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成凱(林夕)先生的《閑閑室讀書記》,二○一一年十二月由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新版,是我新近購讀的一部新書。其中《明寒山趙氏小宛堂〈玉臺新詠〉版本之謎》若干年前在《藏書家》有幸拜讀,深為欽佩,凸顯作者實證目驗的版本功夫。《〈清代版本圖錄〉讀后》、《評〈中國古籍善本書目〉》更顯示出作者的學養(yǎng)及見識超乎尋常。但引起我極大興趣的是作者題為《〈近代詞人手札墨跡〉讀后》的一篇短文。這篇短文的奇特之處在于它是由兩篇審稿意見組成。前者為臺灣學者張壽平先生所編《近代詞人手札墨跡》審稿意見,后者為張壽平先生所編《近代詞人手札墨跡別編——樹新義室所藏忍寒廬詞人手札》審稿意見。樹新義室為先師黃永年先生書室舊名,由于筆者近年正在撰寫《黃永年先生編年事輯》(中華書局即出),有關(guān)資料自然不肯輕易放過。
二○○五年七八月間,臺灣“中研院”文哲所林玫儀研究員至西安過訪黃永年先生。黃先生聞知同門張壽平教授在臺灣編成龍榆生論學信札《近代詞人手札墨跡》即將由文哲所刊行之事,遂出所藏龍榆生先生所贈龍氏書札數(shù)十通。張壽平教授以先生樹新義室為名,編為《近代詞人手札墨跡別編——樹新義室所藏忍寒廬詞人手札》待續(xù)為出版?!督~人手札墨跡》(上中下)已于二○○○年出版,由張壽平教授編輯、林玫儀研究員校讀。該書分三輯:第一輯為龍沐勛先生所藏近代詞人信札;第二輯系編者所藏師友信札,其中有龍先生手札十五通;附輯包括龍氏自述、龍先生藏印小輯及編者與龍氏哲嗣龍廈材先生合編之年譜。全書共收錄信札二百余通,一一按其內(nèi)容標目,并逐通加注按語,所錄俱為未經(jīng)披露之材料,殊為珍貴。但張暉《龍榆生先生年譜》已收有其中大部信札的錄文。
據(jù)楊先生審稿意見按語可知,由黃先生所藏編成的《別編》尚未正式出版。這些信函或互通消息,或敘述掌故,或研討學問,極具文獻價值。信札多論詩詞,而且附有名家的詩詞手稿,對知人論世、作品輯佚和異文??倍加兄匾獌r值,是正規(guī)的第一手資料。如夏孫桐一長札云朱村詩文、奏疏多有他人代筆,且舉出撰稿人名。非夏氏說明,此類事后人無從得知,溥侗一函自述家世以及別號為希圓之諧音,資料甚為可貴。信函作者皆為才藝兼具之士,也不乏書畫名人,雖是隨意揮灑之作,自有逸趣,可作為藝術(shù)品鑒賞。徐悲鴻一札所附畫稿,龍榆生先生淡墨素描小幅二幀,皆耐人玩味。楊先生稱《別編》是研究二十世紀前半期詞學史的重要資料。審稿意見中且附有紅豆館主清宗室溥侗民國卅八年(一九四九)三月五日致龍榆生先生懇請書寫“西園鬻買書畫小啟”自述家世的信札書影。
另據(jù)張壽平先生作于二○○五年九月三日的《〈樹新義室所藏忍寒廬詞人手札〉跋》云:
“樹新義室”乃永年兄書室舊名,今沿用之。此編中各札,據(jù)永年兄在電話中告知,乃為其一九五六年間尚在上海時獲自榆師者。此編各札,與縵盦(按:張壽平先生號)所藏(下稱“縵藏”)不同之處及可貴之處有四:(一)縵藏之時間,自一九二九年至一九六五年,包含榆師自盛年至晚年各時期;而此編各札,除俞公平伯、溥丈西園二札稍晚外,全部集中于一九二九年至一九四四年十五年間。此其不同之處。(二)縵藏有謝無量、馬一浮二大師札,及張伯駒、黃功渚、趙叔雍、夏承燾、唐圭璋等大詞家札,皆此編所無;謝公之札多至十三通,夏公之札多至十八通,可稱豐富。此編則有村翁一札、散原陳丈二札,極為珍貴,乃縵藏之所缺。且聞榆師于一九六四年間,將所藏村翁札稿匯輯成編,題署后送往浙江圖書館永久保存;然則此一札,乃因早已贈與永年兄,而得為網(wǎng)外之明珠。今入此編,亦此編之幸。(三)縵藏有討論詞學、答問詞義各札,為此編所無。此編中,有趙丈香宋一長札,讀之如見抗戰(zhàn)時渝都實況;有易大廠一長札,可判為大廠寄榆師之第一札(二人通信之始);有歐陽竟無大師札附“夏聲社”三大字,雄猛奇崛,為夏聲社煙消云散后唯一留存之墨寶。凡此,皆此編之精華,亦為此編之可貴處。(四)縵藏無榆師手書詞稿,此編則附榆師手書《向陽謳歌詞》五闋,且當為榆師手書其詞成一小集之最為晚出者。
龍榆生先生為黃先生求學“南都”期間的老師,黃先生雖未傳龍先生詞章之學,但兩人師生情誼深厚。目前所見黃先生最早的詩作如先生有“己酉七月感榆生師事敬遵去冬師為題景舊鈔《幸存錄》原韻成二絕句(七月五日)”:“朝露南都亦自傾,低徊夜氣恨難平。梅村心事草堂淚,何處龍吟風雨聲。”“談藝歡時意早傾,弱冠知遇說生平。深恩慚愧空余淚,??わL流早息聲?!痹偃纭凹河掀咴赂澳隙几袑V]榆師盤桓旬日而返深宵夜話別握手諄諄張叔未舊藏唐子產(chǎn)廟碑殘石硯屬為保存憶昔村太父夫子授硯之圖比擬今日雖意境迥異而情致小同師門知遇曷勝感焉因謹次某公題村授硯圖原韻成茲一絕詞意拙劣聊抒深情而已(七月二十六日)”:“深宵慰藉轉(zhuǎn)無言,片石千秋氣尚溫。一樣當年村老,更余兵氣變川原。”“聞君身價起龍門,送硯傳薪義足尊。他日詞章定流派,淵源應(yīng)自溯村?!贝嗽娭械挠軒熂礊辇堄苌壬?,此詩寫于己酉一九四五年。七月當為陰歷七月,抄寫在一個豎行毛邊紙本子的首頁上,這個本子抄錄著黃先生一九五五年以前的詩作若干首。
黃先生一九五三年在上海購得宋傅注坡詞鈔本為治東坡詞之秘籍。龍先生《水龍吟為黃生永年題南陵小檀欒室舊藏宋仙溪傅注坡詞殘鈔本》于副葉:“古今多少才人,有誰能似坡翁者??v橫排宕,珠璣陔唾,掬之盈把。噴薄而來,飄搖以逝,天仙姚冶。算神通游戲,奇情壯采,除莊屈,難方駕。酌酒歡招日也,問青天。明月今夜。瓊樓高處,清寒自發(fā),更何牽掛。可笑群兒,相驚浩博。聽他尋奢,但殷勤變?nèi)。礄枧f影,證容齋話。”
值得一說的還有,黃先生生前臥室墻壁上還張掛著龍榆生先生所贈葉遐庵李后主去世一千年紀事詞墨跡:“沈埋鐵劍成何事,花月供酣睡。秋憤恨血漫,呼天愁,譜寫家山,破已千年。銀河咫尺風兼雨,來抵人間苦。一般彈淚唱新詞(秦少游詞彈淚唱新詞),猶勝倉皇辭廟奏歌時。鶴亭丈見示李后主去世一千年紀事詞依韻奉和一首,遐庵。”遐庵是葉恭綽的號,出身嶺南世家,祖父葉衍蘭,著名詞人,曾任袁世凱的交通總長,創(chuàng)辦交通銀行及交通大學,從政之余雅好收藏,有《遐庵清秘錄》行世。檢張暉君撰《龍榆生先生年譜》一九三七年八月十二日(丁丑七夕)條:“葉遐庵召集冒廣生、易大廠、夏承燾及先生(龍榆生)等為李后主做千年忌日,皆有詞?!碑斒谴嗽~。遐庵據(jù)說與李后主同月同日生,頗富奇緣。葉詞手跡原當由龍榆生先生保存,后傳給黃先生收藏。黃先生視若拱璧,張之于壁有年。除了書法賞析的用意外,顯然還有別的寄托……
(《閑閑室讀書記》,林夕〔楊成凱〕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二○一一年十二月版,60.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