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成為自己反對的人

昨天早上，我在鼓浪嶼接到新浪微博的一個電話，求證一段在微博上傳播的言論，問我是否說過這樣的話。在微博上，有的人把一些情緒強烈的話，前面冠上比如白巖松、吳敬璉的名字，轉(zhuǎn)的人還挺多。我覺得，這樣做的人可能出自兩種原因：一種是對自己的原創(chuàng)不自信，借別人的名字增加份量，順便增加粉絲；另外一種，不知道是否想混淆視聽？網(wǎng)絡(luò)是一個什么樣的信息都有的地方，真的、假的，源頭并不是都可靠。

接了新浪的電話后，我發(fā)了個微博感慨了下這件事。后來，有個網(wǎng)友寫了一句話給我，讓我很有感觸：“你膽子太小了！別人就是要利用你的知名度，來傳播一些真理！這又有什么錯呢？”

其實，我們一直在批評的，不就是這樣用不真實的手段來包裝一些別人想要我們所相信的東西嗎？如果我們用這種自己都批評的方式，去做同樣的事情，即使目的是正義的，就代表我們對了嗎？我想讓更多人聽到我認為是正確的聲音，但是用的方法是我所鄙夷的人慣用的方法，那么“我們”和“他們”之間有什么區(qū)別呢？當我們想要改變世界，或者想要更多人認同，我們必須確保自己不采取錯誤的辦法。我說這個故事，就是想告訴大家，“程序正義”很重要。

關(guān)于卡扎菲的死，我覺得挺遺憾的。我覺得最理想的狀態(tài)，應(yīng)該是讓他接受利比亞的法庭審判。雖然法庭審判的結(jié)果，他可能還是難逃一死。但是程序正義非常重要。有些時候，獨裁和專政最缺少的就是程序正義。有些領(lǐng)導(dǎo)人的說辭“我是為了你好，所以我去做什么”，他想要灌輸?shù)挠^點就是“手段不重要”。當年的希特勒就是這樣，等到二戰(zhàn)結(jié)束之后，民眾發(fā)現(xiàn)，自己也要為縱容獨裁而負責。每一個民眾都要為自己所處的社會承擔責任?？赡苡行┤藭羞@樣的疑惑：一件事情，如果不使用正確的手段，走了捷徑，但是成功地達到一個完美的效果，那么到底是結(jié)果正義重要還是過程正義重要？毫無疑問，我覺得后者更重要。強調(diào)過程正義，我們可能會讓一個兇手逍遙法外，但是如果程序不正義的話，我們可能會讓無數(shù)無辜的人牽連其中。

為什么現(xiàn)在要妨礙別人的自由呢？

我記得去班加西采訪的時候，在處理簽證時遇到了一些小問題，就去埃及大使館拿回護照。在使館的門口，我拍了幾張照片。我剛剛把相機放下來，一個利比亞人就氣勢洶洶地沖到我面前，說不許拍！我問他為什么，他振振有詞地說：“因為你是在拍我們不美好的東西，你是要丑化我們反對派的形象！”我覺得他的邏輯很可笑，所以當即反問了一句：“你們要追求的不就是自由嗎？那你為什么不可以尊重我的自由呢？”但他仍堅持。他身后被我拍攝的民眾也都用非常仇恨和不滿的眼光打量我們的攝影機。我的翻譯早就悄悄溜掉了，在溜掉之前他曾經(jīng)提醒過我這種情況的發(fā)生。就在我們僵持不下的時候，還是一個利比亞的當?shù)厝俗叩搅宋覀兩磉?，對著對方嘰里呱啦地說了半天。他講了一陣子后，阻攔著我們的人走了。于是，我問幫了我們的人跟對方說了什么。他告訴我，他還是在講一樣的道理?！拔覀?yōu)槭裁匆餮驊?zhàn)，不就是要自由嗎？那為什么現(xiàn)在要妨礙別人的自由呢？”

班加西在受到汽車炸彈襲擊之后，我們的酒店管理變得非常嚴格。因為酒店偶爾還有些網(wǎng)絡(luò)，所以有些當?shù)厝藭^來用。酒店對外國記者的管理比較寬松，沒有很嚴格地限制。但是一般的當?shù)厝司筒荒茉僮杂傻剡M出。我在酒店門口遇到了一個女大學生，就和她閑聊起來。她很氣憤地跟我說：“這就是利比亞，是我的同胞！當他們沒有權(quán)力的時候，他們在爭取權(quán)力。但是當他們拿到權(quán)力的時候，又開始鎮(zhèn)壓我們！”我于是問她有沒有投訴的機制，她很無奈地搖搖頭。所以當卡扎菲時代結(jié)束之后，我們更關(guān)心的是，有沒有一個制度的建設(shè)，讓所有的人遇到不公平的時候可以站起來反映和得到保障。這才是我們應(yīng)該好好反思和關(guān)注的。

卡扎菲是個什么樣的人？如果看表面，你會覺得他是個崇尚自然生活的人。他也寫過小說，小說里描述了他理想當中的農(nóng)耕社會。他的小說我看過英譯本的，但是看不懂，飄飄忽忽。如果只看他的書，你會覺得他是個生活很節(jié)儉的人。但在班加西，有一個很漂亮的海邊碼頭，大家不可以去，因為是他的兒子的，他兒子還有一艘450萬美元的游艇。其實這些都是冰山一角，在首都的黎波里被攻下來后，大家從照片、視頻里看到他的生活是多么地奢華。我覺得一點都不奇怪，因為當時我們?nèi)ヒ晾说臅r候，參觀了薩達姆居住的幾個宮殿，也覺得他的生活方式和普通人的生活方式相差太大。

還有一個很有趣的現(xiàn)象，卡扎菲時期曾經(jīng)有二三十年是不允許當?shù)厝藢W英文的，他一直把自己打扮成反西方的斗士。差不多十年前，洛克比空難后，他才和西方進行和解。但他所有的子女全部是在歐洲居住和接受教育的。穆薩，他的發(fā)言人，也是拿英國護照的。這不是很矛盾嗎？一方面教育著要反西方，要對外面世界充滿一種仇恨，但另一方面，有權(quán)有勢的人都把子女送到那些他們仇視的地方去接受教育，甚至是在那里生活。獨裁者會把自己打扮成一個廉潔、非常為民著想的人，但當信息越來越豐富，我們?nèi)タ此鎸嵣畹臅r候，會發(fā)現(xiàn)和他所描繪出來、包裝出來的形象是完全不一樣的。

事實不等于真相

我做新聞的時候，一直在強調(diào)，事實不等于真相。我們看到表面上的事實，往往不代表真相。

從數(shù)據(jù)上看，利比亞是非洲人均收入最高的國家。但是收入高代表生活好嗎？他們的普通民眾的工資是1000~2000人民幣一個月。大學生的失業(yè)率非常高。男光棍也很多，因為買不起房子與當?shù)氐呐⒆咏Y(jié)婚。在利比亞，公費醫(yī)療甚至是免費醫(yī)療也是事實，但是醫(yī)療水準非常低。曾經(jīng)有個當?shù)厝苏J真地跟我說，有個人左腿有病，去醫(yī)院結(jié)果右腿被截了。我真希望他只是在開玩笑。所以當?shù)厝松『髮幵溉グ＜昂屯荒崴谷ブ巍?/p>

班加西有個醫(yī)院，建了30年還沒有建好。為什么呢？因為每一筆的投資都不知道去哪里了。當?shù)氐谋Ｕ闲宰≌瑤缀醵际侵袊境薪ǖ?，因為風險太大，別的國家的承包隊不愿意做，總是不知道接下來的投資在哪里。

在這里，最富有、人均收入最高這些標簽和真相不符。因為利比亞人口少、國家財富高，平均收入自然很高。但是當?shù)卮蟛糠秩说纳钏讲⒉缓?。人均收入高不代表真正的生活水平。在中國，你讓外國人來上海、北京，沒有人會相信這是發(fā)展中國家。但是如果你把這些人帶到貧窮的地方，我想他們肯定會相信這是個發(fā)展中國家。這個國家還需要很多的幫助，或者不能用發(fā)達國家的要求來看這個國家。

跟大家說這一點是因為，很多時候，我們看到了一些事實就以為事情就是那樣子，不是的，我們?nèi)狈ν暾男畔?。所以在信息自由流動的地方，你要保持一種批判的精神，這是因為你要學會如何去甄別真真假假；而在信息不充分的地方，你更要保持一種批判的精神，你要知道你得到的信息永遠都只是一部分，而且如果你只是依靠一部分的信息去認知這個世界的話，那這個世界肯定是有偏差的。

自己去求真和證偽

之前，我在騰訊“微訪談”時，有個網(wǎng)友問了這樣一個問題，怎么看一本香港名為《前哨》的雜志？大家可能不清楚，到香港自由行的游客樂衷一件事情，就是去買禁書。其實，我也經(jīng)歷過這個階段，大概二十年前，第一次看到了一些在“墻內(nèi)”看不到的東西時會很興奮。但你若再問我的話，我現(xiàn)在是不會去碰這些所謂揭秘的東西。很多事件，因為你信息足夠多、你足夠有判斷能力后，你可以證明一些消息是沒有準確來源的，你完全有其他的消息去證偽。證偽是一個非常重要的能力和過程，在這樣的情況之下，面對這些茫茫的信息、書籍、雜志，你就知道該把時間花在哪一些更有公信力的、更值得自己去花時間看的媒介上面。

現(xiàn)在，我在香港浸會大學教的學生似乎都喜歡挑選諸如“美國之音”和“自由亞洲”的媒體來閱讀。拜托！你們連這些媒體的性質(zhì)都沒有搞清楚。我們說中國太宣傳，難道外媒就沒有宣傳的嗎？拿“美國之音”來說，它本身下屬于美國國務(wù)院，在美國國內(nèi)是不能廣播的，只是對外廣播的宣傳媒介。你如果沒分清楚它的性質(zhì)就拿它來和其他真正市場化的獨立媒體來進行比較的話，這種比較是很浪費時間的。但是很多時候，對于大多數(shù)人來說，他沒有這樣的習慣去分析消息來源地的性質(zhì)。但是，這種自己去求真、自己去證偽的過程非常重要。

責任編輯：張蕾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