瓜子十分活絡(luò),很多事情,他幾乎是不用想就能知道前因后果,很多結(jié)構(gòu)復(fù)雜的家用什物壞了,他看一下就能搞清構(gòu)造,修復(fù)如初。他讀書時數(shù)學(xué)學(xué)得特別好,老師私下里說他是“天才”,因此他是我家乃至于是我們家族的希望。只有我,木訥無文,沒有什么突出的地方,因此不受人重視。我讀書也沒有出奇的地方,勉強考上大學(xué),大學(xué)畢業(yè)后,因為不受人重視,所以我不想太早走上社會,就繼續(xù)求學(xué),又勉強考上了研究生。我姐姐上大學(xué)之后就留校了,并且同她的老師結(jié)了婚,當然早已當了母親;我弟弟覺得讀書沒有趣味,高中沒畢業(yè)就開了一家公司,現(xiàn)在公司十分成功,他成了人們羨慕的“款爺”,有著無數(shù)的錢財和女人。只有我,依然默默無聞地讀著書,過著平庸的生活。
胡副隊長說:蛇頭是你發(fā)現(xiàn)的嗎?
不是,是一個女醫(yī)生發(fā)現(xiàn)的。
于是我向他詳細地講了我到達現(xiàn)場之后所發(fā)生的那一幕。我是很小心地說著這些故事,生怕出現(xiàn)什么漏洞。當然,我叔叔沒死的時候同我嬸嬸的風(fēng)流故事我是不說的,否則,只要胡副隊長問一句你是怎么知道的,我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你叔叔到荔枝林中去,應(yīng)該不是第一次吧?
不是第一次。我肯定地說。我放假從學(xué)校回來一個多月了,我知道之前他們有過一次,也是這樣背了個大布包去荔枝林中,他們是夫妻,他們喜歡浪漫,這是他們的權(quán)力。
但就是這樣,我還是漸漸落入了胡副隊長的圈套。他干笑了一會,然后說:我問過到達現(xiàn)場的醫(yī)生,他們說你嬸嬸曾蕓不愿意報案,是你堅持要報案的,是不是這樣?
是的。
為什么?
我從胡副隊長隨意而平淡的問話中感受到了威脅。他是不是懷疑什么呢?
為什么?我說,我是一個讀書人,我覺得任何事情都必須有一個合理的解釋和一個合理的結(jié)果,所以我覺得我叔叔的死既然有疑問,首先得報告警察,讓警察去得出結(jié)論。
他笑了笑。因為他知道我剛才的話雖然冠冕堂皇,卻繞了一圈什么也沒回答他。
當時,在現(xiàn)場,除去醫(yī)生,就只有你們?nèi)齻€人。你是不是懷疑時東殺了你叔叔?
我只是一個平民百姓,我懷疑有什么用呢?
他默默地看著我有好一會兒,這才說:好,我一定會調(diào)查清楚的,任何人也別想欺騙我!
他離開了。晚飯的時候還是吃快餐,但我沒有再見到曾蕓和時東,吃過飯他們就把我送到了拘留所,關(guān)在一個單人間里。那房間里只有一張床鋪,連草席也沒有。
我躺在床板上,在蚊子的無窮無盡的問候里想著曾蕓。不知道她是不是也跟我一樣這樣躺著,但很快我的眼前就現(xiàn)出了她與宋果叔叔不堪入目的一幕。為了抗拒這景象的折磨,我把全身脫個精光,只剩下一條褲衩。于是蚊子們興奮地涌來同我親吻,我一動也不動,我絕不屠殺這些可憐的小動物。也許在這個晚上之后,它們的后代將會更加壯大呢。
4
我十四歲、曾蕓十二歲那一年,二十九歲的宋果叔叔結(jié)婚了。那時候宋果叔叔的家很窮,花了兩千塊錢從人販子手中買到了一個外省的女人,二十歲的女人看上去有三十多歲的樣子,比宋果叔叔還老。結(jié)婚之后的宋果叔叔為了養(yǎng)家,開始做起魚貨生意來。之后的幾年,生意越做越順遂,宋果叔叔賺下了大錢,于是宋果叔叔借口這女人不會生孩子,而且結(jié)婚的時候只辦了酒席沒有領(lǐng)結(jié)婚證,就把女人給趕走了。那女人哭哭啼啼不肯離開,宋果叔叔扔給了她三千元錢,讓人把她送到城里,女人只好離開了。
實際上,發(fā)了財?shù)乃喂迨迨强瓷狭思揖池毢脑|。曾蕓的兩個哥哥都是農(nóng)民,也種了幾畝荔枝,但人窮是沒有辦法的事,就像人富一樣,由不得人。兩個勤勞的農(nóng)民無論怎樣勞作也富裕不起來,連老婆也討不來,曾蕓的大哥也花錢買了一個外省老婆,但那個年輕的女人根本就不想呆在沒有希望的家庭里,所以找了個機會,卷了大哥所有的積累,逃走了。宋果叔叔這時候經(jīng)常關(guān)注曾家,給曾家注入了許多資金,不但沒有利息,甚至沒有討還的意思。曾家的大人對宋果叔叔的行為看在眼里,也明白他的意圖,但那個時候曾蕓還小,他們就以她還小為由,繼續(xù)牽著宋果叔叔。曾家也有自己的盤算,以曾蕓的姿色,應(yīng)該能嫁一個好人家,如果以后能找到一個比宋果叔叔更好的,能夠還得起宋果叔叔的錢,自然不會把年紀輕輕的女兒嫁給一個老家伙。這樣一直拖到曾蕓二十歲。宋果叔叔其實也明白曾家不會把這么個如花似玉的女兒白嫁給他,心中就急了起來。曾家因為錢有來路,花錢的手就大方了,結(jié)果幾年下來,曾家已經(jīng)欠了宋果叔叔十幾萬,果斷的宋果叔叔害怕夜長夢多,而且為了曾蕓,他幾乎沒有碰過女人,不想再等待下去,因此就叫來了曾家的兩個兄弟,說只要把曾蕓嫁給他,他就不要他們還那十幾萬,而且每人再送一萬。兩兄弟那會兒心中已經(jīng)有數(shù),就說如果能開一家小公司就很好了。宋果叔叔一咬牙也答應(yīng)了。這樣,幾天后,宋果叔叔找了一個理由請曾家兄妹,在酒桌上,兩個哥哥一定要不會喝酒的妹妹喝酒,曾蕓果然很快就醉了,而且,我后來知道,兩兄弟還讓曾蕓喝下了滲有安眠藥的飲料,兩個兄弟親手把自己的親妹妹送到了老色狼的床上。那之前,曾蕓還從不知道男人是什么東西。
一個月后,曾蕓結(jié)婚了。我家鄉(xiāng)時興返古的習(xí)俗,新娘是坐轎子的。曾蕓坐在八個人抬的轎子上,頭上蓋著薄薄的幾乎透明的紅蓋頭。在吹鼓手震天介的鼓吹聲中,曾蕓木木地坐著,像一個死人,因為她的眼睛都不曾眨一下。我抓了一條板凳,放在我家的門口,然后我就坐在板凳上等著送親的隊伍。我坐得太出來了些,占據(jù)了一些路面,雖然還有足夠的寬度讓送親的隊伍經(jīng)過,但畢竟還是會讓送親的隊伍有些許的阻滯,于是許多的鞭炮在我的腳下炸響,硝煙彌漫,我仿佛置身在哪一部戰(zhàn)爭電影的最激烈的戰(zhàn)斗場面中。當轎子在我的面前經(jīng)過的時候,那個雕塑一般的面頰上突然淌下了兩行清淚,兩口枯干的井里驟然間泉水奔涌。
我一定是被誰推了一下,因為那時我從板凳上跌倒了下去。
5
我被關(guān)進拘留所的第二天,我的父母才得知我的確切消息,因此一大早就來看我。我那個時候剛剛睡著,只好紅著眼睛起來。看到我滿臉滿身的紅腫塊,年老的母親哭了起來。
我說:我不愿意虧待蚊子,因此將來蚊子也不會虧待我的。
果然,我的父母以為我作奸犯科,長吁短嘆,我只好耐心地解釋,大致講了事情經(jīng)過,說下午他們就會放我回家了,他們只是沒有招待所,所以才讓我住在這地方。
我又問:宋果叔叔收殮了嗎?
這么熱的天,不收殮還行嗎?他們說,不過要等到“頭七”才能埋,但是縣里的民政局知道了,硬要送到火葬場去,所以宋果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火葬場冰凍起來了。
他走的時候我要去送他。我說。
我父母走了以后我倒頭便睡,一直睡到傍晚時分,居然沒有人打攪我。我覺得頭有點疼,心里想著,胡副隊長從昨天晚上到現(xiàn)在,一整天的時間,不知他是不是進行了調(diào)查,又是怎么調(diào)查的。到了晚上,他就會經(jīng)過推理,得出一個結(jié)論的。
五點多鐘,我想該是吃飯的時候,胡副隊長派人來把我?guī)У搅斯簿帧?/p>
我仍然沒有見到曾蕓,也不知道公安局是怎么對付她的,但被請到公安局來,倒是讓她省去了許多接見吊唁時裝模作樣的眼淚。
胡副隊長見到我,指指一張椅子讓我坐下,然后說:你吃了嗎,晚飯?
我搖頭。
這個案子,他沉吟著說,我想在吃飯之前把它了了,之后,你就懂得是回去吃飯還是仍在拘留所里吃。
你倒是頂性急的。我譏諷地說。
他不理會我,倒了一杯白開水來給我,說:你的問題,就從你開始——你同曾蕓是青梅竹馬,在曾蕓結(jié)婚的時候,你特地從大學(xué)——西安——趕回來,你悲痛欲絕,大鬧送親隊,還同曾蕓的兄弟打了起來,這事情鬧得沸沸揚揚,隨便問哪一個洪村的人都知道。
我笑了起來。但我只是笑,我無法解釋。
我從椅子上摔了下來。我清楚地記得這件事,當時,是因為我坐到太靠近路的中央,所以擁擠的迎親隊伍把我擠得摔倒了。就這樣??墒侨舾赡旰螅@個故事已經(jīng)變了,變成了一個打架事件,胡副隊長調(diào)查的所有的人都這么說。我在案件結(jié)束之后回到老家,有意向我的親戚朋友挑起這件事,他們也都是這么說的。這不能不讓我懷疑我的記憶的可靠性,我想,事情可能真的就是這樣,當時沖動的我同曾蕓兄弟干了一架。我又想,迎親的人那么多,我又在自家門口,我的父母兄弟也都在家里,這樣勸架的人一定很多,所以打架很可能只是一個“儀式”,只擺開了架勢,馬上就被人勸開了,雖然沒有造成傷害,但是給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不管怎么樣,這個事件中我的情感意向是明顯的,這一點傳說并沒有錯。
你接著說吧。
曾蕓同別人結(jié)婚了,除了你很傷心以外,還有一個人很傷心。那人就是你的同學(xué)時東。你離開家鄉(xiāng)到了西安上學(xué)去了,可是時東還在,時東不甘心讓那只粗壯而魯蠻的老牛就這么啃了嫩草,就費盡心機勾引她。小白臉時東長得十分高大而帥氣,按現(xiàn)在時髦的說法,就是性感。曾蕓結(jié)婚之后就搬到了縣城生活,她的丈夫宋果因為生意上的事,經(jīng)常不在家;而帥哥時東在縣城的工商局工作,時東因為工作的關(guān)系經(jīng)常同宋果打交道,在宋果不在家的時候就同他的妻子打交道,這樣,時東很快就得手了。這事——你知道嗎?
他在說最后這句話的時候,眼睛盯著我看,臉上現(xiàn)出一種古怪的表情,那表情既有些淫邪,又有些忌妒,還有些疑惑以及其他什么,或者是這些雜而有之,總之,我覺得他的表情有一種針對于我的意味深長的東西,那眼神看得我心中發(fā)毛。
我說:我后來聽說了。
實際上,那只是傳聞,而我知道時東并沒有得手,他只是一廂情愿。宋果后來也聽說了他妻子紅杏出墻的傳聞,可憐的宋果信以為真,認為城市的眼花繚亂的生活誘惑了她,激發(fā)了她的欲望,使她變得難以駕馭,所以宋果除了狠狠地揍她以外,還把她送回到農(nóng)村去,把她關(guān)在洪村的別墅里,連門也不讓她出。為了安慰年輕妻子寂寞的心,他花樣百出地同她做愛,當荔枝快要成熟的時候,他們喜歡到荔枝園里去,在亭亭如蓋的荔枝樹下,重溫最原始的人性。
胡副隊長說到這里的時候有意停頓了一下,他想撩撥我,讓我說話,可是我說不出什么來,我只是低下了頭來。我知道曾蕓的這一段經(jīng)歷,我心里雖然痛苦,但老實說,我不怪她,說什么我也不會怪她的,一個弱女子。
在城里工作的時東以后就經(jīng)常回到老家時墩,再從時墩騎了摩托車幾分鐘之內(nèi)到洪村來。但是宋果早有防范,一步也不肯離開曾蕓,所以時東一時之間無法得手。時東倒是經(jīng)常跟蹤他們到荔枝園里,遠遠地躲在哪一株荔枝樹上,看他們顛鸞倒鳳。也許就在那個時候,時東想到了這么個惡毒的計劃,他殺了一條銀環(huán)蛇,在他們沉浸在野性的快樂之中的時候,悄悄地潛身來到他們的身后,將毒牙刺入宋果的左小腿。
如果不是因為你出現(xiàn)了,曾蕓可能就不會報案,時東的陰謀就可能得逞了。但是,時東太早到達現(xiàn)場了,他第一個到達現(xiàn)場,只能表明他預(yù)先埋伏在荔枝園里,這樣,他的陰謀就敗露了。
胡副隊長說這些的時候,眼睛依然意味深長地看著我。
這時候我不得不說話。我說:你真了不起,你的邏輯推理讓我心服口服。
不,這只是我邏輯推理的一個結(jié)論而已,實際上,我還有更多的推理和其他的結(jié)論。
他這么說的時候得意地揮了一下手,那是貓玩弄爪下的老鼠時慣常的動作。
6
你聽說周英的事了嗎?
什么?
周英,你的同學(xué)周英。
噢,我不知道。我說,周英她出了什么事?
其實也沒什么事,胡副隊長說,你那個同學(xué)周英,她在一家賓館當服務(wù)員,人長得還不錯,聽說她很快要結(jié)婚了。
她要結(jié)婚了?這么快?我隨口說,這很好,很好,她應(yīng)該有自己的歸宿,有自己的幸福。
周英,這可憐的無辜的女人,她實際上是我的第一個女人,也是我第一個如此深深地傷害的女人。如果我短暫的人生中有過什么對不起人的地方,那就是傷害了她。
說什么幸福呢,聽說她的丈夫是時墩村的一個羅鍋,開著一家小店鋪,勉強度日。羅鍋因為她名聲不好,本來還不肯要她,媒婆好說歹說,他因為自己殘疾才答應(yīng)了——我想聽你說說你同周英的事。
我的心在地獄的十八層中打滾,我鼻子一酸,眼淚差點掉了下來。我這樣子不但讓胡副隊長笑話,還讓他看透了我未諳世事、沒有經(jīng)驗的弱點,他一定看不起我了。
我同周英的戀愛只有一個月,因為我放假回來之后才同她戀愛的。暑假的時候母親一定要我回來,姐姐寄了錢來給我當路費,我沒有任何借口再留在學(xué)校,實際上我也想回來,所以我就回來了。我母親給我介紹了周英,實際上這是弟弟的主意,母親急著要抱長孫,弟弟就介紹了周英。她是我同學(xué),所以她對我了解;而她的家境又不好,所以她和她家里一定會答應(yīng)。母親知道她,對她很滿意。就這樣,我開始同她戀愛了。他們不知道,我在學(xué)校,也有許多的女同學(xué)同我親密交往,他們居然以為我還害羞呢!
周英時常到我家里來,也經(jīng)常幫母親做些家務(wù),很勤快的樣子,很討家里人歡心,我也順從地“接受”了。
因為我的“打架事件”,宋果叔叔幾乎就不再上我家里來。但是,聽說我戀愛之后,宋果叔叔就帶著曾蕓嬸嬸到我家里來串門了。他看到我同周英親熱的樣子,十分高興。以前他把曾蕓死死地限制在家里,他們實際上早已受不了了,所以現(xiàn)在他們幾乎天天都上我家里來。我父母閑著沒事,喜歡打麻將,這樣,我父母、我弟弟、宋果叔叔,四個人就湊成了一桌,在客房里叭啦叭啦地戰(zhàn)斗,曾蕓嬸嬸在旁邊觀戰(zhàn)。但不知為什么,曾蕓嬸嬸很滿足于觀戰(zhàn),總不肯離開牌桌和客房一步。
日子似乎從此將永遠清閑、舒適而充滿希望地過去了。
有一天,我同周英談著談著,禁不住吻了她,然后我又進一步同她發(fā)生了關(guān)系。她當時猶豫了一下,就順從了。她一定在心里早就接受了我。
那是早上,大約九點鐘,宋果夫妻還沒來,他們習(xí)慣在九點左右來,我因為太性急了,忘記了關(guān)上房間的門。果然,宋果夫妻到來并經(jīng)過我房間的時候,宋果叔叔對房間里發(fā)出的聲音有些好奇,推開了虛掩的門。我看見曾蕓嬸嬸快步逃走,而宋果叔叔哈哈大笑著關(guān)上了房間的門。
第二天,宋果叔叔因為生意上的事急著要料理,就離開了洪村到外地去了,走的時候交代我父母照看曾蕓嬸嬸,并提出要讓她在我家暫住幾天。我父母當然答應(yīng)了。
周英就像新婚妻子一樣的無比溫柔和無微不至地關(guān)心我,那時候我父母居然還給她安排了房間,讓她住在了我家里??晌覅s覺得無比的厭煩,總是不斷地找碴兒奚落和斥責她。曾蕓嬸嬸住在我家里,代替宋江果叔叔上場雀戰(zhàn)。她在我家住了兩天之后,我才找到了一個機會,那是晚上,他們的雀戰(zhàn)散場了,我不顧一切地闖入了她的房間。
你不應(yīng)該傷害一個無辜的女人!她一見我就斥責著我,你要了她,你就要負起責任,同她結(jié)婚!
我才不管呢!如果我害了人,我情愿死后進十八層地獄!可是,今生今世,我只要你!天塌下來我也要你!
我是你嬸嬸??!
狼愛上了羊,這是沒辦法的事,我就是喜歡亂倫!
我說著把她摟在懷中。她沒有反抗,她只是瑟瑟發(fā)抖。我不知道她是因為害怕還是因為喜歡,她的眼淚流了下來。
我急不可待地要代替宋果叔叔完成一個男人的使命。實際上,命運把原本應(yīng)該是我的給了宋果叔叔,我只不過討回自己的罷了。
但是這個時候有人推了門進來。這回我真的是忘記了關(guān)門。
啊!周英驚叫了一聲,掩面哭泣著跑走了。
當天晚上我父母就打了電話給宋果叔叔,讓他趕快回來。
第二天一早,在我們還沒發(fā)覺的時候,周英已經(jīng)走了。下午宋果叔叔回來,帶走了曾蕓嬸嬸,從此再也沒有上我們家來。
我不可能把這個故事詳細地告訴給胡副隊長聽。我說:既然周英都告訴你了,那還要我說什么?
你既然害怕說,那也不勉強。但是,周英的故事明顯地表明,你還在愛著曾蕓,是不是?
是!我大聲地說,我愛曾蕓,過去愛她,現(xiàn)在還愛她,將來,我還要愛她!
好!胡副隊長說,我確定了一個事實,那就是你和曾蕓相愛,我差不多也可以肯定,曾蕓不愛時東。這樣我就能肯定,你比時東更有作案動機!你暗示我,案發(fā)時時東在現(xiàn)場窺視,那么你呢,你是不是也在現(xiàn)場窺視呢?他這么問我的時候,臉上帶著譏笑的表情,眼睛流瀉著輕蔑。
是。我說。我想,他既然已經(jīng)知道了,我還是承認的好。
果然不出所料,你也在荔枝樹上窺視,可是,為什么你不露面呢?在曾蕓恐懼地喊叫救命的時候,為什么是時東先露面,而你卻不肯出來?
原因很簡單,我學(xué)他的樣子輕蔑地笑,因為我下來的時候看見了時東,所以我又躲回到樹上去。我躲在東面的樹上,時東躲在西面的樹上,我想早晨的太陽從東邊升起,所以時東沒有往東面看,這樣他沒看到我。
曾蕓不愿意報案,你為什么一定要報案呢?你當時一定起了妒忌之心,你想把時東套進來,嫁禍給他。胡副隊長聲音逐漸嚴厲起來——是不是!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起了妒忌之心,我真的不知道。
你沒有想到弄巧成拙,反而把自己給套了進來。為了這一點,曾蕓一定會罵死你的。你一個知識分子,處世的閱歷還是太淺了。
不!根本就不是這樣!我沒有任何的意圖!我承認我很天真,我只是覺得有些疑惑,請警察來一定不會錯的。
算了吧,你不要再解釋了,你還是說說你是怎么弄來的銀環(huán)蛇,是買的還是自己抓的?你殺蛇的刀子在哪里?
你錯了,我堅定地說,我沒有蛇,也沒有什么刀子,更沒有殺宋果叔叔。我只是在窺視他們。雖然我的心中充滿了痛苦,雖然我恨不得殺了宋果叔叔,但是我沒有動手。我想起醫(yī)生當時說的話,于是又學(xué)著醫(yī)生的話說:一條銀環(huán)蛇路過的時候,產(chǎn)生了妒忌,實在看不下去,就咬了男人一口,就這樣。
你說得對,胡副隊長說,你就是那條銀環(huán)蛇!
我不是銀環(huán)蛇,我說,我沒有咬人。
你的辯解沒有任何說服力。對于這個案子,我還有一個充分的邏輯推理,這個推理才是我的杰作,它一定能夠讓你心服口服。胡副隊長得意地說,你從荔枝樹上下來,悄悄地爬到宋果夫妻的身后。你是用爬的,因為同樣在荔枝樹上的時東沒有發(fā)現(xiàn)你。但是,你怎么把張開嘴的蛇頭咬住宋果的腿而不被他發(fā)覺呢?這很難,宋果的腿是在動的,而且一個大活人到達他的身后,同樣很難不被發(fā)覺。因此,只有一種可能性,那就是曾蕓!關(guān)鍵就是這個女子!她一定抱住了宋果,甚至有可能大呼小叫,使得宋果只去注意她,這樣你才得逞了!這個女人是你的同謀!胡副隊長說到這里,興奮地哈哈大笑。就像古書中說的那樣,一對奸夫淫婦合謀害死了合法丈夫!你,你們的故事都可以編成一部電影了。
曾蕓!這跟曾蕓什么關(guān)系呢!我無比驚恐地說,就算我想殺了宋果叔叔,也跟曾蕓沒有關(guān)系??!
你還想為曾蕓開脫?告訴你,這不可能,你們誰也逃脫不了啦!
我沒有想到胡副隊長會做出這樣的結(jié)論,更不知道如何解釋。我想,我死不足惜,只是絕不能牽扯進曾蕓來。于是我通地一聲跪了下來,聲淚俱下。
我求求你!求求你!我就是兇手!我承認我是兇手,但是這事與曾蕓無關(guān)!她跟這個案子無關(guān)!無關(guān)!你放過她吧……看在同鄉(xiāng)的份上,你讓我死,你放過她!
哼,一個軟骨頭。胡副隊長轉(zhuǎn)過身去,不再看我。
我知道再求他也沒有用了,所以我就收住了淚,不再說話,但我仍然不知所措地跪著。我想,在幾個月之后,經(jīng)過了若干道審和判的程序之后,我將也是這般跪著被處死,曾蕓也可能就在我的身旁,同樣跪著。會有一顆子彈穿過我的心,同樣也有一顆子彈穿過曾蕓的心。當兩顆子彈落到地面的時候,他們會在一起聊天,他們一定會做證說,看哪,這兩顆罪惡的心,曾經(jīng)愛過。
看來你的晚飯還得在拘留所里吃。胡副隊長這么輕蔑地說的時候,我還在幻想著同曾蕓在一起,我們生前沒有太多的機會,死后,沒有了任何顧忌的時候,我們一定會在一起的。
7
宋果叔叔在死后一星期火化了。按照我家鄉(xiāng)的習(xí)俗,橫死的人必須在“頭七”進土。
曾蕓嬸嬸、我的父母、我和我弟弟,還有宋果叔叔的其他親戚朋友都參加了這個隆重的葬禮。火化之后,宋果叔叔的骨灰盒被暫時存放在火葬場,以后,將另擇一個吉日將他埋葬。在整個葬禮的過程中,我一直沒敢走到身穿重孝的曾蕓身邊,因為我弟弟鄭重地告誡我,并且始終監(jiān)督我。我弟弟跟我說,等過了這一天,你們就去旅游吧,到什么風(fēng)景名勝區(qū)去,愛玩多久就玩多久。我弟弟同時給了我一張卡,那上面足足有八萬塊錢。
我感激我的兄弟。我想,我要帶曾蕓去旅游,一定得征得她的同意,雖然我知道她一定會同意的。我可憐的宋果叔叔無私地離開了人世,成全了我們,如果還有什么后事沒了,我愿意多呆幾天,把宋果叔叔完全送達天國之后,我們再開始新的生活。
葬禮之后我弟弟殷勤地為我牽橋搭線,我的父母也看在眼里。我知道,他們已經(jīng)同意了我在不久的時候娶這個寡婦。很奇怪的是,當宋果叔叔在世的時候,人們拼命地反對我同曾蕓在一起,而宋果叔叔剛剛走,他們又熱心在為我們當起紅娘了。
葬禮之后的第二天,我住進了我弟弟為我訂下的三星級的賓館里。在我們的小縣城,這是最高級別的賓館。當然,他也為曾蕓訂下了房間。現(xiàn)在,礙于禮俗,我們暫時只能這樣表面上分開來住。
我同曾蕓在一起的時候她始終陰郁著眉目,沒有一點笑意。我想,她還沒有從宋果叔叔死亡的陰影中走出來,以后,她會高興的,我會給她應(yīng)有的幸福。晚上,我?guī)氐轿易〉姆块g里,我興奮地摟著她,摟了好一會兒之后,我親吻她的唇,她突然尖叫起來,拼命掙扎著。我只好放開了她。我不知道她為什么會這樣。
她說:宋果……我會想起他來……她說著無聲地啜泣。
我明白了。當宋果叔叔臨死前從她的身上倒下的時候,在她的心里深深地烙下了印記。我可憐的愛人一旦開始魚水之歡的時候,她就會不由地想起這一幕,她就再也無法進入角色了。
我堅定地握住她小小的手。我說:就算沒有性愛,我也愛你,我也娶你!
不!她說,這不可能!你還是忘記了我吧,也許分手對我們才是真正的仁慈,分手才是我們真正的解脫。
我堅決地搖頭。
你一定還有什么事瞞著我,我堅定地說,你一定要說出來,你一定要告訴我!
她沉默著,許久之后才啜泣著說:你知道你是怎么從拘留所里放出來的嗎?
?。∥伊⒓疵靼琢?!胡副隊長!該死的胡不奇!他威脅了你!他怎么威脅你的!你告訴我!
他說,宋果是你和我合謀殺死的。他有充分的證據(jù)和嚴密的邏輯推理。這個證據(jù)和推理肯定也會得到檢察院和法院的認可,這樣,我們就會被槍斃。我死了就死了,可你一個研究生,大好的前程啊。
我知道!我知道!你上了他的當了!我痛苦地說,他提了什么條件?
十年,開頭他說十年,可是我說,十年之后我已經(jīng)年老色衰了,我這個人還有什么用處?他就說,那就五年,五年一千八百天,絕不能再少了——做他的情人。
??!我痛苦地叫。
當我在看守所里過第一夜,我以為胡副隊長去我老家進行細致調(diào)查的時候,實際上,他是同曾蕓在一起的,在曾蕓無邊的痛苦中達成了他的快樂,而第二夜,他仍然是這樣。
不,第一天晚上,我苦苦地哀求他,開始他怎么也不肯答應(yīng),后來他說他的老屋過于破舊了,在洪村,只有宋果的別墅才有一點像樣兒。我知道他是要我把洪村的別墅給他,我答應(yīng)了。
這個畜生!這別墅是我宋果叔叔辛苦一生的結(jié)果,是我老家最宏大氣派的房子,價值近百萬。
這房子給了他最好。
曾蕓如釋重負地說。
8
我?guī)Я宋也痪们娜唤Y(jié)婚的妻子四處求醫(yī),可是沒有一雙妙手能夠解除我們的痛苦。直到五年后,一場大火燒掉了原先是宋果叔叔的后來屬于胡不奇的別墅,那時節(jié)正是農(nóng)歷七月,洪村荔枝成熟的季節(jié)。大火是怎么起的,別墅是怎么燒毀的,我的家鄉(xiāng)洪村有各種各樣的說法,其中的一個說法是我弟弟派人燒的,我嗤之以鼻。但是,奇怪的是,聽說了這個消息的時候,我妻子曾蕓的病突然就好了。
曾蕓病好了后,我清閑起來,決定寫偵探小說,當一個偵探小說作家,我要好好研究邏輯推理。
那一天,我再次被關(guān)進拘留所后的第二天上午,胡副隊長親自來放我出去。
胡副隊長說:我有三個推理,可是我不知道哪一個才是真相。也許這三個都是,也許都不是,也許只是其中的一個是。我們只能假定其中的一個是真相,這樣,我們就需要選擇一個。我找你,并不僅僅是要告訴你第三個推理,還要你幫我做一個選擇。
我說:好吧,請你告訴我第三個推理先。
其實,第三個推理很簡單,實際上,你已經(jīng)說過了,那就是那個醫(yī)生說的話,一條銀環(huán)蛇路過荔枝林,無意中咬了男人一口,就這樣。當然,這條銀環(huán)蛇當時就離開了現(xiàn)場,因此并不是被砍了頭的那條銀環(huán)蛇。
就這樣,這么簡單?
是的,就這樣。
不,這樣怎么解釋那個被砍的銀環(huán)蛇頭?
在宋果夫妻到達荔枝園之前,也許有一個割草的孩子無意中割掉了銀環(huán)蛇頭,也許是這個孩子發(fā)現(xiàn)這條銀環(huán)蛇后揮舞著手中的柴刀砍斷了蛇頭,這個孩子把蛇頭和蛇身隨手一扔,就走了。
我不甘心地說了一句:那么你找到了這個孩子了嗎?
他沒有回答我的話,他說:有一個證據(jù)非常有力,那就是你和時東兩個人都在荔枝樹上,你們都能清楚地看到宋果夫妻所處的地方,任何人無法悄然到達現(xiàn)場而不被樹上的兩個人發(fā)現(xiàn)。只可惜的是,你們沒有發(fā)現(xiàn)在草叢中蜿蜒前進的銀環(huán)蛇。
這……你要我選擇什么?
你已經(jīng)認可了第三個推理,這就是選擇。
胡副隊長說著就轉(zhuǎn)身走了。
他媽的推理!他媽的……我看著胡副隊長的背影罵。
也許他聽到了,他掉過頭來看了我一眼,爾后繼續(xù)走他的路。
他媽的推理!比一個婊子還不如。我成為偵探小說作家并且研究了邏輯推理一些年之后,我得出了這么一個結(jié)論。我一直不敢把這個結(jié)論寫出來或者說出來公之于眾。
我們后來在西安定居了下來。我從老家洪村帶了一株荔枝苗種著,在異地他鄉(xiāng),緯度很高的地方,這荔枝長了很久就是長不大,不開花不結(jié)果,也沒有死去。
只要活著,它似乎已經(jīng)很滿意了。
責任編輯 石華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