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老夏
眾所周知,上海電影譯制廠有兩位著名的“老太”配音演員,一位是蘇秀,一位就是趙慎之。看過1970年代那些經(jīng)典譯制片的觀眾,只要回想一下配音版的日本電影《望鄉(xiāng)》,心里就一定會響起阿崎婆那一聲撕心裂肺的嚎哭,這已經(jīng)不是田中絹代的原聲,而是趙慎之的再創(chuàng)造。有趣的是,趙慎之的外號就叫“老太太”,而她的生日卻是5月4日——五四青年節(jié)。
“阿崎婆”,趙慎之的名片
《望鄉(xiāng)》取材于山崎朋子的社會性紀實文學作品《山打根八番娼館》,描述研究亞洲女性史的圭子,為了調(diào)查日本婦女海外賣春的往事,到當年輸出賣春婦最多的九州島原及天草采訪。阿崎婆正是其中的一個代表,她的悲慘一生充分顯示出明治以來日本女性的不幸,深刻揭示了軍國主義的罪惡。
栗原小卷扮演的圭子了解阿崎婆的悲慘遭遇后,被深深打動,由衷地叫了她一聲“媽媽”。于是,受盡苦難、遭眾人甚至親人遺棄的阿崎婆用圭子給她的一塊手巾緊緊地捂住臉,失聲痛哭起來。趙慎之說,她怕笑,不怕哭,但這哭聲是阿崎婆深埋心底、隱忍了多少年的痛苦的總爆發(fā),這聲音有著因長期抽煙而造成的沙啞,更有著抑制不住的強烈悲憤和無奈,因此,這一聲長長的哭,勝過千言萬語,表達了語言所無法表達的豐富內(nèi)涵。可以說,對這一聲長哭的演繹成功與否,亦即意味著對這個人物的二度創(chuàng)造成功與否。
“阿崎婆”是趙慎之配音的第一個重量級角色。當時的“老太太”剛到知天命之年,從不抽煙,因此音色和角色并不相同,但她從人物的情感和性格入手,在這兩方面做到高度契合,嗓音的差別也就可以忽略不計了。
由于《望鄉(xiāng)》是以非常寫實的手法描寫了日本妓女的生活,在中國上映后不可避免地引起了強烈的爭議,刪剪后的版本仍被一些“正統(tǒng)人士”指責為“黃色電影”,數(shù)度遭禁。
作為配音演員,趙慎之卻不以為然,她覺得,有著阿崎婆這樣身世的人在我們國家、在舊上海也不少。她一針見血地指出,認為《望鄉(xiāng)》是“黃片”的人,首先他的思想意識就是黃的,怎么會往那方面想呢?她在配音的過程中,和一起工作的同事一樣,眼淚汪汪的,對阿崎婆的遭遇充滿了同情,感到心酸。可能是過于投入,配完一個片段后情緒很不好,還沉浸在人物的情感里,午飯也不想吃,甚至一連幾天都是這種狀態(tài)。
1970年代以后,趙慎之越來越多地為出身不同、文化背景不同的各種老太太配音,高明的是,這些老太太一個個都被她樹立起來了,而且有著不一樣的感覺。
趙慎之認為,配音演員的二度創(chuàng)作有時候比直接上鏡頭表演更難,在銀幕上已經(jīng)有一個鮮活的人物形象的前提下,怎么去符合他/她,向他/她靠,這是一門學問。她牢牢記住老廠長陳敘一的話:“亦步亦趨,緊隨不舍”。充分理解了原片是怎么回事,那么無論社會底層的阿崎婆,還是《華麗家族》里面的貴族老太太,對趙慎之而言,都不在話下。進入角色的方法也是陳敘一的發(fā)明:先從最能體現(xiàn)角色個性的某一段戲開始配音,一下子就對這個人物有感覺了。
老太太,好學的“小學生”
趙慎之原本是個軍人,抱著“打日本人”的目的參加了新四軍,后來成為第四野戰(zhàn)軍特種兵文工團的團員。因為前夫是上影廠的演員,1951年2月,她緊隨蘇秀之后進了當時尚屬于上影廠的翻譯片組,當配音演員。接著又來了李梓、夏天的太太潘我源、等等。這一批配音“元老”,緊隨陳敘一,一點點將譯制隊伍擴展為上海電影譯制廠。
趙慎之剛到上影翻譯片組報到的時候,還穿著軍裝,并且向領導行了一個軍禮??赡芩纳眢w不好,并沒有“颯爽英姿”的感覺,蘇秀把當年的這一幕寫進書里:以為要來個花木蘭,卻來了個林黛玉。從此,背有點弓的趙慎之就背上了“老太太”的外號。
“老太太”的第一部配音作品是《光芒萬丈》。初生牛犢不怕虎,面對話筒,她一點不緊張,按照表演話劇的經(jīng)驗,亮出響亮的嗓音。老法師善意地指出她有舞臺腔,面對錄音話筒,不需要像演話劇那樣,竭力把聲音傳到劇場后面去,而只要像生活當中那樣說話。從《華沙一條街》開始,趙慎之漸漸成熟了,配出了里面那個小女孩的腔調(diào)。
趙慎之經(jīng)常公開說自己小學都沒畢業(yè),她不覺得這么說會有損于自己的形象,認為知識不一定都是在學校里學的。作為密友,蘇秀對她的這種做派非常欣賞,也寫進了書里。
趙慎之其實出身于書香門第,但是長輩認為女孩子只要識字就可以了,不必讀很多書。趙慎之深為自己能夠從事配音這項工作而幸運,因為這個工作迫使她要學習。在這之前,她會背許多唐詩,看過《紅樓夢》《三國演義》《鏡花緣》等等中國古典名著,但很少閱讀外國名著。于是,當她要為那些根據(jù)經(jīng)典文學作品改編的電影配音時,就必定要先看看原著,加深對作品時代背景和人物性格的理解?!侗说么蟮邸贰兑粋€人的遭遇》《父與子》《科倫上尉》《紅與黑》《尼羅河上的慘案》《簡愛》等等,一部電影、一部小說,日積月累,如今上海電影譯制廠年齡最大的趙慎之可說是讀萬卷書的“老太太”了。她承認自己“很自尊也很自卑”,“文化水平比較低”,但她有不恥下問的好習慣,問同事,查字典,所以從她口中很難聽到讀錯的音。
有粉絲說,趙慎之比較適合配有些憂郁氣質(zhì)的角色,比如《痛苦的一頁》中的麗西和她自己最喜歡的《偷東西的喜鵲》中的農(nóng)奴阿紐塔,等等。不錯,趙慎之的確能把這樣的角色演繹得精彩紛呈,但是,如此來界定她的配音類型肯定幼稚。且不說“老太太”年輕時塑造的那些美妙、純潔、溫柔而又不乏幽默的聲音形象,如《第一課》《窮街》《當我們年輕的時候》《嬰兒》等這些保加利亞影片,還有老版本《孤心血淚》中的貝蒂等等,至于《科倫上尉》和《神童》中的角色,就更是在幽默調(diào)皮上加重了分量,而《悲慘世界》中德納第的老婆和《基督山伯爵》中卡德魯斯的老婆,則更是那一類貪婪、兇惡的潑婦,況且還有《廣島之戀》里那個浪漫而具有多側面性格的法國女性……可見,“老太太”的語言造詣遠非“憂郁”二字可以概括。
當然,“老太太”很謙虛,她覺得配壞女人可能不是她的強項,因為有粉絲說她壞得不夠,像是裝出來的。
敬老院,依然瀟灑美麗
如今,“老太太”已是真的老太太了,但依然是個“小資”。
她喜歡擺弄花草已經(jīng)到了一個境界。她不喜歡把已經(jīng)開放的花拿回家,而是迷戀于植物生長、開花的完整過程?!拔母铩睍r,有人批判她這種“小資情調(diào)”,她還是一如既往地我行我素。在敬老院她住的公寓里也到處可見鮮花。她會耐心地觀察“曇花一現(xiàn)”的過程,得出結論:曇花于晚上8點以后開放,深夜一點左右達到最佳狀態(tài),有香味的花芯里面像宮殿一樣,很深很深,到了兩三點就謝了。可是,對做飯她就沒有如此耐心了,也許是長期的配音工作導致了她一日三餐的不正常,也許是主觀上對吃不感興趣,她常常想,人為什么要一天吃三頓?三天吃一頓多好!于是,退休在家的她一般一天吃兩頓,已經(jīng)算是善待自己了。以夏天為例,上午九點多吃一頓,一個甜大餅,兩根油條;下午兩點左右再吃一頓,一角三分一只的面包,里面夾一塊光明牌冰磚,再吃點西瓜;晚上看球賽的過程中隨便吃點零食。
不在身邊的子女不放心她一個人生活,說服她住進了著名演員張瑞芳籌建的愛晚亭敬老院。想不到,在愛晚亭,耄耋之年的老太太會與一位楊先生喜結良緣。那位早年來內(nèi)地參加革命的臺灣人楊先生,經(jīng)常對老太太夸自己過世的太太,表示他如何愛自己的太太,又說趙慎之跟她長得很像。一來二去熟了,兩人就會PK背唐詩。這是老太太的專長,楊先生只能甘拜下風。老太太的朋友們開始替他們張羅了,送音樂會的票子,請他們同去欣賞;有時候干脆請他們兩位吃飯。老太太有自己的判斷:一個對自己過世的太太還念念不忘的人,應該是重感情的值得信賴的人,是可以與之共度晚年的人。
于是,在子女們的祝福下,兩位老人走到了一起。2001年,他們搬到了南翔眾仁靜養(yǎng)院的公寓里。老太太還在客廳里放了一張楊先生前妻的照片,以解楊先生的思念之情。
不幸的是,現(xiàn)在楊先生也已病故,老太太的客廳里除了花草和字畫,還可見幾張楊先生的照片,看上去慈眉善目的。
這正是老太太的處事方式,她尊重客觀事實,不喜歡弄虛作假、遮遮掩掩。
老太太非常渴望還能站到話筒前,像為《達芬奇密碼》里的那個老太太配音那樣,過把癮,不要酬金也愿意,盡管對現(xiàn)在先進的配音方式有點“不習慣”。她懷念最早在萬航渡路上的上譯廠,盡管放映間的厚窗簾經(jīng)過風吹日曬變成一條一條的,就像《白毛女》里的“奶奶廟”;她懷念后來永嘉路上“鳥槍換炮”的上譯廠,工作、休息、開會都有專門的地方。現(xiàn)在廣播大廈里的上譯廠,在她眼中就是“核武器”了。
她很留戀那個互相提意見不會傷感情的年代;留戀匯聚了邱岳峰、畢克、喬榛、童自榮、尚華、于鼎、楊文遠、李梓、劉廣寧、蘇秀、丁建華、潘我源和她等等所有上譯廠配音精英的《尼羅河上的慘案》團隊,那是永遠不會再有的“譯制片的盛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