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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合

2012-04-29 04:10:50單志偉
延安文學 2012年1期
關鍵詞:婆姨支書老漢

單志偉

1

延河流經(jīng)董家河村時拐了個彎,在南岸留下一片河灘地,約莫五六十畝。河灘地頭便是南山,南山東側有條小河,叫安溝。村里人在安溝里筑了一座水壩,將河水引出來澆地。這五六十畝水澆地在陜北黃土高原地區(qū)可是塊寶地。有了這塊寶地,董家河在前后川十里八鄉(xiāng)都算是頗為富裕的村落。

董家河座落在延河北岸。村里在河灘地岸邊箍起兩眼小石窯,每年莊稼快成熟時,會派人暫住在那里看青。九合跟叔伯姐姐兩人逃難來到董家河村后,村里將那兩眼小石窯借給姐弟倆棲身。九合姐姐出嫁后,剩下九合一個人住在那里,村里沒有收回石窯,這也省去了每年派人看青的任務。

1971年春,縣里對部分北京知青的安置地做了調(diào)整,我被調(diào)整到了董家河。我就是在那時候認識了九合。

那天,康金貴隊長給我派活兒,指著河對面南山根下那兩眼小石窯說:“你去把九合叫上,你倆去壩上放水澆地。叫九合把工具帶上,引水渠要是有泄漏的地方趕緊修上。水可金貴哩,可不敢糟蹋了?!?/p>

第一眼看到九合時他很黑很瘦,頭發(fā)很長,把耳朵都蓋住了。穿的衣服雖然不是多么破舊,但是很臟,窯洞里的光線非?;璋?,但還是能看到他衣領上的污漬泛著亮光。他四十歲,但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大。交談幾句之后,我就感覺到了九合的內(nèi)心跟我一樣孤獨,這不由讓我對他產(chǎn)生了一絲親切的感覺。

那天我們兩個去壩上放水,走到壩前,突然看到壩梁上趴著一只甲魚。北京管這東西叫“王八”,陜北人稱“鱉”。那只鱉聽到響動,“滋溜”一下滑進水里。九合衣服都沒脫就跳進水中,一個猛子扎下去,再露出水面時,手里舉著那只鱉。我佩服得要命。陜北是個缺水的地方,會水的人不多。九合竟有這手段,實在是讓我刮目相看!

那天收工時,九合在鱉的殼邊戳了個洞,用樹枝將鱉穿上,交給我說:“提上,回我窯里,我給你熬鱉湯喝?!?/p>

那晚我在九合窯里待到很晚,聊了很多。

九合說:“我家當年闊得很,榆林城里有名哩!種著上百頃地,喂著十幾頭大牲口,雇著幾十口子長工哩!”

“你上過很多年學吧?”

“是哩。先是把先生請到家里教書,后來到榆林城里念的洋學堂?!?/p>

當我們聊到村里的事情時,九合卻是一臉的不屑:“除了支書李生貴,沒有一個好人,一群沒文化的老土鱉!”

九合昂著頭,很自負的樣子。

村里人對九合的評價卻不高,有的說他是“半憨子”,有的說他是鍋揭得早了:不熟哩。一致的評價是:九合是個膽小鬼——慫包軟蛋!

我不相信,九合給我的第一印象很好。

“你們說的是真的?我不相信。”

“你才來多少日子,知道個甚?”

老鄉(xiāng)告訴我,當年九合跟他叔伯姐姐逃難到董家河村,到各家門上去討吃??怠⒍瓋纱笮盏暮笊吹骄藕辖憬?,稀罕得要死要活。

“那真是好人才哩?!?/p>

那時候董家的人當著村主任,康家的人當著隊長。兩家的后生都去纏磨各自的老子,讓把九合姐弟留下來。

“沒有他姐,九合能落到這村上?”

村里將看青的兩眼小石窯借給姐弟倆棲身。逃難的人算是有了落腳地,麻煩也隨之來了。

“那幾個后生天天去纏磨。九合看見那些人來,嚇得躲到窯后掌去,任他姐受欺負,響屁也不敢放一個!多好的一個女子,生生讓那幾個后生壞了名譽。后來遠遠地嫁了人?!?/p>

“九合說他家當年是大財主,怎么會成了逃難的?”我問老鄉(xiāng)。

老鄉(xiāng)說這話拉起來就長了:當年普查的時候村里派人去九合家鄉(xiāng)調(diào)查過,九合的家庭成分確實是地主,但不大,小地主。九合的爺爺輩兒還是貧下中農(nóng)呢??墒撬麪敔旔B(yǎng)了兩個兒子。胡宗南進攻陜北時,弟兄倆偷偷給國民黨帶路。國民黨敗了,他大伯跟上敗兵跑,讓流彈打死了。他爸偷跑回家,讓民兵抓住交給了政府,政府判了死刑。槍斃他爸那天,先綁上游街,再槍斃,都讓人摁跪到刑場上了,他爸還梗著脖子罵哩。

我都聽呆了。

“他爸行啊,像條漢子!可九合咋會這么慫包軟蛋?”

“嚇的么。他媽引著他去等著給他爸收尸,槍一響,把鱉慫苦膽都嚇破了?!?/p>

“真的?”

“真的哩。不信你去他肚上摸摸,看鱉慫苦膽是鼓著還是癟毬著哩?”說著老鄉(xiāng)哈哈地笑了。

村里人一百只眼睛看不上九合,可誰家有事情,叫的卻總是九合。

“九合,我家窯面叫雨水打壞了,你來給我抹上!”

“九合,我家院墻倒了半邊,你來給我壘上!”

“九合,我家老母豬發(fā)情了,你把它牽上去棗林子老黃家,讓他家那頭騷公豬給配上!”

九合一萬只眼睛看不起村里人,可誰叫他,他都歡歡喜喜跑去給人家白幫工。

我說:“九合,這樣白幫工,耽誤了掙工分,年底分不下糧食分不下錢,日子咋過呀?”

九合不這么想。他說:“咋樣?村里離不開我吧?沒了我,他們的日子麻達啦!”

九合認為自己是村里的一位重要人物。

而且九合的賬也算得清清爽爽:想占我便宜?瞎了狗眼窩!

“我一頓吃了鱉慫六個白面饃!”九合說這話的時候眼睛泛著亮光。

九合很節(jié)儉,過日子仔細得很。他蒸一鍋玉米團子要吃三天,為的是節(jié)約燒柴。團子都霉酸了也舍不得扔掉。但有時大方得嚇人,如果村里哪個人碰見,說,“九合,你這驢日的鱉孫!聽說你做的飯比婆姨們做的還好吃,你可真能行!哪天給爺爺做上一頓嘗嘗?”

九合聽見這話,渾身的骨關節(jié)都松泛了。他會把珍藏起來舍不得吃的白面拿出來,給那人烙上一張白面饃,看著那人舔唇咂嘴將白面饃吞進肚里,九合咽下一嘴口水,期待地問:

“咋樣?”

“美氣死啦!九合,你這驢日的鱉孫,可真能行!”

最少十天——九合像是踩在云里霧里。

九合是我的朋友,我替九合發(fā)愁,覺得他應該有個婆姨管上,省得成日里東游西逛。

我問九合:“你咋不要說上個婆姨?”

九合默然,半響,說:“要那做甚?一個人活得自在哩……”

我知道九合說假話。我聽見九合啞起嗓子唱:

乾隆四十年喲,世事不周全,什么人留下咱這光棍漢?

出門一把鎖喲,回家一把火,你看咱這光棍漢好恓惶……

九合分明是想婆姨哩。

可要給九合說上個婆姨也真難:他是外來戶,沒有根基,連住的窯洞都是村里的,而且只有一眼有門窗,另一眼只用幾捆玉米桿擋在窯口。窯里只有一口鐵鍋,一只裝水的缸,一只腌酸菜的缸,用九合自己的話說:“咱這窯里——毬干毛凈!”而且九合的身體也不是太好,只能掙個女人家的工分。想想替他愁也愁死了。

然而九合有自己快樂。

九合愛跟婆姨女子們嬉笑打鬧“犯騷情”。因為九合只算半個勞力,隊里派活時經(jīng)常將他與女人們分在一搭兒里。那是九合最快樂的時光。他會尖起嗓子唱一段酸曲,把女子們羞得背過臉去笑,婆姨們笑罵著追打九合,九合快樂地逃命。

九合不總是嬉笑打鬧著混光景,他有時會思考一些嚴肅的問題。有一次他就跟我討論一個非常深奧的問題,我不知道這個問題應該屬于哪個學科:玄學?哲學?社會學?還是其它什么學科,總之是個大問題:關于轉世托生的問題。

他先很嚴肅地向我提出了這個問題:“下輩子你想托生個甚?”

我想了想回答他:“想托生個鷹,鷹多自由?。∷环娜魏稳说墓苁?,它只……”

九合搖著頭打斷我:“不好。鷹活一輩子辛苦哩。春天里要先筑巢,筑個巢少說要一個月光景。母鷹下蛋后就不出巢了,剩下公鷹獨自去打食。打食難哩,山雞野雞看見鷹來,一頭鉆進沙蒿刺。鷹身上被扎了刺,因為鷹的嘴大,又是個彎鉤鉤,挑不成刺,只好等化膿了刺自己出來。出來一根刺,帶下一根羽毛。羽毛掉多了,鷹就飛不成,要活活餓死哩。鷹去拿兔子,老兔子看見鷹來,趴下不動,等鷹翻轉身子撲下來,看看快到面前了,老兔子突然一躥,兩條后腿用力一掀——沙子石子掀到鷹眼里,鷹迷了眼,飛到空里尋不著南北西東,一頭撞在崖畔畔上,撞死了。母鷹等不回公鷹,又舍不下自己的蛋,活活餓死了。托生鷹和托生人一樣,活得不自在哩。”

“那你下輩子想托生個什么?”我反問他。

九合臉上現(xiàn)出一個詭異的笑容,問我:“你看見過公社那配種站么?”

“看見過?!?/p>

“看見過那頭大黑叫驢么?”

“看見過啊,咋啦?”

“我下輩子就像想托生那叫驢哩?!本藕献猿暗匦π?,“活著時整日里就干那種舒坦的事情,哪怕后人把咱送進湯鍋里去呢,那也算值了……”

2

一天夜里,村里飼養(yǎng)室草料窯里來了個婆姨。康聚財老漢半夜里給牲口添草料,提盞馬燈去抱草,看見了。那婆姨三十四五歲年紀。老漢問:“哪兒來的?”

“上頭。”

陜北有“上頭”“下頭”之分。綏德、米脂、榆林一帶稱“上頭”,延安、延長、宜川、延川一帶稱“下頭”。下頭人說到上頭人時,神情語氣中含點高人一等的味道。

“上頭甚地方人?”

“米脂?!?/p>

老漢將婆姨細細地看了一回,果然名不虛傳:米脂婆姨好看,全陜北第一。有順口溜兒為證:清澗的石板瓦窯堡的炭,米脂的婆姨綏德的漢。那婆姨雖然面有菜色,卻生得眉清目爽,肉細皮白。

“到我們這搭做甚來啦?”

“討吃。”

婆姨告訴老漢,上頭去年旱壞了,黃風、沙塵暴飚了夠半年。

“那風刮的,把我家院墻都推倒了。秋后生產(chǎn)隊分糧食,帶皮糧食每個人分了一百多斤,你說叫人咋吃么?沒辦法,跑出來尋個活命哩。”

“你老漢哩?”

“死啦。”

“你這種時候跑出來當盲流,叫公安看見麻達呢。”

“怕甚!比餓死強吧?抓住了能咋,槍斃我呀?”

“你叫個甚名字?”

“番娥兒?!?/p>

“好名字哩?!?/p>

“好名字頂屁的用,命不好?!?/p>

康聚財老漢五十三四歲,三十歲時婆姨生娃落下個子宮下垂的病癥,從此斷了老漢的念想。夜里睡覺,婆姨躺在身邊,看得、聞得、摸得,卻動不得,鍋里有水沒米——干熬。老漢受不住那份煎熬,便找當隊長的侄子康金貴商量,謀下這份飼養(yǎng)員的差事,夜里來跟騾子做伴兒,眼不見、心不煩。眼下見了這婆姨,卻似窯頂畔畔上跳下來個貂蟬妹子,把老漢看得那心撞得肋骨疼。老漢熬不住心里的那份麻纏,便涎下臉皮和番娥兒婆姨敘談商量了一番。那番娥兒婆姨本不愿意,擱不住康老漢軟纏硬磨,許下二十斤麥子,又打下保票:去跟當隊長的侄子說說,保證讓番娥兒婆姨在這村里住上一年半載,把荒年景熬過去。番娥兒婆姨思慮半響,想想眼下這處境,便心嘆一口氣,再把心一橫,閉上眼咬上牙,憋上一口氣,半推半就地成全了康老漢。

康老漢快活半宿,像一捆曬蔫巴的老韭菜又給澆足了水,梗梗地生動起來了。

第二天,康老漢沒食言,跑去找當隊長的侄子康金貴商量。康隊長去看了,心里也愿意將這婆姨留下來??店犻L四十七八,正當壯年,清清爽爽一條漢子,婆姨卻胖得有他兩個半粗,還是個“河東吼”。想著把那婆姨留下來,怎樣留卻是個難事。隨便接收一個盲流,上面知道那還了得!正是“階級斗爭是綱”的年月,叔侄二人沒主意,去找支書李生貴。

李生貴是外來戶,在村里是小姓,只此一家姓李。上面安排他當村支書,是為了平衡康、董兩大姓的勢力。那李支書沒什么本事,最大的本事就是和稀泥。聽了康隊長說明,自己不拿主意,倒是出了個主意:把村革委會主任董絮財找來一塊商量。

董絮財主任也是四十七八歲,粗粗夯夯一條壯漢。婆姨和他同歲,年輕時干活使過力,四十歲出頭就駝了背,陜北人稱為“背鍋”,自然再做不好夫妻之間那點事。董主任沒有了地方交公糧,熬得倒像半年沒吃上糧食的耗子。得了這個信兒,三步并做兩步行,去草料窯里考察了一回,心下自然是愿意的。

董主任、康隊長,村里兩位主要領導,再加上一位李支書,自然有了好主意:把這婆姨說給九合做對象,名正言順地留在村里。

中午,李支書婆姨做了一鍋油潑辣子面,招待董主任、康隊長、番娥兒吃飯,同時將這好主意告訴給番娥兒。番娥兒婆姨心下只能愿意,心里暗想著,只不知這九合是個甚樣人?

吃罷晌午飯,三位領導引上番娥兒,準備過河尋九合。還沒走出村,迎面碰上康隊長的婆姨。那婆姨見了這幾個人,哼了一聲,似笑非笑地說:“幾位當家的,交上桃花運啦?”

康隊長已經(jīng)感覺腳腕子發(fā)軟,臉上赤橙黃綠的。李支書趕忙解釋:“她嬸子,可不敢耍笑哩。這婆姨家里遭了年成,老漢又死了,撇下一個男娃一個女娃,還有個七十多歲的老婆婆,你說可咋活哩嘛?這不,夜黑里尋到咱村上。我們幾個商量,把她給九合說上,過后把老人娃娃接下來,娘們幾個逃個活命,九合也活成個人家。她嬸子,你說這不是個好事情?”

康隊長婆姨哼哼冷笑起來:“咦,李支書,你這眉戶劇唱得有板有眼哩!……我還不知道你幾個的花花腸子?”

李支書苦笑:“她嬸子,你說我……”

“噢,我沒說你,我知道你是個正派人。我說的是那兩個瞎慫!九合他姐嫁遠了,你兩個夠不上了,這會子給九合張羅個婆姨!九合得稀罕死!不是稀罕婆姨,是稀罕你倆給他送過去個頂大號的‘蓋老帽子(蓋老帽子即綠帽子之意)!”

董主任臉上有些掛不住,訕笑著對番娥兒說:“妹子,你可不敢往心里去,你這姐就愛擺個笑談。咱趕緊去尋九合,見了你就知道了,那可真是個老實人哩?!?/p>

康隊長婆姨將番娥兒上下打量一眼,轉過臉對康隊長喝道:“收起你那根花花腸子,跟我回去!”

康隊長跟上婆姨回家了。李支書、董主任引上番娥兒出了村。

九合、番娥兒兩個人見了面??吹骄藕线@表人才,番娥兒心下覺得實在委屈了自己,轉念想想,盲流的日子實在難過,上面公安抓得緊,可家里老人娃娃三張口等著要吃哩,不盲流討吃咋辦?可光盲流討吃能掙幾個?解決不了甚問題呀!過光景就像爬個大坡坡,眼下碰上個陡坡坡,咋辦?尋上個拉幫套的幫一把吧,管他是驢是騾子還是個馬,憋上一口氣,努力上一把力,把腰桿桿一弓,不就上來啦?

想到這里,番娥兒覺得心下松快些。她細細把九合窯里看了看,確實像九合說的那樣:毬干毛凈。但窯后頭荊條編的囤里糧食裝得冒出了囤口;番娥兒婆姨把腌酸菜的缸蓋掀起瞅瞅,滿滿一缸酸菜散發(fā)著淡淡的甜酸味兒。

番娥兒走出窯外透口氣。看到地里的麥苗雖然熬了一冬天,那枯黃的麥葉仍梗梗著脖子不肯倒伏下去,等著春天,等著一場好雨水。番娥兒下了決心,回到窯里,對著窯里的三個男人說:“我愿意?!?/p>

董主任先歡喜得堆下一臉笑來:“妹子,你踏踏實實住下,有甚難處跟哥說,哥包下啦!”

李支書是個謹慎的人,囑咐番娥兒:“你細細想好哩。要真愿意了,讓九合馱上些糧,村里給公社糧站開個介紹信,把糧換成全國通用糧票和錢,你拿上做個盤纏,回家開個介紹信來,跟九合把結婚證扯下。你兩個在隊里掙工分,再把老人娃娃們接下來。”

倒是九合,雖然裝了一肚子學問,平日里跟村上的婆姨女子們犯騷情時伶牙俐齒,眼下真送來個活人,倒像讓箭穿了雁嘴,被鉤搭了魚鰓,就剩下門牙幫扶著舌頭在口腔里搗蒜。

晚上該收拾睡了,九合心里犯了難,只有一床被子,可咋睡呀?想了想,九合上炕把那塊羊毛氈子揭起來,卷上,抱起,下炕準備走。番娥兒在一旁說了話:“去哪里???”

“我去旁邊窯里睡呀?!?/p>

“那還不凍死?”

“不怕?!?/p>

番娥兒從九合懷里拽回羊毛氈子,鋪在炕上:“一搭里睡吧。”

“你看是個這……”九合吶吶地說:“你這樣一個人,眼下遇上些煩難,我……我不能在這時候占你便宜哩……”

番娥兒沒再說什么,上炕鋪好被,自己先脫了衣褲,鉆進被里說:“一搭里睡!”

3

下地干活遇到九合。歇息時,我把九合叫上,找個陽坡坡坐下。我問他:“番娥兒答應嫁你啦?”

九合不回答,兩眼亮亮地看著遠方。一會兒,揚起嗓子唱:

崖畔畔上開花崖畔畔上紅,

受苦人盼著個好光景!……

我知道九合心里快活哩。

那天早起天就陰得死沉死沉,隊長給大家放了假,村里人都歡喜。大家盼的就是:天上黃澄澄,地下刮大風,刮風就下雨,下雨就歇工!我正好有機會去九合家里串個門兒。

去了沒說上幾句話,董主任大搖大擺推開窯門進來了,看到我和九合,大模大樣對我們說:“九合,還有你——北京娃,你兩個出去一下!我有個重要事情要和番娥兒敘談敘談?!?/p>

誰都看出了董主任的司馬昭之心。九合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我心里也感到了莫大的憤怒!

我說:“董主任擺笑談吧,你跟九合婆姨說話,咋把九合攆出去?”

“咦——九合婆姨?他倆聘定錢交上啦?結婚證扯下啦?交杯酒喝過啦?先人牌位拜罷啦?……擺笑談哩!把他往大了說,他也就是個拉幫套的驢么!他能拉,我不能拉?”

番娥兒聽到這里冷笑起來:“董主任把話說得明白哩!那我就實告訴你:拉幫套要出些真力氣呢!你要拉?行哇!拿來吧!”

“甚?”

“錢!”

“多少?”

“五塊!”

“我那天老爺哇!你那里鑲上金邊啦?這么貴!”

番娥兒恨恨地說:“告訴給你,我有老人娃娃等吃哩!我在這里跟你干耍,讓我老人娃娃餓死呀?!”

董主任悻悻地走了,然而終究熬不過心里的那份瘙癢,沒個抓撓處。后半晌,帶上五塊錢來尋番娥兒。

番娥兒收了錢就放董主任進了窯……

九合遠遠地躲到南山崖畔畔上,跳起腳扯著脖子罵:“董絮財——!你這個老叫驢,總有一天不得好死!”

轉過臉看見目瞪口呆的我,九合愣住了。

半晌,九合似乎才緩過神來。他擺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假做輕松地對我說:“我不稀罕搭理那些鱉孫!都是些沒文化的老土鱉!……把我惹惱了,我罵他們?nèi)烊共恢亓藰?!?/p>

我感到好冷好冷,心都給凍住了。

當天夜里,九合像是擲骰子輸了錢,一心要把本錢撈回來似的,將番娥兒下死勁折騰了一宿。那番娥兒卻是出奇地溫柔,任由九合在上邊要死要活,只是不做一聲。

沒多久,前后川十里八鄉(xiāng)都知道了董家河有個番娥兒婆姨。有些害了饞癆的老漢后生便尋上門來。番娥兒來者不拒,一律明碼標價:五塊。

康隊長偷偷去了兩次,卻是賒賬。好事情辦完想賴賬,番娥兒直接尋到他家門上!

康隊長婆姨氣得四只腳往八下里亂蹬,把番娥兒罵了個狗血淋頭。番娥兒只是冷冷地摔下話來讓她聽:“有本事把你老漢的褲帶拴緊了!到食堂吃飯還得掏錢呢,想白白得便宜,門兒都沒有!快掏錢!”

過了一段時間,上面似乎風聞了一些事情,派來兩位公安調(diào)查情況。李支書親自接見的。李支書平日謹小慎微,見了上面人卻是另一副面孔:我就是上面挑選出來做支書的,上面人我怕誰!大不了繼續(xù)當農(nóng)民,正不想干這費力不討好的毬差事!

“哪有這一回事情啦?哪個鱉孫放下這臭屁?人家九合全全正正一個好男人,番娥兒全全正正一個好婆姨。就差扯上一張結婚證,再把老人娃娃接下來,好好一家人哩!”

李支書來勸番娥兒:“跟九合把結婚證扯下吧。有了結婚證,就是咱董家河的人啦,就能下地掙工分啦。再把老人娃娃們接下來,好好一家人哩?!?/p>

番娥兒感激地抹眼淚:“我老漢死了不上一年哩。扯結婚證要回去開證明,惹村里人恥笑哩。轉過年再說吧……”

李支書嘆口氣,沒有再說什么,憂心忡忡地走了。

九合好想和番娥兒名正言順做夫妻。

“咱兩個把結婚證扯下吧?”他試探著問。

“你不嫌棄我的壞名譽?”

“不嫌棄不嫌棄!你是為了老人娃娃們沒辦法哩!咱兩個把結婚證扯下,看哪個鱉孫以后敢再過來欺負你?!?/p>

“我一大家人讓你養(yǎng)活能把你累死。”

“不怕!我能行哩。我告訴你,我攢下一百塊錢哩,用油紙包包裹著,瓷罐罐里裝著,灶頭地下埋著哩。你等我把它刨出來,都給你拿上,給老人娃娃們寄回去?!?/p>

“我不要你那錢,你好好收著吧,等以后尋個比我好的……”

“我就看上了你?!?/p>

番娥兒嘆口氣,傷感地看著九合。

下地干活遇到九合。歇息,我把九合叫上,找個背坡坡坐下。我問他:“番娥兒答應跟你扯結婚證啦?”

九合不回答,兩眼呆呆地看著遠方。半晌,壓起嗓子唱:

蕎麥羊腥湯,

死死活活相跟上……

我知道九合心里難活哩。

番娥兒頂著毒日頭去了縣城。

半后晌回來時,肘彎彎里夾著一卷布料直接去了村里,尋到董主任、康隊長。番娥兒說:“把隊里好棉花給我借上十斤!秋后結算叫九合把錢還上?!?/p>

兩位領導人趕緊開庫房,高高稱上十斤好棉花,尋塊被單子包上。寫好借條,叫番娥兒簽上名。

番娥兒回到窯里,細細縫了一床新棉被,用去好棉花六斤;細細給九合縫了一套新棉衣,用去好棉花四斤;又給九合細細縫了一條新單褲,細細縫了一件新布衫。

九合看見這,偷偷跑去窯后躲起來笑,歡喜成傻子一樣,心里給天老爺燒高香!只是納悶兒天老爺甚時間得閑睜開眼睛看見自己的,也沒招呼一聲,悄悄辦了件好事情。

九合不知道該如何回報番娥兒,只是連連追問買布料花了多少錢?

“我把錢給你還上?!?/p>

番娥兒只是淡淡地笑笑:“兩個人幫扶著過日子,分甚你的我的?以后再說吧。”

九合穿上新衣衫往人前一站,村里人眼珠子險些砸到腳面上。

夏收忙完沒些日子,又要準備秋收了。董家河像小死水潭潭,村里人在里面忙忙碌碌活著,平平淡淡過著。

1972年大秋剛忙罷,一天夜里,飼養(yǎng)室草料窯里來了個漢子??稻圬斃蠞h半夜里給牲口添草料,提盞馬燈去草料窯抱草,看見了。那漢子三十七八歲年紀。老漢問:

“哪兒來的?”

“上頭。”

“上頭甚地方的人?”

“米脂?!?/p>

老漢將那漢子細細地看了一回,見那漢子帶著全套的石匠家具,身邊一條布袋袋敞著口,里面裝著滿滿一布袋鍋盔饃。

“到我們這搭兒做甚來啦?”

“攬工?!?/p>

“攬工?”

漢子告訴老漢,自己是個石匠,專為人家箍石窯。

“這村里能攬下活路不?”

老漢嘆口氣:“這年月能有幾個箍起石窯的?我們算個好村子,也就將夠吃哩?!?/p>

“這村里有個叫九合的吧?”漢子突然問。

“有哇,”老漢很驚奇:“你咋認得啦?”

“我們前世里有緣分哩?!睗h子苦苦地笑笑回答。

“過了河,南山下那兩眼小石窯就是他的家?!笨道蠞h告訴漢子。

第二天一大早,村里人都去了地里受苦。漢子從草料窯里走出來,背著包出了村。

漢子慢慢走到九合窯前,敲敲門。番娥兒開門出來,看到漢子,轉身回窯端出一瓢水,漢子接過來慢慢喝了,和番娥兒說了幾句話,就轉身沿著原路慢慢回去了。

天傍黑,九合下工回到家,番娥兒做好了一鍋油潑辣子面,在村里代銷點買回兩個咸雞蛋,還破天荒打回半斤老白干酒。

飯也吃飽了,酒也喝美了,九合渾身暢快,看看坐在眼前的番娥兒,九合心里也癢得熬不住了,便拉上番娥兒叫早些睡。番娥兒婆姨一指頭戳在九合臉面上,臉笑成了一朵花。

4

天大亮了,九合還在炕上夢黃粱。直到窯門上響起擂鼓聲,九合才從夢里醒轉回來,聽到康隊長在窯外罵:“九合,這都甚時辰啦還不出工?睡死了!”

一句話提醒了九合,這才覺出身邊少了什么,趕緊伸手摸一摸,甚也沒啦。

李支書、董主任、康隊長,三位領導到齊了,幾個人站在九合窯里發(fā)呆。

一個大活人,說沒就沒啦?天老爺給請去啦?金剛背上跑啦?還是董主任腦袋靈光些:“快看看窯里少了甚?”

一句話提醒了康隊長,兩人趕緊檢查,窯里檢查起來倒不費事:看看糧食,荊條子編的囤里糧食滿得冒出了囤口;腌酸菜的缸蓋掀起瞅瞅,滿滿一缸酸菜散發(fā)著淡淡的甜酸味兒。

“九合,你的錢啦?”

“油紙包包裹著。”

“油紙包包啦?”

“瓷罐罐里裝著?!?/p>

“瓷罐罐啦?”

“灶頭地下埋著?!?/p>

董主任康隊長兩個人七只手八只腳地蹲在地下刨啊刨,刨了三遍,瓷罐罐終于刨出來。打開一看,油紙包包裹著老大一包錢,散發(fā)著霉酸味兒。油紙包包打開,董主任康隊長兩個坐在炕上數(shù)啊數(shù),數(shù)了三遍,老大一堆錢,整整一百塊。

李支書嘆口氣,背過手,低著頭,走了。

董主任康隊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怪毬事情!”董主任說。

“真是個怪事情!”康隊長附和說。

九合明白了為甚番娥兒也沒招呼一聲,就悄悄走掉了——

“她家里一定出了大事情!她不告訴給我,怕連累我哩。出了甚大事情?……老人歿啦?娃娃病啦?……總之一定是出了大事情!這時候我要不出真力氣幫她一把,我這個男人就白來這世上走了一回!”

可是九合并不清楚番娥兒家具體在哪里,他曾試探著問過兩次,番娥兒不肯說,九合也沒敢刨根問底。

“不怕!米脂——能有多大個地方?我就用兩只腳丈量丈量哩!”

九合覺得自己活了這些年,第一次心里有了一個熱火火的念想!這念想讓他感到自己的苦膽鼓了,腰板直了,腳腕硬了。他梗梗脖子,邁起堅實步子,尋到支書李生貴:“幫我給公社糧站開上個介紹信!”

番娥兒走了。

九合也走了。

這件事情給董家河這個小死水潭潭里扔下一粒小石子。

康隊長婆姨最高興,她站在自家窯頂畔畔上手舞足蹈:“我那天老爺哇,你可睜開眼睛啦,你可讓那騷貨走了!我給你老人家燒高香、磕響頭哇!”

其他人聚在一起納悶兒,分析、研究。

康聚財老漢年紀大些,經(jīng)過的事情多些,經(jīng)過分析研究,老漢突然明白了!

“她跟上老漢走啦——她老漢沒死!那天來的那石匠肯定是她老漢!這種事情這幾年多啦。上頭遭了年成,婆姨老漢相跟著跑下來,老漢去攬工,婆姨去討吃。長的好些的婆姨就去尋上個拉幫套的。等年成好了,婆姨老漢再聚一搭相跟上回去,再過自己的光景哩?!?/p>

人們似乎也都明白了。

董主任康隊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還是董主任腦袋靈光些,恍然大悟地給了自己腦袋一巴掌:

“咱們都是拉幫套的驢哇!”

我有個表姐,和我一起來陜北下鄉(xiāng),被招工到延安市里,和歌舞劇團一個人結了婚。我在延安市里也有了一個落腳點。

村里的手扶拖拉機、柴油發(fā)電機之類農(nóng)機具壞了零配件,縣城里買不到的,就打發(fā)人上市里去買。這差事落在我頭上:可以給村里省幾個住宿錢。

1972年的冬天冷得要命,可村里的手扶拖拉機還在跑運輸,給村里掙幾個零用錢。眼看快到年下了,運輸跑得更忙了,急著把攬下的活干完好過年。就在這節(jié)骨眼兒上,拖拉機的軸承壞了,縣農(nóng)機站上買不到。村領導急得不行,打發(fā)我到市里跑一趟。

到市里辦完事,在表姐家住了一夜。第二天大清早,我便趕著去汽車站買票,村里急等著用呢。

進了候車大廳,看見大廳北墻根下蹲著十幾個破衣爛衫的人,旁邊木制長椅上坐著兩個穿公安制服的人。我好奇地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蹲著的人里有個人很面熟,仔細一看是九合。我去售票口買了車票,慢慢蹭到公安坐的木制長椅跟前坐下,掏出一包“金絲猴”煙,抽出兩支,給兩位公安每人奉上一支。公安本不愿意搭理我,看在金絲猴的面上,臉上有了笑模樣。我趁機搭訕:“公安大哥,你們這差事不賴,山南海北都逛逛。”

“不賴個毬哩。這大冷天,把人皮凍裂呢,誰愿出門?身不由己哇?!?/p>

“你們押送的是什么犯人?”

“都是些盲流?!?/p>

我一聽只是盲流,心里有了底。

“這里邊有我村里一個人?!蔽抑噶酥妇藕希拔抑浪皇敲ち?,他是去尋他婆姨呢。你們能不能把他放了?我給你們每人買上兩包金絲猴?!?/p>

兩位公安呵呵地笑了:“北京娃,你日鬼呀!你想打爛我兩個的吃飯罐罐???……他不是盲流?抓他的時候他也說是尋婆姨,可他連婆姨住甚地方都不知道,還不是盲流?”

“你們這是要把他送到什么地方去???要關多久?你們看他多可憐!我保證他就是想尋回他婆姨……”

兩位公安看看我,點點頭:“嗯,心眼還挺好。告訴你,我們把他送回你縣里。你回去跟村里說一下,開上個介紹信,再寫上個保證書,保證把他管上,別再出來當盲流。”

“謝謝公安大哥!謝謝!”我把金絲猴往一位公安手里一塞:“我能跟他說句話嗎?”

“說去吧。可不敢耽擱久了?!?/p>

我向九合走去,看見他身上穿的是番娥兒給他做的棉衣褲。這才多長時間,已經(jīng)破舊了,上面盡是柴草劃下的口子。我想他肯定每天都得去鉆柴草窯尋個睡覺的地方,他吃什么呀?我想應該勸勸他,忘了番娥兒吧,回去重新過日子。

我走到他面前,看到他更黑了,更瘦了,臉上的皮都干癟了,可那雙眼睛里卻閃著灼灼的光芒,我分明從那光芒里看到了熱火火的念想!我明白說什么都是多余的,只默默脫下大衣給他披在身上,掏出身上所有的錢塞在他手里。

派去縣里接九合的人回來了,卻沒有見到九合。

村里的三位領導問:“九合呢?”

“別提了,到半路上,他說要去崖灣灣里拉泡屎,我在道邊抽煙等。等了半個時辰,不見他回來。我去崖灣灣里尋,看見他爬上山脊梁梁跑啦。”

三位領導半晌無語。最后李支書嘆了一口氣:“唉,九合瘋魔了……”

“是瘋魔了?!逼渌麕兹烁胶系?。

春天了,南山崖畔上,山丹丹花開了一片又一片,紅艷艷的讓人看得心都痛死了。九合沒有回來。

夏天了,村里有人想起九合來:“我家窯面面叫雨水打壞了……九合死到哪去了?”

秋天了,康隊長想起九合來:“派誰去看莊稼呢?一夜蚊蟲把人咬也咬死哩……九合這人死哪去了!”

冬天了,沒有人再提九合了。

后來我回到了北京。離開董家河的時候,九合還沒有回來。

很多年后的一天夜里,我夢見了九合。在夢里他的面目不清,但笑容燦爛。醒來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我的眼角濕潤了。

責任編輯:張?zhí)祆侠铈?/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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