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氣候變化、宗教救贖與印刷術的誕生

2012-04-29 00:00:00何朝暉
讀書 2012年9期

乍一看標題,似乎這是幾件不大搭界的事情。把看似不搭界的事情聯(lián)系到一起,是福爾摩斯的過人之處,也是歷史學家的一種智慧。很多時候歷史的真相就像從地下起出的一堆破碎的陶片,歷史學家的技藝,就是拼接、綴合這些碎片,努力復原陶罐當年的樣貌。也許我們足夠幸運,最終能夠拼出一個完整的器物;也許留下來的碎片實在太少,而這個器物對我們好奇心的誘惑又實在難以抗拒,就會有各式各樣的拼接者在各個孤立的碎片之間努力建立起合理或不合理的關聯(lián)。在碎片的邊緣無法銜接的空白之處,就是各種聯(lián)想、猜想和假說自由飛翔的空間。

印刷術的起源就是這樣一堆高度挑戰(zhàn)歷史學家技藝和想象力的碎片。過去一個世紀以來,中外學者面對這些碎片,不斷提出各種假說。這些碎片基本上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史料中關于早期印刷術的各種片段記載,一類是零星出土的早期印刷實物。對這些史料的不同解讀,以及關于現(xiàn)存實物真?zhèn)魏蛿啻牟煌^點,導致了萬花筒般關于印刷術產(chǎn)生年代的眾多學說。唐代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印刷品實物,因而歷史上曾經(jīng)存在的印刷術發(fā)明五代說、宋代說不攻自破。而唐貞觀十年說(張秀民先生力主)、隋朝說、南北朝說,甚至漢代說,則各有所據(jù),聚訟紛紜。上世紀六十年代,韓國出土了新的印刷品實物,舊的紛爭塵埃尚未落定,戰(zhàn)場上又騰起新的硝煙——域外有人開始挑戰(zhàn)中國作為印刷術發(fā)明國度的榮譽。在學術刊物和國際會議上,韓國學者如獲重寶,咄咄逼人,中國學者逐條批駁,寸土不讓。戰(zhàn)場從學術界一直延伸到媒體、民間乃至和國家外交聯(lián)系在一起?;钭钟∷⑿g、漢字的聯(lián)合國申遺之爭,讓人不禁想到時下一些聰明人致富的捷徑——搶注商標和網(wǎng)址。直到孔老夫子、西施、李時珍也紛紛被人強拉著去加入外籍,這場紛爭更顯現(xiàn)出光怪陸離的詭異之象。想來大洋彼岸的約瑟夫·奈提出“軟實力”這一國家競爭新概念的時候,也沒估計到會把東方的古圣先賢和曠世佳人一同驚動起來。

盡管槍來棒往,熱鬧非凡,但其實這場論爭甚至鬧劇并無多少新意。關鍵是近年來再無具有決定性意義的史料或?qū)嵨锇l(fā)現(xiàn),因而所剩下的也就是在既有的材料基礎上無休止的自說自話和意氣之爭了。說到底,要還原陶罐的原貌,還是要靠發(fā)現(xiàn)更多的碎片,或者找到更高明的綴合技術。恰在此時,地球彼端一個英國人以一種別樣的冷峻發(fā)言了。他的出現(xiàn)似乎有些突兀,因為他好像不屬于這個圈子,他的專長既不是出版史,也不是科學技術史,他本是個宗教史學者。坐在歐洲漢學重鎮(zhèn)倫敦大學亞非學院的書齋里,他以一種前人從未有過的眼光端詳著這堆已經(jīng)被人審視過無數(shù)遍的碎片。他面前這道綴合題的難度與他人并無二致,但是他所嘗試的解法卻是大有不同。他從人們不曾屬意的地方找來一些新陶片,語出驚人地說它們也屬于這個陶罐。他在碎片之間建立的聯(lián)系出人意表,大膽而跳躍。他的招數(shù)和別人全然不同,甚至可以說是出格,如果在武林或是棋界,只怕是要被目為怪拳或“妖刀”的。然而正是因為此佬“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路數(shù),要讓那些飽受在原地打圈圈的無休止的爭吵疲勞轟炸的讀者精神為之一振。

說怪也不怪,他只不過是從他的老本行來看待印刷術起源的問題。宗教與印刷之間的關系,并不是一個新鮮的話題。人們早就注意到,印刷術發(fā)明初期,印刷物幾乎是清一色的宗教出版品。東方的雕版印刷是從印刷佛經(jīng)開始的,古滕堡發(fā)明的近代金屬活字印刷術首先印制的是《圣經(jīng)》。為什么總是宗教印刷品?需求量大,宗教狂熱,似乎很好理解,但是沒有人深究過,為什么單單在那個時間點、在那個特定的地方,誕生了宗教印刷品。

巴雷特——原諒我關子賣得久了些——長期浸淫于中古宗教史的研究,這使他看待印刷術起源問題時獨具只眼。他在探究宗教與印刷術起源之間的關系時,絕不是簡單的、想當然的,而是把它放在具體的、歷史的情景之中,這多少讓印刷術的起源看起來有些“偶然”。他給我們講了一個跌宕起伏、曲折離奇的故事,這個故事的真實性或許值得懷疑,但絕對夠吸引人,夠給力。

公元二至五世紀,全球氣候變臉。和我們現(xiàn)在擔憂溫室效應不同,當時的災難是氣溫驟降。據(jù)史料記載,低溫使得陸地環(huán)抱的渤海海域也冰凍起來。公元五三五至五三六年,北半球遭遇了近兩千年來最劇烈、持續(xù)時間最長的寒冷天氣。拜占庭歷史學家普羅柯比(Procopius)在其名作《戰(zhàn)記》(History of the Wars)中說,五三六年全年陰霾蔽日,瘟疫流行。中國史籍《北史·魏本紀第五》載:“是歲,關中大饑,人相食,死者十七八。”此時正值中國南北朝戰(zhàn)亂時期,惡劣的天氣導致作物絕產(chǎn),嚴重的饑荒和騷亂更加劇了局勢的動蕩。據(jù)氣候?qū)W家分析,造成該年罕見惡劣天氣的原因,可能是南太平洋上拉包爾(Rabaul)火山大爆發(fā),巨量火山灰飄散全球,遮蔽陽光,引發(fā)“核冬天”效應。也有科學家認為是受到來自太空的宇宙碎片的影響。

無論如何,這一時期災難性的天氣在世界范圍內(nèi)對人們的生存狀態(tài)和社會心理產(chǎn)生了重大的影響。災荒、饑饉、動亂、瘟疫,壓抑、憤怒、焦慮、絕望,這一切都成為宗教情緒滋生的溫床。末世論抬頭,無論是統(tǒng)治者還是被統(tǒng)治者,都渴望尋找心靈的慰藉。佛教自東漢以來傳入中國,到南北朝時期盛極一時。這段時間恰好與全球氣候的災變期暗合,“南朝四百八十寺”與天上飄浮的火山灰或太空塵?;蛟S不無關聯(lián)。

南北朝時,除了兩個不太友善的北朝皇帝之外,帝王和民間普遍崇信佛教。阿育王是古印度最偉大的君王,也成為后世東方帝王弘揚佛法的榜樣。阿育王本是嗜血暴君,在帝業(yè)如日中天之際,放下屠刀,皈依佛門。阿育王弘佛的標志性舉措,是廣施八萬四千塊佛骨舍利,其中有的進入中國。這種行為成為崇信佛法的帝王們仿效的對象,史載隋文帝統(tǒng)一中國后,為復興北周武帝時遭到壓制的佛教,向各地散發(fā)了一百零七個佛陀舍利。傳到中國的佛骨舍利畢竟是有限的,而佛經(jīng)則是佛的法身舍利,因而散播佛經(jīng)可以獲得與散發(fā)佛骨舍利同樣的功效。隋文帝曾供養(yǎng)佛經(jīng)十三萬卷,隋煬帝則供養(yǎng)了超過九十萬卷的佛經(jīng)。五代吳越國王錢俶在位期間,印造《寶篋印陀羅尼經(jīng)》八萬四千卷廣施四眾,一九二四年杭州雷峰塔倒塌時這批佛經(jīng)曾大量出土,這是典型的仿效阿育王的行為。

小乘、大乘佛教先后傳入中國,而后者很快在漢地占據(jù)了主導地位。大乘佛教強調(diào)眾生平等,人人皆可成佛,因而產(chǎn)生了多佛、“千佛”的觀念。大乘佛教鼓勵大量復制佛像、佛經(jīng),并認為這樣做能夠積累善業(yè)。據(jù)說造一個帶有佛經(jīng)的佛塔,相當于一千萬個普通的善業(yè)。偶像復制,也體現(xiàn)了佛教的輪回轉(zhuǎn)生觀念——生命如同從模板中不斷重現(xiàn)。大規(guī)模地塑造佛像、抄寫供養(yǎng)佛經(jīng),成為南北朝時佛教興盛的一大景觀。隋文帝復興佛教時,曾敕諭“廢像遺經(jīng),悉令雕撰”。

手工復制的效率畢竟太低了。尤其是塑造佛像,非具有一定的藝術功底不辦。為便于佛像的復制,印度從六世紀末開始用機械方法復制佛像、佛塔。對此,西游的玄奘在《大唐西域記》中記述說:“印度之法,香末為泥,做小窣堵坡,高五六寸,書寫經(jīng)文以置其中,謂之法舍利也。”其中“窣堵坡”與英文stupa對應的是同一個詞,即佛塔。這種用模子復制佛像的方法也隨著佛教向外傳播,中亞地區(qū)曾出土制作泥質(zhì)小佛像的模子。在今天的西藏地區(qū),仍盛行用銅質(zhì)的模子大批量地塑造小佛像、小佛塔,這就是所謂的“擦擦”。

復制佛經(jīng)要簡單得多,用紙筆抄寫就可以了,只要識字就可以勝任。但要在紙上復制出佛像、手印等,則需要具備一定的繪畫技能。尤其是充滿神秘主義色彩,注重儀軌和咒語的大乘密教傳入中國后,移植了中國傳統(tǒng)的道教印咒符箓,陀羅尼經(jīng)咒等“真言”從最初的誦念變而為神符,書于紙上具有護身驅(qū)邪之功效。七六四至七七○年,日本稱德女天皇為平息叛亂,發(fā)愿印制百萬塔《陀羅尼經(jīng)》,就是因為陀羅尼經(jīng)咒中寫道:“置塔之出,無諸邪魅、夜叉、羅剎……于彼國土若有諸惡先相現(xiàn)時,其塔即便現(xiàn)于神,變出大光焰,令彼諸惡、不祥之事,無不殄滅?!爆F(xiàn)存最早的一批印刷品,無論是在國內(nèi)成都、西安出土的單張佛經(jīng),還是日本的百萬塔《陀羅尼經(jīng)》、韓國慶州佛國寺出土的《無垢凈光大陀羅尼經(jīng)》,均為《陀羅尼經(jīng)》,其原因正在于此。

成都、西安出土的梵文、漢文《陀羅尼經(jīng)》,均為單張印刷品,而非日本和韓國發(fā)現(xiàn)的卷軸裝,應屬于最早的印刷品形態(tài)。這兩個地方出土的《陀羅尼經(jīng)》形式大體相同,以經(jīng)文、佛像和手印構(gòu)成回環(huán)圖文。這些繁復的形式用傳統(tǒng)的抄寫方法是很難大量復制的,因而催生了機械復制的方法。斯坦因在敦煌的紙本、絹本佛像和圖樣以及壁畫中,發(fā)現(xiàn)了用刺孔漏印的方法復制圖像輪廓的技術。敦煌和吐魯番等地,還發(fā)現(xiàn)了大量印在紙上的連排小佛像,并出土了用來印制這種小佛像的金屬印模,顯然是像蓋章一樣一個個捺印上去的。這些都是印刷術發(fā)明前夜較為原始的機械復制佛像的技術。唐初玄奘法師曾在長安大慈恩寺用“回鋒紙”大量印制普賢菩薩像,施與信眾,不過那時玄奘用的可能已經(jīng)是印刷方法了。

有了大乘佛教大規(guī)模復制佛像、佛經(jīng)的強烈需求,有了模制泥佛像、紙上佛像復制,以及長久以來印章、石碑傳拓、織物印刷等一系列技術準備,有了紙的發(fā)明提供的新材料,印刷術的發(fā)明可謂呼之欲出了。

在印刷術起源的研究中注意到宗教的重要作用,巴雷特絕不是第一個。但是將宗教氣氛濃厚的根由追溯至全球氣候變化,并清晰地勾勒出從大乘教義到印刷術誕生的“路線圖”,巴氏則首居其功。這是他作為宗教史家的優(yōu)勢,他脫出以往窠臼的獨門絕技所在。他甚至顛覆了我們關于印刷品的概念,以及對于印刷術發(fā)明動機的想當然預設。他棒喝讀者,最初的印刷品并非如我們早已習以為常的那樣是讀物,而毋寧說是“圣物”。它們被印出來,并非是作為知識的載體而被閱讀,而是作為一種宗教物品而被供奉、被使用的。

巴雷特提出,在當時的中國,印刷術在信息傳播方式上的變革意義其實并不像我們此前認為的那么重要。在印刷術出現(xiàn)之時,紙作為廉價的書寫載體已經(jīng)使用了幾個世紀,抄寫復制技術本身也十分便利,朝廷和社會上有大量的楷書手、書傭、經(jīng)生等職業(yè)抄寫人提供文獻復制服務。巴雷特指出,紙和強大的手抄本文化實際上可能反而使得印刷術發(fā)明的可能性降低。對比中國雕版印刷術和歐洲近代金屬活字印刷術發(fā)明前后的情形,寫在羊皮紙上的歐洲中世紀手抄本成本之高是相當驚人的。一部好的《圣經(jīng)》手抄本,可能要用掉五百頭牛犢的皮。因此中世紀的手抄本是不折不扣的奢侈品,同時也帶有某種神圣的性質(zhì),開本厚重,裝幀華貴,用寶石、象牙、黃金來裝飾封面的并不少見。提供公眾閱覽的書,會用鏈子鎖住,以防被人拿走。著名的古滕堡《圣經(jīng)》印制了不到二百部,大部分印在紙上,但有約三十五部仍印在犢皮紙上。為了印制這三十五部犢皮紙《圣經(jīng)》,需要殺掉五千頭牛。與歐洲昂貴的羊皮紙書比起來,中國手抄本的價格可謂低廉至極。比較中西印刷術發(fā)明的前夜,中國抄本的產(chǎn)量要遠遠大過歐洲。六世紀末隋文帝獨孤皇后供養(yǎng)了四十六部“一切經(jīng)”(即《大藏經(jīng)》),卷軸數(shù)超過十萬件;而十五世紀中葉在歐洲專門為大學師生復制書籍的抄寫坊里,一部書能夠抄寫四百份已經(jīng)算是“龐大的數(shù)量”了。換言之,中國的手抄本已經(jīng)很廉價、很普及了,我們真的是因為復制書籍的便利而發(fā)明了印刷術嗎?

這無疑是個顛覆性的觀點。巴雷特把印刷術起源中宗教因素的重要性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他甚至有一種排斥印刷術起源中其他因素的傾向,比如更便利地傳播知識和信息的需求。這種看法不無可議之處。比如我們把眼光向后移幾個世紀,北宋初年在政府的大力推動下官私出版業(yè)迅速成長,使得社會上書籍流通的數(shù)量大大增加,讀書人獲取書籍大為便利。景德二年,國子監(jiān)祭酒邢向宋真宗報告說,自己幼年讀書時,“觀學徒能具經(jīng)疏者百無一二,蓋傳寫不給。今板本大備,士庶家皆有之,斯乃儒者逢時之幸也”。蘇軾曾感慨老一輩人年少時連《史記》、《漢書》這樣的書也難讀到,僥幸碰到了要趕緊抄下來珍藏,如今滿世界都是書,讀書人得書太容易卻不再認真讀書了。這些都說明印刷術的出現(xiàn)確實大大提高了書籍復制效率,有效地促進了知識傳播。

巴雷特的這些觀點已經(jīng)夠讓人眼花繚亂的了,但真正的大戲其實尚未開場。不是嗎?本書的主人公——“發(fā)現(xiàn)印刷術的女人”還沒登場哩。

《發(fā)現(xiàn)印刷術的女人》,這個書名起得像偵探小說,不大像一般板起面孔的學術著作。我看到艾朗諾(Ronald Egan)評論說書名起得很“囂張”,信然,不然怎么叫“妖刀”呢。其行文也頗有散文筆法,比如書的開頭,想象被稱為“英國歷史之父”的比德(the Venerable Bede)坐在諾森伯蘭郡(Northumberland)賈羅(Jarrow)的修道院里,目光跨越遼遠的歐亞大陸,遙望地球那頭則天女皇治下的東方國度。書中像這樣帶著讀者神游歷史的筆觸比比皆是。更妙的是作者精心設計的謀篇布局和敘事結(jié)構(gòu),可謂千回百轉(zhuǎn)、曲徑通幽,每逢山重水復,卻又柳暗花明。其間疑影重重,步步驚心,而作者則如福爾摩斯探案一般,洞察毫厘,抽絲剝繭,追根尋源。

一不留神,泄露了主人公的身份。是的,是武則天,可為什么偏偏是武則天呢?注意,作者并沒有說武則天是印刷術的發(fā)明者,而是說她“發(fā)現(xiàn)”了印刷術。學術界傳統(tǒng)的看法是,直到五代,官方才開始運用這項在民間已經(jīng)存在了幾百年的技術印制書籍。此前印刷術在四川、江淮一帶雖很興盛,但印的都是佛教宣傳品、歷書、識字課本、陰陽算命等老百姓日用的家什,難登“大雅之堂”。張秀民先生認為,唐太宗貞觀十年(六三六)曾用印刷術刊行長孫皇后《女則》一書,如果是事實,要早于武則天。但是這么重要的一件事只記載在一部明朝的《弘簡錄》上,成書時間早得多、權(quán)威得多的新舊《唐書》卻只字未提,不免讓人懷疑這是后人憑空臆想的。巴雷特告訴我們,武則天才是第一個吃螃蟹的人。這不免讓學術界又一次大跌眼鏡。

帶著一探究竟的好奇,直到合上本書最后一頁,我們才發(fā)現(xiàn),其實這個結(jié)論并沒有什么直接證據(jù)或“關鍵證據(jù)”。要是那樣,事情就太簡單,也沒法寫成偵探小說了。作者向讀者展示的是一連串撲朔迷離、忽隱忽現(xiàn)的“外圍證據(jù)”,并用他那福爾摩斯式的跳躍思維編織出了一條證據(jù)鏈,使之指向他的結(jié)論。

作者波譎云詭的筆觸,需要細讀原書方能體會。在這里,且允許我為性急的讀者提前揭開懸念,直露謎底,粗略梳理一下巴氏定讞的依據(jù)吧。

首先,武則天有“作案”的條件。在武則天之前,已有多條史料被學者援引以證明印刷術的存在。雖然對一些史料的解讀存在爭議,但眾多學者認為唐朝初年印刷術已經(jīng)存在了。

其次,武則天有強烈的“作案”動機。在中國歷史上,武則天的陰鷙、狠毒和她的權(quán)謀一樣出名。在她的鐵腕下喪命的李唐宗室和大臣不在少數(shù)。對自己的親骨肉,她也毫不手軟。據(jù)說她為了陷害王皇后,不惜親手掐死親生女兒。她的兒子因為成為她稱帝路上的絆腳石,遭她毒殺的嫌疑很大。這些在她手里殞命的冤魂,令晚年臨近生命終點的武則天內(nèi)心深感恐懼。一九八二年初夏的一天,一個河南農(nóng)民在嵩山上采草藥時,無意間發(fā)現(xiàn)了重要的證據(jù)。這枚公元七○○年按照道教的“投龍”儀式放到嵩山上的“除罪金簡”,歷經(jīng)上千年歲月,上面的字跡依然清晰:“大周國主武好樂真道,長生神仙,謹詣中岳嵩高山門,投金簡一通,乞三官九府,除武罪名。”這些文字透露出武則天心中強烈的罪惡感。武則天崇信釋道,渴望從宗教中獲得安慰。她自稱“金輪法王”,彌勒降世。她也深信抄寫佛經(jīng)能夠積累善業(yè),曾為超度父母亡魂供養(yǎng)佛經(jīng)兩萬多卷,還曾為她夭折的兒子——或許是被她自己毒死的——抄寫兩千卷道教經(jīng)典。作為最高統(tǒng)治者,她也有效法印度阿育王通過大規(guī)模散發(fā)佛舍利弘揚佛法的動機,就像后來吳越國王錢俶所做的那樣。自然,如果有比傳統(tǒng)抄寫方法更高效的復制技術,她應該會樂于嘗試的。

第三,武則天有“作案”的同謀——法藏。法藏是華嚴宗的開創(chuàng)者,武則天寵信的高僧。武則天的許多宗教活動,都離不開法藏的影子。而法藏與早期印刷術有著十分密切的關系,日本學者神田喜一郎在法藏的著作《華嚴五教章》中發(fā)現(xiàn)了法藏以“世間印法”來比擬佛法的字句,說明法藏對印刷術十分熟悉。法藏不僅精通佛法,而且博聞多識,在他的著作中多次提到造紙的方法。因而他極有可能是印刷術的實踐者,這也完全符合武則天大規(guī)模復制佛經(jīng)以弘法贖罪的目標。

第四,法藏“作案”的痕跡。韓國慶州版《無垢凈光大陀羅尼經(jīng)》發(fā)現(xiàn)后,在學術界引起軒然大波。該經(jīng)七○四年由彌陀山從梵文譯為漢文。根據(jù)有關入塔供養(yǎng)年代的記載,此經(jīng)應印于七○六年后的八世紀前半期。七○五年十二月,武則天去世。這幾個時間點如此接近,難道僅僅是巧合嗎?關于慶州版《陀羅尼經(jīng)》是在中國印制傳過去的,還是在朝鮮半島印制的,中韓學者各執(zhí)一詞。巴雷特提出了一個假說,或可為這場爭論提供一個新的思路。復制佛像、佛經(jīng),體現(xiàn)了佛教輪回轉(zhuǎn)世的思想。在印度,陀羅尼經(jīng)咒就被用于喪葬儀式。因而在武賓天之后,法藏有可能為了超度舊主的亡靈而大量印制散發(fā)《陀羅尼經(jīng)》。另一方面,法藏在武則天末年失勢之后很快投靠了復辟的李唐皇帝,從而繼續(xù)得到重用。印施《陀羅尼經(jīng)》,也可視為為新皇帝祈福的獻禮。日本的百萬塔《陀羅尼經(jīng)》雖是在稱德天皇時印的,但卻冠以新即位天皇的年號而又被稱作“寶龜本《陀羅尼經(jīng)》”。無論如何,法藏很可能印制了大量的《陀羅尼經(jīng)》,該經(jīng)印本不僅散播到全國,還被送往與唐朝文化交流密切的周邊國家。這或許就是慶州版《陀羅尼經(jīng)》,以及日本的百萬塔《陀羅尼經(jīng)》底本的來源。

故事寫到這里,似乎已經(jīng)真相大白,可以結(jié)束了。但是還有一個疑問沒有解決:如果說武則天和法藏曾經(jīng)大規(guī)模地運用印刷術,為什么直到五代后唐之前的二百余年間再不見官方使用印刷術的記載?巴雷特的解釋是,李唐復辟后,采取了與武則天截然相反的宗教和文化政策。武則天在位時,更為推崇佛教。而李唐復辟之后,采取尊祖崇道的政策——唐朝皇室在開國之初即尊道教始祖老子為自己的同姓祖先,壓制佛教,直至發(fā)生晚唐武宗滅佛的事件。唐玄宗時曾頒布法令禁止普通百姓抄寫佛經(jīng),把佛經(jīng)的念誦和抄寫局限于寺廟,與此同時卻大量抄寫《道德經(jīng)》。由于佛經(jīng)刊印帶有強烈的宗教意涵,因而印刷術的發(fā)展也受到了抑制。

能把學術著作寫成偵探小說,可謂絕無僅有。它給讀者帶來的思維和閱讀的快感,大概是可以媲美《盜夢空間》的。歷史學除了皓首窮經(jīng)的繁瑣考據(jù),也需要大膽的聯(lián)想,精妙的推理,因為它是智慧的學科,思維的藝術。誰說歷史學不能給人以馳騁想象的空間呢?胡適之先生說,要“大膽的假設,小心的求證”。在這本書多少顯得另類的外表下,其學術含量是毋庸置疑的。它帶給我們這樣多的奇思妙悟,帶給我們這樣多值得開拓的新的學術興奮點。作者的結(jié)論或許你并不贊同,但是請相信我,這是一部你絕對打不了瞌睡的書,一套別出心裁的思維體操自選動作,一席想象的盛宴。

(T.H.Barrett, The Woman Who Discovered Printing,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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