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正
(接上期)
“春卷風(fēng)云月色哀”
石魯不堪忍受那非人的待遇,他從“牛棚”里曾兩次出逃在外。
上世紀(jì)六十年代末的一個深更半夜,石魯悄悄起身了。他順著馬路邊沿溜出了南門,走到了那個當(dāng)年千里輾轉(zhuǎn)來西安與喬某吃羊肉泡饃的地方。
時過境遷,彈指二十年了,但西安南門一帶的變化仍不算太大,他走進(jìn)那個改革擴(kuò)張了一些的羊肉泡饃店。好長日子沒吃過一頓飽飯了,但根據(jù)他自身的情況,也只能瞅著那熱氣升騰的羊肉湯鍋,狠狠地咽一口涎水。
棚內(nèi)守夜的小店員,迷迷糊糊地聽到響動,發(fā)現(xiàn)有人站在了湯鍋面前,趕忙迎過來說:“同志,來碗泡饃嗎?”
“同志”這個詞匯對于石魯早已陌生,盡管它是那樣隨隨便便地被一個小店員喊了出來,然石魯卻受到了莫大的感動!這就是說人家沒有把他當(dāng)做“牛鬼蛇神”,沒有把他當(dāng)做“專政對象”,而是作為“同志”、作為“人”看待了!他激動地脫口答道:“來一碗羊肉湯。”
店員又問:“要幾個饃?”
“不,不要饃,只要一碗湯,多放點(diǎn)辣子!”
店員熟練地操勺端碗,盛了滿滿一大碗羊肉湯,又特意多撇了一勺羊油,澆上辣子端了出來。
石魯對著這美味撲鼻的湯碗,攪了兩下,湯成了通紅通紅的顏色。他不再猶豫,風(fēng)掃殘?jiān)?,一口氣便喝下了肚,碗里的熱氣移到了他的頭上,他渾身暖和多了。
他喝完了湯,坐在那里不走。
小店員試探著問:“再來一碗嗎,同志?”
“夠了,不要了。”
石魯既不離開板凳,又沒有付錢的意思,小店員不便催問,兩人隔著灶臺不言語地相持著。
好半天石魯才吞吞吐吐地說:“小同志,我……忘了帶錢,你看……”
店員更迷糊了,他還沒經(jīng)過這種事,一時也不知該說什么好。
“這樣吧!”石魯摘下身上的一只鋼筆說:“我把這筆押到這好了!”
店員緩過了勁,他看出這不是個騙飯吃的人,馬上說道:“不用不用,押東西丟了不好,你明天有空把錢送來就行了!”
這小店員顯然是個忠厚的年輕人,他心里想:羊肉湯多一碗少一碗沒什么打緊,怎么能押人家一支鋼筆呢。
石魯心里也在想:明天還不知到什么地方,怎么能白吃人家一碗羊肉湯。雖只有三毛錢,也不能這樣,良心上過不去啊。他不再說什么,輕輕地把鋼筆放在湯碗邊上,扭頭走了。
離開了市區(qū),路上的燈光稀薄起來,漸漸地全然沒有了。一片黑黝黝的天地,把石魯裹在了當(dāng)中,他停住腳步,四下漫無目標(biāo)地看了看,兩眼一抹黑,什么也看不見。他凄凄慘慘地蹲靠在路邊不知修什么工程遺棄下的石灰管筒上,僵直的眼睛望著天空疏落的幾顆星星。他覺得自己真成了那個走投無路的楊白勞:“我往哪里走?我往哪里逃?哪里有我路一條!”他能往哪里走啊?
回四川,回老家去!永遠(yuǎn)隱匿起來,忘掉這個世界,也讓這個世界忘掉他!主意既定,石魯站起身來,徑直向南邁動起腳步……
人世的浮沉變幻是多么不可預(yù)料,三十年前,他背叛家庭孤身從四川走著這條路奔上了延安,如今,地球在繞著太陽轉(zhuǎn)過了三十個整圈之后,他帶著“反革命罪人”的烙印又從原路返了回去!是誰做了這可惡又巧妙的安排?是命運(yùn)嗎?是上帝嗎?老一輩曾說:人到世間來之前,上帝把一幕一幕的場次早都安排好了,每個人只不過按各自扮演的角色,在人間走一遭罷了,這是真的嗎?他朦朧出山,在歷史的舞臺上演了整整三十個春秋,喜劇出場,悲劇結(jié)尾!原路逃出,原路逃回。難道這是早安排好了叫他演嗎?他凝望著似曾熟識又異常模糊的老路,淚水伴著凜凜寒風(fēng),灑在了他的面頰和蒼鬢胡須上……倥傯中,他想起了小時候聽過的一首老詩:
未生我時誰是我,生我之后我是誰?
不如不來又不去,來時歡樂去時悲。
他搖了搖頭,不!這怎么就真到了收場的時候?即便是“命運(yùn)”如此,那也要扼住命運(yùn)的咽喉,拼一拼,不能這樣輕而易舉地完結(jié)。人既然來世上一回不容易,那就要頑強(qiáng)地活下去!掙扎!扭轉(zhuǎn)這命運(yùn)的擺布,變換一個別樣的結(jié)尾!
他踉踉蹌蹌又移出了向南的步子,人的精神可謂神奇,只要有了這個支柱,就有了生存下去的力量。他走啊!走啊!一位步履艱難的老人,一夜間竟量出了五十里地。
曉星殘?jiān)拢瑬|方泛白了。那碗羊肉湯的熱量早已消耗殆盡。他漸漸受不住寒冷的襲擊,越走越覺得饑腸轆轆,曠天野地,一棒棒玉米繡出了穗穗。摘一棒吧!人總不能守著可以吃的東西餓死、凍死??!他鉆進(jìn)了玉米地,挑了一穗“窩米”,就是那種害了病不再結(jié)籽的玉米棒棒,饑不擇食,三嘴兩口就吃完了。他再找就找不到這黑窩米,只好又掰下了一個嫩棒,啃了個精光,嫩棒子的芯也是嫩的,他連棒芯也干脆吃完。頂住了饑,他便不忍心再去掰,老百姓種莊稼夠難的了,糟蹋不得?。∷檬帜四ㄕ丛诤由系陌羲牒透C米黑灰,鉆出了地頭。但剛走了幾步,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轉(zhuǎn)身回去,從衣袋里掏出一張紙,又摸出半截鉛筆,趁著蒙蒙亮的晨光,在膝蓋上面寫了個條子,某月某日,路過吃了兩棒玉米。署他的姓名,以后再來還錢。他謹(jǐn)慎地用草棍把紙條掛在被掰掉棒子的玉米葉上,才一走一望地寂然離去。
三天之后,他風(fēng)餐露宿走進(jìn)了秦嶺山區(qū)。
旭日冉冉,透出山巔,一抹紅金色彩罩住了秦嶺的蒼莽山峰,深谷險壑,云蒸霞蔚,萬物浴金,紫氣升騰。石魯?shù)难矍懊髁疗饋恚恰瓱o言的大自然仍是這樣美!他收住腳步,順手折斷一根灌木枯枝拄在手中,抬眼向高遠(yuǎn)處環(huán)視。就在他目光所及的右前方,他發(fā)現(xiàn)山峰半腰間怒放著一叢叢五顏六色叫不出名字的野花,野花經(jīng)受過太陽光的沐浴,閃耀出一種神奇玄奧不可言云的臻妙光芒。這一叢叢在蕭瑟秋風(fēng)中裊娜搖動的野花,把山谷反襯得更加深沉,把一線天空映得更藍(lán)。它千姿百態(tài),開得那樣自由自在,那樣神采奕奕:石魯愈是定眼仰視,它愈是如通人性似地?fù)u舞得洋洋得意,愈顯其嬌容可掬,高隔數(shù)十丈,猶覺聞流香……
這超凡脫俗的大野之美,使石魯忘乎所以,一霎時,他只覺得香來、情來、興來、神來。他捉石代筆,鑿巖當(dāng)紙。他要抓住這即興靈感,抓住這第一印象,就在山巖絕壁上,留下一幅與山河共存的永恒之作。
朝陽山花尋常物,借來都作絕妙詞。
他全然忘了他是一名被人追捕的“逃犯”,他全然忘了他沒有飯吃,沒有水喝,沒有住處……沒有一切。他只有孑身一人,孤立無援的一個人哪!但他沒有忘記他是一個畫家。此刻他只想到要畫,要畫一幅他渴望馬上動手的真正“壁畫”,其他仿佛都是與他無關(guān)的身外之事了!
他找來了幾塊尖硬的石頭,選好一面比較平坦又能夠得著的石壁,開始如癡如醉、浮想聯(lián)翩地構(gòu)思了,這哪里是尋常的閑花野草?這是“繆斯”在“獨(dú)托幽巖展素心”,神使在借花喻意,啟示他呀!他很快構(gòu)思好一幅“秦嶺山花圖”。想好就干,他雙手握石,在巖壁上推刻起來?!覀兾迩晡拿鞯墓艊环τ惺瘞r壁畫的出現(xiàn),然那都是眾多畫工石匠們用鑿、用錘、用釬、用鉆,用鋼鐵之器切割下石屑石塊!哪里有用石頭對石頭鑿刻壁畫的呢?如果說有,也就是上古時代原始人的作為了。想來可笑,當(dāng)世界已經(jīng)進(jìn)入二十世紀(jì)七十年代的高速發(fā)展時期,在中國秦嶺山中竟有一位偉大畫家在重復(fù)著原始人的勞動,退到了新石器時代,而這位畫家又是一個多病的老者,緝拿逃犯!噫嘻,可悲可嘆!可歌可泣!
整整一個上午,他面壁揮石無休止地鑿刻著。飯雖沒有,山谷里各種各樣的野果卻不少,趁歇息的時候,他摘了滿滿兩大兜,也不管能吃不能吃,只要少添加一點(diǎn)可以新陳代謝的東西,他就又能借此維持生存!難怪人被稱為萬物之靈長呢!
坐地日行八萬里。石魯苦斗于巖壁下過完了一天,夜幕低垂,蒼天也可憐他的辛勞,逼迫他必須休息。他摸著已經(jīng)看不清的壁畫,才感到困倦極了!一天沒喝一口水,嘴被野果的苦澀弄得發(fā)麻發(fā)木,也該找口水喝了。
他拾級而上,總算不太費(fèi)力地在一個山洞邊找到了一洼泉水。他捧起冰冷的水灌了一肚子,又捎帶洗了洗多日未曾洗過的手臉。他慶幸找水意外發(fā)現(xiàn)了山洞,這幾日既要在此處作畫,總算有了一個棲息之處。說這是山洞,未免夸大其詞了,實(shí)際這是一個較寬的山縫,縫底找不出一席平坦地面,雖有些潮濕,卻足以坐臥。他頭稍歪斜,橫身一躺,很快入睡了。
說不清睡過多長時間,他又被凍醒了。一陣陣寒風(fēng)撲向他單薄的衣服和身體,他萎縮一團(tuán),牙關(guān)緊咬,卻禁不住渾身顫栗。他困得要命,卻無法再能安睡,他只好坐等天明。
風(fēng)聲里卷進(jìn)了凄厲的狼嚎,死一般的山谷之夜,這嚎叫傳得很遠(yuǎn),使人聽來毛骨悚然。石魯并非害怕,只是天冷心寒。倘若這野狼真鉆到洞里,他很難再有抵御的能力,好在這聲音隨風(fēng)而去,漸漸微弱而后消失了。
又是一個黎明,當(dāng)勤勞的莊稼人還在夢鄉(xiāng)的時候,石魯已在昨日的巖壁下干了好大一晌了。他要用這勞動驅(qū)散風(fēng)寒,他要盡快完成他的作品……奇跡往往在不可想象的情況下產(chǎn)生了,幾天后,于晨曦中,他刻完了畫上最后的題字:
“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yuǎn),則憂其君。進(jìn)亦憂,退亦憂,然則何時之樂也,其必曰: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
石魯刻范仲淹《岳陽樓記》摘句”
他扔掉了手中的尖石,拍了拍身上的石粉,后退十幾步,認(rèn)真審視了一會兒,突然爆發(fā)出朗朗大笑,凌晨的山谷被他豪放的笑聲震得八處回音,鳥兒也被驚醒,飛凌山頂上下盤旋……
“真是一個幽靜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整整三天竟無人打攪!”石魯自言自語地說著,又掃了他的杰作一眼,隨即轉(zhuǎn)身走去,再不回頭。
越過了秦嶺,莊戶人家又多了起來。
石魯已經(jīng)多日不沾米面,再加上在巖壁下的日夜辛苦,使得他衣衫襤褸,瘦骨嶙峋。他怕招惹麻煩,只好避開村莊繞道而行。
他走至一個山坡岔口,無意間發(fā)現(xiàn)了一個小小的石龕。這石龕洞原來大概是放土地爺之類神位的,如今卻在里面敬上了一尊金身的毛主席塑像。石魯定住不動,他的思想拋了錨。早先他聽人說,華山的幾十座廟宇,玉泉院、青坷坪、南岳山四萬多尊佛像,只幾天功夫就被蕩平,有些幾丈高的鐵佛銅像,一般方法砸不碎,就專門帶著大錘、鏨子、焊槍、炸藥等現(xiàn)代化工具向佛像開戰(zhàn)。和尚造反隊(duì)“反戈一擊”,深知底細(xì),砸得更是徹底??峙戮褪悄嵌潭痰臅r日里,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數(shù)百萬佛神之像都同遭劫難,壽終正寢了。
不料,法輪常轉(zhuǎn),人們打掉了舊神又造出了新神??蓱z的盲目,浮淺的信仰,善良到了愚昧的地步。八億人民高唱著:“不靠神仙、皇帝”的《國際歌》,難道是為了進(jìn)行一場新的造神運(yùn)動嗎?
石魯百思不得其解,偏偏在這個時候,有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太太走上坡來,旁若無人地虔誠地在石龕前跪下,點(diǎn)燃了一炷香,口中念念有詞,但絕不是“老三篇”,誰知是念得哪一本經(jīng)?她心里雖然有一尊佛,精神的墮落更甚于良知的泯滅。
“把塑像放在這種地方,真是糟蹋領(lǐng)袖!”石魯忿忿地喊出了聲。
老太太聞聲扭過頭,看到路旁站著的石魯,嚇了一跳!惶惶起身要走。
石魯從失態(tài)中恢復(fù)過來,緊兩步趕上了老太太說:“大娘,請問這是什么地方?”
老太太惶惑地答道:“紅衛(wèi)公社?!?/p>
“我問這個村子!”石魯指了指前面。
“噢,噢!那是我們勝利大隊(duì)?!?/p>
老天爺!誰知這紅衛(wèi)公社勝利大隊(duì)究竟是哪里?幾年功夫,新舊更換,村莊、學(xué)校、工廠,飯店以至剛生下的孩子……郵遞員怎么投遞,郵電部長怎么當(dāng)???
石魯現(xiàn)出一絲苦笑:我才是多余操這份閑心。他不再亂想,隨走隨與老太太拉起家常,不幾個回合,他就摸清了事情的緣委—老太太的兒子有病。在這窮鄉(xiāng)僻壤的地方難得去趟醫(yī)院,赤腳醫(yī)生也歸屬“革委會”的頭頭們私人所有,哪輪得著給無權(quán)無勢的老百姓看病?。?/p>
石魯悄悄說:“我學(xué)了幾手醫(yī)道,叫我給您兒子看看行不行?”
“那感情好!”老太太露出了笑容,他求“神”保佑也是萬般無奈,聽到石魯?shù)脑挘匀环浅8吲d。
石魯隨著老太太走進(jìn)她的家。這是兩間離村子還有半里路的一個斜坡上搭起的草房。一個小的不能再小的窗戶,簡直等于沒有,屋里床鋪、灶火、柴堆、狗窩都擠在一起,泥抹的墻長年被煙熏,分不出個子丑寅卯,猛一進(jìn)到屋里,就像進(jìn)入了黑夜。
“解放二十年了,我們的農(nóng)民還過著這樣苦的生活!”石魯皺起了眉頭。
老太太趕忙抓過一個高樹墩,用袖子擦了擦遞過來說:“同志,你請坐?!?/p>
這就是她家唯一的高凳子了。
石魯坐下,湊到小床跟前,看了看躺在床上的老太太的兒子。這是個二十多歲的年青人,像石魯一樣瘦,面帶菜色。石魯號了號脈,回頭對老太太說:“不打緊,是著涼感冒?!?/p>
老太太焦心地說:“躺在床上十幾天了呢?!?/p>
“不妨事不妨事,主要是身子虛,扎兩針就會好的?!?/p>
石魯拿出了針頭,跟吳大覺學(xué)的本事想不到在這外逃途中用上了。他三兩針下去,病人全身抖動,頃刻間出了汗。
半個時辰,針灸完畢。老太太做的兩碗饸饹也端了過來,先給石魯一碗,又給兒子一碗。
“哇!饸饹,太好了!”石魯喜形于色,他終于見到糧食了。
“真對不起你,我們莊戶人家,長年也見不到一星白面?!崩咸傅匦踹吨?。
“我的腸胃受不得好東西,只愛吃饸饹!”
“你這個人可真會說話,哪有不待見精米白面、愛吃高粱面的。”“不不!我說的是實(shí)心話。”石魯一邊應(yīng)酬,一邊急促地吸溜起來,他真要餓暈了。
吃到一半,他從碗底攪出了兩個荷包蛋,他斜眼看看另一碗,一個也沒有。他移碗過去,把兩個全撥到病人的碗里。老太太慌慌攔阻,石魯已經(jīng)笑著走過來:“大娘,再給添點(diǎn)湯吧!”
老太太接過碗說:“湯有,饹饹也有,只是……”
石魯說:“雞蛋應(yīng)該病人吃,我不喜歡那東西。”
他猜想得到,這樣的家庭,荷包兩個雞蛋,給予他已經(jīng)是上賓招待了,而這兩個金貴的雞蛋對于老太太來說,能換火柴,能換鹽或者一點(diǎn)醬油醋什么的,可以辦好多事情,他餓死也不忍心去吃它!何況已經(jīng)有了勝似山珍海味的饹饹。
老太太重新盛了滿滿一碗遞給石魯,難得有淚的老眼紅了。
石魯沒有勇氣再去看那老人凄楚感激的眼神,他低著頭只管吃,第一碗吃得太快,絲毫沒有品出味來,第二碗他細(xì)嚼爛咽,越發(fā)感到饹饹的香甜。
吃罷飯,石魯謝過老人起身要走。老太太才想起來問他:“同志,你這是要上哪?”
“我也說不清,走哪算哪吧!”石魯說。
真要感激這位不關(guān)心“政治”的老人,她既不問石魯?shù)膩須v,也不管他究竟是什么人。當(dāng)然她有她的標(biāo)準(zhǔn),她認(rèn)定石魯不是個壞人。
“反正就我們娘倆,你要不嫌棄,就在這歇兩日吧!”老太太勸道。
石魯扭頭看看床上的病人,沉思了一會兒說:“也好,等你兒子下床了我再走。”
老太太一聽就忙著要收拾床鋪,石魯一把攔?。骸按竽铮揖驮谶@柴堆上睡,給條被子連鋪代蓋就行了?!?/p>
老人還要堅(jiān)持,石魯執(zhí)拗地說:“你要不同意,我就不在這里住了。”
碰到了固執(zhí)人,老人也不再退讓,便從那陳年老箱子里抱出了一床粗布被子,里外都是拆洗過的,石魯感激不盡地接到手,整平了柴堆,老人拉過一張破席,石魯將被子鋪了上去……
一晃,石魯在老人家住滿五天,小伙子果然下床了。
每日里,他按時給小伙子針灸,陪著老人聊天,和這普普通通的一戶農(nóng)民處成了一家人。老太太把他當(dāng)成神仙,不再喊他“同志”,喊開他“先生”了,并且還給他介紹了幾個病人,請他看病。石魯樂而為之,竟也真充起了行醫(yī)的“先生”。
平靜的日子里,時間已過得飛快,不知不覺石魯行醫(yī)已拖了將近一個月。他幾回要走都走不脫,老百姓們把他當(dāng)作救命菩薩,與他已經(jīng)是難舍難分,死活不讓走,他也只好一留再留。
劫數(shù)未盡,災(zāi)難又一次臨到他頭上。
那時正好臺灣向大陸派出了幾批武裝特務(wù),公安部門向各地發(fā)出通知,提高警惕,嚴(yán)防破壞!于是乎馬上就有“請功者”將石魯告了密。
這也怨不得那告密者,石魯?shù)哪?、裝束、舉動,實(shí)在令人可疑。一個蓬頭垢面的人,一身少見的服裝打扮,跑到這大深山來行醫(yī),又不要報酬,真怪!不是美蔣特務(wù)是什么?
公安部門的行動一向是兵貴神速,等著石魯意識到危險準(zhǔn)備逃跑的時候,摩托車載來的公安戰(zhàn)士已經(jīng)把斜坡草房圍了起來。
老太太看著一支支對準(zhǔn)石魯?shù)臉尶?,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她驚恐地望望石魯,想說又說不出一句話,石魯走到她跟前,靜靜地說:“老人家,我不是美蔣特務(wù),你別害怕?!?/p>
石魯被戴上手銬,押送進(jìn)縣公安局,到了這個地方,他不得不申明自己的身份了。
長途電話當(dāng)即掛通,西安正在到處通緝他,專政隊(duì)馬上跟蹤而來,見面就是一頓毒打!他們打得連公安人員都看不過去了,一位審訊的同志正色道:“他有多大罪判他多大刑,這樣打法太過份了!”
一個家伙氣咻咻地說:“這老東西跑了不打緊,可苦了我們到處找,不打他太便宜他!”
那公安拂袖站起:“要打帶回去打,誰打死誰負(fù)責(zé)!”
幾個家伙把石魯背銬銬上,怒氣沖沖地押回了西安。
這以后的日子可想而知了!石魯遭到更加殘忍的報復(fù)!他們把石魯?shù)跗饋硭烂爻榇?!一聲賽似一聲地逼問石魯還跑不跑?石魯看著這些畜生們,不再講一句應(yīng)該對人說的話……
過了好些日子,石魯?shù)膫麧u漸又有了好轉(zhuǎn),他被罰去做苦役。石魯強(qiáng)支撐著身體忍受煎熬,還是一個夜晚,石魯趁他們防范疏忽,又一次跑了出來。
此時天氣已進(jìn)入深秋,寒氣更濃了,凌晨,石魯急不擇路逃到了草灘農(nóng)場。他又累又餓,地里的玉米早已收割干凈,連玉米桿也吃不到了。他只好在野草地里挑灰灰菜拔下充饑,他需要吃東西,無論什么都行,連草帶土他都塞到了嘴里。他身體里缺少的食物太多太多,他急到顧不得再一點(diǎn)點(diǎn)挑揀。然而野菜野草總不能當(dāng)飯哪!他要找點(diǎn)能填住腸胃的東西,天無絕人之路,他終于找到一塊紅薯地,慌忙用手抓刨,手指磨出了血,他不管,他一定要找到吃的,不然饑寒交迫,他多病之身非死不可!最后,他總算刨出了半半截截的七八疙瘩紅薯。他掏出手絹,正要找個背風(fēng)的地方去吃,突然,他的背后被人踩上了一只腳。他猛地一驚,心想完了,這次抓回去就別想再活了。沒等他多想,這背后一腳抬起,把他踢翻了。他不再動,也不睜眼,等著皮鞭棍棒一起下來,今天就死在這算了,他的苦難也該到頭了……
不料,他遲遲等著反倒沒有了動靜。他慢慢睜開眼睛,卻發(fā)現(xiàn)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正面對面地琢磨他,石魯見不是專政隊(duì),頓時又有了生的欲望。
“你是干什么的?跑到地里干嘛?”那青年人問。
“過路的,肚子餓了找點(diǎn)吃的?!笔敶鸬?。
“過路的?我咋看你不像好人,你知道這是我們的地嗎?”
石魯笑著說:“不知道,但我不是壞人,我吃你們這幾塊紅薯我給你寫個條子,你去取錢好不好?”
“到哪取錢?”
“我現(xiàn)在就寫?!笔斦f著掏出了自來水毛筆寫道:
“見來人請付給人民幣拾元。
西安北大街32號找閔力生。
石魯。”
那年輕人接過條子哼了一聲:“扯他媽蛋,拿這爛條子,想把老子誆到市里白跑一趟?”
石魯仍然帶著笑說:“小同志,我不會誆人的,你就按這個地址去找這個人,她會給你錢的!“
“好罷,老子放了你,你要敢騙我,下次碰著別怪不客氣!滾!”他朝著石魯又是一腳。
石魯?shù)奈⑿Τ闪丝嘈Γ@單純天真的年輕人,竟像是從一個學(xué)校畢業(yè)的,張口就罵,抬手就打,都變了形。然石魯對他們總像是看待孩子一樣,他坐地上還補(bǔ)了一句:“你去試試吧!”
說不清這年輕人是怎么想的,也許他想知道這個被他踢了兩腳的人家里是個什么樣?也許他想碰碰運(yùn)氣,一張條子,白賺十塊錢,也許他就是想去城里玩玩??傊娴嘏艿奖贝蠼秩ピ囋嚵?。
閔力生一見條子,急切地問:“這個人現(xiàn)在在哪兒?”
“在草灘農(nóng)場?!蹦贻p人漫不經(jīng)心地說。他一看這破房子,心里涼了半截,暗想白給這老家伙送了個信,十塊錢沒影了,反正踢他兩腳,又逛逛鐘樓也劃得來。
“他還在那兒嗎?”閔力生火燒火燎。
“我他媽哪知道?喂,給錢哪!”他提醒對方一下,能敲,就敲一下,不給就拔腿,他不準(zhǔn)備在這多羅嗦。
“對對,你看我忘了,給,給你!”閔力生馬上從屋里取出來十元錢。
這一下小伙子傻了眼,他沒想到那老頭真沒騙他,見錢眼開,他馬上熱情起來,又是介紹情況,又要充作向?qū)?,閔力生抓起衣服跟著他走出家門,直奔草灘農(nóng)場。
石魯早已無影無蹤,閔力生哭天無淚,這時上邊已經(jīng)有消息要解放石魯了,“你為什么還要跑?。 遍h力生忍不住哭了起來……
幾天以后,石魯被三百里外的一個公社派人送回西安,原來他連續(xù)奔跑,終因又凍又餓,昏倒在半山坡上,幸虧被放羊的老漢發(fā)現(xiàn)背回,才撿了一條性命。
時來運(yùn)轉(zhuǎn),石魯?shù)那懊嫠坪跤致冻隽松鷻C(jī)。
……
據(jù)說那年輕人后來將這事當(dāng)笑話告訴他的朋友,偏偏這其中有一個知道石魯,人家看著他得便宜賣乖的樣子,忍不住說:“你覺得一個條子換了十塊錢,怪高興,其實(shí)你是傻蛋!那人是石魯,知道嗎?石魯?。∷环值娇诎犊少u幾千塊錢,你可倒好,十塊錢就扔出去了!”
“真的?”年輕人的眼睛瞪成了電燈泡。
“我騙你干嘛?不信你去問問文化館,要是我就留著,再過幾十年就變成了文物,更值錢了?!蹦桥笥压室膺@樣講,好讓他更加后悔。
年輕人果真跑到文化館去問,看來那朋友說得不假,他當(dāng)天下午就又帶著十元錢去找石魯夫人閔力生,想用這十元錢把那張字條換回來。
“我留那沒用,撕掉了!”閔力生說。
年輕人拿著這張又燙又羞愧的人民幣,這回真該他后悔了!(未完待續(xù))
(責(zé)編:魏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