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同發(fā)
覺得一切都走到盡頭時,他莊嚴地思考了幾天零幾個小時,在最后一秒決定向她舉起紅牌,雖然生活在一起二十年,早度過了這個婚那個婚的危險期,然而過了危險期并不意味著再不存在暗礁或其他危險。他要另起爐灶,娶那個比他小二十歲的女子。
顯然,這個事件的發(fā)生并非偶然。
男人到了四十多歲,面相更成熟,大腦更老到,更主要的是如果他還不算一個笨家伙的話,腰包里的鼓鼓囊囊,自然像秋天熟透欲墜的果實競相顯擺。要不,都說男人四十一枝花,其實花不花的并非重要,致命的是鉆石王老五啊!
妻子說要考慮幾天。
那就考慮唄!反正他是吃了秤砣鐵了心,且要學(xué)包公,鐵了面。不是有位人大代表提出,二十多歲的女孩子不要找同齡買不起房子的男孩,應(yīng)該嫁給四十歲的有房男人。這說法好,有覺悟有水準,很有長遠的戰(zhàn)略眼光,他舉雙手十二分贊同,并且身體力行。
妻子問他難道就為娶一個小他二十歲的女孩子而要離婚?他不解地盯著她半天道:也不全是,不過,現(xiàn)在不討論這個,只研究離婚的問題,其他的一概不論。見他鐵了心黑了臉,九頭牛也拉不回,妻子毅然作出一個艱難的決定,離!顯而易見,對她來說,這個字很難,也很無奈地從嘴里擠出來。
雖然分手時,人們都不愿意把自己痛苦的一面留給對方,都想來個華麗的轉(zhuǎn)身。實際上,還分誰主動、誰被動。如今的他自然是主動方,就算不是華麗的,也是滿意的。所以,沒什么轉(zhuǎn)身不轉(zhuǎn)身的,只想快快地下車立馬閃人。而她,則是那個要轉(zhuǎn)身的人,雖然擠出了那個字,但她的轉(zhuǎn)身還是有些猶豫,有些遲滯,有些無法果決和華麗。但,協(xié)議上那個簽字,兩人都比二十年前結(jié)婚時簽得更有水準,絕不拖泥帶水,甚是了然!
在一個名叫平等街的胡同深處的一棟臨街小樓里,他們辦完了此生曾經(jīng)被聯(lián)結(jié)在一起的所有手續(xù)。十字路口,他把他們那個家義無反顧地扔下,最后一眼也沒給她便大步流星了。她也想那樣,可惜是起初的想法,只狠狠地走了十多步,再狠狠地走了十多步,再狠狠地走了十多步,便停下腳步到路邊售貨亭買了水,再佯裝喝水或隨意四顧,終是忍不住回眸!但,沒看到什么,什么也沒看到,他的影子早被匆匆的人海吞噬。她一氣兒喝下整瓶礦泉水,也沒壓住腹中升降的那股子痛,于是任淚水汪洋恣肆,引得路人紛紛側(cè)目或躲閃接連?,F(xiàn)在的街道光怪陸離,發(fā)生什么事都不算希罕,好事者不過是瞧熱鬧,且遠遠地瞧。若二十年前,可能有什么人上前勸慰,先噓寒問暖、同仇敵愾,等到不把你痛恨的人也憤慨一番就決不下戰(zhàn)場的態(tài)勢上演到高潮,再歸勸你如菩薩慈悲為懷有容乃大,誰離了誰不能活咋的,說不定離了他咱活得更好。情到深處,不免與你扼腕淚相長流,勸說者往往先感動了自己。二十年后無人問津便不得不自省,肆無忌憚地一把鼻涕一把淚自憐未到極處,她突然中斷了珍珠般的淚,淚如珍珠,自當珍惜,不能如此破費。現(xiàn)在既然是一個忌妒羨慕狠的時代,她倒想起巴爾扎克《高老頭》中那位拉斯蒂涅,站在巴黎之巔,俯瞰叢林般的城市建筑而吶喊:來吧,讓我給你拼一拼吧!她也要拼一拼,否則對不起這個五彩繽紛的時代,更對不起平等街的稱謂。
面對他人的質(zhì)疑,他表示年齡差異不算什么,未來多年后,人們提起他與小媳婦的一切,肯定會說那是一場浪漫,也就是充滿羅曼蒂克的往事。這一點他很堅信,像膨脹螺絲被釘進去就再也取不出來那樣堅而不退(順便說一下,他特不喜歡把膨脹螺絲稱作自攻螺絲,什么自攻呀?聽著像自宮,啥螺絲沒有人為也難以自攻)。
不久,他帶著小女人結(jié)婚,在鞭炮隆隆聲中,走過這兒跨過那兒,終于歡天喜地換戒指之類,然后程序上是認識女方的家人。自然從最最長輩最長輩長輩起,挨個認親稱呼比如老姥爺老姥姥、姥爺姥姥,再下來是至親爹媽。女方的老祖那輩兒早不在人世了,只能從姥爺叫起。叫一聲則伸出手,長輩要封紅包。錢,他不在意,但這畢竟是他的喜事,是喜事當然要喜上眉梢。于是,一片喧嘩起哄眾星捧月間,他跟屁蟲似的隨著小媳婦的介紹,這是姥爺,他喊姥爺。這是姥姥,他就響亮地叫姥姥。只是姥姥的應(yīng)答聲耳熟,雖然化了妝,也面熟。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能不熟嗎?前妻怎么閃婚成了面前七旬老者的妻子?不是他的姥姥是什么?他姥姥的,這世界,浮云,真是浮云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