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潤田
作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和價值觀念的闡釋者、傳承者的中國士階層,其主流大體是遵循儒道學(xué)統(tǒng)、道統(tǒng),以之培植自身人格,并支配其行藏出處的行為方式的。然而,學(xué)統(tǒng)、道統(tǒng)作為觀念形態(tài),并不具有絕對的約束力,由于意志品質(zhì)、情感傾向等人格因素的個體差異,加之不同外部環(huán)境的刺激、誘導(dǎo),雖說中國士子多所正道直行、挫而彌堅者。但在強權(quán)政治下,偏離固有價值系統(tǒng),“枉道而從勢”(《孟子·滕文公》下),從而顯現(xiàn)出負(fù)面甚至相反人格類型者也代不乏人。這在改朝易代、嚴(yán)酷的政治斗爭年月里尤其如此。在中國歷史上,嵇康與宋之問就可謂在此種情勢下出現(xiàn)的兩種文人,他們所彰顯的正是截然相反的兩種人格范型——骨氣型與奴才型。
嵇康,字叔夜。譙郡縣(今安徽宿縣)人。生于魏文帝曹丕黃初四年(223)。死于魏常道鄉(xiāng)公曹奐景元四年(263)。父嵇昭,曾任督軍糧治書侍御史。據(jù)《晉書·嵇康傳》:“其先姓奚,會稽上虞人,以避怨,徙焉。有嵇山,家于其側(cè),因而命氏。……康早孤,有奇才,遠(yuǎn)邁不群。身長七尺八寸,美詞氣,有風(fēng)儀,而土木形骸,不自藻飾,人以為龍章鳳姿,天質(zhì)自然?!奔s在魏正始中期(公元245年前后),嵇康娶魏沛王曹林女兒(一說孫女)長樂亭主為妻。遷郎中,拜中散大夫。正始末年,嵇康與阮籍等竹林名士共倡玄學(xué),主張“越名教而任自然”,淡漠仕途,隱逸竹林。司馬師兄弟執(zhí)掌政權(quán)之后,加緊拉攏竹林名士。嵇康堅持不合作的強硬態(tài)度,惹惱了司馬昭,被司馬昭以不孝不仕違反名教之罪殺之。年僅四十歲。有《嵇康集》十卷。
嵇康生活的年代正是政壇劇烈變動的魏晉禪代之際。從正始元年(240)開始,二十多年間,司馬氏集團(tuán)與曹氏集團(tuán)展開了激烈的斗爭,最后,魏咸熙二年(265),司馬炎逼曹奐退位,稱帝,國號晉。曹氏集團(tuán)中人幾乎被殺絕。大批名士被殺戮。史稱“魏晉之際,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晉書·阮籍傳》)。嵇康就生活在這樣一個嚴(yán)酷的政治環(huán)境中。
宋之問,字延清,一名少連。祖籍西河(今山西汾陽),實籍虢州弘農(nóng)(今河南靈寶縣虢略鎮(zhèn))。約生于唐高宗顯慶元年(656),死于唐玄宗先天元年(712)。其父宋令文有勇力,工詩文,擅書法,官至右驍衛(wèi)郎將。晚年好道,師事名醫(yī)孫思邈,隱居嵩山、陸渾等地。之問得其父一絕,弱冠即以詩知名。青年時代居嵩山,師事著名道士潘師正。高宗上元二年(675),登進(jìn)士第,曾任縣尉等職。武后天授元年(690),與楊炯同為宮中習(xí)藝館學(xué)士。萬歲登封元年(696),為洛州參軍,陪宮中游宴應(yīng)制。圣歷中(699),轉(zhuǎn)官司禮主薄,預(yù)修《三教珠英》。長安三年(703),遷尚方監(jiān)丞。中宗神龍元年(705),因諂附武則天男寵張易之兄弟貶為瀧州(今廣東羅定)參軍。次年,北歸。授鴻臚主薄。復(fù)依附韋后、武三思、太平公主,遷戶部員外郎。景龍二年(708),充修文館直學(xué)士。遷考功員外郎。景龍三年秋,因附安樂公主(中宗與韋后的女兒),為太平公主所疾,發(fā)其知貢舉時之贓事,貶越州(今浙江紹興)長史。景云元年(710)六月,睿宗立,因黨附韋后,流放欽州(今屬廣西)。先天元年(712)八月,玄宗立,賜死桂州(今廣西桂林),享年約五十七歲。有《宋之問集》十卷。
嵇康、宋之問都生活在朝野政治斗爭都十分劇烈的時代。他們所背負(fù)的社會政治氛圍大體相同。就個人教養(yǎng)和文學(xué)成就說,都受過儒道文化傳統(tǒng)的熏陶,都在詩文創(chuàng)作上有獨到成就,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都有其不可磨滅的地位。但他們思想品質(zhì),行為方式大不相同,其人格大相徑庭。這里,僅撮其要者試做比較:
其一、對最高統(tǒng)治者或覬覦皇位、把持朝政者的態(tài)度。
在嵇康時代,代表當(dāng)時最大的政治勢力是曹魏政權(quán)和司馬氏集團(tuán)。在這兩股勢力角逐中,嵇康取冷眼旁觀、避而遠(yuǎn)之的態(tài)度。雖身為曹家的女婿卻無意于仕進(jìn),只是一層姻戚關(guān)系有一個俸祿六百石,掌議論的中散大夫的閑職而已,絲毫沒有取悅皇室的念頭。所呈現(xiàn)的是一種蕭散清逸的本色人生。而對把持朝政、圖謀篡權(quán)、濫殺異己的司馬氏集團(tuán)則更是不屑為伍,甚至公然表示排拒、不合作的態(tài)度。這中間,最能說明問題的要算是嵇康的《與山巨源絕交書》了。司馬昭有意拉攏名士,也曾想利用嵇康這面精神旗幟。景元二年(261),由嵇康的年長好友山濤出面,在山濤將調(diào)新任之際,舉薦嵇康自代,出任吏部郎,從屬于以大將軍錄尚書事的司馬昭。吏部選曹郎官品雖不甚高,但負(fù)責(zé)全國縣級以上官員的選拔任免,是位置最重要、最受人羨慕的“肥缺”。然而,嵇康不但拒絕了山濤的邀請,還寫了長信與山濤絕交。以此借題發(fā)揮,表明立場,發(fā)泄對司馬氏的鄙視與不滿。信中說,自己“直性狹中,多所不堪”,“榮進(jìn)之心日頹,任實之情轉(zhuǎn)篤”,“不識人情,暗于機宜”。對做官之事有“不堪者七”,(如不堪“機務(wù)纏其心,世故繁其慮”)“不可者二”,(其中之一便是因為自己“剛腸疾惡,輕肆直言,遇事便發(fā)”。)說自己“游山澤,觀魚鳥,心甚樂之。一行作吏,此事便廢,安能捨其所樂,而從其所懼哉!”嵇康不懼司馬氏集團(tuán)的淫威,斷然拒絕做官,絕不與野心家同流合污。
而宋之問,終其一生都是在李唐宗室與武韋集團(tuán)之間搖來擺去,趨炎附勢,極盡媚附之能事。在武后朝和中宗時期,不僅時常隨扈左右,作了大量應(yīng)制詩,為之歌功頌德。同時,為了得到皇帝的賞識,求得晉升的機會,早在高宗上元二年(675)就作詩邀寵“討官”。當(dāng)時他不到二十歲,入仕不久,在南方做一小縣尉,為了改變卑微的地位,作詩《潛珠篇》,以“潛珠”自喻,抒發(fā)其未被發(fā)現(xiàn)、重用的怨氣。“天生至寶自無倫,如何真?zhèn)稳四?。”感嘆遠(yuǎn)離朝廷,無從為皇帝所知遇的處境,“今乃千里作一尉,無媒為獻(xiàn)明圣君。”。在武后當(dāng)政期間,更是深怕被冷落了自己,為了討得“北門學(xué)士”的職司,又專誠賦詩乞憐。這可以從《明河篇》詩見出端倪。此詩作于圣歷二年(699),之問又一次侍從游宴之時。這件事《本事詩》和《唐才子傳》均有記載。其中說道:“宋考功[按:宋之問在景龍二年(708)曾任考功員外郎。]天后朝求為北門學(xué)士,不許,作《明河篇》以見其意,末云:‘明河可望不可親,愿得浮槎一問津。更將織女支機石,還訪成都賣卜人。則天見其詩,謂崔融曰:‘我非不知之問有才調(diào),但以其有口過。蓋以之問患齒疾,口常臭故也。之問終身慚憤?!保ā侗臼略姟ぴ箲嵉谒摹罚?。按:明河即銀河。浮槎,即木筏。賣卜人,指西漢人嚴(yán)君平賣卜筮于成都一事(見《漢書·王吉等傳敘》)。又據(jù)《太平御覽》卷八引《集林》:“昔有一人尋河源,見婦人浣紗,以問之,曰:‘此天河也。乃與一石而歸。問嚴(yán)君平,曰:‘此織女支機石也 ”。這幾句詩大抵是說,銀河離我太遠(yuǎn),希望有一中介使我得以接近銀河。并向賣卜人詢問如何得到織女支機石。言外之意,抱怨武則天疏遠(yuǎn)自己。想知道如何就能更接近武則天,得到北門學(xué)士一類的差事。所謂“北門學(xué)士”,《資治通鑒》卷二0二高宗上元二年載:“天后多引文學(xué)之士著作郎元萬頃、左使劉V等,使之撰列女傳、臣軌、百僚新戒、樂書,凡千余卷。朝廷奏議及百司表疏,時密令參決,以分宰相之權(quán),時人謂之北門學(xué)士?!睖?zhǔn)此,可知何謂“北門學(xué)士”。當(dāng)時,以武后內(nèi)寵張易之、張昌宗為首的一幫人擅權(quán)干政,武則天常“密令參決”朝廷大事。以與宰相張柬之等分庭抗禮。大約宋之問雖受寵,但在“參決”奏議及百司表疏等朝廷大事方面,武則天還沒讓他進(jìn)入圈子。事實上,之問早已被武則天召為習(xí)藝館學(xué)士。之問不是沒有“學(xué)士”的名分,而是少有“參決”大事的差事。因而,他覺得受冷落了,心理不平衡了。于是,他借題發(fā)揮,以詩抒怨。說武則天像天上銀河那邊的織女,可望而不可即。這既顯出奴才相,也不無恃寵撒嬌的意味。而武則天以其“口臭”為由,未予理會。以至使他“終身慚恨”。
其二、對待佞臣、走卒的態(tài)度。
先看嵇康。魏晉禪代之際,司馬氏集團(tuán)一面濫殺異己士子,一面網(wǎng)羅無恥文人,鐘會、呂巽就都投靠了司馬氏。正始末年(約247年),嵇康到山陽(今河南修武縣云臺山一帶)隱居,以躲避險惡的政治風(fēng)雨?!俺?,康居貧,嘗與向秀共鍛于大樹之下,以自贍給。潁川鐘會,貴公子,精煉有才辯,故往造焉。康不為禮,而鍛不輟。良久會去,康謂曰:‘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會曰:‘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保ā稌x書·嵇康傳》)此時的鐘會已是很有來頭了。據(jù)《世說新語·簡傲》注引《魏氏春秋》說:其時“鐘會為大將軍(按即司馬昭)所昵”,且來時“乘肥衣輕,賓從如云”,一副小人得志的派頭。然而,嵇康卻兀自打鐵,對他并不稍稍假以辭色。嵇康雖然心里知道,可能要為這次的傲慢付出代價,但他言無茍諱,行無茍隱,以至“得罪了鐘文人”(魯迅《且介亭二集·再論“文人相輕”》),埋下“臥龍”之譖、殞命東市的禍根。再,嵇康原本與呂巽、呂安兄弟相友善,尤其與呂安志趣相投,兩人雖相距千里,但“每一相思,輒千里命駕?!保ā短接[》409引《竹林七賢論》)。后來,“巽淫安妻徐氏,而誣安不孝,囚之。安引康為證??盗x不負(fù)心,保明其事……鐘會勸大將軍因此除之,遂殺安及康?!保ā段倪x·思舊賦》李善注)。在這個事件中嵇康挺身而出,為呂安辯誣,并寫了《與呂長悌(巽)絕交書》,顯明臧否,至死不渝。
再看宋之問。宋之問遭人詬病最甚的莫過于他與張易之兄弟倆的關(guān)系。張易之、張昌宗何許人也?據(jù)《舊唐書》七十八卷載:張易之、張昌宗為定州義豐(今河北安國)人,因為祖輩父輩都曾在朝為官,“易之初以門蔭累遷為尚乘奉御。年二十余,白皙,美姿容,善音律歌詞。則天臨朝,通天二年(697),太平公主薦易之弟昌宗入侍禁中。既而,昌宗啟天后曰:‘臣兄易之器用過臣,兼工合煉。即令召見,甚悅。由是兄弟俱侍宮中。皆傅粉施珠,衣錦繡服。俱承辟陽之寵。”即使說,在武則天當(dāng)了女皇之后,武則天的女兒太平公主推薦張昌宗到宮中。而張昌宗又引薦“美姿容”的哥哥易之給武則天,于是,都作了武則天的男寵。那么,之問是如何諂附張氏兄弟的呢?據(jù)史書記載,撮要言之,大體有這樣幾方面,一是侍奉二張,做些齷齪卑污之事。二是作詩阿諛諂媚。三是為二張捉刀代筆。
關(guān)于侍奉二張,最讓人不齒的是“為易之捧溺器”一說(見《新唐書·宋之問傳》)。給武則天的面首、自己的上司端尿盆,確實卑賤。即使上司對他“雅愛”,總歸有辱斯文。 這一條,始見于唐張鷟《朝野僉載》卷五。是作為武則天當(dāng)政時的“名教大弊”之一來說的。其文云:“天后朝,張岌諂事薛師,掌擎黃幞,隨薛師后,于馬旁伏地,承薛師馬鐙;侍御史郭霸嘗來俊臣糞穢;宋之問捧張易之溺器。并偷媚取容,實名教之大弊也?!边@三個人,一個為人當(dāng)馬鐙,一個品嘗人家糞便,一個為人端尿盆。行跡堪稱卑劣,人格都極低賤。宋之問就是以這樣卑賤行為討好張易之的。不過,也有人質(zhì)疑此事,如當(dāng)代學(xué)者陶敏、易淑瓊就認(rèn)為這件事“當(dāng)?shù)米詡髀?,或非實有其事?!保ā渡騺缙谒沃畣栃Wⅰず喿V》)但存疑而已,未及舉證“翻案”。所以,我們只好姑妄信之。
關(guān)于作詩阿諛諂媚。《資治通鑒》卷二0六久視元年(700)六月:武則天“改控鶴為奉宸府,以張易之為奉宸令。太后每內(nèi)殿曲宴,輒引諸武、易之及弟昌宗飲博嘲謔?!淙甲嗖谀送踝訒x后身。太后命昌宗衣羽衣,吹笙,乘木鶴于庭中,文士皆賦詩以美之?!睋?jù)《列仙傳》和《歷世真仙體道通鑒》載:王子喬,周靈王(前571——前545在位)太子,字子晉,或名晉,字子喬。幼好道,好吹笙作鳳鳴,游伊洛(今河南境內(nèi))之間,遇道士浮立生,接引上嵩山,修煉三十年后受書“桐柏真人”。一天,對山中的桓良說:“告我家,七月七日待我緱氏(在河南)山頭,”果然,那天他乘白鶴落在山嶺上,人們可望而不可即。于是,他“舉手謝眾人,數(shù)日而去”。宋之問有詩《王子喬》,沈全期有《鳳笙曲》,《全唐詩》“張昌宗”條目下還稱“崔融作為絕唱”,這些就都是借吟詠王子喬討好張昌宗的。其中,宋之問的詩為:“王子喬,愛神仙,七月七日上賓天。白虎搖瑟鳳吹笙,乘騎云氣吸日精。吸日精,長不歸,遺廟今在而人非??胀筋^草,草露濕人衣?!痹囅耄谖浜髢?nèi)殿庭中,有人阿諛張昌宗為仙人王子喬“后身”。武后就讓張扮作王子喬模樣,乘鶴吹笙演繹一番。對這樣一種虛妄的表演,宋之問等竟“賦詩以美之”,既討好了張氏兄弟,又博得武則天歡心。
據(jù)唐人封演《封氏聞見錄》載:張氏兄弟雖有一副漂亮的外表,但“目不識字,手不解書。謝表及和御制皆諂附者為之。所進(jìn)《三教珠英》,乃崔融、張說輩之作,而易之竊名為首。”《三教珠英》有宋之問的參與,自不必說。就是著作署名問題,只字不寫,單論頭銜大小而“竊名為首”的“官本位”現(xiàn)象于今為烈。我們怎好譏笑古人。問題在于有樂于此道,以此“偷媚取容”者。說張氏兄弟不識字,不會手書,或許貶抑過甚。不能詩卻是事實?!杜f唐書》張易之、張昌宗傳:“易之、昌宗皆粗能屬文,如應(yīng)詔和詩,則宋之問、閻朝隱為之代作?!睆堃字值懿荒茏髟姡€要奉武則天之命,“和御制” 附庸風(fēng)雅,自有捉刀人。閻朝隱和宋之問都是奉宸府供奉,參與修《三教珠英》的學(xué)士。宋、閻捉刀代筆為二張作了多少詩,已難確考(恐多所亡佚)?!度圃姟范齼园耸磔d張易之詩四首。即《奉和圣制夏日游石淙山》、《侍從過公主南宅侍宴探得風(fēng)字應(yīng)制》、《出塞》、《泛舟侍宴應(yīng)制》。張昌宗詩三首,即《奉和圣制夏日游石淙山》、《少年行》、《太平公主山亭侍宴》。大約均系之問等代筆。
宋之問諂附二張不是偶然的,是主客觀因緣湊合使然。就主觀原因說,作為歷史上士階層的文學(xué)學(xué)士,難得獨立生存的根基,具有先天的依附性。其次,是宋之問人格品質(zhì)的不足道。就客觀原因說,無論是宋之問奉宸府的供奉角色,還是編修《三教珠英》的學(xué)士身份,其頂頭上司都是二張,不能不有所依附。再有,二張對宋之問“雅愛其才”,自會使之問因受寵而心存感戴。復(fù)次,是二張炙手可熱的權(quán)勢與氣焰。據(jù)《舊唐書》二張傳載:“則天春秋高,政事多委易之兄弟”。就連武則天的侄子武承嗣、武三思等相當(dāng)有勢力的外戚臣僚都要在二張那里“候其門庭,爭執(zhí)鞭轡。”人們“呼易之為五郎,昌宗為六郎”,更何況職位卑微的一介儒生宋之問,焉能不諂而附之。盡管如此,他投靠這樣兩個人物,且奴性十足,畢竟人格卑污。難怪世人詬病。
其三、在死神面前,嵇康、宋之問其表現(xiàn)判若云泥。
嵇康采取絕不與司馬氏合作的態(tài)度,惹惱了司馬昭,必欲除之而后快。于是借嵇康為呂安辯誣之機,加呂安以莫須有的不孝罪名。因嵇康替“罪犯”辯護(hù),而以同罪論。與嵇康素有嫌隙的鐘會此時已升任“司隸校尉”一職,是首都及各郡的最高行政長官。于是,借機對司馬昭說:“嵇康,臥龍(按指諸葛亮式的人物)也,不可起。公無憂天下,顧以嵇康為慮耳?!庇谑?,司馬昭把嵇康系獄決定殺之。消息傳開,震動全洛陽,三千太學(xué)生集體上書請愿,要求釋放嵇康,請他到太學(xué)任博士(教授),另有許多知名人士自動陪嵇康入獄。這種舉動越發(fā)使司馬昭不安,他害怕嵇康的政治影響,決心除掉這面反對派的旗幟。魏元帝景元三年(262)嵇康與呂安被押到洛陽東市準(zhǔn)備執(zhí)行死刑。面對死神,嵇康大義凜然,從容鎮(zhèn)定,他看到圍觀人群中的哥哥嵇喜手中有他的心愛之琴。于是“顧視日影,索琴彈之”(《晉書·嵇康傳》),彈的就是千古絕唱《廣陵散》。他旁若無人,彈得十分投入,曲終琴息,了無掛礙,唯一感到遺憾的是“袁孝尼曾要求學(xué)《廣陵散》,我一直沒教他,《廣陵散》于今絕矣。”這是嵇康訣別人世的最后一句話,臨刑前仍是一種忘我境界,關(guān)心的只是音樂。
而宋之問,由于他一貫媚附權(quán)勢,隨著主子的榮枯沉浮,來不及更換門庭,曾三度遭貶。最后為李唐宗室所殺。《新唐書》宋之問傳:“睿宗立,以獪險盈惡,詔流欽州。(冉)祖雍……至是亦流嶺南,并賜死桂州?!薄杜f唐書》宋之問傳:“睿宗即位,以之問嘗附張易之、武三思,配徙欽州。先天中,賜死于徙所?!卑锤揭字疄橥?,此次實因附韋后。玄宗于七一二年八月即位,改元先天。桂州州治在今廣西桂林。欽州屬桂管,之問到欽州后曾卜居桂州。七一二年冬初被玄宗賜死于此。
宋之問是如何面對死亡的呢?《新唐書》本傳較詳細(xì)的記載了之問就死的情狀:“之問得詔震汗,東西步,不引決。祖雍請使者曰:‘之問有妻子,幸聽絕。使者許之,而之問荒悖不能處家事。祖雍怒曰:‘與公俱負(fù)國家,當(dāng)死,奈何遲回耶!乃飲食洗沐就死?!彼沃畣柨吹教菩趯λ百n死”的詔書,嚇得六神無主,出了一身冷汗,急的走來走去,就是不想服刑。驚慌失措間,不知道該留給老婆孩子什么遺言。何其狼狽!
以上,從嵇康與宋之問幾點外顯行為對照上,不難看出他們在踐行知識分子的“道統(tǒng)”上,在對權(quán)勢者的態(tài)度上,他們的行事、他們的出處辭受是如何的不同。在嵇康那里,文人的道德操守重于一切,道尊于勢,自重顯道,以身殉道。宋之問則全無尊嚴(yán),依附權(quán)貴,夤緣幸進(jìn),曲學(xué)阿世,枉道從勢。他們顯示了典型的兩種截然相反的人格類型——骨氣型與奴才型。
然而,有意思的是,盡管行事不同,人格殊異。宋之問在其詩文中卻還時常或明或暗的征引嵇康的詩文或行事,或表歆羨欽敬,或引為聲氣相投的同調(diào)。這該作何解釋?
先來看之問征引或演繹嵇康詩文情況,大抵有以下幾處:
《自洪府舟行直書其事》,此詩作于之問貶赴瀧州的的途中,有句云:“貴身賤外物,抗跡遠(yuǎn)塵軌?!憋怠队膽嵲姟罚骸巴泻美锨f,賤物貴身。”宋句顯系從嵇句演化而來。借以表明自己有嵇康“賤物貴身”獨立特行的志向和行跡。
《入瀧州江》,此詩作于神龍元年(705)之問溯西江至康州端溪縣,轉(zhuǎn)入羅定江赴瀧州之時。有句云“鏡愁玄發(fā)改,心負(fù)紫芝榮。”。嵇康《幽憤詩》:“煌煌靈芝,一年三秀。予獨何為,有志不就?!?。之問“心負(fù)紫芝榮”即仿嵇康詩意。意謂靈芝等菌類尚能頻有花開,自己頭發(fā)將白,抱負(fù)還難得施展。
《游陸渾南山自歇馬嶺到楓香林以詩代書答李舍人》,此詩作于神龍二年(706)九月,自瀧州貶所歸故鄉(xiāng)陸渾后作。有兩處涉及嵇康。其一,“石髓非一巖,藥苗乃萬族(種)?!薄稌x書·嵇康傳》:“嵇康采藥游山澤,……遇王烈,共入山,烈嘗得石髓如飴,即自服半,余半與康,皆凝而為石?!敝畣柎寺?lián)蓋本于此。意謂從貶地回歸故鄉(xiāng)之后,亦向往嵇康游山澤,服藥石的閑適生活。其二,“西見商山芝,南到楚鄉(xiāng)竹?!鄙暇渲杆酿┍芮赜谏搪迨??!俺l(xiāng)竹”,當(dāng)用嵇康事。嵇康隱居山陽,與阮籍、山濤等為竹林之游,史稱“竹林七賢”。山陽,戰(zhàn)國楚地,唐置楚州,故云楚鄉(xiāng)。此句仍是顯示之問對嵇康隱逸生活的歆羨之情。
《綠竹引》,此詩年代不詳。詩中自擬為竹,甚清高。有句云:“徒生仙實鳳不游,老死空山人詎識”。嵇康:《與山巨源絕交書》有句云:“己嗜臭腐,養(yǎng)鹓鶵以死鼠也”,鹓鶵,鳳凰一類神鳥。仙實,即竹實?!段倪x·與山巨源絕交書》李善注引《莊子·秋水篇》說此鳥“非梧桐不止,非竹實不食”??芍畣柎司湎祻膹娘滴难堇[而來,極言清高。
《寄天臺司馬道士》,據(jù)陶敏先生考證詩作于圣歷元年后十?dāng)?shù)年(698)中。有句云:“遠(yuǎn)愧餐霞子,童顏且自持?!?。顏延之《五君詠·嵇中散》:“中散不偶世,本是餐霞人。”“餐霞人”蓋指服食藥石的嵇康。之問詩句表露了對嵇康特立獨行的追慕。
《太平公主山池賦》,此賦作于唐高宗后期。有句云:“召七賢,集五侯?!薄S纱?,也能見出之問對以嵇康、阮籍為首的“竹林七賢”的推重。
實際上,宋之問在詩文中不只稱引嵇康,也還屢屢稱道其他歷史上一些有名節(jié)和操守的名士與文人。流露了對嵇康等文士思想品質(zhì)和生活方式的欽慕、認(rèn)同,這種看似悖謬的情形頗耐尋味。顯示了宋之問在知與行,德與位,道與勢,現(xiàn)實世界與心靈世界等問題上的諸多矛盾,昭示或意味著宋之問的雙重人格、或因意志薄弱亦即懦弱而導(dǎo)致的人格分裂
應(yīng)該說,宋之問對嵇康等名士的欽慕,不只是對他們個人的推崇。即是說并非個人崇拜。嵇康作為中國有骨氣的典型文人,體現(xiàn)的是中國古代知識分子“士可殺不可辱”的人格范式。凝聚了士階層的典型特征。這一點,宋之問理智上是明白并給與了肯定評價的。因此,說到底,在宋之問的文化意識、價值觀念中還是以傳統(tǒng)知識分子重道輕勢的基本品格為圭臬的。
那么,中國傳統(tǒng)知識分子的基本道統(tǒng)或品格是什么?按余英時先生的說法大致可概括為四點(大意):一、在理論上,知識分子已不再屬于個別階級,而代表具有普遍意義的“道”。因此,他們能夠“從道不從君”(《荀子·臣道》《荀子·子道》)?!疤煜掠械绖t見,無道則隱”(《論語·泰伯》)。二、中國的“道”源于古代的禮樂傳統(tǒng),基本上是一個安排人間秩序的文化傳統(tǒng)。因此,與其它古代民族宗教性的“道統(tǒng)”不同,中國知識分子重世間、重人倫、有自覺擔(dān)當(dāng),“以天下為己任”。三、知識分子不僅代表“道”,而且認(rèn)為“道”尊于“勢”,賢士“好善而忘勢”“樂其道而忘人之勢”(《孟子·盡心上》)。并以道的標(biāo)準(zhǔn)批評政治、社會,“不治而議論”。以超世間“道”和世間的“勢”——主要是君主政權(quán)——相抗衡。以“道統(tǒng)”馴服“治統(tǒng)”?!皠菡?,帝王之權(quán)也;理者,圣人之權(quán)也。帝王無圣人之理則其權(quán)有時而屈。”(呂坤《呻吟語》)。四、由于“道”缺乏具體的形式,知識分子只有通過自重自愛尊顯其道?!靶奚硪缘馈?,“修身則道立”(《中庸》第二十章)所以,重內(nèi)心修養(yǎng)。重出處辭受?!爸疽庑迍t驕富貴,道義重則輕王公;內(nèi)省而外物輕矣?!保ā盾髯印ば奚怼罚?。(參見《士與中國文化》,筆者略有引申。)。這些,就是中國知識分子典型特征或品格,“士人”皆知。而嵇康不僅富于這樣的特征,尤其卓爾不群的是,多了幾分蕭散超邁的老莊氣象,更為士林所崇仰。
宋之問作為士林中人,當(dāng)然知道士子所應(yīng)有的道德操守,諳悉文化人的理想人格。理智上明白人格的高下尊卑。但是,知未必能行,行須靠自覺,而自覺就須有意志力,之問顯然意志薄弱,理智不敵欲望,守不住“道”的基本防線。經(jīng)不起外部榮華的誘惑,只能行“以順為正”的“妾婦之道”。
然而, 外顯行為卑劣,內(nèi)心未必沒有“雖不能至,心向往之”的矛盾。在修身與“繁華”的兩難抉擇中,連孔子“高弟”子夏猶云:“出見紛華盛麗而說(悅),入聞夫子之道而樂,二者心戰(zhàn),未能自決”(《史記·禮書》)。李白在得到唐玄宗召他入京的詔書時,不也異常興奮:“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所以,修身踐道非有堅韌毅力者莫能施行。僅就這一點說,宋之問有其可寬容的一面。
應(yīng)該說,每個人都有他卑微的一面,然而,不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道德底線。宋之問人格的主導(dǎo)要素畢竟不足稱道。
人格由要素構(gòu)成,其中最主要的要素當(dāng)屬思想道德與心理素質(zhì),前者為主干,規(guī)范甚至決定整個人格的發(fā)展變化。后者是人格結(jié)構(gòu)的內(nèi)在基礎(chǔ),包括理智、情感、意志,性格、氣質(zhì)等。不難看出,宋之問思想道德的要害是功利本位及由此形成的依附性。這就規(guī)定了其奴才型人格。另一方面,人格要素有相對獨立性,在心理素質(zhì)的理智層面,由于宋之問文化素養(yǎng)的熏習(xí),他對善惡美丑并不乏知性判斷力,所以,他在現(xiàn)實世界的卑劣行為并不排除心靈世界的良知閃現(xiàn),這種人格各要素發(fā)展不平衡,可能導(dǎo)致人格的傾斜,甚至造成雙重人格。但對于宋之問奴才人格賴以形成的主導(dǎo)要素來說,良知造成的內(nèi)心矛盾抑或痛苦是極其虛弱的,他并不會為此改變行事原則,并不會改變其主導(dǎo)人格。黑格爾曾經(jīng)指出:“人在外部,即在他的行為里是怎樣的,他在他的內(nèi)心也是怎樣的;如果他僅僅內(nèi)心中,即僅僅在目的、信念中有德行的、有道德的,而他的外在行為并不與此一致,他的內(nèi)心生活與外在行為就都是同樣空虛不實的?!保褐緦W(xué)譯《邏輯學(xué)》,人民出版社,2002年,259頁。)“空虛”,無所憑依,就難免依附外力,成為奴才。所以,直到臨死,之問仍是那樣畏葸,卑瑣。這正是其人格意識的一貫性表征。
人格低下,作品卻要高雅。宋之問不僅在詩中時常自擬名士,談佛論道,也還常以松竹自喻。如《綠竹引》中說“含情傲睨慰心目,何可一日無此君”?!额}張老松樹》說“百尺無寸枝,一生自孤直?!边@就難免矯情、虛偽之譏。如劉勰所說:“志深軒冕,而泛詠皋壤;心纏機務(wù),而虛述人外。”(《情采》)。像這樣故作高雅“虛述人外”的的文人當(dāng)然不只宋之問。例如潘岳(字安仁),《晉書·潘岳傳》載:“岳性輕躁,趨世利,與石崇等諂事賈謐,每候其出,與崇輒望塵而拜。”足見其勢利。但這樣一個輕薄勢利之人,卻寫出了《閑居賦》這樣的作品。文中聲稱“覽止足之分,庶浮云之志。”要表現(xiàn)他絕利去欲,視富貴如浮云的高致。但這種意蘊與其人格大相逕庭。所以,元好問《論詩絕句》有云:“心聲心畫總失真,文章寧復(fù)見為人?高情千古《閑居賦》,爭識安仁拜路塵?!睂@種文人人品、文品的不一致,錢鐘書先生也曾指出:“‘心畫心聲本為成事之說,實尟見之明。然所言之物可以飾偽:巨奸為憂國語,熱中人作冰雪文,是也?!保ā墩勊囦洝?63頁)。熱衷于名利的宋之問所作那些歆羨嵇康、自擬名士的“冰雪文”,正可作如是觀。熱衷于名利,屈從于權(quán)勢,而又具備相當(dāng)文化素養(yǎng)的文人大抵如此。不妨說,知與行相悖。人與文不一乃是奴才型文人的一種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