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看你一眼有多長

2012-04-29 22:26:47錦璐
十月 2012年1期

錦璐

老董那件事?上個月結(jié)案了。那個劉銘過故意殺人罪,判了有期徒刑13年。

對,我是劉銘過的辯護(hù)律師。這件事情,怎么說呢?我還記得宣判那天,一直下雨。非常大的雨。下了整整一夜后,還在下。天都快下漏了。響雷沒完沒了地在頭頂滾,軋路機(jī)一樣,耳朵里轟轟轟聽不清對面人說話。宣判前,審判長讓法警把窗戶都關(guān)了。庭里的聲音忽然就強(qiáng)起來。話筒噴出來的聲音像打樁機(jī),一下下往心里夯。我第一次在開庭時遇到這樣的情形。

宣判完畢,劉銘過神情平靜。被法警帶下去時,劉銘過將頭稍偏看我,目光平靜安然,還有一股淡淡的溫?zé)帷K臉幼涌吹梦倚睦镎f不出什么滋味。

真的要從頭講起?現(xiàn)在幾點了?明天上午我還要參加案情分析會。你們這幫家伙,說是給我接風(fēng),把我灌得差不多了,又要聽故事。行啊!叫壺好茶上來,且喝且聊。說實話,做完這個案子,我心里憋了一堆的話,亂麻一樣,也只有說給你們,你們才會理解。哦,不,不,不是理解我。理解劉銘過?也說不清。暫且聽著吧,興許說完了,到底理解什么,我也明白了,你們也明白了。

這個案子本不需要我接。主任的意思是給年輕律師練練手。這是指定辯護(hù)。無所謂輸贏,上法庭無非是走個法律程序。殺人償命,太陽底下無新事。

可是老董和劉銘過,卻都是我認(rèn)識的。事發(fā)第二天下午,我在出差路上接到平哲的短信,就是《詩早報》的副主編平哲。他的短信把我嚇了一跳一劉銘過昨晚在醫(yī)院捂死老董,原因不詳。一車的人,我不好回電話,便回短信,離奇之事,此二人怎會有瓜葛。平哲回道,是的,印象中他們似曾連話都未說過一句。

晚上我給平哲電話,除了何時、何地、何人、何事之外,最重要的那個何因,他還是提供不了。他說不僅他提供不了,估計我們中間任何一個認(rèn)識劉銘過的人,也都不明白劉銘過為什么要捂死老董。我打了一圈電話,獲知案件已經(jīng)到了刑偵部門。那段時間我手上正有案子,也沒時間細(xì)打聽了,心想這個案子到了法院刑庭后,去閱卷的時候就能知道個八九不離十了。

很快就到了閱卷那天。薄薄一本案件卷宗,前面兩頁都是老董的彩色照片。他躺在醫(yī)院的白色枕頭上,眼睛閉著,脖子伸到一邊,臉有點兒歪??傮w看上去就像睡著了,灰白頭發(fā)散在腦袋四周。禿頂法官湊上來看了一眼,多話道,嗨喲,愛因斯坦。

這人缺口德,總要把卷宗里那些猙獰扭曲的死者和某個名人聯(lián)系在一起。聯(lián)想不要太豐富,對死人活人都不敬。不要以為自己是法官,就真當(dāng)了鐘馗。人總是要走夜路的。

再翻筆錄,很簡單,劉銘過對殺人行為供認(rèn)不諱。其中涉及對殺人動機(jī)的審問,前前后后的提問不下十余處,他的回答永遠(yuǎn)都是一人到了該死的時候,就應(yīng)該讓他死。聽聽,是冷血還是思哲?

不到一個小時就看完了。卷宗本身沒有疑點。事實清楚,證據(jù)確鑿。神志清明卻拿刀砍人的事件屢見報端,可見人性之古怪。不知道劉銘過是否屬于此類。

回所里給主任匯報了此事。主任不滿意我浪費時間去接這類費時費力不賺錢的破案子。我堅持。主任讓我給他一個理由。

我遞過去一份報紙,就是曾經(jīng)在你們中間瘋傳的那期報紙。一年多前的報道《橫跨兩個世紀(jì)——他和詩歌“死磕”到底》里的那個“他”,就是老董。主任一目十行地看完,盯住我不出聲。

我估計自己沉默了兩分鐘才開口。我說,我年輕的時候,喜歡寫寫詩歌。話說出口,怎么都顯得氣短。

主任吐了一口煙,有些不耐煩。這算理由?!殺人犯不是這個老董,你搞搞清楚自己的角色!他將報紙推到我面前,指頭敲在桌面上“梆梆”響。

我扮無辜,笑說,有個標(biāo)的500多萬元的經(jīng)濟(jì)案件找到我了,我轉(zhuǎn)出來,你看著安排吧。

主任牙痛那樣,恨恨地看了我兩眼,算是默認(rèn)。在我轉(zhuǎn)身開門的時候,他在背后徐緩做聲。水火本不容,法情何以通。律師鐘情雅,如遁蛛網(wǎng)中。

我扭過頭去。我想我的表情一定是目瞪口呆。一大團(tuán)煙霧罩在他面前,看不清他模樣。他一直單身,人和性格一樣,瘦巴干倔。

先說說老董吧。這事在你們中間傳得沸沸揚揚,的確跟老董的身份有關(guān)。

我第一次見到老董是兩年前,在明坊一間新開張的酒吧。聽說老板是個畫家。明坊以前是麻村,近郊農(nóng)村,城市擴(kuò)張后就慢慢變成了城中村。麻村改造成明坊后,一條街過去,好多畫廊、工作室、琴行、酒吧、茶室,我接待朋友也常常跑去那里。

一進(jìn)門我就看見老董了。前額很寬,鼻子超大,一團(tuán)頭發(fā)猶如灰白的鋼絲,亂蓬蓬地堆在腦后。我不得不承認(rèn),禿頂法官對于他的形象聯(lián)想是十分準(zhǔn)確的。老董窩在偏暗的角落吃東西,吃相可不怎么好看。胡子上沾的全是飯粒,那盤炒飯近乎是直接倒進(jìn)胃里的。吃得太急,咽得一直打嗝。肩膀一聳聳的,樣子很狼狽。咸菜色的圓領(lǐng)汗衫前后襟都皺著,老人臉?biāo)频某恫黄?。袖管綴了根線,晃晃悠悠,要斷不斷的,看著著急。

我多看了他兩眼,有些搞不清他身份。等人的過程中我一直留意他。他吃完東西,慢慢止住嗝,撩起衣角把嘴巴胡子擦干凈,然后拿五指當(dāng)梳子,耙地似的,往后一縷一縷梳理頭發(fā)。單手在褲袋摸索了好半天,掏出一根皮筋,在后面綁了個馬尾。嗬,這么一收拾,花白馬尾,還帶卷曲,雖然還是一臉菜色,卻搞得都像藝術(shù)家了。

一打聽,才知道老董是干嗎的。他是寫詩的,老板找他來暖場子。

來明坊的客人,都是你們這號的,當(dāng)然也包括我在內(nèi),年少時做過文學(xué)夢藝術(shù)夢,雖然現(xiàn)在都改行到十萬八千里之外,心里卻多少懷有落寞不甘。所以明坊的酒吧,每一家在經(jīng)營上都搞搞文化創(chuàng)意。有的支幾個畫架,客人手癢了可以過去涂鴉;有的擺一臺老款留聲機(jī),古銅喇叭翹得像朝天開的牽?;?,竟然還放得出聲,唱針劃過黑膠唱片上的密紋,沙沙沙響。這家店想了新招,就是讓老董時不時上臺念兩首詩。

老董濃重的山東腔,鼻頭那兒像插了根管,話音都是一竿子戳到底,不帶拐彎的。他灌下小半杯啤酒,往臺子上一站,背有些佝僂,表情很凝重??粗粗矣X得不對勁,他那不是凝重,是冷硬,像剛從冰箱里拿出來的凍肉。后來我才知道他的臉?biāo)^,肌肉都死掉了,就此損失了所有表情。但老董直戳戳的聲音透過麥克風(fēng)響起來,一張不動聲色的臉,使他都有點兒天翻地覆慨而慷的氣勢了。

老董念的啥,我們撐死了只能聽懂一半。但很多人鼓掌,熱烈鼓掌。這種場景讓我回憶起自己上中學(xué)那會兒,每個周末下午,一幫詩友約好在城郊南湖碰頭,找塊空地圍坐一圈,輪流朗誦自己的詩。

我不知道你們是怎么開始寫詩的。我寫詩是源于上高一的時候,有一天放學(xué),我看見班里的一個女同學(xué)在小溪邊放紙船,我就問她,紙船是你的嗎?那位女同學(xué)說,不,是大海的。我一下就有感覺了,于是寫了我的第一首詩。我想把這首詩登出去,不是為了成名,就是想給那個女孩子看到。呵呵,別笑。是不是覺得我喜歡她?有那么一點兒,很朦朧,說不清的。還記得嗎,當(dāng)時寄給外地的刊物,郵票要8分錢,而省內(nèi)只要4分錢。我就跑到郵局,找到省文聯(lián)一份雜志的地址,照抄寄過去。沒想到過了兩個月,真發(fā)表了。我就成了我們縣高中第一個發(fā)表詩歌的人。得的稿

費還挺高,大概有三四塊錢。那是1986年,我爸的月工資才70多塊。后來我在學(xué)校里組織了一個詩社,十幾號人馬,還動手辦起了詩報,自己寫,自己刻,自己印,還自己描圖,從雜志上描類似大海帆船的圖案,一次印幾百份,往全國各地的中學(xué)狂熱地寄??墒钱吘箾]什么錢,這么寄報紙又是一筆不小的開支,就開始琢磨省錢的路數(shù)。我還真鉆研出一招。每次在郵票正面涂上膠水,寄出去的時候在信里跟對方說,我要集郵,請把郵票寄回來。回來后,用水把郵票上的膠水洗掉,就可以再用了。這樣重復(fù)使用,能用好幾遍。

如果不是當(dāng)年咱們那么熱絡(luò)地寫信寄報,甚至互相串聯(lián),今天誰認(rèn)識誰呀?當(dāng)年那些信我都留著,信紙都發(fā)黃起毛了,見證著咱們從十五六歲開始的友誼。今天在座的,有幾個咱們當(dāng)時通信了三四年,直到今天才第一次見面。可是只要名字和人一對上號,那就是燈泡安對了燈槽,刷刷地來電。真是不知道怎么形容,雖然沒見過面,卻感覺就是一輩子的朋友了?,F(xiàn)在的小孩哪里懂得這個。我那兒子成天熱衷于各式各樣的選秀。后退20多年,我們在他那個年齡段,是一門心思追著詩歌跑的。剛才是誰形容80年代的詩歌生活,超女有多火,詩歌就有多火。這句話沒錯,而且是太正確了,比毛主席的革命路線還正確一百倍。

哎,這個時代不是詩歌的時代了,不過不管詩歌怎樣,我們現(xiàn)在一樣熱愛,甚至是更熱愛了。這種熱愛可以說比當(dāng)年更加理性,更加深刻,更加癡迷,更加長久。也許有人已經(jīng)不熱愛了,這不奇怪。但是堅持熱愛下來的人,一定是擁有上述四個更加。怎么說呢,一方面這種熱愛里包含有懷舊的成分,讓我們回想起青春的美好、稚嫩、輕狂、浪漫、純真,于是使我們開始趨于老化的身體和心靈,有了將歲數(shù)和時光打折的沖動;另一方面,經(jīng)過時光淘洗和生活歷練,對生命的感悟不斷地……

噢,你們笑出聲了。是的是的,我是文縐縐了點兒。沒辦法,一回憶起那個時代,我就忍不住抒情,就忍不住用詩歌般的語言??赡苁撬伎家郧皩懺娐湎碌拿?。別笑我,你們也一樣,你們剛才還朗誦來著。我是真寫不出來了,看到你們還能寫,而且寫得那么好,我真他媽的嫉妒了。

不好意思,扯遠(yuǎn)了。還是說老董吧。老董朗誦起來相當(dāng)投入,眼神放空,要么看著地板,要么看著遠(yuǎn)方,都有些目中無人了。端的那架式實在唬人,卻似乎有表演的成分。不知為什么,我本能地不喜歡他。不喜歡他落魄且懶散的形象,故弄玄虛的聲調(diào),最主要的,可能還是老板將他冠名為“詩人”。這一切加起來讓我心里泛起一股子特別不清爽的感覺,以至于那天無論何種液體灌進(jìn)我的嘴巴,都是一股子餿鍋巴味。

老董的事兒,要認(rèn)真說起來,一天一夜都說不完,包括他怎么上了報紙,成了你們都知道的“死磕派詩人”。先說我最后一次見老董,就是在他出事前一個月。他連著發(fā)燒十幾天,送到醫(yī)院搶救。平哲組織我們?nèi)タ此?,為他捐款。他躺在重癥監(jiān)護(hù)室,身上插滿了管子。我記得劉銘過那天也在。他跟在我們后面,捐款里也有他一份。

可為什么他要捂死老董呢?

在以往的接觸中,劉銘過給我的印象并不深。他有間印刷廠,算是個小老板。他跟我們不是一撥人,三十五六,比我們起碼小個七八歲,聽口音是蘇北人。平哲那份雜志是在他那里印刷的。后來,這幫少年詩友出詩集,也由平哲介紹去找他。到了這個歲數(shù),咱們手里多少有些閑錢了,就想把年少時寫的那些詩收攏起來出個集子。有沒有人看有沒有人買是另一回事,只當(dāng)是留給自己的青春記憶。事情就是這樣的,其中一個出了,大家心癢,便跟風(fēng)去出。于是他和我們來往漸漸多起來。我們的聚會,他也參加過幾次,還幫著買過一兩回單。我以為他跟平哲私交不錯。出事后我問過平哲,他卻說跟劉銘過實際上沒多少交情。如果說劉銘過是熟人,都很勉強(qiáng)。其實就是認(rèn)識,認(rèn)識而已。倒是劉銘過給大家印書優(yōu)惠了不少費用,相當(dāng)于微利。劉銘過從來不說為什么,搞得大家很不踏實。久而久之,大家就將他當(dāng)成一個不合時令的對詩歌居然還抱有熱忱的文學(xué)青年。去取書時,還都認(rèn)認(rèn)真真送他一本簽名本。

劉銘過瘦,且高。鷹鉤鼻,臉上好多八字紋。我去看守所約見他那天,他從走廊那頭走過來,就像一桿衣架撐了個布袋。

他看到我后,眼神里飛快地掠過一絲詫異。聚會中我是多聽少說的那一類人,很少談及自己的工作。律師如今也不是有什么好名聲的職業(yè)。

我出示了證件。劉銘過倒是認(rèn)真看了看。他似乎還想對我笑一下,表示友好,就像他往常見到我們的時候,有禮貌的樣子。他最終沒有笑出來,只是眼角拎著那些河渠密布似的八字紋略微上提。他天生一副笑起來不好看的模樣,臉青唇白,神色陰冷。鳥類一樣突兀的銅鈴大眼,眼底凍著一坨冰。

我說,你可以委托辯護(hù)的,為什么要放棄?

他說,我不委托,法院也會指派,命案嘛。他說話的樣子和語氣都很平淡。不是滿不在乎那種,完完全全就是平淡。

我看他兩眼,他也看我。他還有點兒法律常識。

交談?wù)f不上順利,也說不上不順利。他回答的全都是我閱卷看到的那些內(nèi)容。他對自己實施的殺人行為非常清楚。我略一提示,他便熟練地將案情做了復(fù)述。

那天早上他到了醫(yī)院,老董已經(jīng)從重癥監(jiān)護(hù)室轉(zhuǎn)移到普通病房。3張病床只睡了老董一個人,另兩張是空的。老董身上插著導(dǎo)尿管,鼻子連著一根通到胃里的軟管。人是閉著眼睛的,不知道是睡著了,還是昏迷。他叫了他兩聲,老董老董。老董沒有反應(yīng)。他在床前站了一會兒,然后側(cè)身拿起鄰床的一個枕頭,對著老董的臉蒙下去。老董抽搐了兩下,很快,就軟下去了。

我對劉銘過說,我要知道你最真實的情況,哪怕對你不利的,也請你對我不要隱瞞。我的職責(zé)是維護(hù)你的合法權(quán)益,并且是為你的權(quán)益得到最大的維護(hù)做工作。

他的目光穿越我的頭頂,有些虛無的神態(tài)。有一種類型的嫌犯,一開始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一副視死如歸的灑脫。然而一旦抓到救命稻草,知道有可能拼得生存希望,興奮勁兒比范進(jìn)中舉還要癲狂。我心想劉銘過你可別跟我蒜。

我接著說,雖然這是指定辯護(hù),你不用掏一分一毛,但我同樣會盡心盡力。請你把全部情況都告訴我,不管有多糟糕。只有這樣,我才能救你。

他收回目光看我,抱歉似的咧咧嘴巴,您例行公事吧。

太有禮貌了,一口一個“您”??伤绞恰澳钡?,我就越覺得可惡。覺得他在取笑我做無功的徒勞。我點燃一支煙,長長吸了一氣,好不過癮。我知道他有煙癮。隔著鐵欄,他果然不看我,臉向墻壁。

我心里就爽了一下。接著我慢條斯理地說,《刑法》第二百三十二條規(guī)定,故意殺人的,處死刑、無期徒刑或者10年以上有期徒刑;情節(jié)較輕的,處3年以上10年以下有期徒刑。你的刑罰,最終將以事實為依據(jù),以法律為準(zhǔn)繩。

我的口氣聽上去像法官?是的,他那副無所謂的神態(tài)讓我心生抵觸——20年后又是一條好漢?沒那么容易!

慕林林,劉銘過的前妻。慕林林這個名字,是我給她起的化名。畢竟?fàn)砍兜絺€人隱私。

慕林林給我的第一感覺,整個狀態(tài)非常差。穿戴的也還不錯,可惜那一臉用來掩飾倦容的脂粉,像陰雨天刷墻沒干透的涂料,洇著霉點。最主要是眼睛。女人的精神氣在哪兒,全在眼睛。一雙亮晶晶顧盼生姿的眼睛,會給姿色平平的女人加分。可是慕林林不行了。杏核眼的形狀還在,卻沒神了。你說100平米的房子點了10瓦的燈泡,那是多慘淡的景象。

我們約在茶館見。坐下來之后,我想我還是先不要發(fā)問的好。這是我的風(fēng)格,通常我都是耐心等家屬開口。家屬的第一句話很重要,所透露的信息絕不可忽略。此刻面對慕林林,我同樣不急。既然她同意面談,那么肯定她有話想說的。

慕林林絞著手指,很用力,好像跟每一個指頭都結(jié)了仇。她從牙縫里蹦出幾個字,你別勞神費力了,沒用的。

別小看這句話。這說明慕林林對劉銘過有情緒。進(jìn)一步說,這種情緒恰恰透露出某種隱情。

當(dāng)然,你們盡可以認(rèn)為我夸大其詞。但這樣的懷疑或推斷,是我必須要做的。

我留意著她的反應(yīng)說,這起案件,劉銘過的殺人動機(jī)令人費解。從現(xiàn)有調(diào)查看,他與被害人之間無任何關(guān)聯(lián)。他現(xiàn)在的情形是閉口不談。

慕林林左手摳右手指甲。她摳得很用力,摳起一小條指甲皮。她把手指放在嘴邊,用牙齒撕扯。咬下來的那一小條皮,在她牙齒里嚼了兩下,略嘰嘰的,然后她就咽了一下口水,把它吞下肚子。這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她的10個指尖幾乎都沒有表皮了,突兀著粉兮兮的肉。

慕林林還是不出聲,一直在專心致志對付手指頭,似乎眼下這是重要的事情。

我試探著問,他平時有沒有什么異常的舉動?

慕林林飛快地看我一眼,揚起了眉毛,像攆走某些令她憎惡的東西似的說,變態(tài)的人會告訴你,他是變態(tài)嗎?

慕林林說劉銘過有潔癖,極其嚴(yán)重的潔癖。回家第一件事,把自己從里到外脫個精光,然后去衛(wèi)生間洗澡。哪怕在樓下買棵蔥出門倒垃圾,也必須遵循此原則。所有從外面買回來的東西,有包裝的要沖洗,沒有包裝的要裝進(jìn)專用塑料袋,才能各歸其位。聽上去似乎這一切并不復(fù)雜,但實際操作起來,慕林林說她在結(jié)婚的第一年里差點兒因此崩潰。她常常在脫光衣服去衛(wèi)生間的幾米路程中,手、腳或者頭發(fā)不小心碰觸到了沙發(fā)、桌沿、房門。劉銘過大發(fā)雷霆,哪怕不吃飯,也要把房間衛(wèi)生重做一遍。

他們在家從不接待任何客人,包括慕林林的父母。劉銘過已沒有任何親人,自然省卻麻煩。慕林林敲頭,接著又彎腰敲膝蓋,她說她現(xiàn)在有嚴(yán)重的偏頭痛,還有關(guān)節(jié)炎,一到陰雨天痛得非常厲害,完全就是常年漚在水汽濕重的房間里落下的病痛。

慕林林忽然低下聲音,神經(jīng)質(zhì)似的把頭探過來,鬼鬼祟祟。她說,你不會想到,他……后來會對男人感興趣!我們結(jié)婚五年,他突然變成同性戀。

在我和她的目光對撞的一瞬間,慕林林瞪大眼睛將食指緊緊壓在唇上,那一刻我真覺得她不正常。她說,我悄悄看過他的電腦,里面有好多男人的照片。不,不是好多個,是同一個。那個男人的一舉一動,他全部搜集下來了。就在上個月,他寫好了離婚協(xié)議書,逼我簽字。當(dāng)時我還不知道他居然喜歡上男人了。我就悄悄翻他東西嘛,就在電腦里看到那些照片。你說他是不是變態(tài)。

我提出能否去看看那些照片,慕林林斜下眼睛翻了兩個眼白,悶了十幾秒然后同意了。出了茶館,她拐進(jìn)一間小雜貨鋪。從里面出來后,手上多了兩件連褲雨衣,還有兩雙防雨布鞋套。她各揀一樣遞給我,說,沒辦法,我現(xiàn)在也有很嚴(yán)重的潔癖,我總不好當(dāng)著你的面脫衣服,那就咱倆都換上吧。

上樓后在她家門口,我倆窸窸窣窣穿戴裝備。樓道里燈光暗暗的,我覺得自己像個賊。慕林林看了我一眼,邊把帽子扣在頭上邊對我說,你也把帽子戴起來吧,頭發(fā)不要落在地板上。我真想說,還有鼻孔要不要也堵上。做了兩三次整改后,慕林林這才掏出鑰匙插進(jìn)門鎖。

她家有一股強(qiáng)烈的消毒水的味道,悶著沉重的濕氣。衛(wèi)生間門外的木地板翹裂,踩上去吱吱作響,三尺見方的范圍已不見原先的清水色,透著發(fā)黑發(fā)烏的痕跡。慕林林將水龍頭開得很大,水花四濺,打在衣服上,又打在鏡子上。在慕林林的指導(dǎo)下,我的手足足洗了三遍。必須打香皂,必須每個指頭輪流搓洗,必須指甲對著掌心來回摩擦,必須兩個虎口相抵翻絞。我從來不知道洗手會這么麻煩,幾乎失去耐心。之后,慕林林掬起水,對著水龍頭一捧接一捧潑下去,叉捏著香皂正反面淋水。做完這些事,我偷偷看表,總共花去了十分鐘。慕林林終于將我?guī)С鲂l(wèi)生間,指著一扇房門說,他的東西還沒有徹底搬走,現(xiàn)在看來可以丟進(jìn)垃圾堆了。

她不進(jìn),讓我自己進(jìn)去。她努了努嘴巴示意,那些惡心玩意兒都在電腦里,你自己看吧。

在電腦啟動的幾分鐘內(nèi),我四下打量房間。屋角摞著幾捆書,蹲下去細(xì)瞧書脊,有教材教輔,有法制教育宣傳冊,有期刊,有一些類似盜版印刷的暢銷書,估摸著都是劉銘過那個小廠印刷的。一摞高高的詩集另放一邊,再一看,都是詩友們的。這些書共同特點就是,邊角翹起,封面和內(nèi)頁發(fā)皴,好像在水里泡了一下又拿到太陽下曬干,摸上去有細(xì)細(xì)的紙屑拉手。

電腦出現(xiàn)了主界面,我起身坐過去。一個個文件夾仔細(xì)查看下來,我有點兒犯糊涂。慕林林主題先行塞給我的感覺是,那些照片必定是一些暴露的男人裸體的色情照片。我挖地三尺,卻沒有找到此類內(nèi)容。相反,劉銘過的電腦很干凈,不僅是指其內(nèi)容,還包括形式,歸檔分類得既整潔又有條理。我認(rèn)為它在某種程度上證明了劉銘過的潔癖。

但是,的確有個文件夾里收集了同一個男人相當(dāng)多的照片。當(dāng)我猛一看到照片中這個男人的時候,我感到心臟異常地收縮了一下。一張張看下去,這些照片都是一些日常生活照,以在野外的居多,還有一些他置身于集體合影的,甚至有幾張年輕時的黑白照片。雖然照片本身沒有任何離奇之處,可我卻感到震蕩和異樣。這種感受并不僅僅來自于有可能慕林林就是憑借這些照片斷定劉銘過所謂的變態(tài)。

越來越多的東西,忽然就跳出來——這個男人的名字,布滿幾個大的搜索引擎。在上網(wǎng)歷史記錄中,還有不少博客。按圖索驥,我一一點擊,在里面慢慢看,慢慢找,其中都有涉及這個男人的內(nèi)容,甚至有些照片就是從這些博客里下載的。

可以斷定的是,劉銘過就是通過這種方式了解他的生活,關(guān)注他的行蹤。

他是誰?老董?!唉,我就料到你們一定會這么猜。如果是老董,我在看到照片的那一瞬間不會心臟猛縮。不是的,不是老董。這個人咱們都認(rèn)識,咱們都敬重。如果沒有他,咱們這些少年詩友不會有今天的重逢。明白我說的是誰了嗎?對,陳以莨,咱們的大哥,咱們的大頭領(lǐng)“宋江”。

這事怎么會扯到陳以莨?你們這么想,我也是這么想的。

從慕林林家出來,我打電話給平哲。我出差回來后的這十來天一直沒見過他。電話聯(lián)系也少。他的外事活動倒多,天南海北地到處參加筆會。電話接通,他正在外地參加一個什么農(nóng)民詩歌節(jié)的頒獎晚會。不知道是誰的手機(jī)質(zhì)量太好,那邊“咱老百姓今兒真啊么真高興”的歌聲跟我隔了道門似的那么鬧

騰。他扯著嗓子問我什么事,我頓時什么也不想說了。可也不能什么都不說呀,于是我扯著嗓子問他農(nóng)民詩歌節(jié)是怎么檔子事。

他肯定是喝高了。你們大都見過他,知道他一喝高了就講書面語,就激情高漲,愛揮手握拳講話,搞得五四青年似的。他在手機(jī)那邊喊,誰說詩歌沒人讀沒人寫了?又是誰說這是一個詩歌死亡的年代?你看看,農(nóng)民都能評出十大詩人來。上個月我還參加了打工詩人研討會。這就充分說明,最普通最卑微的生命個體,靈魂中都充滿著詩意和理想。這是人性的光芒,人性的真誠,人性的純潔,人性的崇高!我們?nèi)祟?,在詩意的引領(lǐng)下,終究是有希望的,有未來的!

我在這頭說“好好好”,懶得多言,就掛了電話。順著馬路走了一段,也不知道要往什么地方去。等清醒過來一點兒,我又倒回慕林林家樓下去拿車。正要發(fā)動,慕林林頭發(fā)濕淋淋地從樓道走出來,手上拎著一袋垃圾。垃圾袋露出黃黃的一截東西,仔細(xì)看,就是剛才我們穿過的雨衣。她丟完垃圾往回走,看見了暗在夜里的我和我的車。她愣了一下,朝我走過來,卸去脂粉的模樣在路燈下不比老董凍肉一樣的臉好看多少。

慕林林蹙起眉頭,這種非常不厭煩的神情似乎已經(jīng)和她的臉長在一起了。她壓低嗓門說,你不要多花心思了,讓他去死啦!死掉啦!他早該死啦!反正他自己也想死。他就是個精神病,徹頭徹尾的心理變態(tài)。

她突然手伸出來,眼看就要抓住我肩膀。一股怒火立刻涌上心頭。我一掌擋開她的手,脫口而出,如果鑒定出他有精神病,他將免于刑罰。

慕林林愣了一下,反應(yīng)過來后“嗷”地號叫一聲,拼命吐口水,你到底有沒有良心!為一個變態(tài)辯護(hù)!他上完了女人上男人!他……你知道他的罪惡有多重?他死兩次都不嫌多!你以為你是誰,你以為救得了他?

她突然彎腰發(fā)出“呃呃”的干嘔的聲音,眼眶都憋紅了。

我不敢斷言,換做你們當(dāng)中任何一個,是否會有我那樣本能的反應(yīng)。我當(dāng)時那么說,完全是針對慕林林。我,還有你們,絕不允許有人對陳以莨做任何褻瀆。哪怕是間接的,甚至是無意的,也絕不允許。不是嗎?!

冷靜之后,我慢慢回憶慕林林那些言行。她的反應(yīng)過度激烈,完全不是處在一個正常的邏輯之下。不出所料,我的猜測在數(shù)天后得到印證。

成年人的性取向可以改變嗎?我特意請教了相熟的醫(yī)生。五十開外的一臉慈祥的性學(xué)專家給我的回答是,不可能。

她用非常學(xué)術(shù)化的表述告訴我,多年來,世界各國的科學(xué)家、醫(yī)生嘗試過所有可能的手段,都無法改變?nèi)说男匀∠?,無法把同性戀變成異性戀,或者把異性戀變成同性戀。因此,世界衛(wèi)生組織認(rèn)定以目前的科學(xué)手段而言,性取向是不能改變的。也就是說,性取向是天生的。

我以看守所的例子問她。她說,沒有任何證據(jù)證明環(huán)境能改變成年人的性取向。權(quán)威科學(xué)早證明如果有人進(jìn)行同性性行為,那是因為他自己本來就是同性戀,而不是由異性戀變成同性戀。

看到我眨巴眼睛似乎還不完全信服,她微微一笑,和藹可親地說道,不信的話,如果您自已是絕對的異性戀,你去看守所里試試看,看會不會變得想和同性做愛。

我的胃立即就感到不舒服。心里的石頭也說不清搬開沒有。

從醫(yī)院出來接到平哲電話。他從外地回來了。電話里他哇啦哇啦說了半天,又說給我?guī)Я艘还藓貌枞~,最后吭哧吭哧地,吃了熱湯圓一樣,有什么話滾在舌面上出不來。我正開著車,路上堵得一塌糊涂,前面十米就是交警。我讓他過五分鐘再打過來。五分鐘過后,電話沒來,來的是條短信。平哲問我借十萬塊錢,他必須得買房了。

平哲因為詩歌寫得好,被保送上了省城大學(xué)中文系,畢業(yè)后分配到《詩早報》當(dāng)編輯。咱們這撥人里,只有他沒開小差,認(rèn)認(rèn)真真把詩歌寫到了今天。當(dāng)年我們羨慕死他了,看他都跟看劉德華似的,覺得他不是真人,是偶像。我們重新聚在一起,平哲對招呼大家聚會特別熱心,詩友們迎來送往的事都是他張羅。一年半載下來,他請客的地方越來越寒磣,說好聽點兒是返璞歸真,跟陶淵明似的,直接往草棚子里帶。我跟他中學(xué)原來是一個班的,所以重逢后走得比較近。有一次剛一進(jìn)餐館他就把我拉到一邊,問我借幾百塊錢。我一直以為他請客都是雜志社可以報銷的。這才知道全是他掏的私人腰包。雜志社一年幾萬塊的辦公經(jīng)費,搞得他們連醫(yī)藥費都難報賬。平哲掏得無怨無悔,卻難以為繼。后來我們堅決不要平哲買單。除開平哲,大家輪著來。說實話,我們中間哪個不比他混得好,但無論是誰也寫不出來詩了。

平哲買房是為了女兒上小學(xué)。就近入學(xué)的政策規(guī)定,必須要有該地段的房產(chǎn),如果是租房,也需達(dá)到一定年限。但在真正操作上,后者形同虛設(shè)。沒房?要么你就割肉出血繳納高額借讀費,要么你就去郊區(qū)學(xué)校,跟那些農(nóng)民工的孩子擠在一堆。平哲結(jié)婚晚,已經(jīng)不是80年代,沒有哪個女孩愿意一日三餐只吃精神食糧。平哲后來娶了一個非常普通的女人,看相貌可以做大姐。女兒要得也異常辛苦,他老婆輸卵管不暢,治了三年才懷上孩子。

見了面,向來干手凈腳的平哲看上去一身灰塵,頭發(fā)油乎乎的耷拉在腦門上,愁眉苦臉,嘴里像含了黃連。他一臉皺皺巴巴的表情說,我怎樣都無所謂,我本來就是農(nóng)村出來的,可是,再虧不能虧到下一代……他的話讓我心里堵得慌,我連忙攔住他說,不用說了,我們現(xiàn)在做什么不都是為了孩子。他狠狠點頭說,理解就好。他背來一個大布包,裝錢的。我說別折騰了,把銀行卡號給我,我直接給你打進(jìn)去。平哲張著嘴巴看了我一會兒,磕磕巴巴地說還是現(xiàn)鈔吧,踏實。我笑他是沒見過錢還是怕我忽悠他。他很是難為情,說他不會刷卡,他也沒有卡,只有存折。工資上午發(fā)下午就全領(lǐng)出來了,各項開支都等著應(yīng)付。

這話聽著你們心不酸嗎?

把錢的事搞清楚后,平哲顯得平靜一些。他掏出煙。三塊錢一盒的黃盒一品梅。我接過來,沒抽,開了車后廂,拿了兩條蘇煙軟金砂塞給他。平哲正要撕玻璃紙,忽然轉(zhuǎn)手揣進(jìn)大包,恨恨地說,留著,托人辦事的時候肯定用得上。他那種強(qiáng)撐出來的狠勁,其實戳上一指頭就能被撂倒。我什么也沒說,掏出自己的煙遞給平哲。打著火機(jī),給他點上。抽著煙,平哲低頭說他在一家廣告公司找了些事,給企業(yè)寫軟文,還幫幾家婚姻家庭雜志寫點兒情感紀(jì)實類的文章。

他狠狠地嘬著煙嘴,一口氣消滅了半支,用一種艷羨的心有不甘的口氣說,一行詩才三塊錢,一首詩頂多能掙百十來塊錢,那種軟文一個字一塊錢,寫上五千字就是五千塊,媽的,這才是字字珠璣。他抬頭看著我,嘴巴往一邊咧,笑的模樣真難看。

我沒接茬,心想,這家伙算是開竅了,還是墮落了?這么一想完,我突然想抽自己一個大嘴巴。我憑什么對平哲說三道四?他一直在為理想堅持,而我早就成了實用主義者。我比他多的,不就是錢嗎?可是,錢能換來平哲,換來陳以莨,換來少年的詩歌兄弟姐妹,包括在座的你們嗎?能換來可以真真切切地不講錢、不講利益、不講功名,只講友誼、青春、夢想、詩歌、純凈嗎?我不知道這樣想,是不是矯情。但有一

樣是真的,重逢后,我覺得自己好像找到組織了,有根了,被人惦記著也惦記著別人。時間過了20年,時代已經(jīng)完全不同了,但我們之間的感情沒有變,那種不可磨滅的記憶就好像是觸手可及的昨天,此刻就在眼前嘩啦啦流水似的淌過。是不是只有在那個時代、在詩人之間才會產(chǎn)生這樣的感情?我不敢下斷言,可我分明又是這么想的。

以茶當(dāng)酒再碰一杯?!好,這個提議好,來!讓我們?yōu)橥赂杀?為永遠(yuǎn)的友誼干杯!

那天我問平哲,老董住的那個地方你去過嗎?

平哲一下愣在那里。他正要往嘴里送煙。煙霧裊裊升起,把他一對滲著血絲的瞇縫眼罩得月朦朧鳥朦朧的樣子。他使勁眨了兩下眼皮,神情才活泛過來。該死,我怎么把這事忘了呢?他嘆氣。

到后嶺村車跑了大概40分鐘。我沒來過,平哲也只來過一次。那次他是晚上來的,早分不清東南西北了。進(jìn)了村子,我們邊走邊問。車開過去,村民就杵在原地望著我們的車屁股揚起灰塵。

房東一家沒人。站在二層小樓的紅鐵門前,鄰居說他們?nèi)チ撕D蟽鹤幽抢?。知道我們找老董,村民都湊過來。一個胖得沒有脖子的大爺說,死嘍,警察來過一趟,說他死嘍。

大爺自顧自地說,他那號人,游手好閑的二流子,每天就是睡覺,曬太陽,喝酒,就這還稀得你們隔三岔五來接濟(jì)。要讓我說,就得讓他下地千千活,把一身懶筋抻開。什么狗屁詩人,都是你們給他灌迷魂湯,搞得他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

平哲張開嘴巴要說話,我用眼神攔住他。周圍的村民跟著嘻嘻笑,一個中年男人咯了口痰甩在我們面前,說,你們都是文化人是不?要是文化人活得還不如我們這些在土里刨食的,那送小娃子讀書有個屁用!村民們哈哈大笑,比看小沈陽還樂呵。

另一個看上去有些文化、長得像干部的村民搖搖腦袋,背著手說道,他腦子有問題。有天來了幾個什么行為家,噢,行為藝術(shù)家。誰知道哪兒批準(zhǔn)他們當(dāng)這個家的。反正他們把他扒光了,讓他躺在一車冰上曬太陽,一直曬到一車冰在他屁股底下嘩啦啦淌水。居然還起了個題目,叫個什么似水流年。幾個記者蒼蠅樣烏鴉鴉湊上去拍照,放在報紙上半個菜板大。什么狗屁玩意兒?這就是藝術(shù)?這不是明擺著把他當(dāng)個二百五耍。唉,活了半輩子的人了,沒醒,白活。他要是不死呀,我們遲早也要把他清出去,不是個好樣子。

平哲的瘦臉發(fā)青。我跟胖大爺說,想去老董那屋子看看。胖大爺說門沒上鎖,你要去就去唄,他那點兒破物件,白送給賊賊都嫌寒磣。

拐過一個土坡,就看見槐樹底下趴了幾間院墻倒塌的破土房。房東搬了新房,老宅就近乎丟荒了。

什么是“家徒四壁”,看看老董的屋子,你就明白了。里面沒有電視、空調(diào)、電冰箱、衣櫥或灶臺,統(tǒng)共就是一張大炕,鋪著一張烏黑油膩早看不出顏色和花紋的地板膠??簧蠚埩糁隙粘I畹拇蟛糠趾圹E。一瓶已經(jīng)發(fā)黑的食用油,泡在一盆臭水里、沒有刷過的飯碗,兩把掛面,已經(jīng)被老鼠咬碎了包裝紙。剩菜長出長長的綠毛,油膩膩地癱在一次性飯盒里,冷不丁看過去還以為是盆景??谎氐紫掠幸恢黄婆f的煤油爐,旁邊溜著一排空酒瓶。還有一雙塌了鞋幫的破棉鞋。平哲不小心絆了一下,一只老鼠竟然飛躥出來。

平哲要我的煙。我干脆把整盒都給他了。平哲叼著煙走到炕前,把枕頭掀起來說,看見沒,這都是他寫的東西。

我跟過去看,兩摞破損的、卷邊兒的、水漬明顯的稿紙,疊加起來估計有一尺來高。撿起來幾頁翻翻,上面擰著歪扭的、潦草的字跡。粗讀一遍,感覺像詩,但又很糙。平哲也看。我問他,這些是詩嗎?平哲沒表態(tài)。

我把兩摞詩稿,暫且這樣定位吧,塞進(jìn)平哲的大包帶回去細(xì)看,心想不知道這些文字會不會提供一些線索。又上上下下找了一遍,沒再發(fā)現(xiàn)有價值的東西,我倆就從臟兮兮的屋子退出去,在院子門口的木檻上坐下來。

已近午時,農(nóng)民家里都生火做飯了,淡淡的炊煙遠(yuǎn)遠(yuǎn)近近地飄。田埂兩側(cè),凈是高大整齊的楊樹,樹枝都生得筆直。風(fēng)從平敞的麥田上吹過來,樹枝就簌簌地響上一陣,又高又遠(yuǎn),聲音舒暢得很。太陽也是暖烘烘的,植物和花朵的香氣也是暖烘烘的??粗遄由夏切┳邅碜呷サ娜擞?,我心想,都說世俗生活中的弱智到了藝術(shù)世界中,會成為罕見的天才,那么,老董算是這種類型嗎?他是被埋沒的天才呢,還是被高看的弱智?他的那些詩,是我看不懂,還是壓根就不算詩?

平哲告訴我,90年代初在明坊還是麻村的時候,老董就和一幫畫家、詩人混在那里了。那時候好些愛好藝術(shù)的人都從單位辭職出來,就像官員下海似的,一頭扎進(jìn)麻村。麻村成天川流不息著長發(fā)披肩高談闊論的藝術(shù)家,像十字軍時代招搖過市的騎士一樣,自我感覺特別好。平哲那個時候也跟他們混在一起,如果不是父母以死相逼,他也是要辭職的。

我問平哲你們成天混在一起都干些啥。平哲舔舔嘴巴,過了一會兒才出聲,聲音充滿自嘲。他說他們就干一件事,對人類靈魂的拷問,對人生根本問題的發(fā)言。我差點兒笑出來,問他,有啥成果?平哲又舔舔嘴巴,說陀斯妥耶夫斯基比我們觸及得更為深入,更加深刻,具體內(nèi)容請參見他的作品。我看他一眼,不知他是認(rèn)真,還是說笑。

平哲說,當(dāng)時來來去去的那些畫家、詩人,都是一副吃不飽肚子的落魄窮酸相。倒也不是故意,實在是窮。他跟他們?nèi)ズ镒ミ^河蚌,去地里挖過野菜,吃上一頓肉可以嘬著牙簽回憶小半年。十幾年過去了,大多數(shù)詩人已不再忍饑挨餓,他們中的一些人,成為記者、暢銷書作家、大學(xué)教師、文化公司老板。畫家們則比詩人們更搶先一步實現(xiàn)了中產(chǎn),要么穿哥倫比亞牌的沖鋒衣戶外靴,好像隨時準(zhǔn)備去美國西部沙漠寫生,要么穿香云紗的唐裝大褂,好像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打通了任督兩脈。他們中間最次的都開著上了20多萬的三菱歐藍(lán)德,街上遛一圈的油錢比老董一個月菜錢還貴,哪還見得著老董那樣狼狽的人。平哲借用畫家們的話來形容老董,我們窮的時候,他窮,等到我們終于富了,他還窮著。

平哲不知道老董的來歷。他大我們十好幾歲,差不多算兩代人了。打個比方,我們剛懵懵懂懂摸到詩歌的后臺時,他們那代人已經(jīng)在舞臺上閃閃發(fā)亮了。可老董從沒享受過一點點燈光,一直窩憋在最暗的角落。

平哲說,他的作品沒上過刊物,詩歌圈子也沒人知道他。

我說,那還寫個鬼?

平哲說,理想在于堅持嘛。

我說,那也得看他是不是那塊料。他是那塊料嗎?

平哲說,他認(rèn)為自己是那塊料。

我白了平哲一眼,你沒跟他說過實話?

平哲說,那可太殘忍了。

我聽著真是覺得荒唐,把句子分行寫就算詩歌?一門心思寫這種分行的句子就算詩人?要是這樣,木匠遲早都能變成小提琴家,彈棉花的遲早也能彈鋼琴。

平哲卻為老董辯護(hù),誰都有誰的活法,只要他沒妨礙到你,沒危害到社會,你管他干什么。輪流給他捐點兒錢,飯總是要讓他吃上的。平哲還在喋喋不休地說,你說什么是文學(xué)的良心?什么是詩歌的良心?那不就是悲憫嗎?

你們聽聽,他都語重心長了,好像我在胡攪蠻纏,

一點兒沒看出我心里噌噌直冒無名火。

我的嗓門不自覺地高起來。我說濫施同情是最可惡的溫情!你這種不是悲憫,是抹殺!抹殺的不僅僅是文學(xué)的良心,還有社會的公理!如果詩人都是這樣的,還有誰愿意當(dāng)詩人。本來詩人在如今這個浮躁虛華的時代,就已經(jīng)讓路人側(cè)目了,現(xiàn)在有老董這個活樣板,更加讓隨便哪個出門打醬油的都以為詩人全是扯著詩歌的旗號放縱自己游手好閑的本性。怎么能讓這么一顆老鼠屎壞掉了一鍋粥。一個手腳健全卻沒有生存能力的人是可恥的,可惡的!那是一種逃避和墮落,我鄙視這種連自己都養(yǎng)活不了的寄生蟲。沒有錢只有詩歌的話,他連命都保不住。上次他住院,不就是你動員我們給他捐款?!少則三五百,多的有捐兩三千的。要是我們都是窮光蛋,沒被劉銘過捂死之前,他連呼吸機(jī)都上不了,早死在這間破屋子里了。

平哲卻依然堅持為老董抱冤。他說假如老董是個農(nóng)民守著土地窮成這樣,還可以罵他好吃懶做;假如是個工人好歹下崗工資也能有個五六百不至于這么凄慘??赡闳绻蠖斓厝ミ^他那間凍得嚇人的破屋子,看到他光腳趿拉著露腳趾的破棉鞋,用來對抗寒冷長夜的就是那種最便宜的1元2角一斤的散裝白酒,看完這一切,你再看看他哈著手指趴在破棉絮里一筆一畫不停地寫,那摞稿紙有著不斷增高的跡象,誰還忍心說什么。這么一個時代,他這么“死磕”,你不覺得是為詩歌復(fù)燃而堅守的一丁點兒火星嗎?

我把平哲的大背包扯過來,拽出一沓稿紙,隨便揀了一行念:“我在街上隨處亂走。街道很亂,車流很亂,人群很亂,腳步很亂,心情很亂。一切很亂。亂亂的亂,非常的亂?!狈艘豁?,再念:“黑暗是縱火犯的雙手,黑暗是強(qiáng)奸犯的陰莖,黑暗是殺人犯的內(nèi)心。如此之黑暗,比黑夜還黑,比墨汁還黑。我走進(jìn)黑暗,黑色的瞳人翻不出白色的光?!蔽遗拇蛑寮垼榫w再一次激動起來,對著平哲嚷嚷,檢驗一個人的理想之果如何,不是看他從社會上得到了什么,而是看他給人類什么。這就是他給我們的嗎?完全是一個精神病的囈語。這些字碼在一起就能稱為詩歌,媽的,那我們對詩歌還有什么期待。

我越說越來氣,絲毫不加掩飾我的厭惡。我說本著人道主義的原則,生死關(guān)頭我可以拉他一把,可如果他現(xiàn)在還活著,繼續(xù)寫這些不著調(diào)的破玩意兒,我絕不會再給他一分錢,就讓他走火入魔接著“死磕”去吧。

平哲見我動氣了,半晌不做聲。等到我呼哧呼哧的粗氣漸漸弱下去,這才說話。平哲說,你盡可以按你的想象和原則,去定義老董是某一類人。在我看來,就算他的藝術(shù)天分不高,但他好歹在那種自我制造的藝術(shù)幻覺里獲得了快樂和平靜。當(dāng)我們的自尊多多少少需要虛榮來維持的時候,他的內(nèi)心是不是比我們強(qiáng)大。

這番話琢磨琢磨,我聽出了平哲的意思,是說我衡量老董用的是一把世俗的標(biāo)尺。我看著平哲,他今天的狀態(tài)有些低迷,背佝僂著,說話的調(diào)子都是低八度的,完全沒有平日的亢奮。

聯(lián)想到他為女兒上學(xué)的揪心與難堪,我心里忽然轉(zhuǎn)過向。生存與理想的選擇,我早在二十年前就交出答案了。而他卻一直在堅守。在漫長的堅持中,也許他已經(jīng)視老董為精神偶像。他對老董的感情,或許正如我們對他的感情。

我似乎有那么丁點兒理解了平哲,卻無法認(rèn)同。這樣一想,我不知該說什么好。幾乎在同一時刻,另—個念頭突然跳了出來,把我自己嚇了一跳。我對老董的判斷和情緒絕對不會是個體,劉銘過或許認(rèn)同我這一套??墒沁@些足夠成為他從肉體上消滅老董的理由嗎?這么一想,我更加嚇一跳——難道說,我內(nèi)心里也有如此殘酷的念頭?

平哲知不知道劉銘過和陳以莨有過什么樣的交往?問得好。你們現(xiàn)在問我的,我當(dāng)時也琢磨過。見到平哲,我?guī)状卧挼阶爝呌执蜃×?。我仔?xì)回憶,陳以莨和我們重逢后那次盛大的聚會,劉銘過是在場的。聚會后,陳以莨就去了甘南藏區(qū)。但我想不起來劉銘過為什么在場。平哲對此也沒有印象。

我沒有問平哲,也沒有向參加聚會的朋友們打聽。如果不是后來了解到真相,我也不會把這件事告訴你們。絕對不會。

別著急,還是讓我按著事情的發(fā)展往下講吧。

回來后,我連夜翻讀老董那些不能稱為詩句的文字。“宋樓”這個詞語出現(xiàn)了五次。憑我對詩歌粗淺的悟性,我斷定這是一個地名。久閉的門窗終于開啟一道縫隙。

宋樓是劉銘過的老家。

第二天一早我直奔汽車站。臨近中午,趕到宋樓。

市中院有個庭長是宋樓人,找他給宋樓相關(guān)方面打了招呼。有了這樣的關(guān)照和配合,調(diào)查進(jìn)行得還算順利。一度,我以為知道了真相。

劉銘過是私生子,沒人知道他父親是誰。劉銘過的母親是70年代宋樓文工團(tuán)的臺柱子,八大樣板戲的女主角全都演過,風(fēng)頭一時無兩。一個根正苗紅的女人做出這樣的事,給宋樓帶來強(qiáng)烈的震撼——知情人姓費,宋樓中學(xué)的退休教師,她說那一年有三件事宋樓人永遠(yuǎn)難忘,一是唐山大地震,二是毛主席逝世,三就是劉銘過他媽生下了劉銘過。

劉銘過七八歲的時候,老董不知從哪兒流浪到宋樓,在郵局門口擺攤替人寫信、寫對聯(lián)、寫狀子,文筆略有文采,還自作多情給文工團(tuán)寫過一兩個小戲,出入也算被人敬重過。劉銘過母親怎么和老董好上的,誰也說不清,反正老董就是住進(jìn)劉銘過家里了。

費老師搖頭說,那家伙幫人家寫信,自作主張,人家給老婆報告明天回家,他給寫成,我顛倒的歸途將掘出道道鴻溝。人家給父母報告他們得孫子了,他給寫成,鮮活的肉身穿越你們倔倔的白發(fā)。莫名其妙,怪里怪氣,著實嚇人。收信人以為這邊出啥事,忙寫信來問。他給人回的信,又是神神經(jīng)經(jīng)一大堆的不知所云。哎,他總覺得自己懷才不遇,周圍人都不懂他。可是,就算文曲星下凡,也得說人話不是?這女人,吃了一次虧腦子還沒醒,眼看著往泥潭越滑越深。

女人懷孕了。本是喜事,卻從老董那里傳出風(fēng)聲,他前面有過兩個女人,肚子從來都癟癟的沒鼓起來過,輪到她怎么就行了呢?女人發(fā)起狠來,叫老董滾。她說這孩子就此與老董無關(guān),生下來姓劉。老董一聲不響,隔天便走得不見人影。

生產(chǎn)的時候,女人痛了兩天兩夜才屙巴巴一樣屙出一個男嬰。接生婆把嬰兒送到女人眼前。啊一啊一啊,女人直勾勾地瞪著嬰兒,嘴巴里叫起來,比生產(chǎn)時叫喊的聲音還要慘烈。宋樓的人沒有一個沒聽到她的叫喊。她的叫聲透著鈍刀子拉肉一樣的痛。她足足叫了五分鐘,然后一仰脖子暈了過去。

老董有個大鼻子??墒巧聛淼倪@個孩予,鼻子卻窄窄長長。長相分明隨了女人。唉,有些事情說不清。費老師嘆息,你說香港那個武打明星成龍,大鼻子跟印章似的,往老婆那兒一戳,生個小子是個大鼻子,跟別的女人那兒一戳,生個丫頭,也有個大鼻子。他不承認(rèn)也沒轍,憑那個大鼻子就抵賴不了干系。

孩子五六個月大了。頭晚下了場大雨,第二天一早女人背著孩子上山采蘑菇。到了天黑母子還沒回來。鎮(zhèn)上人都出去找。第二天在山腳下發(fā)現(xiàn)她倆。女人應(yīng)該是從山上滾下去的,腦袋撞破,孩子甩出去十幾米遠(yuǎn),都已經(jīng)沒了呼吸??蓱z了劉銘過,十來歲

成了孤兒。

女人有個好姐妹,費老師說那女人叫金彩。金彩對劉銘過挺照顧的,時不時喊劉銘過去她家吃頓好的。宋樓^好像沒怎么留意,劉銘過就一天天地晃到了二十來歲??珊髞淼氖虑?,就把金彩氣壞了。

金彩的兒子石頭,比劉銘過小三四歲。兩個玩得要好,石頭喊劉銘過一口一個“哥”。劉銘過去深圳打工,金彩讓他把石頭帶著。隔了兩年,石頭交了女朋友小紅,帶回來給金彩看過,金彩相當(dāng)滿意,就定下日期籌辦婚事。

哪知過了半個月,小紅打電話回來,哭哭啼啼的。金彩忙問,怎么回事。小紅說,這婚看來是結(jié)不了了。

這種事情電話哪里講得清楚。費老師說金彩汽車換火車,火車又換汽車,折騰了兩天往石頭那邊趕。路上急火攻心,燎了滿嘴大泡。下了車嘴都張不開了。講到這里,費老師臉上一副無可奈何的表情說,把事情弄清楚,金彩又氣又恨,都想拿巴掌去扇劉銘過了。

竟然是劉銘過不讓石頭結(jié)婚。他說小紅配不上石頭。

他告訴金彩,小紅晚上去酒吧當(dāng)小姐,在公司里和一堆男人搞不清楚。

石頭向母親澄清了小紅的清白。小紅那個物流公司,司機(jī)、送貨員、搬運工,一大堆男人。午飯多半聚在小館子里湊份子。小紅也的確是去了酒吧,她是去當(dāng)服務(wù)員。這是他們商量好的,結(jié)婚用錢的地方多著哪。小紅從酒吧下班他都去接她的。

小紅插嘴說,況且,石頭和他那段時間都沒有工作,不多打幾份工他倆吃飯都難。

劉銘過說,有我這個哥在,餓不著他。

小紅對金彩說,阿姨,就是這個人,帶著石頭一次次辭職。他自己做錯了事被廠里辭了工,卻非得拽著石頭一起離開。沒有升職機(jī)會加不了薪,也要拽著石頭走。他倆這次找到的工作干了半年多,老板非常喜歡石頭,要升石頭當(dāng)班長。可是他又要拽著石頭辭職,因為老板沒給他升職。

劉銘過打斷小紅,你知道什么?我的經(jīng)驗比石頭豐富,他是我?guī)С鰜淼?。什么工作適合他我最清楚。他跟著我肯定會有更好的機(jī)會,為什么要在意這一次升職。你們女人,就是目光短淺。

石頭跟著劉銘過辭職的事,金彩是知道的。她心里當(dāng)然是不高興的,她早就說過這個兒子,心總是那么軟干什么呢?人家叫干啥就干啥,難道叫你去做壞事你也去?但她忍住氣,聽他們吵。其實是嘴巴痛得張不開。

小紅說,阿姨你都不知道,他根本沒有其他朋友,也不談女朋友,成天黏著石頭。石頭到哪兒,他幾乎都要跟著。他還非要跟石頭住在一起,說什么要是沒有石頭,他好寂寞好孤單。他甚至到了什么地步,連我和石頭去看電影,他都躲在后排監(jiān)視。他是個男人,這樣對石頭到底什么意思!

劉銘過說,我們兄弟的感情,你懂得什么!你一個外人來插什么嘴?

小紅說,到底誰是外人?我和石頭就要結(jié)婚了!

小紅轉(zhuǎn)過來對金彩說,他就是要霸占石頭,他覺得石頭是他一個人的。誰靠近石頭他就要把誰踢開。他是男人哎,怎么好像在吃我的醋啊。

費老師學(xué)金彩的樣子,把手放在胸口,說金彩立刻犯了心絞痛,心口被針扎住,一動不敢動。她剛剛能喘過一口氣,便哆哆嗦嗦地地問劉銘過,石頭是我兒子,小紅是我選定的兒媳婦,你攔在中間,到底要干啥?

劉銘過說,他希望石頭一切都順順利利,一切都非常完美。有他在,誰也別想靠近石頭。

金彩忽然失聲怪叫,“啊啊啊”的。她顧不上嘴巴痛心口痛,嗓門像劈豁的木柴喊起來,你看清楚啦,我是石頭他媽!石頭他爸在家也好好活著哪!我們家的事,怎么也輪不到你說話。難道我們做父母的還藏了害他的心不成?你給我走開,離石頭越遠(yuǎn)越好!我這就帶石頭回去結(jié)婚。你要再敢纏著他,別怪我說出你媽當(dāng)年的事情!你的爹多了去,你媽自己都搞不清楚是哪一個!

金彩知道劉銘過媽媽當(dāng)年的事?!我跟你們一樣,聽了這話立刻生出疑惑。費老師擺手說,金彩哪里知道,她是亂講的,是為了不讓劉銘過再回宋樓。她講完就后悔了。她說還不是為了石頭,暈頭了,講出那些烏糟話。不過被她這么一講,劉銘過從此再沒回過宋樓。

我要聯(lián)系金彩和石頭。但他們?nèi)胰巳ザ砹_斯做生意,走了好些年??吹轿矣行┚趩?,費老師抱歉似的,又跟我多聊了一會兒。

我問,劉銘過小時候什么樣?

她慢慢搖著頭說,那孩子沒少挨人欺負(fù),身上鞋印子,胳膊腿掛彩,灰頭土臉,常有的事。可那孩子,是真愛干凈,從沒見他邋遢著出門。每次在鐵絲上晾衣服,總是不忘要預(yù)先墊上一張白紙。

我又問,他和老董處得好嗎?

她邊想邊說,他家住得偏,具體情形咱沒見過。有件事我倒記得清楚,冬天上學(xué)劉銘過忘記帶烤火盆,都是老董給他送到學(xué)校來。

還剩最后一個問題。我猶豫了一下,是直接問好,還是含蓄一些。坐在對面的到底是個上了年歲的女人。

我說,那他跟石頭……就是兄弟一樣?

她反應(yīng)極快,飛速向我撇來一眼。我立刻意識到這個問題問得太愚蠢。

她弓著的腰挺直,看得出她是在努力把話說得既不以為然又?jǐn)S地有聲。婚宴上頭我們一看,小紅的肚子應(yīng)該五個月了,沒想到年尾剛生,春節(jié)沒過完又懷上。中間沒消停兩個月。金彩在我們跟前氣惱,一對夾不住褲襠的兔崽子。

然后,這位費老師非常鄭重地丟過來一句,小沈陽穿個花布裙還都是純爺們!操。我當(dāng)時真想給自己一個嘴巴。好嘛,自食其果,一個不專業(yè)的提問,被人當(dāng)成狗仔隊。

聽到這里,你們是不是認(rèn)為劉銘過殺死老董的動機(jī)浮出水面了?不錯,我第一時間也是這么認(rèn)為的。還是毛主席說得好,這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

但是后來的事情,卻又陡然而起180度的變化。

劉銘過在拿起枕頭之前,還做了一件事情。

意外之情得來的頗為湊巧。我老婆嘛,一把歲數(shù)了才要求入黨。不入沒辦法,他們那個單位不是黨員很難提拔,混到頭頂多是個主任科員。她文憑資歷獎勵的什么都有,卻眼看身邊的年輕人嗖嗖向前進(jìn)給她當(dāng)領(lǐng)導(dǎo)。想明白道理了,就連夜上網(wǎng)抄入黨申請書,巴不得明天就去宣誓。好容易輪到她去黨校參加入黨積極分子培訓(xùn)。一個班上五六十號人,哪個單位的都有。她的同桌正是老董住院那個科室的護(hù)士,姓楊。

老婆回來就跟我講,她們閑聊,說到老董的事情。楊護(hù)士說那個殺人犯給老董剪了手指甲。剪完手指甲,又剪腳指甲。她以為學(xué)習(xí)雷鋒好榜樣呢,誰知道最后把老董給捂死了。

我的臉色肯定不好,語氣也沖。我問她,你確定她是這么說的?你真的確定?我老婆有個毛病,最不喜歡被我反問。她說她不是我的調(diào)查對象,讓我少把職業(yè)病帶回家。情急之下我忘記她的毛病了。她一甩臉子,那天晚上本來要吃紅燒小排白灼蝦的,改成稀飯饅頭了。

不過我這個老婆,也有一點好,就是不記仇,什么事生完氣就過了。我哄哄她,第二天她就帶著我一起去了黨校。

楊護(hù)士是一個輕微肥胖的女人。三十歲出頭,熱心,自來熟,正義感和同情心溢于言表。如果做街道工作應(yīng)該是把好手。

她說她親眼看見劉銘過給老董剪指甲。她走過來的時候,是無意中扭頭,從門玻璃看見的。等她走

過去的時候,是有意停頓再看一眼,就看見劉銘過已經(jīng)給老董剪腳指甲了。后面這一次,她心里還想,老董在這里待了近一個月,也沒聽說有個親戚什么的,這個男人不知道是誰。

可是她說的這些情況,警方的調(diào)查筆錄只字未提。

她說那天不是她當(dāng)班,她已經(jīng)請好假帶父母去香港旅游。回醫(yī)院是取港澳通行證,從辦證大廳領(lǐng)回來一直塞在辦公桌里。上午十一點的飛機(jī),她算好了時間八點拿證,然后直奔機(jī)場。進(jìn)科室的時候正值早晨查房,護(hù)士站里沒有人。她停留了五分鐘不到,跟誰都沒照面。

她用指尖刮刮嘴角的口水,接著說,我是一個星期后回來的。一上班聽說這件事情,嚇了一跳。一個給他剪完手指甲又剪腳指甲的人,會把他殺掉?我第一反應(yīng)就是不可能嘛。后來又想,這個人沒準(zhǔn)跟老董有深仇大恨。如果是仇家的話,要送他上路了,最后關(guān)頭了,發(fā)發(fā)善心表表意思,也不過分。嘻嘻,《王剛講故事》看多了,自己跟著瞎琢磨的。想來想去,又覺得沾親帶故的可能性大。老董那副乞丐樣,面目黢黑渾身酸臭,誰見不是繞著走,哪兒還有迎難而上的。哎哎,他倆到底什么關(guān)系?正在調(diào)查?噢,有結(jié)果了一定要告訴我,看看我有沒有活學(xué)活用。

楊護(hù)士閉上眼睛,歪斜嘴角,做了個昏迷兼癡呆的樣子,嘴巴接著呱啦呱啦。那個老董嘛,也是,心臟嘛是跳的,可是腦子燒壞了,十有八九得成植物人了,天知道什么時候醒得過來。醒過來也是要廢掉的。搶救的時候一天差不多要花七八千塊,收到的捐款幾天就開銷掉了。要是一直昏迷下去,吊水一天最少也要三四百。難噢!唉,再繼續(xù)捐吧,肯定是打水漂,不捐吧,這個人躺在那里還能出氣。真是兩難!活死人拖垮活人。

我說,那也不能見死不救。

楊護(hù)士瞥了我一眼,憤憤不平地說,你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你家里躺個植物人試試!這樣死掉其實也好,就是安樂死嘛??上覀儑也辉试S,只能眼睜睜看著病人受罪,家屬更受罪。

我說,你作為專業(yè)醫(yī)務(wù)人員,有沒有什么好建議。

楊護(hù)士義憤起來,盡快讓安樂死合法,讓老董這樣的人死得有尊嚴(yán),別那么耗著,一點兒生命質(zhì)量都沒有。

楊護(hù)士最后為劉銘過感到惋惜,他的手段太暴力了,沒必要那么狠的。她壓低聲音,把表情弄得神秘,領(lǐng)回家,鼻胃管搞松一點兒,幾天就不行了。

第二天,我拿整理好的調(diào)查筆錄找到楊護(hù)士,要有她的簽名這份材料才有用。她看完第一頁沒說什么。翻到第二頁才看了一半,就把材料燙手山芋一樣丟到我懷里,連連叫著不行不行。

她剛說不行,又一把抓回材料,翻開第二頁,腦袋和材料一起湊到我鼻子底下,伸出一根胖手指,對著材料指指戳戳。她邊念邊嚷,臉上的肉緊張得打抖。那個老董……十有八九是植物人……這樣死掉其實也好,就是安樂死嘛……鼻胃管搞松一點兒……你這人怎么這樣!!我也真是的,怎么一聊開了就成了個大嘴巴。我是這么說了,你卻不能這么照搬全寫呀。這么白紙黑字地寫下來,你想干什么?想曝光我呀!本來現(xiàn)在醫(yī)患關(guān)系就緊張,你把我說的全抖摟開,就算我說的都是實情,沒有人愿意聽真話的,出門不得被人打死!別說是我,問到我們科主任我們院長,都不會跟你這么說的。誰說摘誰的烏紗帽!你看看,我馬上就要入黨了,入了黨提護(hù)士長就有份了。你這么一整,別說入黨提拔,我連這身白大褂都沒法穿了。你不要這么害我。人是他殺的,冤有頭債有主,你不要把我也拉下水。告訴你,這些我沒說,絕對沒說。前面那頁我可以簽名,后面這頁我看都不要再看第二眼。

她說著就把第二頁扯下來,一把揉成紙團(tuán)緊緊攥在手里。她眨眨眼,忽然又掏出來,扯開紙團(tuán)刷刷幾下撕成碎片,揣在衣兜里死死捂著,好像揣了個手雷,聲音忽然軟下來,說,想想你老婆,再想想我,你就別為難我了。真的,人都活得不容易,你就體諒體諒我吧。

劉銘過對老董到底是什么樣的感情?恐怕是大家都在揣測的吧。

好像不全是恨。好像又有恨。但他到底殺死了老董,卻又為老董剪了指甲,手的,還有腳的。老董本來就是要死的,只是不知道何年何月。他的自然死亡,幾乎一眼看得到底,就是發(fā)生在后嶺村那間孤獨破敗的老宅里,就算凄慘,也分明無法改變。劉銘過讓他的死亡提前了。在他死之前,應(yīng)該說,劉銘過讓他走向死亡之前,還給他整潔、干凈的手腳。這種事情,放在有兒有女的平常百姓家,我不知道逝者子女是否可以假借他人。

誰都沒辦法用一種超然的心態(tài)來面對這樣一件離奇的事情。當(dāng)我就此再深入探求劉銘過的殺人動機(jī)時,我沒有好受過,即使現(xiàn)在我仍然不好受。

我對劉銘過的罪行似乎既譴責(zé)又理解。在這種復(fù)雜情緒中,譴責(zé)和理解相互打架,一會兒是譴責(zé)占了上風(fēng),一會兒又是理解趕走了譴責(zé)。但是哪種情緒,都無法完全說服我自己。

我給主任說明了情況,并說了我的想法,準(zhǔn)備為劉銘過申請精神鑒定。主任問我,有病歷?有證據(jù)?有證言?還是憑那些沒什么干貨的調(diào)查結(jié)果?主任的臭脾氣水龍頭一樣沖過來,不要想象力太豐富!你以為寫小說?!我看不是別人有精神病,是你有精神病。他這么痛罵我一頓之后,一語中的,他老婆離了,又沒有其他家屬,誰去申請?難道你要跑去看守所暗示,讓他裝白癡?你不要越界,想吊銷執(zhí)照呀!想玩你自己開了律師所再玩!

主任的責(zé)備句句在理,可我就想一試。一種不知從何而來的說不清原因的偏執(zhí)綁架了我,連我都覺出自己的不可理喻。如果劉銘過還想活命,這就是救他的唯一辦法。

我再一次申請會見劉銘過。

在我提到宋樓、老董、石頭這幾個關(guān)鍵詞時,我發(fā)現(xiàn)了劉銘過神情上的變化。他在潛意識中努力控制自己,但身體的細(xì)微反應(yīng),比如說眼皮多次數(shù)地眨動,牙齒的咬合,呼吸瞬間的急促,再有意識地收縮放緩。

其間,他爆出一句,你怎么會找到宋樓?他的眼神有一種受挫的反擊。

在我提到病床前最后的一幕,窗口射進(jìn)來的光線并不刺眼,他卻閉起眼睛。

然而,除了那句“你怎么會找到宋樓”,他沒有就我的調(diào)查再作回應(yīng)。他的面部恢復(fù)了平靜,依舊是那副虛著眼睛看人的陰冷表情。那張面孔就是呈現(xiàn)在那兒,仿佛什么事情都未曾發(fā)生。而他面孔下的意思我卻讀得懂,那就是——那又怎么樣?他用潛在的抵觸回應(yīng)我,就算知道了這些,那你又能怎么樣?他的平靜之中潛藏著一種挑釁,潛藏著一種讓人無法理解的一意孤行。

但是我知道,他在表演。他的無所謂都是表演出來的。他已經(jīng)開始心虛了,或者說,他開始意識到,我在某種程度上是他的對手。有什么秘密,或者說真相,已經(jīng)被我漸漸逼近。

當(dāng)我提到他的前妻慕林林,提到他令人費解的潔癖,他的臉色霎時間發(fā)白。他好像被危險逼到某個角落,卻依然保持著鎮(zhèn)定,依然保持著彬彬有禮,用壓抑著強(qiáng)烈情緒的發(fā)哽發(fā)硬的語調(diào),表達(dá)他的頑固和抵抗。

一個人到了我這個份上,剩下的唯一人權(quán)就是,不受別人幫助的騷擾。

他直視著我,眼光并未躲閃,神情嚴(yán)峻。

這一次,我卻沒有被冒犯被藐視的氣惱。我在琢磨他的時候,腦子里飛快地閃過電腦里那些有關(guān)陳以

莨的照片和搜索??墒?,我實在不想面對鐵欄后身著號衣手戴鐐銬的劉銘過談及這件事。我本能地生出一種回避的心態(tài),心里卻有一種說不出的煩躁。

我腦子接著打轉(zhuǎn)。按常理,坐在我對面的這個位置,求生才是正常。為求生表現(xiàn)出來的種種反常,吃屎喝尿、語無倫次、裝瘋賣傻、神志不清,雖是表演,反倒正常。以這種模式來框定劉銘過,他則完全背道而馳。他的表演到底是為了什么?他怎么會把罪行看得這么無所謂,或者說,他就真的那么想挨一顆槍子?他似乎一心一意并且努力護(hù)佑著這個結(jié)果,生怕被我毀了。

我放棄了暗示。于他反常態(tài)的狀態(tài)中做這樣的努力實在危險。

盡管我認(rèn)為劉銘過實際上什么問題也沒有,卻還是忍不住在他搖晃走遠(yuǎn)的背后搖頭,你該不是真有精神病吧。

第二天上午,我剛走進(jìn)電梯,手機(jī)響。

平哲聲音發(fā)急,還有點兒抖。陳以莨剛剛給我打來電話,就是幾分鐘前……他讓我謝謝劉銘過,他說他打劉銘過的手機(jī),那邊一直關(guān)機(jī)……平哲被自己急促的話音嗆住了,使勁咳嗽。

慢點兒說,說清楚,到底謝什么?

劉銘過給他所在的環(huán)保NGO捐了30萬……

多少?30萬?!我的聲音大得連自己都感覺到有什么東西撞到電梯門上,又反彈到我臉上。

對!對!陳以莨說他們網(wǎng)站公示了最近兩個月的捐贈名單,他也是才看到的。他剛結(jié)束一項野外環(huán)??疾?,下山補(bǔ)充補(bǔ)給……呵呵……他馬上又要進(jìn)山,又是一個多月……他讓我轉(zhuǎn)告劉銘過,歡迎他有機(jī)會再參加他們的環(huán)保行動。

再參加?他什么時候參加過他們的活動?陳以莨知不知道劉銘過的事情?電梯到了,我使勁按開門鍵,按得“啪啪啪”響。身后有個女人嚷了句什么,我回頭吼了一聲,“閉嘴”。

……我也不知道!他在山上待了兩個多月,應(yīng)該是不知道的。反正我這邊是沒給他說過。

那你剛才說了嗎?

沒有。他那邊信號不好,跟我通話都是喊著說的,說到一半就斷了,我回?fù)苓^去不通……呵呵……

我沖出電梯,等不及拐進(jìn)自己辦公室,看見行政秘書的電腦開著,便緊急征用。三分鐘后,劉銘過的名字赫然出現(xiàn),列在一排捐款人名單當(dāng)中。名單做得很細(xì)致,包括捐款人名稱、地址、時間、金額。順序不是按金額大小排序,而是按照某一時間段內(nèi)捐款先后順序排列的。我的眼睛從屬于劉銘過的那一行信息上反復(fù)掃過。

你們知道嗎?我全身上下忽然一激靈,好像一顆子彈從后背穿透前胸。劉銘過的捐款時間是45天前。三天后,他走進(jìn)醫(yī)院捂死了老董。如果這兩件事你們覺得聯(lián)系在一起或許牽強(qiáng),那么還有,他和慕林林辦妥離婚手續(xù)是在此前稍早。這三件事是巧合嗎?劉銘過作為這三件事的當(dāng)事人,甚至是主導(dǎo)者,你們會覺得,這僅僅是巧合嗎?

我的第一反應(yīng),立刻沖到銀行找到朋友,請他幫忙調(diào)出劉銘過的匯款記錄。我拿著復(fù)印件,站在銀行門口,翻出號碼打到慕林林手機(jī)上。

為什么要找慕林林?我這樣講給你們聽吧。假設(shè)劉銘過一心是要挨槍子的,從司法角度來看,就意味著他要放棄一切幫助。進(jìn)入審判階段,這個放棄就相當(dāng)于放棄辯護(hù)。你們還記得嗎,第一次會見時,我問他為什么不委托辯護(hù),他說就算不委托,法庭也會指定的。我當(dāng)時認(rèn)為他多少懂點兒法律,現(xiàn)在三件事聯(lián)系在一起,再想,他就不是懂一點點法律這么簡單了。離婚,等于堵住了家屬為他委托辯護(hù)這條路,包括申請精神鑒定。他自己也不委托,那么就只有法庭指定辯護(hù)。而對于指定辯護(hù)律師來說,這種案件通常如主任所言,就是陪著法律程序玩到結(jié)案,沒有誰會去較真。劉銘過聰明啊,他拿準(zhǔn)了條條道路的七寸。他精心布了個局,篤定一切會按著他的設(shè)計走到底。這個莫名其妙找死的人啊!

我要把一切關(guān)聯(lián)告訴慕林林。我的直覺不會錯,慕林林那里一定有秘密。

慕林林好像受到意外的襲擊,緊張的臉上一直是一股子驚慌失措的神情。隨后,一種無法置信的表情在她臉上像凝固了一般,停留了很長一段時間。她傻看著我,嘴里喃喃地說,從來沒聽他提起過,從來沒有。

又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再次出聲。他安排好這一切,就是為了去當(dāng)一個罪犯?她的神志似乎陷入某種混沌,眉間又開始蹙起疙瘩。但這一次,糾結(jié)而起的不是那種厭惡的乖戾之氣,而是茫然。

為了一個已經(jīng)沒有多少活頭的老頭子,他搭上自己的一切?為什么他非得這么做?這一切值得嗎……

慕林林咬住嘴唇,開始搖頭,幅度并不大,但是不停地?fù)u。搖頭的時候她閉上了眼睛。

我正想著應(yīng)該說點什么,她忽然睜開眼睛,抄起桌面上的匯款復(fù)印單夾在食指和中指之間,全身發(fā)狠,隨時要擲出去的樣子。

可這個算什么呢?她的聲音嘶啞破敗,帶著咻咻的喘息,好像氣管破了一個大洞,眼睛頻眨,突然之間又現(xiàn)出那副神經(jīng)質(zhì)的模樣。到死,他還不忘去舔人家屁股。

我感到什么立刻漲滿了胸口和喉嚨,翻江倒海,若不咬緊牙根,絕對要罵人了。好半天,我才緩過這口氣。

我說慕林林,你比我小十來歲。我十七八歲的時候,你才七八歲。我已經(jīng)是青年了,你還是個孩子。我想給你講講我們的故事。請你不要不耐煩,就算出于禮貌,也請你聽一聽吧。

慕林林,請你聽清楚這個名字——陳以莨,他就是劉銘過電腦里的那個人,也是捐款單上這個NGO組織的成員。劉銘過電腦里對他的搜索,我不知道你有沒有細(xì)看過。那些博客的主人,都是我們年少時的詩歌兄弟姐妹。在那些一個字一個字敲打下來的對于年少光陰的記憶里,對重逢后狂喜激動的描述中,陳以莨是被大家提及最多的。20多年前,陳以莨是我們這些少年詩人中最有名氣的一個,是我們中間唯一參加了全國詩會的。你知道嗎,他是坐飛機(jī)去的。1986年他就坐上了飛機(jī),那時候我連火車都還沒見過。僅憑這一點我們就佩服死他了。陳以莨仗義、豪爽。他的稿費常常拿來給我們改善伙食。有一年暑假我們在隱燭山搞筆會,幾個小流氓來找碴兒。陳以莨跟他們打起來,胳膊都折了。

真正讓我們當(dāng)他是“老大”,是他搗鼓的詩報有模有樣,甚至請到了省作協(xié)主席題寫刊頭,創(chuàng)刊號的“發(fā)行量”達(dá)到了上萬份。雖說終因資金不濟(jì),不到五期即告夭折。那份詩報成為我們心目中的燈塔。我們中間的好多人,就是在上面第一次刊登鉛字作品。我在詩報上發(fā)了兩首短短的小詩后,收到天南海北的少年詩人來信。每拆開一封,就有一個熟悉或陌生的名字在問候我,就會有一首純凈的詩作在等我默讀。那種感覺就如同天天都在熱戀當(dāng)中,心狂跳,跑進(jìn)樹林嗷嗷叫,忍不住把每一首詩都大聲對著天空朗誦。我們翹首每一期詩報的到來,就如同今天我們企盼發(fā)財?shù)臋C(jī)會。

那個時候電視還不是每家都有,更別提什么網(wǎng)絡(luò)。你腳下踩的這個城市還只是一個小縣城,閉塞極了。但是,我們有詩歌。詩歌把我們跟廣闊的社會連接起來。每天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寫信,寄信,收信。哪怕就在一個地方,周末下午就能見到,也要通過信件來傳遞友情。我們的信,開頭往往都是這樣的:現(xiàn)在夜已經(jīng)深了,天邊一顆星星……結(jié)尾往往又是:現(xiàn)在旭日已經(jīng)初升了……

我還記得那時寫給陳以莨的信,抬頭必道“以莨兄”,十七八的年齡,搞得跟混在江湖很久似的。

你的想象能夠穿過20年的光陰回到我們那個時代嗎?慕林林?

你的想象能夠穿過20年的光陰看到我們后來的落魄嗎?慕林林?

先不說別人,說說我自己吧。1988年高考,因為寫詩嚴(yán)重偏科,我的數(shù)理化成績糟糕得一塌糊涂。為了謀生,我去幫掛靠在文聯(lián)的報刊發(fā)行部賣書刊,每天坐在塵土飛揚的街邊叫賣瓊瑤金庸梁羽生的小說。這份工作只做了幾個月,報刊發(fā)行部轉(zhuǎn)行做了餐飲,我成了餐館里的跑堂。過了一年,我通過了成人高考,讀了個大專。但是,人生的坎坷似乎剛剛開始。

1991年畢業(yè),正是海南開發(fā)大潮,我昏了頭也漂洋過海趕過去,找到朋友推薦的一家雜志社。卻沒想到,人家嫌我不是名校,不要我。我只好在??诹骼恕榱俗尲依锔改阜判?,我還寫信給他們說,我在??谶^得很好,在一家外資企業(yè)工作,每月500塊錢。實際上我的日子已經(jīng)十分潦倒了。我天天出門去看電線桿上的招聘廣告,不計較工種工資,只求能管飽肚子。在一家淘金廠,我甚至跟著一大批來自全國各地不知道來路的人簽下了契約,生死由命。后來想到這條命是父母給的,心有不甘,趁著天黑跑出來了。

我在工地上燒過飯,在收購站當(dāng)過搬運工,給黃牛黨當(dāng)過跑腿。最餓的時候,我曾向在街上玩紙牌騙人的家伙討過錢,在小食店里撿人家吃剩的飯菜。每次賺到一點小錢,最大的開銷就是花上兩三塊在地下錄像廳看一宿。都是香港武打片,刀槍棍棒,嘿嘿嗬嗬,很容易一個晚上就晃過去了。

從一個成天做著詩歌夢的少年,毫無準(zhǔn)備地成為在大街上四處找食的盲流——最最心灰意冷的時候,我陷入了深深的懷疑。懷疑自己寫過的詩,懷疑自己是不是曾經(jīng)寫過詩。我覺得自己一腳踩空了,所擁有的記憶根本經(jīng)不起推敲,甚至不止一次想到自殺。

你們一定想象不出我那天面對慕林林滔滔不絕的樣子。我說得剎不住車,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情緒中,以至于忽略了慕林林的存在?,F(xiàn)在回想,我當(dāng)時一定是異乎尋常地被自己所感動。這種情緒,在與陳以莨重逢的那次聚會上泛濫到無以復(fù)加。你們沒能來參加,這將是你們終生遺憾。知道嗎,我們那天哭的笑的,每個人的肩膀上都糊著別人的鼻涕眼淚。每進(jìn)來一個,都在大呼小叫地對號入座,接著就是擁抱,恨不得把他摟到骨頭里去。哭完了笑,笑完了哭,從來沒有那么肆無忌憚過。我還記得,我們熱得脫毛衣,大冬天的竟然吵著開空調(diào)!我們就像一個個不諳世事的少年一樣,爭先恐后說起當(dāng)年的趣事。平哲說他當(dāng)年“傻傻”地花了筆“巨款”,20元買了40份陳以莨辦的詩報,因為上面有他發(fā)表的一首詩。他背著那40份報紙到處推銷,他看到同學(xué)就說,上面有他的詩。給他面子的同學(xué)拿出5毛錢買一份,結(jié)果把這些詩報推銷完畢,他的賬卻虧了兩元。

我們一直在期盼這一天,可是又不知道能不能盼到這一天。20多年前的少年們,誰知道如今天各一方都是什么景況。如果不是陳以莨重出江湖發(fā)出號召,或許永遠(yuǎn)不會有這一天——我們這些失散多年的詩歌兄弟姐妹,再以我們曾經(jīng)的詩歌名義呼嘯著相聚。我們是喝多了,可是我們又都是清醒的!讓平素那種渾不吝的交換利益的說辭滾蛋,摘下那些輕狂的、自負(fù)的面具扔得可以破標(biāo)槍世界紀(jì)錄。面對少年朋友,我們流著熱淚,懷念沒有人跟我們共鳴的青春,追憶沒有人比我們更熟悉的詩歌歲月。我們都成了孩子,在詩歌和青春面前,單純,虔誠,永遠(yuǎn)長不大。

哎呀,我是不是又跑題了。剛才說到哪兒了?噢,慕林林。

直到服務(wù)員過來續(xù)水,我猛然回過神,這才意識到慕林林一直沒有出聲。她的眼光落在我身后某個地方,是一種耗盡心力、無限疲憊,卻又努力勘破什么的眼神。她好像把我說的話一字一句都聽進(jìn)去了,也好像走神了,陷在她自己的心事里。說實話,我覺得這才是慕林林正常的樣子,約束了破敗狂躁情緒,恢復(fù)理智的慕林林。

我無限感慨,心里滿是酸麻。我的自言自語聽上去像是自嘲。是啊,慕林林,我說的這些你怎么會感興趣。你怎么會經(jīng)歷那種理想破滅、精神沉淪的人生,又怎么能理解那種復(fù)雜的噬啃內(nèi)心的情緒——在最艱難的時候,我們是那么渴望,然而又害怕,甚至拒絕詩意的撫慰。

慕林林慢慢朝我看過來一眼。她眼里有東西,我卻看不透是什么。

我說,劉銘過在一篇一篇地看那些博客時,他會是什么感覺?你要知道,那些欷欺的、慨嘆的、感傷的、無奈的,間或峰回路轉(zhuǎn),演變成為感動的、癡迷的、快樂的、熱烈的、燦爛的文字和情緒,我每看一次,眼眶就不由自主濕潤一次,就忍不住要長長狠狠地喘上幾口氣,就好像身上捆了把繩子,我一使勁喘氣,就能把它們?nèi)繏陻唷?/p>

走出茶館,慕林林左右望了好幾眼,扭頭問我,她是從哪邊來的。她的眼睛蒙著霧,神情恍惚。她有話對我說,嘴巴張了張,卻沒出聲。她似乎在下決心,身上卻少了力氣,于是后退兩步,靠在墻上。

慢慢喘了幾口氣,調(diào)勻呼吸,她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出一句話。

她說,有些事情,我想晚上在電話里說。

慕林林結(jié)過一次婚,離了。劉銘過卻是第~次。劉銘過時常對慕林林說,想到你并不完全屬于我,我很難受。慕林林又傷心又甜蜜,她覺得劉銘過是在乎她的。

有一天做愛的時候,劉銘過忽然成竹在胸似的對她說,雖然你前面只結(jié)過一次婚,但我知道,你經(jīng)歷了不止一個男人。慕林林一時出不了聲。劉銘過一邊動作一邊說,我有特異功能,我和你第一次做的時候就知道了。告訴我,我要聽實話。不要撒謊,我們是夫妻,你不能對我撒謊。

怎么可能有這樣的特異功能?慕林林說??伤睦飫倓傔@么想,他就像看到了似的,他說慕林林你不要打小算盤,沒有用的。我非常清楚。就看你了。你說吧,沒關(guān)系。我要的,是你對我的忠誠。你要是真愛我,就說吧,不要讓我難受。慕林林搖著頭說,你不知道他在我上面的那種神情那種笑,還有他所說的每一個字,都讓我害怕極了。第三次他再這樣問我的時候,我頂不住了。

慕林林說,前夫。劉銘過說,一個。慕林林頓了一下。劉銘過說,接著往下說。你可以騙我,但你那里面一清二楚。慕林林小聲說,前面那個。劉銘過說,哪個?慕林林說,和你結(jié)婚前。劉銘過說,兩個。還有。慕林林說,然后……是你。劉銘過一巴掌從她腦門上掃過去,你把我跟他們放在一起?

慕林林一下子愣了,很快她意識到自己的失誤。但劉銘過沒有心思聽她的道歉,緊接著問,還有一個你沒講。慕林林口吃,沒有了。劉銘過說,還有一個,我?guī)湍銛?shù)著呢。慕林林喃喃道,真的沒有了。劉銘過揪住她頭發(fā),不對!還有!慕林林快哭了,別問了行嗎?劉銘過回了她一個字,說。慕林林眼睛一閉,有氣無力地說,結(jié)婚后真的沒有了……劉銘過按住她的臉,慕林林覺得眼珠子快要被擠出來了。劉銘過說,你第一次結(jié)婚前,還有!想瞞是瞞不了的。我再說一次,我第一次插進(jìn)來,就清清楚楚地知道了。慕林林說,你不要問了好嗎?劉銘過讓她張開嘴巴。慕林林

張開嘴巴,劉銘過朝里面吐了口水,接著問,誰。慕林林完全沒有力氣了,流著眼淚說,我被強(qiáng)奸過。劉銘過把她的頭發(fā)快揪斷了,還有!慕林林張著嘴巴啊啊地哭,我懷孕了……流產(chǎn),患了子宮內(nèi)膜炎,醫(yī)生說再懷孕不容易。

之后,慕林林每天回到家,除了洗頭洗澡,還必須用潔陰器灌上劉銘過親自調(diào)配的消毒液,反復(fù)沖洗。次數(shù)也是他規(guī)定好的,三次。他站在浴室門口,手里拎著專門置放消毒液的暖水瓶,監(jiān)工一樣監(jiān)督著慕林林的每個步驟。在慕林林洗完之后,他手里換上浴巾,將慕林林裹在里面,從發(fā)梢到陰部到腳趾縫,一寸一寸,將水分吸干。他一邊擦一邊和和氣氣地說,你在我眼里,曾經(jīng)是最美最美的瓷器,可是你現(xiàn)在呢,就是一個婊子,一個爛貨。你這么臟,這么爛,可我還是愛你。

我不是婊子!不是!慕林林話音未落,劉銘過一把將她搡到墻角。

慕林林的坦白,成為她鐵板釘釘?shù)淖镒C,是她不可寬恕的恥辱,是她咎由自取的惡之源。除了逆來順受接受懲罰,別無出路。她不敢有恨。她覺得自己不配有恨。

劉銘過提出和她離婚,直到辦完手續(xù),只有短短的十天。她什么都不敢問。他說怎樣就怎樣。她對著劉銘過嗚嗚地哭,你不愛我了嗎?

慕林林說,這些事情我沒有勇氣當(dāng)面對你說,就在電話里說吧,誰也看不見誰的臉。

我聽到慕林林在電話那頭咝咝地吸氣。她說,對不起,我的腳板好冰,冰到受不了。我正在搓腳心。

你知道嗎,以前都是他給我搓的,泡在熱水里,一搓就是半個小時。每天都搓。慕林林的聲音忽然低下去,弱下去。她說,他是愛我的。

慕林林和劉銘過之間的故事并沒有完。

正如慕林林所說,那件事過去那么久了,他為什么非得告訴她呢?他完全可以不說的。他就那么一心想毀滅自己嗎?

慕林林被強(qiáng)奸的時候,劉銘過就在現(xiàn)場。高考前的一天晚上,她下了晚自習(xí)回家,被人用一把水果刀堵在巷尾。劉銘過正要翻過圍墻回工廠宿舍。他趴在墻頭,看得一清二楚。強(qiáng)奸她的那個人,比劉銘過個頭矮小……可是他什么都沒有做。

劉銘過是在電話里告訴慕林林這一切的。第二天,老董就被他捂死了。慕林林在電話里尖叫詛咒,她要殺了他。在她歇斯底里的片刻停頓間,他說,那天早上,你穿著白裙子走在陽光下的樣子,我永遠(yuǎn)記得。

突然而來的真相,令整件事情一下子變得復(fù)雜起來。你們聽到這些,會有什么樣的迷惘和困惑?是不是越琢磨,越會陷入不可自拔的思考?

如果劉銘過的犯罪動機(jī)僅僅是因為老董而起,他為什么要說出陳年的秘密?他已經(jīng)切斷了慕林林對他施以幫助的種種可能,為什么還要將自己推向萬劫不復(fù)的路上再狠狠推上一把?他這樣做的目的,究竟是一意孤行要實行第二天的罪行,還是在那一刻對往事有了懺悔?聯(lián)想到他的精心布局,我不能斷言他給慕林林的電話是一時的沖動。向慕林林坦白,在她遭受侮辱時他的旁觀與怯懦,有可能正是他計劃中的一部分。

問題回到原點。他在婚姻中的復(fù)雜形象,對慕林林復(fù)雜的愛恨,使我不得不向這樣的答案慢慢靠近——或許,他要用這種激烈的、決絕的方式,擺脫一直糾纏在他內(nèi)心的長久的負(fù)罪感。如此說來,他真正的犯罪動機(jī),難道是要親手給自己一個遲到的宣判?

但是,他這一切真值得嗎?只為曾經(jīng)怯懦的旁觀,當(dāng)?shù)闷疬@么大的罪過嗎?再進(jìn)一步想想,老董恰時的昏迷與他后續(xù)的這些行為,到底存在偶然的還是必然的,程度有多大的關(guān)聯(lián)呢?如果老董一直安然無恙,他的生活還將維持原狀?劉銘過留下了太多的懸疑。這些懸疑。都是耐人尋味的,對于我的精神和智力卻是加倍的折磨。

再有幾天就要開庭了。我被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道德感和責(zé)任感支配著。那種在理解和譴責(zé)之間徘徊的感覺愈演愈烈。要盡到辯護(hù)職責(zé),我就必須將真相曝光于眾。由我巧舌如簧,拼接出比較有利于劉銘過的邏輯鏈條。但是,有沒有可能這么做,是他根本就不想要的;將他最隱秘的憂患公之于眾,對他而言,會不會是一種比受到法律制裁還要殘酷的打擊。

我的內(nèi)心復(fù)雜糾結(jié),對即將到來的庭審充滿逃避和為難的情緒。

我在辦公室待到很晚,還是理不清頭緒。不知道主任為什么走的也遲,拐到我這邊,問我要不要一起去吃飯。我們倆就一起去了一間他常去的小館子。包廂里有窗戶,看出去是河面。有幾戶漁家點了燈,在船上燒飯。

吹著風(fēng),喝著酒,幾樣炒菜也還入味。兩瓶洋河大曲,我喝掉了一瓶半。

我從來沒有那么不自信。我問主任,上庭后我到底怎么說?

主任說,尊重當(dāng)事人意見。只說有利于當(dāng)事人的,不利于當(dāng)事人的,盡管你知道,也不能說。

我說,現(xiàn)在就頭痛在這里。哪些有利,哪些不利,全混了。

主任說,我看你搞不清楚的不是這個,而是你自己的角色。你不是警察,不是法官,不是檢察官,你是辯護(hù)律師,做好你自己的本分。一切交由法庭審判。

我搖頭。我說主任,法律果真能對一個罪犯做出恰如其分的審判嗎?

那天我一定是喝多了。后面說了什么,有些記不住了。但是主任講了一個故事,我卻沒有忘。主任有一個同學(xué),年輕的時候酷愛寫作。在地區(qū)的文學(xué)刊物上,他讀到一首小詩,很喜歡。他試著給作者寫了信,竟然收到了她的回信。后來他們之間通信越來越多,彼此都認(rèn)為,他們喜歡上對方了。當(dāng)時他在一所鄉(xiāng)鎮(zhèn)中學(xué)教書,她在縣醫(yī)院工作。她常常去新華書店給他買書,再細(xì)細(xì)地包好,寄去給他。后來他們相約,他去看她。女孩在信里俏皮地問他,我們怎么相認(rèn)呢?要是認(rèn)錯人多不好意思。這樣好嗎,我們就在新華書店門前碰面,我手里拿一本詩集,書店預(yù)告了,舒婷的《雙桅船》下周到。多巧啊,就是我們見面的那天。

到了那天,這個同學(xué)坐了一路長途,趕到約定地點,卻看見一群人圍著一個女孩推搡唾罵,有個膀大腰圓的男人抓著女孩的手腕,另一手揮著一本書。女孩哭泣,弱弱地哀求,她帶了買書的錢。男人問,錢呢?女孩扯過背包,上面有一條一看就是被尖銳的刀鋒劃過的長口子。她說她的錢被偷了,可是……她一定要有這本書。圍觀的人們哄堂大笑。這個同學(xué)使勁去看男人手上的書,竟然就是《雙桅船》。他沖進(jìn)去,將女孩保護(hù)在身后……然而,這個同學(xué)的出現(xiàn),讓女孩一下崩潰了。她再也沒有好起來。

女孩家里后來把她嫁給了一個弱智,生下來的兒子有先天性心臟病。這個同學(xué)去看過她。她記不起他了,只是讓他一個勁吃玉米。他要走了,她突然跑進(jìn)屋里,再跑出來的時候手里多了一樣?xùn)|西,是他寫給她的信。她念著那些句子,說真好,是誰寫出這么好的句子,是寫給誰的?我這里有好多好多這樣的信,它們怎么會在我這里呢?她忽然笑起來,甜蜜的樣子,一定是哪個男孩寫給他喜歡的女孩,多好啊,那個女孩一定會很幸福的。他走的第三天她就死了。沒人說得清是怎么回事。她去洗衣服的那條小溪那么淺……

后來呢?我問。

每年清明的時候,這個同學(xué)都會去看她。主任說。

噢,重情義。你同學(xué)現(xiàn)在呢?過得怎么樣?

他一直沒結(jié)婚。不是沒有遇見合適的,有過,但

他過不去心里這個坎。

沒必要吧,又不是他害的她。

大家都像你這么說,可他覺得不是這樣的。這么多年了,他一直放不下。他把她的兒子帶去北京做了手術(shù),并且贊助他讀完大學(xué)。

他很對得起她了。他這么做,會好過些嗎?

對得起還是對不起,那是你們眼里的標(biāo)準(zhǔn)。但我知道他過得很不好。這件事是他心頭的傷疤。他覺得,她被毀掉的人生,是跟他有關(guān)的。他覺得自己有罪。

如果這都算有罪,監(jiān)獄早就爆倉了。

主任戳戳自己的心窩子,說,這里還有一個。

我似乎嗤笑了兩聲,也朝自己心窩子戳了戳,這里管用的話,還要國家機(jī)器干什么。

主任盯了我一眼,嘴巴好像劣質(zhì)沙發(fā)裂開皮子那樣,爆出一聲短促的急笑,記得美國辛普森案結(jié)案后法官那一句意味深長的話嗎?盡管全世界都認(rèn)為他有罪,但是法律宣布他無罪。

主任說的這個故事沒準(zhǔn)就是他自己的?對,我也是這么估摸的。他那個同學(xué)有可能就是他。

第二天酒醒了,我從主任的話里慢慢琢磨出點兒意思,到底什么是真正的審判?真正的審判是不是源于自我內(nèi)心的道德審判?再想一想,對于一個實施了自我審判的人,法律的懲處究竟有多大的意義?其實,我不能肯定主任有這個意思。很有可能,是我要為自己找一個能夠說服自己作出決斷的理由。

這算是一個找到答案的求證與掂量嗎?我不由得陷入了一種巨大而蒼涼的悲涼。太多的人在法律底線踩鋼絲而安然無恙,劉銘過的悲劇卻是因為他在道德上的求全責(zé)備?荒誕和悖論也恰恰就在于,你和我或許都認(rèn)為他無罪,但是法律宣布他有罪。

迷惘和困惑依然橫亙心頭,誘使我持續(xù)思考道德邊緣問題。我越陷入劉銘過的人生,就越感受到一種肅穆的意味。這種感受似乎具象,又似乎縹緲;似乎能說清楚,但要張嘴道來,卻又無法描摹備寫。具體到劉銘過身上,我說不清究竟是理解,是尊重,還是惋惜。他的自我審判和懲處來得太極端激進(jìn),但有一點是清晰的,他拿出認(rèn)真與莊重,與一直纏繞于他的荒謬的人生做了終結(jié)的對抗。

一種樸素的直覺,替代了多年職業(yè)訓(xùn)練而成的辨識?;蛟S,達(dá)成他的心愿,就是幫他實現(xiàn)了救贖。

就在我作出這個決定的同時,我對自己搖頭,你不是一個合格的辯護(hù)律師。

開庭前一天,我第三次會見了劉銘過。

我告訴他,我能夠做的,便是鑒于從宋樓和醫(yī)院得到的證人證言,從殺人動機(jī)和主觀惡性這兩個角度著手,為他做罪輕辯護(hù)。有證言支持,既無隱瞞,也無夸張,在法律上是立得住的。估計死刑是不太可能了,十年以上十五年以下吧。

劉銘過沒做聲,頭微微動了一下,表現(xiàn)出心甘情愿的低頭就范。

他安靜地坐在我對面,好像更瘦了,鋼鈴眼顯得更大。我忽然覺得他特別單純,并不覺得他曾做了罪惡的事情。

我很想跟他說點兒什么,像朋友那樣,既有莊重,又能親近一些。

我說,陳以莨收到你的捐款了。他給平哲打電話,讓平哲替他轉(zhuǎn)達(dá)謝意。

劉銘過略微一愣。

他一直在野外考察,還不知道你的事。

劉銘過似乎難堪,又似乎寬慰,腦袋難以覺察地輕點一下。

我記得他來的那次,你也在場。可我想不起來了,我們詩友20年后重逢的聚會,你怎么會在場呢?

我感到了他的遲疑。片刻之后,他說,你們互相交換詩集,好幾個不想回家取,就打電話給我。我那里總有十來本存書的,就一起挑揀出來,給你們送了過來。

你去過他那里?什么時候去的?

半年前,跟著他在山里走了一個多月。他還帶我去了他當(dāng)年待過的林場。

噢。他在那里當(dāng)護(hù)林員,一晃就是20年。要不是林場被政府賣掉,估計他也要留在那里當(dāng)肥料了。

他保存著好多信,都是你們當(dāng)年寫的,還有你們創(chuàng)辦的詩報,詩歌手稿。

你都看到了?這可太珍貴了,這都是歷史,我們這一代人的歷史啊。

嗯。20年來他連一絲火苗都沒有看到,也沒有寫詩的興趣,每天的娛樂是打撲克。沒了工作,他更灰心。撤離護(hù)林小屋時,收拾東西,從床板底下一口積滿灰塵的木箱里翻出那些報紙、書信。他一封一封地看,看完就哭了。

你相信嗎,當(dāng)我看到他在網(wǎng)上發(fā)出的“尋人啟事”,又是激動,又是不敢相信,連著三天晚上根本睡不著覺。往事歷歷在目,眼眶熱乎乎的。

他沒和電腦打過交道。為了找你們,他報名學(xué)打字學(xué)上網(wǎng)買電腦,和你們重新聯(lián)系上的那兩三個月里,僅是手機(jī)話費就差不多把他的遣散費用光了。

是的是的,我在跟帖里留下了自己的電話。我記得那天接到他電話,整個人就像火柴,一下子就燃燒了。說了近一個小時才放下電話。

他也很高興。他沒有想到,大家還這么清楚地記得他,還是像以前那樣,喊他“大哥”,喊他“以莨兄”,他懸著的心一下子踏實了。

那是肯定的。說句不夸張的話,他就是我的生命中像親人一樣的手足兄弟,幾十年的兄弟情誼是沒有什么可以斷裂的。不過,說來遺憾,我們僅僅是在重逢那次見到他,倒是你,和他相處了那么長時間。

劉銘過說,他跟陳以莨去的大山里面全是原始森林,好多大樹需要兩三個人才能合圍。他從來沒有見過那么大的樹。陳以莨告訴他,藏民們每次進(jìn)山都要抱抱它們。在藏民心目中,這些樹都是神樹。陳以茛讓他也去抱那些樹。他就去了。

除非你親自去抱一次,否則,你永遠(yuǎn)不知道那種感受。劉銘過似乎陷入回憶,眼神飄向窗外,長時間不動。

那天天氣特別好。天空湛藍(lán),那顏色干凈漂亮,幾乎不像真的。透過鐵欄,可以看到天上有一朵慢悠悠散步的白云。我和劉銘過仿佛被一種把我們聯(lián)結(jié)起來的感情籠罩著,就像兩個兄弟。我們彼此之間沒有顯露這種感情,但是我相信他和我一樣,都感覺到我們的生活甚至生命,有一部分神秘地投合在一起。

劉銘過看著那朵云,直到它游出窗框。

他把頭轉(zhuǎn)回來,說,紙船是你的嗎?不,是大海的。風(fēng)箏是你的嗎?不,是天空的。我細(xì)長的手指上,滑過水的涼意,掠過風(fēng)的加速跑。站在海灘或高崗,我望水而歌,我踏石而躍。只為,只為看到你回望我的表情,是否如我一般地留戀與祝福。

看到我一臉驚訝,一種混合著得意與羞怯的表情從他的眼角一掠而過,頑皮如少年。

你的處女作,挺好。他輕輕笑了。恍惚間,我竟然像是回到20多年前某個清風(fēng)拂面的下午,一群少年圍坐在南湖畔,朗誦他們心愛的詩歌。

這事最后還得提提慕林林。

離開法院時,背后有人叫我的名字。我扭頭看去,一個穿黑衣的女人朝我走來。

慕林林一直走到我面前。她的右手遮擋著小腹。

慕林林說,我懷孕了,四個月。我要把孩子生下來,我們一起等他。不等我說什么,她轉(zhuǎn)身撐開雨傘,慢慢走下臺階,走進(jìn)雨中。我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她離去的背影,緩慢,僵硬,帶著直愣愣的勁頭。我似乎想起她的臉上沒有化妝,鼻尖上霧著薄薄的水汽。

劉銘過的故事到此還沒有結(jié)束。

這次出來之前我接了出版社一件案子。去社長那里了解情況的時候,有個編輯拿了一本書進(jìn)來。她說作者在后記里提到的一個人前兩天坐牢了,那這個書現(xiàn)在怎么辦,要不要給作者發(fā)貨。

編輯將書翻到后記那一頁,然后放在社長面前,用手指出她提到的那個名字,同時念出三個字,劉銘過。

社長上下瞄了幾眼,自費書嗎?

編輯說,是,也巧,就是這個人掏的錢。

社長想了一下,先別發(fā),扣一段時間。

編輯拿著書準(zhǔn)備離開,我說能給我看一下嗎?我笑著掩飾自己說,職業(yè)敏感。

編輯把書遞給我。很厚很重的一本,淺褐色封面,豎排青灰草書《讓我向你致敬》,編者署名“陳以莨”。書的前半部分,竟然全都是咱們大家少年時期發(fā)表過的詩歌作品,后面則包括每個人的創(chuàng)作簡歷、通訊錄,還有相當(dāng)篇幅是包括自辦詩報、互通信件、手抄詩稿在內(nèi)的歷史圖片。翻到后記,我看到這樣一句話:“感謝年輕詩友劉銘過的無私幫助,使屬于我們那個時代的詩歌圖景,能夠復(fù)原。書中收錄的部分詩歌,由于原作者本人已在歲月的流逝中散佚了原稿或者發(fā)表刊物,是劉銘過從圖書館成千上萬的浩渺期刊中一首一首找到的?!?/p>

我在目錄中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和那首題為《遠(yuǎn)方》的處女作。

你說什么?搞一個捐贈活動?找陳以莨帶頭,把書送到劉銘過服刑的監(jiān)獄。再搞個朗誦會,咱們也念,犯人也念?不要搞什么臺上臺下,觀眾演員什么的,就圍個圈,誰朗誦誰就走到中間去?你這后面半截純粹異想天開,監(jiān)獄里怎么可能讓你跟犯人接觸。不過,這個主意好!真好!具備可操作性!你們得拽著我啊,我激動,要飛出去了。對,咱們就這么狠狠地搞一次。把人都找齊了,重逢那天沒到的,這次統(tǒng)統(tǒng)都得到。

來!干杯!還喝什么茶,拿酒上來!

是不是先感謝一下劉銘過?這小子,咱們欠著他一份情啊。

一起倒數(shù),三、二、一——

讓我向你致敬!我親愛的詩歌兄弟姐妹!

責(zé)任編輯趙蘭振

望江县| 静海县| 延寿县| 孟州市| 桂东县| 定南县| 佛学| 庆元县| 阿勒泰市| 罗山县| 石渠县| 崇明县| 聊城市| 新和县| 屏东县| 平江县| 石台县| 肥东县| 图们市| 万源市| 城口县| 望奎县| 新营市| 特克斯县| 宁强县| 灌阳县| 庆云县| 承德市| 英吉沙县| 万宁市| 建昌县| 天柱县| 绍兴市| 红原县| 石林| 阿巴嘎旗| 蕉岭县| 梅州市| 龙门县| 青州市| 孟州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