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鳳陽
一
他們租來的那套房子靠近一條人工河,黑色的、泛著油污的工業(yè)廢水穿城而過,散發(fā)出廣大的、刺鼻的臭味。當(dāng)初看房時呂禾和妻子蘇頌都沒有注意到這個細節(jié),靠東面的那扇窗戶只好緊閉著。出于恐懼——更有可能的是出于憤怒,蘇頌整天把窗簾也拉得嚴嚴實實。這就多少有些意氣用事了,一層棉布而已,它能擋住什么呢,呂禾嘀咕道。“過濾,你不懂嗎?”妻子翻了他一眼,算是對他慣有的譏諷態(tài)度和漫不經(jīng)心的一個警告。
不久,他們便發(fā)現(xiàn)了更多的麻煩。那時候正值梅雨季節(jié),廣東的大部分地區(qū)都會出現(xiàn)返潮的現(xiàn)象,俗稱“回南天”。那些日子,樓梯上,走廊里,客廳的地板和墻壁上,都蒙著一層濕滑的水跡,鞋柜里的皮鞋在一夜之間長出了灰綠色的長毛。因為是二樓,樓層低,又靠近那條河,他們的房間比別人家里更潮濕。可是,說這些都已經(jīng)晚了,他們和房東簽了一年的合同,合同上寫明提前毀約就不退押金。怎么說也得把這一年將就過去。
房東是個面容消瘦的矮個子女人,說話時臉總是朝著別處,從不和人對視,說不上是出于自卑還是出于冷漠。又仿佛唯恐遭人算計,要預(yù)先和人拉開距離,以便隨時能夠采取主動。為了客套起見,呂禾在交談中稱她“阿姨”,不料她剛一離開,呂禾就遭到了蘇頌的糾正:“還‘阿姨呢!她肯定不到四十歲!”
或者女人的眼光更“毒”一點吧。呂禾知道妻子不喜歡這個房子,也不喜歡這個房東??僧?dāng)初是她先看上的,正是這一點令她對自己窩火。那個房東第一次來收房租的時候,就在已經(jīng)擺放了他們的私人物品的各個房間里竄來竄去,東摸摸,西瞅瞅,后來的一次還帶了她的母親一道來,邊“檢閱”邊用他們聽不懂的廣東話——俗稱“白話”嘁嘁喳喳地議論一番。這引起了妻子強烈的不快。這一點妻子倒是有她的道理,他們付了房錢,它便是屬于他們的私人空間,即使你是房東也不可隨意進入。房東站在打開的電腦前面,和她母親一道,對著屏幕上不斷變幻的“屏保”圖案看了又看,像看一只萬花筒。
房東的母親也是消瘦矮小型,看上去老一些,卻也沒多老——主要是也沒比房東老多少——主要是,房東也不比她年輕多少(他真刻?。。?,她要是不主動介紹,他們還真當(dāng)她們是一對老姐妹呢。很顯然在她們之間是做母親的說了算;很顯然——她是那種活到老也沒什么主見、脫離不了母親的主宰的那種人。
剛開始,蘇頌把主要精力都放在廚房里,她專門買來了工業(yè)燒堿,一遍遍擦洗著貼了瓷磚的墻面、花崗巖臺面和洗菜盆,照她的意思,恨不得買上一大桶酒精或是硫酸什么的,把它們統(tǒng)統(tǒng)刷幾遍。她要對付的好像已經(jīng)不是油污,而是房東或別的前任房客(天曉得是些什么人?。┝粝聛淼暮?jié)n和各種不明不白的體液,一想到這一點,她就微微地打個寒戰(zhàn)。因為這一點,呂禾相信她已經(jīng)得了厭食癥和輕度的抑郁癥。他更加相信,這些日子以來,她在床上“性趣”索然的表現(xiàn),都和這件事有關(guān)。
二
雙橋鎮(zhèn)雖然已經(jīng)被“工業(yè)化”了,卻還保留著很多“迷信”色彩的習(xí)俗,或者又可以說,是保留了許多“傳統(tǒng)文化”。比如,家家的大門前都裝有一個小香爐,日常也都是香煙繚繞,樓道里永遠都彌漫著一股怪異的氣味。他們的客廳里有一排矮柜,矮柜上就敬著一尊觀音,一只鐵皮餅干盒子里還盛著房東留下的、厚厚的一層香灰。
雖說對這個房子不滿多多,他們總算暫時安頓下來了。呂禾在新應(yīng)聘的這家電子公司做技術(shù)開發(fā),公司里對他們施行的是所謂的“項目制”——其實和生產(chǎn)線上的工人施行計件工資是一個道理,項目完成的數(shù)量、進度、效益直接影響到他們的收入。平時工作繁忙,回到家,呂禾的要求很低,只要能保證充分的休息和睡眠就很滿足了。蘇頌的工作相對輕閑一點,所以她才有閑心比呂禾更挑剔??扇嗽谒l(xiāng),也由不得她挑剔什么了。呂禾是一個得過且過的人,他們初來乍到,呂禾不希望她在這個時候鬧出什么厭食癥啦、抑郁癥之類的“富貴病”。
蘇頌的適應(yīng)能力遠比呂禾期望的更強。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她已經(jīng)和那個房東女人——她叫麥登珠——成了一對“好朋友”。每個月收繳房租的時候,麥登珠都會上門來,她們便呆在一起,說上一大堆悄悄話、體己話;到了周末,蘇頌也會相約她去逛鎮(zhèn)上那條唯一的“步行街”,一起去買各種有用或沒用的、昂貴或低廉的化妝品;品牌店里的服裝反季打折的時候,她約了她一道去瘋狂大采購,不知道最終商家和顧客誰占了誰的便宜;她還學(xué)會了像本地人那樣,用一種親昵的口吻“阿珠”、“阿珠”地叫她。呂禾不在家的時候,阿珠出入他們的臥室、客廳、廚房等等任何私密或不那么私密的地方,早已如入無人之境。剛?cè)胱r,蘇頌對這種行為所表現(xiàn)出來的那點矜持和嫌惡不知道哪里去了。呂禾在暗自震驚和慶幸之余,總有點不大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不知道妻子的這些行為里,多少是出于息事寧人和隨遇而安,又有多少是出于無奈。也許,她從來都是深明事理的人,一旦看清楚了形勢和環(huán)境,她所采取的態(tài)度絕不是無用的抱怨。她總有辦法去化解、消解、瓦解那些不利的東西。這一點呂禾對她一直都望塵莫及。
不過,他看得出來,阿珠倒是誠心誠意和蘇頌做朋友的。她傾慕她“北方人”的白皙柔嫩的皮膚,傾慕她對這種皮膚以及連帶而來的毛發(fā)(頭發(fā)。眉毛。睫毛。腋毛。額頭、臉頰、手臂和頸項處的汗毛。)不厭其煩的精心護理(個別處置方式令她聞所未聞),羨慕她在衣著款式、色彩搭配方面的滔滔不絕而且引人入勝的心得。順便說一句,他們來自淮河以南,無論從哪方面講都算不得“北方人”。有個段子好像是這樣說的:北京人管所有北京以外的人都叫地方上的人,上海人管所有上海以外的人都叫鄉(xiāng)下人,廣東人則管所有廣東以外的人都叫北方人。北方人就北方人吧,蘇頌看來也沒打算糾正阿珠。
三
每到月底,阿珠就會準(zhǔn)時來收取房租。一開始就說好了,他們是現(xiàn)金交割,這一類的事情,當(dāng)然是蘇頌來處理。兩個女人之間的竊竊私語,呂禾通常會回避一下。他獨自在一旁,翻翻舊報紙,或者找本閑書看看,耳朵里還是免不了灌進了女人的絮叨,說到盡興處,兩個人一同掩口而笑,像舞臺上一對默契的好搭檔。阿珠收了房租和水電費,揣進貼身的衣兜前都會像買雞蛋一樣在燈光下照幾遍,確認不是假鈔。只要過她的手,哪怕是五元的票面,也絕不放過。她解釋說,有一次在菜市場買菜,賣菜的婆婆找了她一張十元的假鈔,等她發(fā)現(xiàn)后火燒火燎回到菜市場,那個婆婆哪里還會認賬?反倒抓住機會把她羞辱了一回。那張十元的鈔票還沒在她的衣兜里揣熱乎呢,氣得她一轉(zhuǎn)身就撕了個粉碎。她生氣,也不光是十元錢的問題。她說不出來,但心里有數(shù):那就是,她不愿意被人羞辱了智商。她還不到四十歲呢(她果然不到四十歲?。辉敢獗蝗水?dāng)做一個沒“文化”、好蒙騙的老姑婆。在雙橋鎮(zhèn),“老姑婆”的意思誰都明白,強調(diào)的不是“老”,而是“孤”(姑)。她怎么會是一個“老姑婆”?打死不做老姑婆!打那以后,她就養(yǎng)成了當(dāng)面辨鈔票的習(xí)慣,摸、蹭、揉、甩,用了這一系列動作之后,再到燈光下照幾照,才把鈔票放進衣兜里,心放進肚子里。也還真靈光,后來她就再也沒有收到過假鈔了。
每次,她用這種“獨創(chuàng)”的辦法“驗鈔”的時候,蘇頌都會顯得極其不耐煩,她總是說:“看夠了沒有?出了這個門,我可就不認賬了?!卑⒅殡y為情地沖她笑一笑,手上的動作卻照做不誤。
對于那條令蘇頌如鯁在喉的人工河,阿珠也有自己的見解。按照她的說法,她小的時候,河道沒這么寬,也沒有銹著厚厚一層油垢的水泥堤岸。那時候的河水是細細的一線青白色,水不多,卻四季長流;岸邊的水草日夜瘋長,隔不遠就有一處蘆葦花,像鳥翅一樣俏皮地高高伸展著;河底的細沙在太陽下金光閃閃;在燥熱的天氣里,遠遠的,就有撲面而來的潮濕、清冽的氣息,那種氣息讓人安靜,多呼吸幾口,足以清熱解暑,蘇頌?zāi)隳睦镉玫弥么昂熑跹剑∷矔f俏皮話——不僅是俏皮話,她沖口而出這句話時的神態(tài)、身姿、表情、語調(diào),有一點點模仿的痕跡,模仿的對象當(dāng)然就是蘇頌,就像蘇頌也會模仿她蹦出幾句不著調(diào)的廣東話,二者都有一點說不出的、令人發(fā)噱的地方,呂禾在一旁冷眼看著她們,有時候竟也忍不住笑出聲來?,F(xiàn)今呢——阿珠接著說下去,這一回明顯也把呂禾劃進了聊天對象的范圍內(nèi),語氣中甚至有些小小的自得,那是因為,她自覺也是有點“口才”的,只是國語說得不夠順溜而已——現(xiàn)如今,不單是河水發(fā)黑發(fā)臭,就連岸邊的草木都活不下去了。只有河面上漂浮的水浮蓮,挺著鼓鼓的肚子,一叢叢、一列列,簇擁在河道上,和塑料垃圾袋、朽蝕的木板、落葉一起,隨著微風(fēng)大面積地游移著。每天早晨,有公家人派出的老伯,撐著一只獨木舟,打撈著水面上的各類漂浮物,可眼見得治標(biāo)不治本,到了黃昏,那些漂浮物像一種繁殖力極強的生物,又頑強地出現(xiàn)了??諝庵谐涑庵瘫堑臍馕叮耠u糞,又像硫磺,是一種復(fù)合型的化學(xué)味兒。害得阿珠她每次從這里經(jīng)過時,總是繞個大彎子,寧可多走幾步路,避開它。
蘇頌打趣道,她吃住在娘家,買衣服也只揀最便宜的,還要等打折,這些房租怎么花呀?阿珠略略扭捏了一下,說,這筆錢如數(shù)交給了老母,她自己是一分錢也不能動用。為什么要如數(shù)交給老母?房子不是她自己的嗎?阿珠不想再說下去了。她自己當(dāng)然知道為什么,也明白老母的心思,這是一筆“專用款項”,是留著做她第二次嫁妝用的。老母不懂,她的第二次婚姻成不成,什么時候才能成,肯定不只是錢的問題。更何況,那錢算得上是“一筆”錢嗎?
想到這些,阿珠就不能不想起岑偉勝。離婚之后,阿珠就不敢再在老母面前提到他,可那么多年的感情,她是一輩子也忘記不了的。他們剛認識的日子,有幾好!那時候,她每天都是歡喜雀躍的,他呢,話不多,有點木訥,卻又是倔強的,看上去事事她主動,其實真正“定砣”的人是他……
四
一天晚上,呂禾正在公司里加班,蘇頌突然打來電話,她以少有的驚惶說:“你快回來一趟!有人要闖進家里來!”呂禾來不及多問,沖到公司門口打了一個“摩的”,以最快的速度趕了回去。
在樓梯口,呂禾看到他們的鐵柵防盜門關(guān)著,木門則開著。透過鐵柵門可以看到,所有房間里的燈都開了。呂禾邊上樓邊大聲喊著蘇頌的名字,提前給她壯膽。一個挽著褲腿、穿著拖鞋的男人站在鐵柵門外,嘴里叼著一根牙簽。一時也看不出他有什么異常,不像是街頭上尋釁滋事的人。呂禾上前一步,用盡可能平靜的語氣問:“先生,請問你找誰?”
他好似吃了一驚,回頭看了看呂禾,遲疑地說:“我不找誰。我誰也不找?!眳魏搪牫鰜硭潜镜厝说目谝?。他們因為被迫要說“國語”,聽上去總透著點遲疑——未必就是真的遲疑。就算是和人激烈爭吵的時候,也是這種樣子,呂禾提醒自己切莫大意。
這時候,蘇頌走過來,隔著鐵柵門對呂禾說:“他說這房子是他的,非要進來不可。我已經(jīng)給阿珠打了電話?!?/p>
呂禾打開防盜門,問他要不要進去坐坐。又掏出香煙給他“上”了一支。他沒推辭,接過來,熟練地點上火,腳步卻沒有邁動。
“這房子是我的!死八婆,她自己不住,我都不能住……”
呂禾問他:“你說這房子是你的?你是阿珠的什么人?她沒告訴你這房子已經(jīng)租給我們了嗎?”
他怔怔地望著呂禾,好像聽不懂他的話。呂禾只好說:“你等一等,阿珠馬上就來,有什么問題你同她講,好嗎?”
一聽到阿珠馬上到,這個男人立刻顯得焦躁起來。他的嘴里不停地罵著:“那個死八婆!死八婆!”手里的大半支香煙留也不是、丟也不是的樣子,下決心深吸了幾口,仿佛終于了結(jié)了一樁大事情,丟下煙蒂,這才快步走下樓梯。
呂禾大概明白了幾分。這個男人看上去比阿珠年輕,長相也還算體面。他的身材不高,體格卻很健壯;眉毛和眼睛都是細長,又仿佛透著幾分干凈和秀氣。這讓他看上去總有哪些地方不協(xié)調(diào),有一種強詞奪理的感覺,又有一點虛張聲勢。要是他不出聲,要是他說話不那樣嘟嘟囔囔的,要是不在這種場合見到他,呂禾是怎么也不會把他和阿珠聯(lián)系在一起的。
“阿珠應(yīng)該到了的!阿珠怎么還沒來呢?”蘇頌有些氣惱。其實這時候阿珠來不來對他們已經(jīng)無所謂了??墒?,會不會出了什么情況?——呂禾和蘇頌一霎時想到了一處,連忙鎖門下樓,遠遠地就只見小區(qū)的花壇旁,有人已經(jīng)撕打在一起。
果然被打著的正是阿珠。她的頭發(fā)披散著,瞪著一雙直愣愣的眼睛,也不還手,也不躲閃,任憑那個男人對她連推帶搡,順帶還有拳頭和巴掌。對于這種“暴力”場景,呂禾沒有任何經(jīng)驗,壯著膽子喝了一聲:“住手!”上去推開了他。蘇頌也乘勢把阿珠拖走,拉起她一起上了樓。
小區(qū)里的人家此刻大概都沉浸在“黃金時段”的肥皂劇里,沒有人因為這極其短暫的一幕而受到驚動;昏黃的路燈上圍著一團團小飛蛾,幽暗的樹木散發(fā)著夜晚的氣息。那個男人低著頭不看呂禾,嘴里不知什么時候又叼上了一根新的牙簽。呂禾問他:“你為什么動手打人?打人是犯法的!”
“打死她!打死她!——死八婆!”他嘀咕著,像個嬰兒一樣,再也組織不起來哪怕稍稍復(fù)雜一點的語言。
等呂禾回到家,阿珠坐在客廳里的沙發(fā)上,眼睛已哭紅。蘇頌數(shù)落著她:“你和那個岑偉勝離婚了,就沒有任何關(guān)系了,知道嗎?他要是再打你,你可以報警的!”
“報警?不,不!”阿珠驚恐地看了蘇頌一眼,仿佛這個建議是個陰謀;一邊使勁地搖著頭,也是像個嬰兒一樣,說不出連貫的句子。
蘇頌盯住她問:“你跟我們說句實話,這房子當(dāng)初離婚的時候到底是不是判給了你?”
阿珠說是。當(dāng)初他沒有提出過任何異議。房產(chǎn)證也早就辦好了過戶手續(xù)。
“那他還找你干什么?他為什么說這房子是他的?”
阿珠不回答。
“你們還有其他方面的財產(chǎn)糾葛嗎?他為什么要來糾纏你?”呂禾忍不住也發(fā)問。
“沒有,絕對沒有?!卑⒅檎f。
“那他特地跑來,就是為了打你一頓嗎?”
阿珠的淚水馬上涌了出來。她嗚咽著,好不容易才把一大堆想說的話說清楚——她不介意這些,一點也不介意。當(dāng)初是她不能為他生出孩子,拖累了他,才讓他變成了現(xiàn)在的樣子。他們離婚后,他和一個外地來的“撈妹”好上了??墒?,不到一年,那個“撈妹”不僅沒有給他生出一男半女,還席卷了他所有的財物跑掉了。他曾經(jīng)四處追尋過,可她就連身份證都是假的,叫他哪里追去。這些年里,他心里一直在憋屈、窩火,日子越過越差。就算他打她,拿她當(dāng)成出氣筒,她也不會怪他。
“既然這樣,你們怎么不考慮復(fù)婚呢?”呂禾問。
“沒可能的,絕對沒可能的?!卑⒅榈拖骂^,說。
“為什么?”
“反正,就是沒可能?!?/p>
“可是,你想過我們的感受沒有?我跟你講,如果再有這樣的事情發(fā)生,我們就沒法繼續(xù)租你的房子了!”蘇頌有些著惱了。
阿珠急了:“求求你,求求你們了,”她飛快地看了呂禾一眼,“求求你們不要退租。你們都是好人,又沒有帶小孩——我媽說,有小孩的房客很麻煩,會弄臟房子和家具。你們要是租滿了一年,續(xù)租的時候我給你們打折!”
五
在隨后的一段時間里,阿珠的故事如同他們生活里的一個隱喻,就像那條人工河,它的氣味、顏色,暗夜里發(fā)出的白光,清晨漂移著的一簇簇肥碩的水浮蓮,都無時無刻不在侵擾著他們。
發(fā)生了上次那件事情之后,阿珠終于把自己的身世告訴了蘇頌。按照她的說法,年輕的時候她是這一帶很靚的“靚女”。她和岑偉勝“拍拖”的時候,他還一文不名。他來自附近的山區(qū),是本省為數(shù)不多的、著名的貧困縣;而她呢,家庭的經(jīng)濟條件也好不到哪里去。她的父親很早就過世了,母親靠幫附近的街坊做雜工,供養(yǎng)了她姐弟倆,她讀了初中,弟弟甚至讀到了大專。結(jié)婚的時候,她和母親拼了全部的身家買下了這套房子,好在,和現(xiàn)在相比,那時候的房子就是白菜價。然后,突然之間,鎮(zhèn)上建起了各種工廠,那些一夜之間冒出來的巨大的廠房蠻橫而混雜,占據(jù)了他們的魚塘和桑田,濃煙和污水代替了炊煙和清流。付出了這樣的代價之后,大家都“富”了起來,所有像阿珠、阿珠母親這樣持有本地農(nóng)村戶口的人,一年到頭就算不用做任何事情,也可以靠土地分紅過日子。他們的生活仿佛水到渠成,倒也算是圓滿的。阿珠的母親住在自家的老房子里,老房子離新房子隔了兩條街,她每日里料理完“舊家”,再抽空料理小兩口的新家,岑偉勝和母女相處融洽,和上門女婿沒什么兩樣。唯一的不美滿、唯一沒有水到渠成的是三年來阿珠紋絲不動的肚子。
阿珠的母親顯然比他們更著急。她每日趕過來,煲制一鍋鍋比藥水還難下咽的“老火靚湯”,眼巴巴地看著阿珠一口口喝下去,之后收拾好一應(yīng)家務(wù),天還沒黑便急忙離去,好留給他們足夠的時間深耕細作。有一天下班回來,阿珠發(fā)現(xiàn)家里樣樣?xùn)|西都挪了位:臥室里原本靠墻擺放的大衣柜搬到了另一邊,把窗戶檔去了大半,本來就采光不好的屋子更顯陰沉;那套紅木沙發(fā)本是他們結(jié)婚時最“顯赫”的一個“大件”,當(dāng)初他們寒傖的客廳里靠了它才有了一點亮色,如今則被歸攏一處,放在墻角里,罩上了一面舊床單;一大盆葉片肥厚的綠色植物占據(jù)了客廳最顯眼的位置;變化最大的是那張雙人床:它沒有橫放,也沒有豎放,而是別具一格地斜放在臥室的正中央,若是從房間里走一遭,平白地多出了許多曲折。母親喜孜孜地告訴阿珠,她今天請了風(fēng)水先生,這一切都是拜風(fēng)水先生所賜?!斑@下好了!”她說,因為喜悅,還因為出了汗,臉上綻放著油光。
風(fēng)水先生的高招并沒有幫助阿珠懷上,但是她和母親一樣對他的話深信不疑——她和岑偉勝去看過醫(yī)生,他們絕對都沒有問題;是這個房子有問題,是房子的風(fēng)水有問題。甚至就連岑偉勝后來有了外遇、和她鬧起了離婚,她也統(tǒng)統(tǒng)歸罪于風(fēng)水。
星期六,呂禾和蘇頌在家里吃晚飯。中午他們都是在各自單位的食堂里吃,只有晚飯才在一起。呂禾說,今天公司里來了一群東南亞客戶,那群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一進公司大門便發(fā)出一陣整齊的驚嘆,說是公司的“風(fēng)水”特別好,樂得公司老板喜笑顏開,連連對客戶說,這話他早已不是第一次聽人說了?!捌鋵?,也許人家那是一種公關(guān)策略,就為了討老板歡喜的?!眳魏陶f。
“你信嗎?”蘇頌問他。
“南方人才信這些。什么風(fēng)水不風(fēng)水,他們是沒看到后面那條排污渠,臭氣熏天的——不過呢,公司自從搬遷到這個新工業(yè)園,業(yè)績確實年年飆升。也不知道是什么道理,但肯定不是因為風(fēng)水。”
停了一會兒,蘇頌突然說:“或者今年我們就‘要了吧?”他們原本的打算是等穩(wěn)定以后,先買了房子再要孩子的。他們一個三十剛出頭,一個不到三十歲,原以為“本錢”過硬,就對這件事沒怎么上心。
“你覺得可以‘要就‘要吧?!眳魏陶f。他知道蘇頌在想什么。——她不相信“風(fēng)水”說,他自然也不相信。要讓自己徹底地不相信,最好的辦法就是拿出結(jié)果來,他們在這里繼續(xù)住下去方能安心。
“我沒有問題的?!碧K頌又說。她想說的是趁現(xiàn)在工作還算清閑,晚要不如早要。聽上去卻有些別扭。
“我也沒有問題?!眳魏堂φf。聽上去好像只是為了不甘示弱。
許久以來,這還是他們第一次沒有使用塑膠制品。他們省略了所有的前奏,全心全意,直奔主題?;蛟S是因為意義特別重大,熟門熟路的呂禾竟然有些興奮,身上有出汗的感覺。蘇頌在床上一向是矜持的;眼下更是矜持得有些冷淡了。這倒也并不能影響到呂禾,就在他漸入佳境之際,極其不合時宜的,他的腦海里忽然躍出了一個畫面,那些他平日里一瞥之下看到的,在電線桿子上、公共汽車站牌上張貼的小廣告——人稱“牛皮癬”的,“不育癥”三個黑色的大字在這個畫面中尤其奪目。
結(jié)果竟是草率收場。
六
持續(xù)多日的連陰雨依然沒有停下來。窗外黢黑一片,街燈照亮的地方到處都是灰蒙蒙的、糾纏不清的雨霧。蘇頌背對著呂禾躺了一會兒,突然翻身下床,一陣乒乒乓乓之后,拿出吹風(fēng)機自顧自地吹起了黏糊糊的頭發(fā),臉上是焦躁難耐的表情。呂禾支起身子看了她一會兒,想勸勸她又不知道怎么勸。
半夜里起了風(fēng),雨勢變大了。小區(qū)旁的那條人工河陡然漲滿,向著四處流溢。呂禾沒打雨傘,不知道什么時候來到了岸邊。奇怪的是,瓢潑大雨之下,他的頭發(fā)和衣服都是干燥的。對這種現(xiàn)象他自己卻一點也沒有留意。還有一點奇怪的事情是,在暗夜里,他卻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仿佛自己的眼睛能夠發(fā)射出紅外線。岸邊的芒果樹在風(fēng)雨中搖曳,肥厚的葉片急速地擺動著;黑色的河水漫過岸邊銹跡斑駁的護欄,漫上了街道,發(fā)出的不是臭味,而是一種濃重的霉味兒。
驀地,他看見地上有一團團蠕動著的東西,那是隨著河水漫上來的一尾尾活魚,每一條都足有兩三斤重。那些他叫不出名的魚類在黑色的泥水中掙扎著,擺動著,他看見,它們瞪著火紅的眼睛,身上是黑色的、厚厚的皮,在夜里泛著亮光,就像生了一層塑料雨衣。其中有一條匍匐著,差一點爬上了他的腳背,他渾身一抖,打了個大大的寒噤。
一個提著鮮紅的塑料水桶的、披頭散發(fā)的女人出現(xiàn)在對岸。呂禾認出來那正是阿珠,心里卻一點也不覺得意外,好像他早就知道她會來。阿珠正全力地捕捉地上的魚。那些黑色的魚被她雙手摁著,捉進了水桶,不一會就裝了滿滿一桶;她把它們倒進一個巨大的編織袋里。她就這樣不知疲倦地忙碌著,好像害怕有人來和她爭搶。呂禾能夠清楚地看到她的表情:滿足、喜悅、貪婪。雨水打在她的臉上,她披散的頭發(fā)糾結(jié)在一起,這多少有些妨礙了她的進度。
然后,她緩緩地站了起來。她一手叉腰,一手抹了抹臉,把一綹綹紛亂的頭發(fā)從眼前撥開。這時,呂禾無比驚駭?shù)匕l(fā)現(xiàn),她竟然也生著和地上那些魚一樣的火紅的眼睛;她的周身一絲不掛,厚厚的、像塑料雨衣那樣的黑色的皮膚閃著亮光。她的兩條腿交替地扭動著、扭動著,漸漸地合攏在一起,變成了一條巨大的魚尾,并順勢斜躺下去。一股股黑色的、粘稠的東西從她的兩腿之間排出來,碰到水,立刻變成了一條條蹦跳的小黑魚。
呂禾大喊一聲,從夢中坐了起來。
責(zé)編:朱傳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