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經(jīng)好久沒見阿綠了。
阿綠全名叫沈星綠,周圍的人都叫她阿綠。阿綠是個活潑可愛的姑娘,她喜歡找我聊天,還喜歡吃我做的回鍋肉。
我坐在沙發(fā)上,茶幾上擺放著我剛泡的茶,本地生產(chǎn)的茶葉,雖沒有名氣,包裝也不奢華,但從泡出來的湯色來看,它是好茶。茶的水氣氤氳,升騰起婀娜的曲折,微風(fēng)一吹,它就變幻形狀,有時像長毛飄逸的姑娘,有時像一把水壺。
說是好久沒見好綠了,其實也就一個星期多一點,因為我和阿綠幾乎天天見面,這才幾天沒見,就覺得是過了許久。我對阿綠有姐姐對妹妹的情感,在這幾天里,我見不到她的面,打不通她的電話,去她的小屋找她,也是把門鐵將軍將我拒之門外。我不知在哪里能找到阿綠,我自認(rèn)為我是她親密的朋友,如果我都找不到她,那別人找到她的可能性幾乎為零。
阿綠從人間蒸發(fā)了,也把她的熱鬧和活潑從我的身邊帶走了。這些天除了上班外,我?guī)缀醵紱]出門,把自己關(guān)在屋里,連電視都懶得開??磿炔?,然后站在窗子前發(fā)呆。也試著去街上走過一圈,但因為身邊沒有人陪伴,感覺自己像個鬼魂似的,在青天白日下的大街游蕩。
阿綠喜歡講話,講她家的事,講她的朋友,講她以前的同事,講她以前的男友,講單位的那個老色鬼有多可惡,她為了躲避這個老色鬼才辭的職,一時還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阿綠是我與外界聯(lián)通的橋梁,通過她,我才覺得,我是活著的,跟她一起活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的生活空間不再是租來的一套六十多平米的小房子,它里面有阿綠,有阿綠口述的親人、朋友、前同事。
所以我喜歡聽阿綠講話,我炒的回鍋肉味道一般,但每次,阿綠都會吃完最后一根姜絲,那時候的我是愉快的。阿綠不但需要我的回鍋肉,還需要我的耳朵。
阿綠每次來,先是高跟鞋在樓梯上響起,接著是喊叫聲:嵐姐,嵐姐,我是阿綠,開開門。接著才是夸張的按門玲的聲音,阿綠是個急性子的人,她不停地按門鈴,摁得門鈴像警報器似的瘋叫。我害怕聽到催命似的聲音,每次我都來不及把拖鞋穿好就沖到門口開門。我不是一個行動迅捷的人,但除此以外,你見到我,你會覺得這個人死迷洋眼的。
樓梯的空氣從高跟鞋響起那會就被攪動起來,然后是屋里的,我能看見,屋里的空氣因為阿綠的到來而迅速流動翻卷起來,有些空氣像見到久別重逢的親人一樣,迅速撲向屋外的空氣。老實說,我羨慕阿綠的這種本領(lǐng),她能把一切靜止的攪得活動起來。
阿綠不會撲向我,她會撲向茶幾,因為茶幾有零食。
我能看到一些東西,我把我看到的告訴阿綠,阿綠說我騙人,久而久之,我便不再說我看到什么。比如,有一次我說,阿綠你看,風(fēng)是把大掃帚,它在除去葉片上的灰塵,又比如有一次,我們經(jīng)過醫(yī)院,我抬頭看天,看到一朵白云翻了一個面,變成了烏云,我說,阿綠,這會兒醫(yī)院肯定有人要死了。阿綠不信,我心里這樣想著又不好證實,就由她不信了。
阿綠為什么連電話都不打給我一個,每次我打電話,她都是關(guān)機(jī),難道她出什么意外了。對于阿綠的去處,除從人間蒸發(fā)外,我還有別的想法。想得最多的是車禍。最近這些年,我聽說的、看到的車禍何其多,想到車禍之人的死狀我就會睡不著覺。肢離破碎的身體,滿地流淌的腦漿和血液,被輾壓拖出去好遠(yuǎn)的內(nèi)臟,哭暈過去的家屬。阿綠不會這么不幸吧。
我在心里默默祈禱,阿綠失蹤興許是因為去了哪里玩得高興或者遇到一個心儀的男人暫時把我這個沒有血緣的姐姐給忘記了。只要阿綠快樂的活著,忘了就忘了吧。有時我也為自己祈禱,期望自己能選擇自己的死法,如果可以選擇的話,我愿意在將來的某一天就那樣睡過去不再醒來。
窗臺上,蘭花干枯了,葉子卷得像要睡著了似的。我方才想起,我也有幾天沒給蘭花澆水了。外面在修路,蘭花葉子又灰又干。我接了一杯水,緩緩的澆到花盆里。我又用抹布擦去了葉片上的灰塵。葉子在我的擦試和水的滋潤下,緩了一口氣。蘭花在看著我,但它會怎么想呢?是怨我不及時給它們水和養(yǎng)份讓它們瘦得皮包骨頭,還是感激我終于想起了它們,及時給了它們一杯救命的水。是的,我該向它們道歉,在我心情憂郁的時候常常會把它們忘在一邊。
阿綠呢?她到底去了哪里?是不是還活著?還得再打電話,除此以外,我別無它法。如果再沒有她的消息,我想我會被自己的胡思亂想折磨瘋掉的。
我拔通那個無比熟悉的電話,這段時間我聽得最多的是這句:你撥打的電話已關(guān)機(jī)。我已經(jīng)做好充分的思想準(zhǔn)備了,支起耳朵準(zhǔn)備聽“你撥打的電話已關(guān)機(jī)”??沙龊跻饬系?,電話居然通了。我急切地說:“喂,阿綠,你在哪里?!彪娫捓餂]有回音。“你回答我,你都快急瘋了。”對方還是沒有回答。“你在哪里,我去看你?!狈路鹞医勇牭氖且粋€來自外太空的電話,對方是一個聽不懂人話的怪物,而我的喊叫無異是來自于另一個星球的秘密電波。接下來電話里傳來“嘟嘟嘟”的聲音。她居然把電話關(guān)了。我還不死心,接著打過去,電話里又出現(xiàn)了那個無比熟悉的聲音?!皩Σ黄穑銚艽虻碾娫捯殃P(guān)機(jī),對不起,你撥打的電話已關(guān)機(jī)?!彪娫捓镆欢ㄗ≈粋€喜歡潑人冷水的人,當(dāng)你興致勃勃的拔通電話,好不容易爬到朋友的耳朵邊,她卻向你潑出一盆冷水,讓你從高高的窗臺跌到樓下。讓你從朋友的耳朵上滑下來。這些天我承受了太多的冷水,有時候免不了覺得身子一陣陣發(fā)冷。
我又找到了她的幾個朋友,拔了幾個她熟悉的人的電話,沒有人知道她在哪里。
阿賽卻來了。
阿賽是我的前男友。原本以為他會是我最后一個男友,但是,我們最終還是分手了。他哪兒都好,就是疑心病特重。有一次他出差前,在床頭柜放了幾個避孕套,說是單位發(fā)的,沒地方放了先放那里。朋友帶著她調(diào)皮的孩子來家里玩,孩子趁我們不注意的時候跑進(jìn)臥室亂翻騰,他是拿著一個大氣球出來的。他得意拿給他母親看,我和她都知道那是用避孕套吹起來的。朋友一把搶過孩子的氣球,用腳踩破了扔進(jìn)垃圾桶,“這么骯臟的東西你居然用嘴吹?!彼苍S以為這是我們使用過的避孕套。孩子被她嚇得大哭起來,怎么哄也不歇,朋友不好意思再呆下去。阿賽出差回來,第一時間走進(jìn)臥室,出來時臉色發(fā)青?!澳愀傻暮檬隆!闭f完就朝我的臉揮出一掌,把我打得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我莫名其妙眼帶恨意地看著他,我長這么大,第一次有人打我,而且還是那個口口聲聲說照顧我,愛護(hù)我的人?!澳銊偦貋砭桶l(fā)什么瘋?我到底做錯什么了?!薄按差^柜的避孕套少了一個,你怎么解釋?!蔽宜浪赖囟⒅瑩嶂脒吇鹄崩钡哪橆a?!瓣惽俸退暮⒆觼磉^,那孩子把避孕套當(dāng)氣球吹了。”我想起垃圾還沒有倒,就把垃圾桶翻過來倒出垃圾,也不管臟不臟的了,我把那個破裂的避孕套翻出來砸到了阿賽的臉上?!案愕谋茉刑走^去吧?!闭f完我就收拾東西離開了我們倆共同生活了一年多的家。
我拖著行李箱在街上游蕩,看到保健院外墻上貼著無數(shù)小廣告。我在小廣告里尋找,終于找到一個出租房屋的廣告。從眾多的廣告中我選擇它是因為它滿足我三個條件,第一是與喧鬧的市區(qū)相比,那里比較安靜。第二是那個地方離阿賽的家那么遠(yuǎn),直接是一個城東一個城西,不用擔(dān)心遇見阿賽了。第三是我不想任何人以關(guān)心的口吻,打聽我們倆分手的緣由,無疑,那樣一個可笑的理由我也說不出口。
阿綠有一次問我,離開阿賽我是否曾經(jīng)難過,說真的,我以為我會難過,照以往的情景,即便是一只我曾經(jīng)伺養(yǎng)過的貓失蹤了,我也會難過好幾天。畢竟和阿賽同居了一年多的時間,照理是應(yīng)該難過的。但我負(fù)責(zé)任的說,我沒有,一絲一毫都沒有,這個大概都是因為他那劈頭蓋臉的一巴掌,把所謂的難過打出我的腦海了。
阿綠又問我,有沒有令我傷心欲絕的男人。我沒有回答她,我又反過來問她,有沒有令你傷心欲絕的人呢。有呀,小時候隔壁家的小男孩搶走了她的布娃娃,那時候她快哭得肝腸寸斷了。說完她則哈哈她笑,我方才明白,和阿綠還不能討論絕不絕的問題。
我很詫異,寫了這么久才寫到我的貓。它像從天下掉下來似的,有一天下班回家,它在我的家門口,等我開門它就尾隨著我進(jìn)了門。它很瘦,是一只白貓,但身上有黃色的斑紋,眼睛卻很大,第一眼給我的感覺,它不像是一只貓,倒像是一只碩大的老鼠。我看它跟著我進(jìn)來,亮汪汪的眼睛瞪著我,我就把牛奶倒在碗里讓它喝。它喝夠了以后,就跳到我的身上來,我躺在沙發(fā)上看《父親的眼淚》,我有好幾次想把它從我身上抖下來,可抖了半天仍然沒抖掉,它的爪子抓得太牢了,甩都甩不掉,后來我索性不管它,繼續(xù)看我的書。那個貓睡在我身上,居然打起呼嚕來。我上班的時候趕它出來,它直往床腳鉆,怎么喚它都不出來,眼看上班要遲到了,只好讓它呆在里邊。貓就在我的家里住下了。阿綠也喜歡這只貓,但開始不是這樣的,阿綠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貓就把她抓傷了,在她第二次、第三次來的時候,她又抓傷了她。阿綠讓我看被貓抓傷的地方,像用一只紅筆畫過一樣,有兩條甚至交合成一個月亮的形狀。我?guī)О⒕G去注射了疫苗。自從注射疫苗后,貓就不再抓她了。失蹤的阿綠身上,還殘留著小貓抓傷后的傷痕呢。
清明節(jié)到了,我該去看望誰。每年的清明節(jié),我都會輪流著去看他們。死于車禍的懶懶,因?qū)m外孕而早夭的霄曉,發(fā)現(xiàn)肝癌只活了三個月的青苔。她們早的離開我已經(jīng)有五年了,近的也將近一年,可她們的臉龐在我心里卻是那么清晰,在我夢中出現(xiàn)的她們?nèi)匀皇腔钪鴷r最美麗的樣子??蓪τ谟行┙?jīng)常見面的人,有時想起他們來,想知道他們長成什么樣,往往費了很大的勁,出現(xiàn)在我腦海里的還是一團(tuán)模糊的影子。
青苔死得一點都不美麗,頭發(fā)掉光了不說,身體被病痛折磨得只有皮包骨頭,最后見她的時候,她薄得像一張紙。如果再不把她用土壓著或者干脆反其道而行之把她燒成更輕盈的灰,我怕哪天早上她的親人醒來就看不到青苔了。
青苔得病之初我十分難過,這么漂亮的女人怎就得了這樣磨人的病? 一種收走所有的美麗之后才回收生命的病。我知道,美麗對青苔有多重要,我也知道青苔是一個不能沒有愛情的女人,如果沒有愛情,青苔坐在你的面前,好像隨時需要一根棍子綁在她的背后,這樣她才能抬起眼睛直起身子,大聲和你說話,在你覺得十分好笑的時候她只把嘴角微微上揚。有一個男人說她說得更惡毒。他說,青苔呀,自從男人把他的家伙從你的身體抽走以后,便像是抽走了支撐你身體的架子。這話我說不出口,但青苔和大多數(shù)人不同,你能一眼瞧出她是戀愛中的女人還是失戀的女人。但她對朋友是極好的,她經(jīng)常會讓她的男朋友去安慰她的情緒低落的女朋友,一來二去,有一兩個男朋友就變成了好朋友的男朋友。但她仍然如此,當(dāng)她知道某個朋友心情不好的時候,她仍然愿意讓她心愛的男人去盡可能的安慰她,陪伴她,如果她不忙的時候他倆一起去,如果她忙的時候她就讓她的男朋友一個人去陪,如果她男朋友不去,她還會生氣。
青苔患病時,有幾個前男友去看過她,有的還帶著現(xiàn)女友,搶她男朋友那個女孩也去了。她是去請求青苔諒解的??吹角嗵θ缃竦哪?,她流下淚來。以前她搶她男朋友的時候,想的是以青苔的美麗,找一個新男朋友不費吹灰之力,事實的確如此,青苔很快就找到了一個高大帥氣的男友。當(dāng)他們在街上遇到,他們還互相招呼,聊聊近況。青苔原諒了她。前男友的現(xiàn)女友們無一不是一幅善解人意的模樣,對青苔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一切都會過去的,你要該吃吃,該睡睡。前男友們沒有一個人像戀愛時那樣,憐愛地抓起她的雞爪似的手,沒有一個人擁住過她干枯的輕薄的身體。他們曾從她身體里挖掘到寶藏。但現(xiàn)在,青苔身體里的寶藏被開采光了,只剩一個空殼。這個空殼躺在病床上,以一個活人的姿態(tài)接受著親友們對一個死人的吊唁。他們穿得五顏六色的,圍成一圈,活像一個個會動的花圈,活像一朵朵會講人話的花朵。
有一天我坐在辦公室發(fā)呆,接到一個電話,看來電顯示是青苔打來的。我問:“青苔,你感覺怎樣?”青苔說,我打電話來是告訴你一聲,我死掉了。當(dāng)然更主要的目的是,我想感謝你在我病重的這三個月,你沒有搜腸刮肚的安慰我,我感謝你看我時悲憫的眼神。這是我這三個月以來最大的安慰?!甭犓穆曇?,似乎精神頭比我前次見她時更好些。我聽完有點生氣。“你胡言亂語些什么呢,你不是還在跟我通電話嘛。青苔,其實我也想安慰你的,主要是不想讓你對死過于恐懼,但一個身體尚且康健的人,又有什么權(quán)力阻止你恐懼呢?也許我的憐憫加劇了你的恐懼也說不準(zhǔn)?!薄笆钦娴模蛲赀@通電話我就死了。”說完她就把電話掛了,我不相信她說的,也許今天青苔心情不錯,想跟我開個不大不小的玩笑呢。第二天一早,我請了假,打算去醫(yī)院看青苔,不曾想在醫(yī)院門口遇到她母親。她媽媽告訴我,青苔昨天就死了,她是來醫(yī)院結(jié)賬的。我問她母親青苔死亡的時間,她母親就是在她跟我通完電話一個小時左右。想起昨天青苔在電話里宣告自己死亡的電話,除了我,她還通知過誰呢。她母親說,在她死之前的一個小時,她基本上都在打電話,大概撥通了十個人的電話。他們讓她靜養(yǎng)搶她的電話她還生氣,說如果再不讓她打電話,再不以一個健康人的聲音和好朋友們說說話,恐怕從此以后就沒有機(jī)會了。對于一個身患重病隨時都可能死亡的人,誰能真正去制止呢。所以青苔拿著手機(jī)閉上了眼睛,而且表情安詳。她母親說她安詳?shù)孟褚粡埓髨蟮念^版。
青苔的喪禮我沒有去參加,我知道,青苔是不會在意我是不是去參加她的喪禮的,一二再、再而三的告別讓人生厭,有時候我跟人分別都不會回頭。青苔生病時我去探望她也曾經(jīng)跟她聊起過,我不喜歡去參加喪禮。喧鬧的人群有幾個人是為死者真正的難過?偶爾我會在參加一個不太熟悉的人的喪禮時流下眼淚。那是因為我看到了孩子,我看到了孩子不知到死亡是怎么回事,仍然圍著棺材跟更小的孩子玩捉迷藏的游戲。等他哪天想起母親再去尋找母親時,母親卻再也不會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了。而有些人,明明最近遇到過天大的喜事,在喪禮上都得裝出一幅深沉的樣子。青苔是我的好友之一,以前我倆經(jīng)常在一起,特別是她失戀的時候,她像顆睡蓮一樣坐在我的對面,每每引來男人們熱烈的目光。
阿綠是在青苔死后才認(rèn)識的,兩個性格完全不同的女孩子帶給我的也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感受。也許你不知道打哈欠有多難看,我只有一次在鏡子里見到過自己打哈欠的樣子,難看得無法形容,當(dāng)我想再次確認(rèn)我打呵欠的樣子時,卻從來沒有成功過,哈欠來得快也去得快,往往在我還沒有跑到鏡子前哈欠就打完了,可等我認(rèn)真地站在鏡子前等待哈欠的降臨呵欠卻遲遲不來。我約模記得打哈欠的丑樣。所以,如果第二天要去看青苔這樣美麗的女子,是萬不能在她的墳前作出那么難看的動作的。這就是我頭天晚上早早睡下的原因。
我應(yīng)該穿什么衣服、配什么鞋子。還要提什么樣的手袋?衣服倒是選得很快,是一條黑底暗花的短裙,V形領(lǐng)。從頭到尾,我最滿意我的腿,修長而白晰,我要讓青苔看到我的腿仍然是她記得的樣子。頭發(fā)用橡筋扎起來,因為有人說過,這樣的發(fā)型顯得我整個人很有精神。選鞋卻費了一番心思,睡在地下的人最先看到的大概就是鞋了,所以我不得不慎重。每雙鞋都試過以后,最后選了一雙黑色鑲紅鉆的坡跟皮鞋。我在去她墳地的路邊采了一把不知名字的野花,然后用茅草系上,把鮮花置于她的墓前,給她的墓增添幾分生氣。她的墓似乎有人清理過,在眾多高聳的墳?zāi)骨?,青苔的墓是最干凈的?/p>
像探望在病床上的青苔一樣,我一句話都沒有說,看了一遍青苔的墓碑,圍著她的墳?zāi)罐D(zhuǎn)了一圈,然后在墳邊的小桌子邊小坐了一會兒我就下山了。陸續(xù)看到成群結(jié)隊的人往這邊趕。想必,也有人是去看青苔的。一年中,也就是這幾天,死去的人才能加入活人的行列熱鬧一翻。
走到水庫邊時,我想到失蹤的阿綠。她的電話一直處于關(guān)機(jī)狀態(tài)。明年的清明我會來祭拜她嗎?對于一個失蹤的人來說,一切皆有可能,想到這里我不由得顫抖起來,腳步一晃差點踏進(jìn)水溝里。
手機(jī)是我唯一的希望,我希望某一天我撥通阿綠的電話號碼的時候,我能聽到她甜甜的笑聲。
我的手機(jī)響了,“嘀嘀嘀”,有人發(fā)短信來。我拿起手機(jī)一看,是個陌生的號碼,而且還是彩信。很少有人發(fā)彩信給我,在這方面我是個落后分子,我自己從來沒發(fā)過彩信,也僅收到過三兩回,回復(fù)是談不上了,抱著好奇心看看而已。我摁開這條陌生人發(fā)來的短信,心里祈禱不要是哪個無聊人發(fā)來的恐怖的圖片。
我看到白色的一片,在白色的正中是一個月牙。誰這么有心拍了天上的月亮還用彩信發(fā)給我呢。但我連謝謝都沒說一聲就把手機(jī)蓋合上了。貓回來了,“喵喵喵”圍著我轉(zhuǎn),顯然,玩了一天,它餓壞了,巴望著我給它東西吃。我在茶幾下的袋子里抓了一把貓糧放進(jìn)它的碗里,看著它吃得貪婪而又暢快,它粉紅的舌頭伸出伸進(jìn),它不但露出小小的尖利的牙齒,連粉紅色的牙根都露出來了,它在笑嗎?有好東西吃是應(yīng)該笑的。貓——咬——阿綠手臂上月牙形的牙印。我回想起那個莫名其妙的彩信。天啊,那不是阿綠手臂上的印跡嗎,還有阿綠白晰皮膚的一小片。我對阿綠的皮膚是無比熟悉的,阿綠的皮膚白里透紅,可能由于光線的緣故,彩信里照片的底色變成了白色,有白色作底,月牙形的粉紅就分外醒目。我按發(fā)彩信來的那個號碼回?fù)埽瑓s聽到電話里的小姐告訴你:“你撥打的號碼是空號,你撥打的號碼是空號?!闭媸腔钜姽砹?,明明幾個小時前還發(fā)過短信,怎么到這會子就變成空號了?我開始推理:阿綠和發(fā)短信那個人在一起?那個人知道我是阿綠的關(guān)系?他知道我的號碼?曾有一秒鐘的時間,我想到過要向警察求助,但憑著月牙形的齒印,再憑我有限的交往范圍,我想,我自己能把阿綠找到。
接下來是星期六,我有兩天時間可以用來全力以赴地尋找阿綠。
每一個我想到的人我都會去向他們詢問,直到找到阿綠為止。但我第一個想到的是阿賽,我想到了他,雖然我沒有找到他這么做的理由。但有些事不需要理由,或者有我不知道的理由,總之,阿賽家是我尋找阿綠的第一站。
離開小區(qū)這么久,我從來沒有想到過再回去,但這次是為了阿綠。我說過我不會放過任何機(jī)會。去那里對我來說輕車熟路的,我甚至熟悉小區(qū)大門到阿賽家的每一棵草木,因為我曾在這條路上來來回回不知走過多少次,有時是我一個人,有時候我和阿賽一起,我一個人的時候走得很慢,像要踩死路上的螞蟻似的,反倒是和阿賽一起,我們走得稍微快些,畢竟我和他還沒有結(jié)婚就住在一塊,怕鄰居知道我們的關(guān)系后在背后指指點點。
再次回到這里我感慨萬千。阿賽家門口和我離開時一樣,要不要敲門我猶豫了半天。見到他我應(yīng)該怎么跟他說,如果阿綠真的在他家,或者被他藏在什么地方,他會如實告訴我嗎?那么我是否要制造一個謊言,說我有事來這邊,順道來看看他。這個理由太牽強(qiáng),當(dāng)阿賽來我現(xiàn)在居住的地方找我的時候,我曾經(jīng)多少急于把他趕出門外?,F(xiàn)在怎么可能去看他,或者說我的東西忘拿了。但我的確沒有什么東西忘在他家而且是非拿走不可的。正在左思右想之際,門突然打開了,嚇得我身子往后縮了半步。阿賽很快看到了我?!皶詬?,怎么會是你,你站在這里多久了,怎么會不敲門呢?”無奈之下我編造了謊言?!拔襾砀浇k事,順道來看看你?!泵摽诙龅闹e言,也不管它有多少可信度了。好在阿賽并沒有追究,他把我讓進(jìn)了門,進(jìn)門之后我就東張西望,在阿賽看來我東張西望是看看我離開之后房間的變化,而我卻是想在里面搜索阿綠來到的蛛絲馬跡。
我什么都沒看到,房間還是老樣子,甚至卷筒紙、垃圾桶擺放的位置都未曾改變過。我該怎么跟他開口說我是來尋找阿綠的,況且我和阿綠相識是在跟他分手之后?如果真要說,一兩句話還真說不清楚。我打消了這個念頭,在房間里站了幾分鐘就打算離開。我轉(zhuǎn)身跟阿賽告別,阿賽說話了。
“曉嵐,你坐下來,我有話跟你說。”
“我們倆都已經(jīng)分手了,還有什么好說的?”
“你坐下吧,我想和你談?wù)劙⒕G,我猜你在找她?!睕]想到阿綠的消息會從阿賽嘴是說出來,也算是“得來全不費功夫”了吧。
聽到這話我驚異得不明所以,“是啊,你怎么知道阿綠,我找了她很久了,她失蹤了?!?/p>
“那你先坐下,我慢慢和你說?!?/p>
“阿綠這段時間一直和我在一起,但她怕傷你的心,她現(xiàn)在和要好姐妹的前男友在一塊,所以就換了號碼。但她又怕你擔(dān)心,所以昨天她就用一個閑置不用的號碼發(fā)了一個彩信給你,發(fā)完后就把那個號碼注銷了。彩信是她手上的一個牙印,她說是你養(yǎng)的貓抓的。她給你發(fā)短信的目的是,她要讓你知道她還活著,所以用了一個你們倆都會意的記號——那個牙印來告訴你?!?/p>
我恨不得狠狠地打他一耳光,但我還是忍住了?!澳銈冏龅锰^分了,你想想,誰會對一個活人的消失無動于衷呢。偏偏你們?nèi)绱税卜€(wěn),在這里過你們倆的小日子?!?/p>
我坐在沙發(fā)上哭了起來,當(dāng)時我從這個家里出去的時候都沒有哭。我坐在沙發(fā)的一端,不顧及自己形象頻頻抹眼淚,眼淚和鼻涕是孿生姐妹,眼淚流下來的時候,鼻涕也跟著淌出來。阿賽遞給我了紙巾,不然我不敢想象我當(dāng)時的情狀。阿賽以為我是因為前男友和自己比較看重的女朋友在一起才哭的。
他撫著我的肩膀,“對不起,這事發(fā)生得太意外。你剛從這里離開的時候,我費了一番周折找到你住處的地址,我是打定主意要把你找回來的。去到你家門口,你的房門關(guān)著,敲門也沒人應(yīng),我便坐在門口等你,回想我倆在一起的日子,我們是何等的快活,是何等的恩愛,我不該不相信你,不該用避孕套試探你,我那次去是想求得你的諒解的。想到傷心處,我的眼淚就流下來。阿綠也來找你,看到有人在哭,而且哭得如此傷心。她聽說我是你的前男友之后,就近找了個酒吧,她想安慰安慰我。我竹筒倒豆子般把我們倆相遇相處的經(jīng)過跟阿綠訴說了。在這件事上,阿綠比我了解你,她說,曉嵐姐如果離開了誰是不會回頭的。是的,我只是抱了一點點希望,你能回頭的希望,如今阿綠的幾句話就把希望的火苗澆滅了。有個人聽我訴說我的確是舒坦了不少。我也覺得抱歉,一個素不相識的女孩子僅僅是因為認(rèn)識你,就用了十足了耐性,靜靜地聽我說了近兩小時,當(dāng)然心里更多的還有感激。一激動,就要了酒,阿綠的性格你應(yīng)該比我了解,她的脾氣性格比較像男孩子,說喝酒也不管自己酒量怎樣,就放開喝起來。我當(dāng)時是酒入愁腸,當(dāng)然越喝越想喝,就停不下來了,一直到酒店打烊。阿綠比我稍微清醒一點,我喝醉后,回想我對你做過的不被原諒的事情,我就坐在馬路邊大哭起來。阿綠問我住在哪里,我說完就不醒人事了。阿綠送我回的家。我整個人全靠阿綠支撐該是多少沉重。阿綠連拉帶拽,硬是把我搬回了家。我倒在沙發(fā)上,阿綠想離開時,我死死的拉著她不讓她離開。兩個酒醉的人后來發(fā)生的事情我也沒臉再敘述了,總之請你原諒。上次我來找你就是想去跟你說說這件事情的,阿綠不讓我來,我覺得我該來跟你說清楚,因為畢竟是我虧欠你。阿綠說等過一段時間,等你對我的感覺完全消失之后再跟你提及此事。她說,雖然我們倆相好是在你們分手之后,無論怎么我也是你的前男友。話雖如此,從阿綠的話語間我知道,陪伴你的除了貓就只有阿綠了,阿綠如果不去跟你說話,我大體可以想見你的日子是什么樣子,你完全會把自己與外面完全隔絕開來。所以那次我去你的住處找你阿綠并不知道,可沒想到你不容我解釋就把我趕了出來。曉嵐,我真的對不起你?!?/p>
“你們不用覺得對不起我,我與你分手后,你想和誰在一起是你的自由,阿綠也沒有必要玩失蹤,讓我胡思亂想了這么久?!?/p>
“話雖如此,可是……”
“沒什么可是的,阿綠呢?”
“她出去超市買東西去了?!?/p>
原來阿賽的房間依然這么整潔,東西各歸其位全是阿綠的功勞,開初我還以為阿賽已經(jīng)改掉了邋遢壞毛病。
我得等阿綠回來,我得讓阿綠知道我來找過她,我和阿賽之間已經(jīng)沒什么好說的了。我拿出手機(jī)隨意點開視頻觀看,阿賽看我無意跟他多說,但自顧去里間上網(wǎng)了。我大約等了差不多半小時就聽到開門聲,我知道是阿綠回來了,我坐在沙發(fā)里沒有動,我像只老虎一樣守在洞口,伺機(jī)逮住從洞口路過的獵物。以什么心態(tài)面對阿綠我已經(jīng)想好了。首先不會恨阿綠,但我得提醒它,她可以為了阿賽拋棄我這個朋友。
我沒有笑,也沒有憂傷,經(jīng)過剛才的發(fā)泄和半小時的思索,我已經(jīng)徹底平靜下來。怎么說還有一點高興的理由,阿綠現(xiàn)在和阿賽在了一起,因為有前車之鑒,阿賽不會再去試探阿綠了。至少阿綠曾經(jīng)帶給我快樂,在和阿賽戀愛以后還來陪伴過我,也許她那時是痛苦的,自從她和阿賽在一起以后,前后不同的心境,卻要用同一種心態(tài)面對我,我可以想見她的痛苦,我也理解了她為什么要玩失蹤。
鑰匙在鎖孔里轉(zhuǎn)了半天才打開,阿綠看到我坐在沙發(fā)上,驚奇東西都掉在地上。
“曉嵐姐,曉嵐姐,你怎么會在這里?!?/p>
“我來找你,我收到了一個彩信,在搜刮了所有記憶之后,我第一個想到就是我的前男友阿賽。我以為他會因為想和我繼續(xù)在一起才綁架了你?!?/p>
“對不起,嵐姐,你想得太復(fù)雜。我真的很抱歉,原本我想跟你說的,但我不知從何說起?!?/p>
“阿綠,是的,是我把這件事想得太復(fù)雜。但你們倆在一起也是我沒有想到的,更沒有想到你會因為這件事躲著我?!?/p>
阿綠磨磨蹭蹭地在身邊坐下?!鞍①惸??”
“在里面?!?/p>
“阿賽,你出來,嵐姐來了,你躲著干什么,這件事遲早要面對的?!?/p>
阿賽出來了,一臉的內(nèi)疚。阿綠說:“嵐姐,你是想和阿賽重修舊好?”
“不是的,我真只是來找你,現(xiàn)在找到你就好了,我再也不用胡思亂想了?!?/p>
不需要太多的解釋,一切都再明白不過了。
“以后我們還能是朋友嗎,這段時間我很想你,我老想去找你,可是見到你我又覺得愧疚,心里有事壓著和你相處的每一分鐘對我都是折磨,所以我才選擇了這個不恰當(dāng)?shù)姆绞???傊际清e,這樣反而害你為我擔(dān)心?!?/p>
“如果你想來找我的,我還是歡迎的?!?/p>
這次我是真的打算離開了,從此以后也不會踏進(jìn)半步。阿綠和阿賽還想挽留我多坐一會,但我已經(jīng)沒有留下來的理由。他們把我送到一樓,就折回去了。我走在小區(qū)的路上,像逃跑似的,在之前我從來沒有走過這么快,我不知道自己想逃離什么。哦,我想起來了,為了尋找阿綠,早上出門時太匆忙,忘記給小貓留口糧了。因為饑餓,它一定在緊閉的門前一邊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一邊嚎叫。目前,它是我在這個城市唯一的依靠,我也是它的。
責(zé)任編輯⊙育邦
作者簡介:
唐果,女,本名唐陽鳳。20世紀(jì)70年代出生于四川,現(xiàn)居云南德宏。出版詩合集《我的三姐妹》(與李小洛、蘇淺合著),自2003年起與曉音合編《女子詩報年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