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強
電話突然響起的時候,我們并不知道。
我和媳婦五點鐘就起來,給國稅小區(qū)打掃衛(wèi)生。雖說掙錢不多,還起早貪黑地挺辛苦,可是,能在城市里找到這樣一份給繳“三險”的看門營生,也是相當不容易了。這是我媳婦偶然遇見貴人了,一個她的繞了十八個折花兒的當國稅局副局長的親戚,見我們在山村活得恓惶,照顧我們,才瞅空給我們找了這種好差事。我們特別珍惜這份工作。住在這雖然不大,可不用花房錢,還管燒炭取暖的門房,我們每日早早起來,把小區(qū)給人家收拾得干干凈凈。順便,我們還撿拾些廢紙箱、塑料、報紙什么的,一月下來也能賣三五百塊錢。運氣好的話,個別國稅干部還會把她家吃不了的好東西,比如糕點、水貨,看上去很新卻不用的生活用品,比如衣裳、電視、洋車兒等送給我們,說能用就用,不能用你們就扔了吧。我們哪舍得扔呀,都是好東西呢!我們一點都不嫌棄,還會感激不盡。因為,即使我們真的不能用,和拾得那些破爛兒一樣,賣掉也能換幾個錢的。這就讓我們醉心于城市生活,留戀和羨慕城市的一切,比我們過去在山村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單調死板的種地生活,強得不是一點兒半點兒啊。
我們兩口子就懷著這樣感激、感恩的心,愉快地、盡職盡責地收拾著小區(qū)的每一個角落、道路和垃圾桶。
這時,兒子鵬鵬揉著睡眼一臉苦喪瓜樣地爬過來,把電話扔給我話說,奶奶的電話!奶奶的電話?奶奶沒跟你說啥?誰知道,肯定沒好事!鵬鵬嗆我。兔崽子,真是個兔崽子,你就不懂得問問奶奶?我不由地拿出山村近似潑婦罵街的那一套,責罵這個有些忤逆不孝的兒子。
兒子鵬鵬今年已經(jīng)二十了,當初我叫他念書,他非要放豬,這不能怨我,他就只能繼承我這個沒出息的老子的衣缽了,混在一家飯店當服務生,干端盤子的營生。端盤子就端盤子吧,好好干也行,可他不知道像誰,好吃懶做,油腔滑調,成天跟幾個小妖精服務員瞎混。這是我有次路過那飯店親眼看見的。說真的,這么大小子了,能正兒八經(jīng)混個對象也算,省得我們操心。別說他掙錢養(yǎng)活我們了,有點空兒就要想著法兒掏空我們!可我們做死做活能掙幾個錢?。克哉f,我看見這個小討吃的就心煩,老想日撅他。我還常遷怒于媳婦,罵媳婦是咋傳教的,咋就生下這么個不像棗的東西。開始,媳婦讓我罵得啞口無言,后來逐漸醒過話來,反駁,我傳教的?還不是像你那個爹!像我爹?一下把我噎得嘴底沒氣了。我不知道我爹年輕的時候是不是這樣,反正打我記事起,就知道我爹不是個好受苦人。小時候,我媽常常摟著我背后罵他。這樣,我就只能英雄氣短,無話可說了。
一接我媽的電話,老人已經(jīng)嚶嚶地哭稀了,就抽泣就說,你爹已經(jīng)好幾天吃不進飯了。我一聽就來氣,質問,那您沒叫村里頭我二哥過去看看?沒叫村里醫(yī)生給輸點液?我媽頓了一會兒說,叫了,你不是不知道,你二哥就那樣。再說了,這秋收大忙的,還能指望上他?唉,液也給他輸了,因為你爹開始跑肚子,村里頭李生貴給輸了好幾天慶大霉素,不管用。
那咋辦?只能接我爹到市醫(yī)院檢查檢查了。聽我這樣一說,我媽噢噢兩聲同意了。
我媽跟我說話的口氣十分卑謙,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好像我這會兒成了家里主事的,好像我成了當官的。可我啥也不是,我只是一個看門拾破爛的,比討吃子強些罷了。不過,我從小就特別尊重我媽,也聽話,所以家里大事小情我媽好像習慣了,都叫我做。我二哥兩口子都在村里,可她啥事都不敢叼擾他們,人家也從不搭理她的茬兒。我媽不知道啥原因,尤其怕我二嫂。我這兒本來營生拴得死,離家老遠,回趟村得三番五次倒車,可村里一有個雞毛蒜皮的事兒,我媽就非叫我回去做不行。唉,做就做吧,誰叫她盯著我呢,誰叫她是我媽呢??晌铱床粦T二哥二嫂那沒事人的樣兒,他們就在爹媽身邊,也該盡點義務呀。作為兄弟,我操撅過我二哥,因此還得罪了二嫂。
我在電話里補充說,那您咋也得先叫我二哥幫著給我爹收拾收拾,我一趕回去就好讓怹兒動身。我看了一眼站在一邊疑惑不安的媳婦,大膽地主了事。我媳婦一臉不快,嘴里嘟噥著說,咱兒子也這么大了,馬上就要娶媳婦用大錢了。我知道她心里頭那小九九,我不理她的話茬兒。我話都說了,爹的病總不能不管不治吧?再說了,誰叫我住在城里頭呢。
我在門房繞來繞去,說咋去好呢,咋去好呢?媳婦眼睛瞥著我,沒好氣地說,能咋去,就你這パ兒?一,自個兒沒車;二,沒人白給你用車,只能花錢打的!唉,打的就打的吧,反正這錢是眾人出,也不光指望你一個。但你千萬得記清賬,將來也好給別人交待!媳婦說完,就去附近的農(nóng)行取錢。我問這么早咋就能取上?她說你少土吧,國稅現(xiàn)在給咱開支全是卡呢。我又問取多少?她氣沖沖地說,這會兒住醫(yī)院,三兩千頂個屁用,先取上五千吧。我的心狠狠顫了一下,這是我們全家半年的收入??!我媳婦這點好,刀子嘴豆腐心,大事小情其實都通情達理,甚至比得過我。不像別的女人,一聽說要錢,剜心抽筋似的。
在回村接我爹的路上,我一個個通知兄弟姐妹。這么大的事,爹要住院了,不通知眾人哪行,怹兒是我們大家的爹呀。我信服媳婦這話說得對,說得好,簡直就是真理。我挨個兒通知,可一下手就碰上了問題,要不要通知大哥?他好些年前就大學畢業(yè)留在了成都,并在那兒成家立業(yè),娶妻生子。大概混得哩格楞吧,幾年都難得回一趟,也不咋跟家里聯(lián)系。不知道爹這次到底挺住挺不住,該不該叫他?唉,算了,要不等醫(yī)生確定說老漢不行了,再通知他這個長子吧??晌肄D念又一想,不行,說啥也得讓人家知道,回不回是人家的事。要不,如果爹有個三長兩短,不僅大哥,眾人都會喋怨我。于是我撥通了大哥的電話,大哥卻遲遲不接,過了好半天才接起來,陰陽怪氣地問我是哪個,么子事?我的氣就騰地起來了,硬邦邦地說,能是哪個?我是你兄弟,三狗!爹病了,要住院!說完,我狠狠地把手機摁了。我媳婦坐在一邊掐我大腿,好好說,好好說,就你這樣兒還通知人呢!我看了一眼司機師傅,又瞪了一眼我媳婦,接著給二哥打,可還沒撥完號,手機就響了。是大哥大狗打來的,可我就不想接他的電話。在外頭混了幾天呢,連親兄弟的電話都不認了,你牛逼啥?就是牛逼,也要看看誰跟誰呀!手機一直在響,媳婦在一邊又掐我的大腿,被媳婦掐不過了,我只好勉強接起來。這回大狗說話有人味了,說開普通話了,問我爹到底咋啦?我說,我也不知道,媽說怹兒好幾天不能吃飯了,吃啥吐啥。這不,我正準備接怹兒到市醫(yī)院去看看。大狗說,你說我用不用回去?用不用回來你問我,這就叫我更瞧不起他了。我冷冷地說,你看吧,回不回由你。你大老遠的,回一趟不容易吶!但我還是狠狠地將了他一軍,我說,反正將來再見不了爹的面,你可甭后悔!
這時,東方紅彤彤一片,太陽已經(jīng)爬高了。我看看表,七點半。我的心又軟了,想我是不是對大哥態(tài)度不咋對?一般城市人哪像我,天沒亮就受苦了,剛才那陣子,他或許還跟老婆孩子都在夢鄉(xiāng)呢。要說他也不容易,能睡個好覺,還是叫他睡個好覺吧。
二哥他們和爹媽都在村里,按說就不必通知了。他們平時莫非就不懂得過去看看老倆口?不過,聽媽電話里的口氣,二哥二嫂平時的表現(xiàn)估計也扯淡,我還是通知一下為好。可是,打二哥家的電話沒人接,打他手機也不接,我想這秋收大忙的,他們是不是天麻亮就下地割黍子,掰玉米了?或者,已經(jīng)到媽家照看爹去了?
那我就再通知姐姐吧,姐姐順利地通知到了。一聽爹病了,姐姐就急得嚶嚶咿咿哭了。我勸她別哭,她卻一個勁兒地問,爹不會有啥事吧?我知道她問的“啥事”指啥,就說,我還在路上呢,還沒見爹到底是啥情況,我想把他接進城里去檢查檢查。姐姐連聲應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姐姐、姐夫和我一樣都是老實巴交的農(nóng)村人,只不過我在城里混了幾年,比他們學會了多說幾句話。
通知妹妹時,電話是妹夫張大軍接的。我知道,妹妹家啥事都是他做主,妹妹連大氣也不敢吭,還經(jīng)常挨打受氣。張大軍在電話中嗯嗯著,跟以往接電話一樣,好像他高人一等,對我們就會拿鼻子哼。我能想象得出,他此刻接電話的樣子,翹著二郎腿坐在沙發(fā)上,虛弄火炸的。唉,我們家都是些從農(nóng)村出來的實心眼的老好人,不知道妹妹咋就偏偏找了個他?他錢是鬧下了,也不知道咋鬧的,并沒見像我們一樣受苦受累。還買了小轎車開著。我不想多跟這種人說話,掛斷電話后,我像卸了一副擔子。
坐租車還是好,我們屁股還沒焐熱就回村了。到了家一看,早已破舊不堪的院門,一扇露著豁口的楊木門已經(jīng)打開了。我想二哥他們肯定把爹已經(jīng)安頓好了,我和媳婦趕緊下車進院??晌堇镏挥袐屇ㄖ鴾I守在爹跟前,給爹搓揉肚子。我和媳婦對看了一眼,啥也不能說了。我后來才聽說,二哥一家前天都到丈母娘家?guī)颓锸杖チ?。唉,爹過去常嘆氣罵二哥,養(yǎng)肉不如挨肉的親,看來一點兒不假,再咋也不能這樣啊,看著爹病成這樣不管?
我只好喊來了住在村西頭的二爹,叫怹兒來幫襯一下。二爹七十多歲了,也是個死受苦,種著五十多畝山坡地,不過精神還好。我們七手八腳,把不停唉呀唉呀難受地叫著的爹抬上出租車。我趁機摸了摸爹的肚子,彭脹彭脹的跟鼓一樣,莫非爹得的是傳說的鼓癥?我這樣想,可不能說。我媽也想跟著去,我說甭去了,您那么大歲數(shù)了,別說照看我爹了,還得我們照顧您。再說了,怹兒走了,家里的驢呀、羊呀、雞呀,誰照看?臨走,我猶豫了半天問,媽,您沒準備點我爹檢查用的錢?我媽一下愣了,不好意思了,忸怩了半晌說,我們就指望那十四五畝薄地生活,你又不是不知道,一年能攢幾個“鬼可憐”?不過說歸說,我媽還是抖抖索索地解開褲子,從褲襠深處摸出一個布包包,一層層打開來,零零碎碎一包揉搓得黑皺的錢。我趕緊雙手護住我媽的錢包說,您還是收起來吧。一路上,我媳婦抱怨我,咱已準備了錢,盡出你媽的洋相。我媳婦說的沒錯,當初我們在村里也是這樣,喂肚子的糧倒是有的,可遇上花錢的事就揪指頭了,像我媽一樣出過好多次洋相。我心里沉沉的,后悔不該跟我媽張嘴,再咋說也還有眾子女們呢。
我叫出租車直奔市二院,二院是市里最好的醫(yī)院。今天早上,我們出國稅小區(qū)時恰好碰到了晨練的郭處長兩口子,他們聽說我爹病重,一臉菩薩樣兒的郭處長夫人便告訴我,有事的話到二院找她外甥,她外甥姓文,或許能幫我什么忙。我正愁我爹接進城來咋鬧,去哪檢查好呢,偏巧就碰著了菩薩指點。我和媳婦當時感動得差點哭了,郭處長兩口子是什么人,我們又是什么人?
現(xiàn)在,我用郭處長夫人當時留下的手機號,給她外甥打了個電話,她外甥在電話中聽說了我爹的病癥,叫我直接到七樓消化科。我跟媳婦好不容易把我爹背進門診大廳,我爹疼叫得更厲害了。一個熱心的小護士看見了,趕緊幫我們拉個擔架床來,把我爹放上去,我爹的疼叫才減輕了一些。
到了七樓消化科,我左左右右找那個像郭處長夫人外甥的大夫,高的低的胖的瘦的,可找來找去,問誰也不是。我再打電話,可一直占線。好不容易打通了,我恭恭敬敬地說我們到消化科了,人家說這陣子沒工夫陪我,叫我直接找消化科的焦主任,就說他叫找的。媳婦讓我推著車,她自告奮勇地到醫(yī)務室去找焦主任。正好焦主任查房回來,說,你們就是王主任介紹的那個患者吧?我愣了一下,趕緊點頭哈腰,就是就是。焦主任說,那來吧,把病人抬到這兒。焦主任的醫(yī)務室里有個鋪著白布的小床,我們把我爹攙扶著放上去。焦主任揭起我爹的衣服,把我爹的肚子敲來敲去,一番仔細的診斷后說,老人家得住院,住下后再做全面檢查。我說行行行,您說咋就咋吧。
我和媳婦到住院處辦理手續(xù),住院處的木大夫問,辦沒辦社保?我說,好像辦了。她說,卡呢?我再聯(lián)系我媽,我媽說當初心疼那二十塊錢,沒辦。木大夫就說,那先交五千塊押金吧。我的心猛地抖了一下,媽呀,一押就是五千,幸虧媳婦有先見之明,多拿了些。大概木大夫看出了我的窘樣兒,仍然一點兒表情也沒有,說沒錢就趕快回去籌吧。我擦了一把汗,說,有有有,夠夠夠。我從心窩處的襯衣口袋里掏出錢來,數(shù)也未敢數(shù)一下,就遞給木大夫。木大夫輕飄飄瞥了一眼,把錢放到點鈔機上,嘩嘩嘩地就點就驗。我盯著驗鈔機,突然生出一個奇怪的念頭來,要是錢卡住了,驗出一張假錢咋辦?錢是媳婦一大早從農(nóng)行取的,要真有一張假錢,就是神仙也說不清了。我知道一發(fā)現(xiàn)假錢,人家就要沒收呢。一旦沒收,就短上了,短上了咋辦?正胡思亂想著,驗鈔機真的給卡住了。我額頭的汗流了下來,好像我真做鬼摻假錢了。木大夫又翻來覆去驗了兩三遍,好在驗鈔機再沒有卡絆住。
爹終算住院了。這時,我在電話里就能聞見一身土味兒的姐姐、姐夫也跟著追來了。來了好啊,醫(yī)生正叫爹做這檢查那檢查呢,我跟媳婦推來推去背來背去,早累得四腳朝天了。有了他們,就能輪替著歇緩歇緩了。排隊,等待,等待,排隊,一圈兒檢查下來,天已經(jīng)黑了。結果呢,還得一兩天后才知道。護士不知給我爹輸了啥液,叮囑我們說,不能給病人吃任何東西。我們看看爹那圓溜溜的肚子,會意地嗯嗯著點著頭。姐姐看爹嘴上起了皮,要給喂點水,才喝了那么一小口,就又哇哇吐出來了??礃幼樱咸鞝斒且罨铕I死我爹呀。我心里頭替爹難過,不知道我爹到底是咋修的,這輩子做了啥虧心事,就得了這種閉門癥。忙乎了一整天,我開始有點餓了,媳婦也說光顧忙他爺爺了,晌午飯都沒顧上吃,也沒顧上招呼姐姐、姐夫,對姐姐、姐夫說,你們倆可千萬別受制啊。姐姐說,受啥制呀,不都是為了咱爹嗎?
媳婦暫時照看我爹,我領上姐姐、姐夫到外頭一家小飯館吃飯,吃完飯回來時,給媳婦捎了碗刀削面。我跟姐姐、姐夫說,錢,我們已經(jīng)給押了五千塊,估計這兩天應該夠了??辞闆r,今天黑夜爹不咋的,你倆反正今天也回不去了,你們今天就給陪陪床吧。媳婦也說,主要是明天早起我們還得早早打掃小區(qū)呢。姐姐說,你們回去吧,勞累一天了,也該歇歇了。
我們兩口兒就回家了。
鵬鵬也下班了,一個人鉆在被窩里耍手機。
我們剛剛睡下,大哥大狗的電話打來了,問爹的病情怎樣?我淡淡地說,才檢查罷,還不知道呢。接罷大哥的電話,剛圪蒙著睡了,妹夫又打來電話,說叫妹妹明天到醫(yī)院。我木然地說,噢,你看吧。都打電話了,就剩下二哥二狗不聞不問。媳婦說,你又沒通知人家,人家咋會知道?一聽媳婦這么說,我覺得要趕緊通知一下,要不他將來會埋怨的。二哥二狗接了我的電話,說,哦,爹病了?我還不知道呢。我說,一早起給你打了幾次電話,都沒人接。今天爹住院,我已經(jīng)給醫(yī)院押了五千塊錢,還需多少就不知道了。二狗沒聲了,我也摁了手機。我想接下來該如何,由他自己去思謀吧。
第二天一早,我叫媳婦多辛苦點,她一個人清理小區(qū)垃圾,清理完再去醫(yī)院。我先去了醫(yī)院,姐姐一見面就跟我說,爹病得太不是時候了,村里這些天家家戶戶都忙,割黍子割谷子,聽天氣預報說,近幾天要上凍,一上凍黍子谷子就會流,那折損就大了。我聽出姐姐的意思了,就說那你們先回去收割莊稼吧,一年都過去了,就差這幾天,咋也不能遲誤了。大概我的臉色不太好,姐姐盯著我看了半天,說,我們不是不想照看爹,你看這樣行不?叫你姐夫回去收割莊稼,哪怕他收割完了再來。這兒呢我在,我跟你們一塊兒照看咱爹。我理解姐姐的難處,說,你說咋就咋吧,哪頭也不要耽擱了。姐夫臨走時塞給我一卷錢,說,這是一千塊錢,你先拿著,不夠了再說。
妹妹給我打電話說來了時,差不多半前晌了,我爹正噢噢地難受著,說要尿尿,可又尿不出來。姐姐開始還忸忸怩怩地不好意思,我說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啥沒見過,怕啥?姐姐也就不避諱了。我說,二葉兒來了,在樓下,你下去接接她吧,順便跟醫(yī)生說,爹尿不出來,看咋辦。姐姐問,咱這間病房是幾號?有個病友陪護就說,七二一,七樓,二十一號。
那病友陪護說,我看你爹得上導尿管了。我看了看他,問你懂得?他笑一笑說,搞了幾年了。我就日怪了,接著問,你也是醫(yī)生?他說不是,我是專業(yè)陪護,多少年就做這個。專業(yè)陪護?這可是個新鮮詞,我這山漢頭一次聽說。我問,那你一天能掙多少錢?二百吧,白明黑夜全包。他說的話讓我有些咂舌,沒想到陪床能掙這么多。本來,我以為他一天也就掙五六十塊錢,我們將來如果忙得實在沒辦法,說不準也給爹請個什么專業(yè)陪護。這樣看來,還是忍忍吧,我們到哪掙這二百塊錢去呢?
醫(yī)生來了,又敲敲爹的肚子,號號爹的脈,然后打電話,叫我去一樓透視室取片子。我就打電話叫姐姐順便去取回來。取回來片子,醫(yī)生說,你們得轉科,到腎內科。好一頓忙乎,我們又把爹抬到了五樓腎內科。這次是個王大夫,王大夫按程序看了摸了聽了按了,叫來護士說,趕快取導尿管,引流。我聽不懂人家的名詞術語,可是聽了那個專業(yè)陪護的話,知道他們要做啥了。插了導尿管,放出一大包紅尿,爹總算不太難受了。護士又拿來一個大針管,抽血,說是要化驗。我說,昨天不是已抽了一大管血嗎?護士白了我一眼說,肌酐高,得再化驗對比一下。我聽了驚訝地問,雞肝子高,啥雞肝子高?我爹五六天沒吃東西了,咋會有雞肝了?護士笑得前仰后合,是這肌酐高,不是那雞肝高,站在一旁早紅了臉的妹妹,趕緊把我拉到一邊,悄聲說聽人家的。
我這才想起,一直忙著安頓爹,還沒顧上跟多時沒見面的妹妹說說話。我見爹跟前有姐姐,有醫(yī)生護士一大堆人,就叫上妹妹出了病房。妹妹穿戴整潔,日子應該過得還可以吧。我問她在家忙不忙?她說沒啥忙的,那個牲口成天在外頭鬼混,又不叫我出門,要不是爹病了,我還像蹲監(jiān)獄一樣!“那個牲口”當然是指妹夫了。這陣子,那牲口不打你了吧?我沒本事給妹妹做主,關心關心還是應該的。妹妹一下眼圈紅了,咋不打?可再打我也認了,誰叫我命不好,嫁給了一個牲口!說著,妹妹從手包里掏出五百塊錢給我,說,這幾百塊錢你先拿著,完了我再想辦法問那牲口要。爹都病成這樣了,那牲口再咋也不能不通點人性吧。
大哥最終沒有回來。
二哥二嫂呢,也一直沒來。
好幾天過去了,爹的肚子還是鼓,憋得不能吃不能喝。我問醫(yī)生,我爹的肚子咋下不去呢?醫(yī)生說可能是尿毒癥,需要透析。透析?對,醫(yī)生說,因為在你們村里,老人家連續(xù)大劑量使用慶大霉素,腎功能已經(jīng)衰竭,不能解毒,不能自己小便。我一下子懵了,莫非鼓癥就是尿毒癥,就是腎壞了?據(jù)說男人就活個腎,腎要是不頂球事了,男人還咋活?我愁成了一大堆。
病房的一個陪護懂得這個,跟我說,那是灰病呀,很難治,除非是換腎。我看你們子女幾個都不像有錢的,說句不該說的話,老人這么大歲數(shù)了,也沒必要換腎了。就是做透析,一年下來也得十幾萬。所以要我說啊,你們還是回家去吧,老人看見啥香吃點啥。我聽明白他的意思了,我爹得的是不治之癥,如果繼續(xù)住院,純粹是白花錢。
那,那咋辦?我跟姐姐妹妹商量,可是她們也沒有主張,最后還得我來拿主意。而我呢,只好再跟兩個哥哥商量,大哥聽了說,那就送爹回家吧,我不幾天就回去一趟。二哥說,既然得了灰病,瞎子點燈白費蠟,還有啥治頭?意思和大哥一樣,送爹回家吧。我把我們幾人的一致意見跟媳婦說了,我媳婦卻想不到惱了,罵我們都是些啥東西,還是他爺爺生養(yǎng)的子女嗎?
我媳婦罵罷就直接去找那王大夫,問我爹到底是啥情況?王大夫淡淡地笑道,這病要治也能治,不是不能治??衫先思铱彀耸畾q了,身體的器官都磨損得有問題了,再如何治療,也僅僅是減輕些癥狀而已,更主要的是怕引起別的病變……
我媳婦一聽哭了,她也不好再堅持了。不過她提醒我,你沒征求征求你媽的意見?我一拍腦袋,對啊,我爹住院七八天了,我僅僅給媽打過兩個電話,還說沒事沒事的安慰她。依照媳婦的意思,我又給我媽打了電話,再不敢瞞哄她了,把我爹的情況老老實實告訴了她。沒想到我媽竟出乎意料地鎮(zhèn)靜,她嘆口氣說,那也好,那也算歇心了,那就回來吧。
我趕緊準備讓我爹出院。這時護士來催促,押金不足了,趕快去續(xù)錢。我押的五千塊錢,加上姐夫留下的一千塊錢,再加上妹妹給的五百塊錢,一共六七千塊錢轉眼就沒了?護士說是啊,這是醫(yī)院,老人沒做手術,已經(jīng)夠省的了。
我看看姐姐妹妹,又看看媳婦,眼淚突然就涌出來了。我瘋了似的揚起手說,趕緊出院啊,趕緊去辦出院手續(xù)!
我和媳婦第三天早上再次回老家,準備叫上兒子一塊兒回去,可兒子還死在被窩里未起。我掀過被窩說,快起,別你爺爺死了,連你這個孫子一面都見不上。可兒子鵬鵬懶著不動,膩歪了臉說,就他那圪蹙樣兒,我早見得不想見了。我唉嘆一聲,連氣都生不起來了,丟開被子對媳婦說,像這種免崽子,咱將來還能指望上?要是你我老了得了病,他跟我二哥二嫂一球樣。媳婦問那咱們咋才好?我說自行了斷。
是的,到時候老了,就自行了斷!我硬硬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