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以批評方法對《圣經》進行細密的歷史考證,這門學問在十八世紀后期興起于德國。英國由于文化空氣、大學制度、神學走向與德國有很大差異,所以十九世紀中,在《圣經》考證方面并無太多建樹。浪漫派大詩人柯勒律治屬于思想觸角最敏感的一類人,他年輕時和“唯一神論”的圈子來往密切,通過他們了解到德國《圣經》研究的最新成果。柯勒律治于一七九九年游學哥廷根大學,曾旁聽當年《舊約》考證的巨擘艾赫霍恩(Johann Gottfried Eichhorn, 1753-1827)的課程。他自己購置了大量德文書籍,其中不乏大部頭的《圣經》注疏。他還在頁邊寫下了大量批注,為我們了解他受德國思想和學術的影響,提供了最直接的研究材料。但柯勒律治并沒有把這門學問系統(tǒng)地帶入英國。到了一八三五年,神學家、教育家托馬斯·阿諾德(Thomas Arnold,1795—1842,即馬修·阿諾德之父)在給友人的一封信中,商議創(chuàng)辦一本刊物,為的是“給《圣經》考證開個頭”。他又補充說,“與《舊約》相關的考證在英國幾乎不存在”(見斯坦利〔A.P.Stanley〕編寫的《老阿諾德生平與書信》上卷,一九○三年紐約合訂本,348頁)。
一八六○年之前,英國只有為數不多的學者專門從事《圣經》考證,他們往往和德國學術有緊密的接觸。其間也有人因發(fā)表研究而獲罪,被解除教職,但這只是個別例子,均不能釀成公共事件。對于大眾來說,《圣經》仍然是讓他們感覺安全、安穩(wěn),為他們提供安慰的圣書?!妒ソ洝房甲C雖然不斷露出異端的面相,但是學術界如同隔離帶,始終將公眾擋在外面,讓他們與危險的學說保持安全的距離。最終戳破這層窗戶紙,讓一般大眾也開始意識到《圣經》考證的后果和危險的,并不是專業(yè)的《圣經》學者,而是一個業(yè)余考據家。他不是鼓吹無神論的“自由思想家”(free thinkers),也不是打著“不可知論”的旗號暗中瓦解宗教的懷疑論者,而居然是英國國教體制內部人士。他把《圣經》批評以最極端、也是最“愣”的方式帶入公共視野,在英倫三島掀起廣泛的爭議。這位自學成才的學者就是英國派駐南非納塔爾地區(qū)(Natal)的主教約翰·威廉·科倫索(John William Colenso,1814-1883)。
走進非洲
科倫索出身寒門,靠著舅舅和其他親屬的資助,十八歲時進了劍橋大學的圣約翰學院學習數學。畢業(yè)后曾在哈羅公學和劍橋講授數學,還出版過一部紅極一時的數學課本。對于整整一代學童來說,“科倫索算術書”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維多利亞時代的英國,寒門子弟若要邁入紳士階層,出人頭地,進入教會是一條捷徑。在一八五○年出版的小說《埃爾頓·洛克》(Alton Locke)當中,暢銷小說作家、也是基督教社會主義的筆桿子金斯利(Charles Kingsley),通過他筆下的人物,說出了這層意思:“只要你成了牧師,就萬事大吉。不管你什么出身,自打這一刻起,你就成體面人了,沒人敢欺負你,跟誰在一塊兒,都不成問題。你可以上貴族老爺家去吃飯,最尊貴的夫人,如果你愿意,你也能當她的朋友、心腹和懺悔師?!保ㄒ娦≌f第十三章)科倫索走的就是這條路,他進了教會,一級一級升上去,從普通的牧師做到教區(qū)牧師,到了一八五三年,臨近四十歲時,他被任命為南非納塔爾地區(qū)的主教。
科倫索的神學思想非常開明,他對于英國圣公會的核心教義多有指摘。他認為基督代表愛,所以對于苦行禁欲、地獄中永恒的懲罰這些觀點都不贊同。據說,在他小女兒熟睡時,科倫索凝視天使般的小臉,暗嘆對孩子講地獄中的烈火,如何下得了手。就是這樣一個出身貧寒、精通算術、忠厚耿直、神學開明的主教,于一八五四年一月,攜妻子、女兒乘船“走進非洲”,準備勸化當地的祖魯人。
科倫索走的是文化傳教的路線。他抵達非洲之后的七年中,主要完成了兩項工作:習祖魯語和翻譯《圣經》。他編輯了一部祖魯語語法書,出版過祖魯語—英語字典,還編寫了若干祖魯語讀本,供當地人閱讀。這些讀本不僅有宗教讀物,還包括介紹世界歷史、地理、天文學基本知識的小冊子?;菊莆樟俗骠斦Z之后,他還借助當地人的幫助,開始將《圣經》翻譯成祖魯語。七年之中,他已將《新約》全部譯出,《舊約》中也譯出《創(chuàng)世記》、《出埃及記》等卷。也就是在譯經過程中,科倫索遇到了大麻煩。
科倫索后來回憶,在翻譯諾亞方舟一段時,有一“心思單純但聰明的土著人”問道:這全都是真事嗎?您真的相信所有動物、鳥類、爬蟲,無論大小,無論居熱帶還是寒帶,都成雙成對走進方舟嗎?類似的問題,科倫索在英國也碰到過。但他通常不正面作答,總是暫且擱置歷史準確性的問題,反過來勸信眾重視《圣經》中與信仰、道德相關的道理。在本鄉(xiāng)本土遭質疑,主教還能夠與國人從容周旋,虛與委蛇,對關鍵問題存而不論。而如今身處蠻漠之邦,為尚未歸化的土人譯天朝上邦的《圣經》,情況就大不相同了。等待勸化的“野蠻人”都不信《圣經》故事,自己作為勸化者,顏面何在?科倫索本人此前早已不信世界范圍內有毀滅一切的大洪水發(fā)生,如今祖魯人一追問,經中那些棘手的問題便再也繞不過去了?;蛟S因為這種額外的刺激,他才橫下心來,深研“摩西五經”。他后來在自己的著作中表了決心:“我們的責任是追尋真理,不管真理會將我們引向何處。至于結果如何,一切聽從上帝的安排?!钡@一鉆研不要緊,英國宗教界的平靜就此被打破。可以說,科倫索給英國國教帶來的沖擊,他個人命運的逆轉,這一切,都來自祖魯人這驚天一問。無怪后來,討伐他的人諷刺道:“科倫索沒把祖魯人勸入了教,自己反倒著了祖魯人的道兒?!保ㄒ姟短┪钍繄蟆芬话肆甓率盏诎税娴谒臋?,原文作:Instead of Dr. Colenso converting the Zulu, the Zulu converted Dr. Colenso)
所謂“摩西五經”(Pentateuch),指的就是《舊約》中前五卷書,包括《創(chuàng)世記》、《出埃及記》、《利未記》、《民數記》和《申命記》。這五卷書可算猶太民族的上古史,歷來認為是摩西所自作。要深入研究摩西五經,德國學者的考證著作是繞不過去的。科倫索托友人寄來一批《舊約》研究的專著。這批書里,新派和舊派的《圣經》研究全有。新派非常激烈,認為五經為不同文獻雜湊而成,絕非信史,而舊派則不遺余力地捍衛(wèi)《圣經》的歷史真實,堅持認為五經作者非摩西莫屬??苽愃饕贿呑x德國人的專書,自己一邊思考,只用了一年左右時間,便逐漸形成了自己的學說。他馬上付諸筆端,撰寫了《摩西五經與約書亞書考辨》(Pentateuch and Book of Joshua Critically Examined,以下簡稱《考辨》),第一卷于一八六二年十月在倫敦出版。
在《考辨》第一章,科倫索早早地就把結論公諸于眾:“摩西五經作為整體,絕無可能出自摩西之手,也絕無可能由親歷書中所敘述之事的任何人寫成。而且,所謂‘摩西敘事’,不管何人書寫,雖然我堅信它向我們揭示了上帝的意志和本性,但無法被當做真實的歷史事件?!保?頁)這種說法,放在德國,根本算不上驚人之語。但對于英國公眾,就非常駭人聽聞了。
走進曠野
《考辨》甫一出版,立即大賣。一八六二年十一月四日科倫索致信南非友人,信中說:“上周三第一卷出版……現在離出版還不到一周,就已經第四次加印了,只不過第二次印刷今天才能寄出。第四次加印,就湊足一萬冊了?!睋硪环庑庞涊d,該書出版三周就售出八千冊,在十九世紀的英國,這絕對是超級暢銷書的銷售業(yè)績了。科倫索在第一卷出版之后,一發(fā)而不可收,不斷將考證工作推向深入,推出續(xù)篇。到了一八七九年全書殺青之際,這部《考辨》已然是七卷本的皇皇巨著,厚達三千五百多頁。將這七卷本從頭到尾通讀一遍的人,無論是十九世紀還是二十世紀,恐怕不會太多。但是引發(fā)爭議和抗議,引發(fā)輿論海嘯的,其實是他那不足二百頁的第一卷書??苽愃鞯闹饕^點和研究方法,在這卷書中已展示無遺,所以我們只需來看看這一卷中幾個例子,就足以了解他考證方法的大概了。
猶太人跟隨摩西走出埃及,在曠野中漂泊了四十年。這一大族人,人數到底有多少呢?《圣經》中有詳細記載。就在逃離埃及之后的第二年,耶和華曉諭摩西,要他清點所有男丁的數目。摩西便在西奈曠野,將以色列十二宗族當中能夠上陣打仗的人數,計算出來,共計六十萬零三千五百五十名(《民數記》1∶45-46)。這個精確到十位的數字,還見于《民數記》2∶32。這六十多萬人,如果只是書上的數字,也就罷了,而一旦還原成活蹦亂跳的人,就帶來了很多讓人頭疼的問題??苽愃髟跁械谒恼拢退懔诉@樣一筆賬。
《利未記》里記載,當摩西的兄弟亞倫被立為祭司時,全體以色列人要站在院子里、會幕門口(8∶1-4)。所謂“會幕”(tabernacle),指的是在漂泊中臨時搭起的帳篷,供奉猶太人的神,算是一個移動的神廟。院子和會幕的尺寸,《圣經》中都詳細給出。據《出埃及記》第二十六章,會幕長約16.5米(《圣經》中的計量單位為“肘”,科倫索均用英尺、英寸,為方便計,現一律換算為公制),寬約5.5米??苽愃飨肟纯催@樣龐大的人群,在院子中能否站下。他的計算過程如下:一成年男子大約有0.6米寬,如果九人并肩而立,剛好可以在會幕門前站開。若這六十萬壯年男子都規(guī)規(guī)矩矩站好位置,盡量貼近,每排中間相距不足半米,那么隊列應當排出三十二公里。就算這六十萬人不是正好面對會幕,而是不拘隊形,只求將院子盡量填滿,那么隊伍也要排到七公里以外?!妒ソ洝分?,院子的長寬也是有定數的,約為54米×27米。這樣大的院子最多能裝五千人,而這個人數還不到六十萬人的百分之一。
我們不要忘了,這六十萬人還僅僅是壯年男子的人數。依常理,一族當中,成年女子人數仍與之相當。如果再加上老人和孩子,科倫索推算,即使保守地估算,以色列全族人口也至少可達二百萬人。在這個問題上,科倫索參考了愷撒《高盧戰(zhàn)記》中的例子?!陡弑R戰(zhàn)記》第一卷中明確記載,海爾維特人(Helvetii)大遷徙,能持兵器的男子計有九萬多人,而全族人口約三十六萬人,正好相當于男丁的四倍。在科倫索之前,各國學者凡推算逃出埃及的以色列人數,也往往得出二三百萬人的數字。據《申命記》1∶1記載,摩西作為全族的政治領袖,曾召集所有猶太人訓話。摩西的繼承人約書亞,也曾面對全體會眾(包括女人、孩子、寄居的外人)宣讀摩西的遺訓(《約書亞記》8∶34-35)。科倫索在第五章中就問,約書亞如何對二百萬人發(fā)號施令?根據一八六一年的人口普查,當時倫敦市的全部人口為二百八十萬左右。我們可以想象,到此需要有多大的海潮音、獅子吼,才能讓全倫敦的人同時聽到領袖微弱的聲音??苽愃魈嵝?,孩子哭,大人叫,就算你扯破嗓子,幾米之外的人都不一定能聽清你講話。
龐大的人數帶來的問題,在科倫索的書中持續(xù)發(fā)酵。超過二百萬人的男女老少在曠野中扎下營盤,這是一個什么概念呢?科倫索在第六章,又耐心為我們算了一筆細賬?;钊诵枰I睿浠顒涌臻g至少要相當于躺在墳墓中的死人三四倍。于是他先算出成人棺槨的大小,約為1.8米×0.6米,然后三倍之,便得出成人至少需要3.25平方米的生存空間。二百萬人,不亂說亂動,就要占據大約6.4平方公里的營寨。《圣經》中說他們駐扎了一年時間,那么只需一個月便要消耗掉附近所有的木柴。飲食如何解決?基本的衛(wèi)生條件如何保障?若經中記載不誤,那么想要方便的人,就必須跑到營寨之外解決問題。假如你住在營盤的中心區(qū)域,弄不好你上一趟廁所,來來回回就需要奔波兩三公里。二百萬人每天不止一次的如廁活動,讓人想想都要頭大。
百姓在曠野中安頓后,祭司便要忙碌開來。耶和華為子民訂下了獻祭的規(guī)矩,若百姓犯了罪,可給神獻上贖罪祭,祭品就是沒有殘疾的公牛。祭司先要宰牛,把血涂在規(guī)定的地方。祭祀完畢之后,還要清洗打掃?!独从洝芬?guī)定:“公牛的皮和所有的肉并頭、腿、臟、腑、糞,就是全公牛,要搬到營外潔凈之地,倒灰之所,用火燒在柴上。”(4∶11-12)這些臟活累活,旁人絕不能代勞,一定要祭司親力親為。前面說過,營盤最小的面積也要六平方公里,如果要保證正常生活和活動,曾有其他學者計算,陣營應有三十平方公里才轉得開。如果所有祭儀只能由祭司亞倫或者他的兒子完成,連獻祭之后的清掃也不能隨隨便便委以他人,那么,科倫索就讓我們設想如下畫面:尊貴的祭司,肩扛手提,將“公牛的皮和所有的肉并頭、腿、臟、腑、糞”運到營外。他們不能乘車,需要完成至少五六公里的長途跋涉。同樣,幾十萬人也需以這種方式,往返顛簸,運出排泄物,運進水和木柴。
在《考辨》一書第二十章,科倫索對祭司的職責做了更細致的考察。猶太人的宗教儀式復雜,祭司需承擔的工作繁多。單單祭祀一項,根據祭祀的方式和目的,就要分為燔祭、素祭、平安祭和贖罪祭等等。比如,《利未記》第十二章規(guī)定,女子產后,無論生男生女,都要將一歲的羊羔獻為燔祭,還要再獻上一只雛鴿或一只斑鳩為贖罪祭。以色列人中,只有祭司亞倫及其二子享有與神交流的特權,其余閑雜人員均不得主持祭事。根據科倫索的計算,二百萬人的族群,一天大約會有二百五十名嬰兒降生。那么一天當中,既要獻燔祭,還要獻贖罪祭,這便要做五百場法事??苽愃鞯乃惚P又在噼里啪啦地響:“如果這些獻祭儀式分別舉行,僅僅這些法事就需耗費二千五百分鐘,差不多四十二小時。即便是三位祭司齊上陣,每人不停地主持一項祭事,一分鐘都不停歇,也不間斷,也無法在白天十二小時之內全部完成?!保ā犊急妗罚?24頁)
更搞笑的是,如果猶太人嚴守《圣經》中的規(guī)定,那么所有初為人母者每天需要搞到二百五十只雛鴿或者斑鳩。若按照這種消費規(guī)模,一年中共要消耗九萬只鴿子。科倫索問道:“難道猶太人在逃離埃及之時,還要帶足鴿子不成?”更有甚者,根據《民數記》的規(guī)定(18∶9-11),每樣獻祭的祭品,祭司都有應得之份額?!杜f約》中幾處提到,祭肉全歸祭司,還有燔祭的皮、平安祭的肩和胸。祭司還必須在圣所把自己應得的祭肉全部吃掉(《利未記》10∶16-20)??苽愃魉愠觯瑔螁螊D女生育這一項,一天就要獻上二百五十多只鴿子,那么三個祭司,每人每日必須要吃掉八十八只鴿子?。?28頁)有誰受得了日復一日的“全鴿宴”呢?
走出“拜圣經教”
至此,我們對科倫索的研究方法已一目了然。他的主要方法,說起來難以置信,竟然就是簡單的數字加減法。這種方法不但沒有任何獨創(chuàng),而且經常顯得教條、笨拙。具體來說,凡經中出現數字之處,特別是人數的統(tǒng)計,科倫索都格外留意。他將夸大的人數,應用于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然后推算出荒謬的結果,以證明《圣經》記述不合邏輯。他會參考近東地理的資料,也會引證近代農業(yè)、畜牧業(yè)的數字,來核算曠野中的衣食住行。但說到底,科倫索的研究就是這樣一種枯燥、死板、沒有想象力的工作。但從另一方面來看,這也是認真、嚴謹、扎實的核算,按他自己的話來說,是一種“就事論事”的研究(matter-of-fact enquiries)。
質疑《舊約》中數字有夸大,在學界并不算新奇。德國《圣經》批評的先驅雷馬魯斯(Hermann Samuel Reimarus, 1694—1768),在十八世紀就已經提出,《出埃及記》中的六十萬猶太人,絕無可能在數小時之內穿過紅海。若加上婦女兒童,他估計總人數要超過三百萬,這需要六千輛車、十萬匹馬、三十萬頭牛和六十萬只羊。萊辛曾評論說,迄今為止,尚無人以如此精確、具體的方式質疑此節(jié)。再舉一個較近的例子,就在科倫索發(fā)表《考辨》七年前,還有一部德國學者寫的《創(chuàng)世記導論》被翻譯成英文出版,其中也提到六十萬兵士不盡可信(可參看John Rogerson, Old Testament Criticism in the Nineteenth century: England and Germany,1984, p.176)。總之,在科倫索之前,早已有不少學者碰過這個棘手的問題。
單純以學術貢獻論,自學成才的科倫索自然不入專業(yè)學者的法眼。德國《舊約》研究的大家艾瓦爾德(Heinrich Ewald,1803-1875)作書評,其中有言:“若細看作者提出的證據,我們仿佛倒退了一百年,退回到德國啟蒙運動微露曙光的階段,甚至還退回到英國自然神論者的時代。”更有學者譏笑他沒有古希伯來文和《圣經》考證的專業(yè)訓練,質疑他的學術水平。但是,這些對他學術資質、能力、創(chuàng)新性的質疑是普通公眾接觸不到的,也是不感興趣的??苽愃髟谟圃斓霓Z動,更多由于他在一本面向大眾的書籍中,將《舊約》中不合情理之處抽絲剝繭一般展示出來,并且公開否定摩西五經的歷史真實。尤其不可思議的是,給予英國宗教界以重創(chuàng)的,竟是英國圣公會一位主教,這讓教內人士感到格外的憤慨。在他們眼中,科倫索是叛徒,是叛教者,是隱藏在教會中陰謀顛覆國教的撒旦。
一八六二年十月之后,英國宗教界開始了對科倫索主教的討伐。據統(tǒng)計,兩年間,駁斥、譴責科倫索的圖書和小冊子就超過兩百種。除了輿論上的圍攻,科倫索在教會中也遭遇迫害。開普敦的主教格雷,一向不滿意科倫索溫和、開明的宗教觀點,這次借著《考辨》引發(fā)的軒然大波,立即召開南非各城主教會議,直接罷免了科倫索主教的職位。為討回公道,科倫索返回英國,上書到樞密院,要求宣布格雷的決定無效。由于事涉英國教會法,所以案子拖了很長時間。幾年之后,法庭終于裁定,罷黜科倫索主教職位的決定并無法理根據。
讓我們回到《考辨》一書。批判科倫索者,大都認為他不信摩西五經為信史,顛覆《圣經》,瓦解基督教信仰,這樣的人應當革出教門。但若細看《考辨》第一卷,科倫索的“算術考證”,其實反對的既不是《圣經》,也不是基督教,而是所謂“《圣經》崇拜”(bibliolatry)。膜拜《圣經》者,相信《圣經》絕無謬誤,不僅字面上無謬誤,甚至每一字、每一句都得自上帝的真?zhèn)鳎蝗莅朦c懷疑。這種“基要派”思想,在十九世紀英國不乏極力鼓吹者??苽愃髟凇犊急妗返谝痪碇刑匾庖昧水敃r一位代表人物的名言,下面這段話簡練、生動地傳達了此種“拜圣經教”的基本教義:
《圣經》正是那高居王座上的神的聲音?!妒ソ洝返拿恳痪?、每一章、每一句、每一字、每一音節(jié)、每一字母都是至高的神直接的言語(Every book of it, every chapter of it, every verse of it, every word of it, every syllable of it, every letter of it, is the direct utterance of the Most High)。《圣經》不折不扣就是上帝的圣言,不是有些部分多些,有些部分少些,而是說全部《圣經》都是那高坐在王座上的上帝的圣言,絕對無誤,無謬,至高無上(absolute, faultless, unerring, supreme)。
《馬太福音》中的耶穌曾說:“就是到天地都廢去了,律法的一點一畫也不能廢去?!保?∶18)套用耶穌這句話,“拜圣經教”的意思是,《圣經》經文的一點一畫、一撇一捺也不能懷疑。
針對這樣的迷信,科倫索要證明,《圣經》的字面意思,若窮究下去,實在有不少漏洞。單就這六十萬人數而言,已然在飲食、生育、祭祀、衛(wèi)生這方方面面,造成了諸多荒謬可笑的后果??苽愃鲙ьI我們領略了這些“笑點”,為的是證明摩西五經的記述并無多少歷史依據。但是科倫索在前言中已事先聲明,五經雖與歷史不符(unhistorical),但絕非“向壁虛造”(fictitious)。五經作者不是有意作偽、造假來欺哄世人,而是被后人套上“無謬誤”的枷鎖,供在了不屬于自己的神龕上:
《圣經》作者就如同荷馬或古羅馬早期的編年史作家一樣,不曾意識到自己做了錯事,也沒有捏造史實來欺騙世人(practising historical deception)。是我們傷害了他們,是我們損害了《圣經》故事真正的輝煌,因為我們認定《圣經》必須符合歷史真實,我們認定《圣經》作者要求讀者將它作為歷史真實來接受和信奉,不僅僅是猶太人,還要所有人類來信奉,直至永遠。(前言xvii頁注)
科倫索之本意,并不在“證偽”或者“打假”,他也不想就此拋棄《圣經》。在他看來,《圣經》本無辜,作者也是清白的,因為他們從未宣稱《圣經》的記述擁有絕對的歷史真實性。是迷信《圣經》的人越俎代庖,將《圣經》無意追求的結果(歷史真實)硬生生安在它身上。所以,科倫索在前言中再次強調,出版此書旨在“為《圣經》爭得本屬于自己的榮耀和權威,使虔誠的讀者不再將完美無缺、毫無謬誤這些特征歸于《圣經》。這些特征只屬于上帝,《圣經》從未聲稱自己也擁有”(前言xxxiv頁)。故而他提出的口號是:“還《圣經》的本來面目?!保╰o take the Bible as it is)
科倫索之所以敢毫無顧忌地將自己的算術才能大膽運用于《圣經》研究,還因為他相信神啟并不在《圣經》中。如果表述得更緩和一點,神啟并不完全寄寓、安放、保存在《圣經》中??苽愃鲌孕?,即使經中的史實被證偽,他自己的信仰也不受損害。他在《考辨》第一卷開頭部分就說:“即便摩西五經、甚至整部《圣經》被清除,我們對那活生生的上帝之信仰仍永遠堅定不移。”(12頁)他還指出,在摩西之前的上古時代,沒有經書,但上帝的光依然照耀虔信者的心。這樣一來,《圣經》和上帝的昭示之間的聯(lián)系,就被科倫索斬斷了:“我們不可將信仰建立在一部書之上,即便是《圣經》。我們要認識到,上帝要遠比任何書都更加貼近、靠近我們?!保?2頁)由此可見,他摧毀性的工作,其實源于他堅信“道在經外”。
有點土、有點呆
英國教會史學者辛奇利夫(Peter Bingham Hinchliff)曾寫過一部科倫索的傳略(John William Colenso, Bishop of Natal, London, 一九六四)。他自己在南非任教多年,對于南非教會的歷史、科倫索的貢獻都一清二楚。辛奇利夫對科倫索有一句溫婉的批評,我覺得十分公允,而且頗能代表英國圣公會的整體態(tài)度:“科倫索一味追求理性,卻不夠通情達理?!保ā癏e pursued the rational... without regard for the reasonable”,46頁)事實上,支持科倫索的人,最服膺的就是他那冰冷、無情的“理性”,他那像手術刀一樣精準又殘酷的算術。而反對者中,除去宗教狂人們的叫罵之外,頭腦清醒的教內和教外人士最不滿的,就是他的魯莽、孟浪、不識大體。維多利亞時代著名的批評家和思想家馬修·阿諾德(Matthew Arnold, 1822—1888)寫過兩篇文章,批評科倫索,下面這句評論就很有代表性:“就算主教的算盤撥對了,還是不能證明《圣經》的記述可以和《伊利亞特》和古羅馬傳說歸為一類。就算證明經文錯了,你勝了,對于你想在《圣經》中找尋的東西,你仍舊無法接近一步。你盡可以把諸如此類的成果帶到統(tǒng)計學學會、地理學會、人種學協(xié)會,可是這些結果對富于宗教情懷的《圣經》讀者來說沒有興趣?!妒ソ洝返暮诵牟辉谶@里面。”在阿諾德看來,如果“理性”遠遠多于“見識”(sense),那么最終的結果就是一堆胡言亂語(nonsense)。
歷史學家茅海建曾評論曾國藩,說他是一個“飽讀經書、做事扎實、有點土、有點呆的人”。其實這句話用來形容科倫索,也是非常恰當。他能做到主教,《圣經》必定爛熟于胸,符合“飽讀經書”的要求。看他花二十年,寫七大卷書,為證實一個觀點,做事扎實也是不消說的了??苽愃魃砩虾苊黠@有一種呆氣??此目甲C,便可想見其為人,肯定是那種執(zhí)拗、缺乏幽默感、就事論事、毫無靈氣的人?!犊急妗返谑恼?,科倫索算出每位母親必須要生四十二個兒子,才能滿足經中對頭生子數目的要求。這段話實在讓人噴飯,但我敢保證,主教在寫作這些“笑點”時,一定是嚴肅認真、不茍言笑的(當然這客觀上更增強了喜感)。說他“土”,這是阿諾德在內的很多批評者明說或暗示的:他有學問,卻缺乏判斷;有專業(yè)知識,卻缺少文化和才智。但是,我們也不要忘了,正是這樣一個有點土、有點呆、不知變通、不夠靈巧、守拙的人,給英國的宗教界帶來一場海嘯,迫使一般公眾了解并接受《圣經》考證這門危險的學問。科倫索不夠聰明,只會算術,不高談闊論,不玩玄虛,也不懂風雅,但他就像曾國藩那樣“扎硬寨、打呆仗”,把他精確又單調的計算用到底、用到死,就終于干出了這樣一件大事。歷史是呆人、笨人、“一根筋”的人創(chuàng)造的,科倫索是又一個例子。
(Pentateuch and Book of Joshua Critically Examined. Volume One. London: Longman, Green, Longman, Roberts, Green, 1862. 近來有影印本。文中引用科倫索的書信,見George W. Cox, The Life of John William Colenso, D. D., Bishop of Natal, vol. 1〔London: W. Ridgway, 18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