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莫小簾對我說過,很多很多年以前,人都是紙做的。可以是紅色的紙,也可以是白色紙。用紅色的紙時,人被包成一個紅包的模樣;如果是用白紙,看上去就像一盞孔明燈。
說這話的時候,莫小簾還是大學(xué)里一個喜歡望天空的女孩;我是一個喜歡玩吉他的憤青。
而突然想起這句話的時候,我開車在國道上狂奔,正準備去接新娘。那個叫莫小簾的女子,在去年夏天,離家出走,仿佛一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幾個月后,我和妻子走進電影院,看了最近熱映的美國大片《2012》??赐陱挠霸撼鰜淼臅r候,這句話在我心頭重新流過去,像一個黑色的鬼閃了一下,就不見了。那時我剛換了新車,湊錢買的,雪鐵龍世嘉三廂,還開不到一千公里。車子處于磨合期,妻子也處于磨合期,其實,日子也處于磨合期。
這樣的日子,幾乎沒有故事——按時上班,回家看電視,晚上抱老婆,按時睡覺,并準備第二天上班去見一些隱約相似的人,說一些和昨天類似的話,月底的時候,到工資卡里面去查工資,取錢,還房貸,給車加油,然后把錢捏在手里,小心翼翼地過。磨合期嘛,一切都是小心翼翼的,保持勻速直線運動,能節(jié)省不少的能量。你不能說青春無悔,也不能說心有不甘——就是這么一種狀態(tài),和許多80后一樣,這樣的日子簡直不值一提。
每天都在期待周末和假期,好像我們是為了假期才活著一樣。終于周末到了,想起這個月闖了兩次紅燈,四百大洋,去交了錢,一個人開著車,整個空間好像是你的,又好像不是你的,于是,突然想去看看海。應(yīng)該說,故事是從看海這個荒唐的念頭開始的。
2
車在路上,人在車中,車里放著低低的音樂。
這是下午,照例陽光燦爛,白云都被趕到天邊去了,天空的中央,是一片藍得非常寂寞的晶瑩的顏色。車子轉(zhuǎn)了一個彎,進入了一條大路,仰頭望去時,在一片田野的盡頭,云層堆在一起,金黃色的陽光打在云堆上,那簡直就是一尊大佛,盤腿而坐,正俯下身子,對我微笑。不知一股什么力量在我心頭撞擊了一下。大佛啊,生活的網(wǎng)將人死死網(wǎng)住,這樣日復(fù)一日的歲月何時是個頭。我停車熄火,音樂也消失無蹤,而心中的音樂突然響起。突然悲從中來,不可斷絕,我不禁伏在方向盤上,嚎啕大哭起來。
廣漠的田野中間,一條筆直的路,一輛車,那么小,車里那個中年人也那么小,他像野草一樣,已經(jīng)完全陷進生活里,無法自拔。
我哭了一會,想想有點滑稽,有點無厘頭,有點不可思議,于是又對自己笑了笑,帶著淚花笑了幾聲,覺得渾身舒暢,很爽。一踩油門,繼續(xù)往前走。又轉(zhuǎn)了一個彎,前面修路,請繞道,好吧,繞道,再往前,越走越荒涼,又轉(zhuǎn)了幾個彎之后,我徹底地迷路了,因為前后左右都是香蕉林,每條路基本都一樣。掏出手機,沒信號,慘了,一種不祥掠過了我的心頭,眼看天氣入冬,太陽會很快下山,在這么偏遠的地方,不小心就會成為明天日報的頭條新聞。
又轉(zhuǎn)了兩個彎,天已經(jīng)完全黑下來,居然看到了遠處有稀疏的燈光,我大喜若狂,沿著顛簸的土路往前走,看起來很近,其實還遠得很。
這是一個山腳下的村莊,地勢較高,所以老遠能看得到,慢慢接近一戶人家(其實就是用竹子搭建的房子),燈光從果樹林中透出來,依稀能聽得到屋里收音機的聲音。就在這時,突然看到前面黑影一閃,接著我就聽到一聲狗的慘叫聲,我急忙剎車,但已經(jīng)太遲了,我知道這條狗死定了。緊接著,在果樹林里面的這間屋里,傳來了腳步聲和手電筒的光,我趕忙熄火下車,這時,兩支手電的光照在我臉上,眼睛都睜不開。
來者何人我一點都看不清楚,我一時不知道怎么辦。他們終于開口說話,我才知道是一男一女兩個小孩。
男孩喊:“奶奶,有人撞死了我們家天神!”
女孩的聲音聽起來年齡更小:“快來啊,天神還在動!”
我從女孩的手電筒的光線看去,那條黑色的狗,有點脫毛,黑色的毛發(fā)覆蓋不住紅色的皮膚,它在我前輪后面露出一條很短的尾巴,渾身不停地顫抖,車下是一攤血。我本能地上去,想把狗抱出來。我蹲下身,去拉狗的后腿,它發(fā)出了更為凄厲的叫聲,這時竹屋里面,由遠而近傳來一陣腳步聲,我回頭看看,第三支手電筒在移動,但接著,我感覺到前臂一陣劇烈的疼痛傳來——那條脫了毛的黑狗,轉(zhuǎn)過頭來將我的手臂死死地咬住。
我慘叫一聲想掙脫,但那條狗用迷離的眼神看著我,一點都沒有放開的意思。我感覺自己的手臂就要斷了,支撐不住,我也癱倒在地上,那條狗的前腿蹬在我肚子上,腰基本已經(jīng)被碾斷了。它死死地咬著我,眼神如死水,身體正在慢慢變冷。我眼前的光線越來越粗糙起來,最后一片朦朧。
我要死了么?
3
我的世界一片朦朧。但眼前卻是十二指街熟悉的風景,莫小簾輕聲地問我:你有沒有看到滿街飄飛的木棉花的白絮?
那些木棉花絮飄飛的季節(jié),十二指街干凈得只容得下呼吸。莫小簾和她的男朋友在十二指街一棟破舊的出租屋里租下了一間套房,狹窄的樓梯,兩重鐵門和生銹的鐵窗罩,莫小簾說,只有這些才讓人感覺踏實,鐵是最安全可靠的。但鐵門和鐵罩防得住小偷,卻防不住人的心,莫小簾很快面臨情敵的挑釁,男友開始站在她這一邊,但后來倒戈,認為她無理取鬧,于是搬了出去。大學(xué)愛情嘛,當然沒有必要那么認真。在我請她吃了三趟麻辣燙以后,她宣稱她已經(jīng)痊愈。
我問她是否考慮搬出那個五樓的房間,回到八人一間的學(xué)生宿舍,“人多熱鬧些,也就不會想東想西”,并提出如果搬家,我愿意當免費勞力。
她捏了捏我的手臂說:“你這也算肌肉?連我這個人都搬不動,還說要搬家,你省省吧!”接著,她說宿舍環(huán)境不好,洗澡都要到公共浴室,勸我也搬出來一起?。骸叭乙粡d,不住也浪費。況且你來撐撐門面,那頭中山狼也不會太猖狂,總帶著那只狐貍來我面前晃?!?/p>
我理解她的心情,但這時候搬進去,嫌疑太大,弄不好會說不清道不明,別人以為我趁火打劫。于是我表示等我有女朋友的時候再搬進去吧,反正有三個房間。
“等?你沒希望的!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宿舍里賭你到畢業(yè)都找不到女朋友,賠率都達到十六比一啦!”說完她哈哈大笑起來,笑著笑著眼淚就流了出來,最后泣不成聲。
我知道大學(xué)失戀,三頓麻辣燙還是搞不定的。第一周為適應(yīng)期,第二周為反芻期,第三周是煎熬期,第四周是掩蓋期,至少必須一個月才能把愛情這個毒徹底戒掉。
“那你說說我現(xiàn)在是什么期?”
“你現(xiàn)在是鼻涕期,就是半生不死那種……把鼻涕擦了吧!”我給她遞去了紙巾,同時告訴他,我們男生吃飯,從來不帶紙巾,環(huán)保節(jié)能。她說你們臟。我說那不臟,我們每頓飯都擦嘴的。然后演示給她看:把一次性筷子拿起來,兩根,一左一右從嘴巴上刮過去,就跟剃胡子一樣,唰唰,你看,干凈了!
她破涕為笑。
4
失戀之后,莫小簾迷上了折紙。她的房間里掛滿了各種動物,紙鶴、紙蝦、紙螃蟹、紙蛤蟆、紙袋鼠……品種繁多,琳瑯滿目,但所有的動物卻只有兩種顏色,一種是白色,一種是紅色。
“很多很多年以前,人都是紙做的??梢允羌t色的紙,也可以是白色紙。用紅色的紙時,人被包成一個紅包的模樣;如果是用白紙,看上去就像一盞孔明燈?!?/p>
我問她,是不是紅色代表開心,白色代表不開心?還是紅色表示庸俗的生活,白色表示超脫的生活?抑或,紅是生,白是死?
她笑而不答,卻嫌我一口氣問了太多問題。
也正因為她沒有給出答案,所以,這一句話竟然被我牢牢地記在心里,連同那棟幽暗的出租屋,鐵門鐵窗和紅白兩色的折紙,都被保存在十二指街美麗的木棉花絮里。那是關(guān)于青春的部分,每每想起總令人心頭發(fā)酸。
她折紙的技術(shù)越來越好,基本是折什么像什么,但是她自己也迷惑起來:“全是動物,再好的紙也折不出一個人?!?/p>
莫小簾說:“畢業(yè)以后我要去一個海邊的城市工作,說起來你別笑我,長這么大,我還沒看過海?!边@是她抬起眼睛,安靜地看著我,氣氛過于抒情,于是我和她討論起窗外的木棉樹,這些年老的樹,在古老的州府,一年又一年地盛開著,絲毫也不覺得寂寞。
在這抒情的時刻,莫小簾講起了她的父親。我知道她跟她父親一直很僵,在她看來,父親的專橫和固執(zhí)似乎無法用歲月去化解。但在這個時候,莫小簾講起了七歲那一年,父親開著公交車送她上學(xué)的情景:“那別提有多神氣!一輛公交車開到學(xué)校門口去,開摩托送小孩上學(xué)的家長都要抬起頭來看我!”可是不久,父親因為擅自改動公交路線被辭退,失業(yè)了。
從莫小簾眼中閃爍的光芒看來,這是父愛的一個頂點,似乎此前此后,父親就不是父親,而是敵人。她說她為什么會失去這個人,是因為自己不愿意說我愛你,我想你,我想見到你。就像是小時候,父親要出門,她緊緊地抿著嘴唇,就是不說“我想跟你去”,然后趴在窗沿上,看著父親漸行漸遠,自己卻絕望地跌坐在門檻上。
一所種滿木棉樹的大學(xué),一條開滿木棉花的老街,一所被鐵和水泥包圍的房子,還有一個緊緊抓住自己不放的女孩。當我們回憶著消逝歲月的時候,卻不知道多年以后竟然回憶著這些回憶,而朦朧中的痛感讓我一點點地清醒過來。
5
當我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感覺自己正是從地底下慢慢升騰到人間。一個干瘦的老頭正在我身上拔出一些細長的針,我唉唉地叫了兩聲,旁邊一個男孩的聲音響起:“給你水!”
他舉著一碗水,但動作粗魯,所以濺得滿地都是。
那個老者喃喃說到:“死不了——我就說三針下去,他一定會醒來的……走開點,小心你的水!”他把那個男孩喝退兩步,然后站起來,把手上的銀針放進盒子里。
這時候我又聽到炒菜的聲音,然后那個老頭對一個阿婆說:“他沒什么事,按時煎藥給他吃,燒退了就沒事。那我走了!”
阿婆聲音奇大地邀請他留下來吃飯,然后不管別人說什么,她都說她自己的。即使頭痛欲裂,我也大概可以推斷出阿婆耳朵不大好使。那個男孩堅持要把他那碗水給我喝,但我的右臂包扎得像個南瓜。我掙扎著坐起來,喝了一碗水,這時我聞到一股強烈的尿臭味,聞一聞才知道,原來是從我包扎的那只手發(fā)出來的。
在一旁的男孩咧嘴笑了。他告訴我,在昏迷的這兩天里,我已經(jīng)吃了兩條蜈蚣。包扎的東西是什么呢?他指了指墻角的一只木桶:“那是撒尿用的,桶里面那層白色的東西……”他用手比劃了一下,又捏著鼻子,調(diào)皮地跳開幾米遠,站在那里傻笑。
兩天后,高燒退去,我基本能夠下床行走。這兩天躺在床上,我經(jīng)常能聽到我那輛車的喇叭被按得“叭叭”的響,知道有一群孩子在鼓搗我的新車,但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出門一看,果然,窗玻璃被砸掉兩塊,座椅上都是腳印和泥土,方向盤全是口香糖。
那個男孩小心翼翼地從我后面跟上來,我轉(zhuǎn)過身的時候,我兩只手高高舉起來,把那我的手機遞給我:“給,你的,我從他們手里搶下來給你的?!笔謾C已經(jīng)沒電,黑屏。我看著他晶瑩的眼睛,突然又一種感動涌上心頭。
阿婆提著嗓門嚷著告訴我,要打手機得爬到山上去才打得到。她無意間又說了一句:“山那邊就是大海了?,F(xiàn)在都沒人出海捕魚了,年輕人都走了,到城市里去,半坡村啊,荒了,剩下都是老人和小孩?!?/p>
原來我已經(jīng)到了海邊了!
阿婆把飯菜端了上來,說:“吃吧,小伙子,吃吧,餓了才會想家,吃飽了你就不會想家?!?/p>
6
我突然內(nèi)心產(chǎn)生一個奇妙的想法。我一直都渴望一個轉(zhuǎn)身,能夠切換了人生的頻道,刷新人生的屏幕,一切重新開始。當然,這個渴望,是渴望自己擁有得更多,希望得到的不斷增加,既要白馬,也要輕裘,所以有無窮無盡的痛苦。但如果人生運算減法,將一切都減去,我的妻子、房子、車子,以及以后會有的孩子,全部不要了,人生也就切換了一個頻道了。
這樣一個頻道,莫小簾開通了,在去年夏天;但我不能,我沒有勇氣這樣做。
那一年冬天,大三,處于大學(xué)時光的腰椎上,寒風吹得人全身酸痛。莫小簾穿著一件黑色的大衣,圍著棗紅色的圍巾,蹬著皮靴,哐嗒哐嗒地走在十二指街的石板路上,麻辣燙和炒栗子的香味,讓這個冬天具有了非凡的意義。
大三,我和莫小簾像兩條平行線一樣,彼此感知對方的存在,卻又各忙各的。這大概符合大部分朋友的狀態(tài),我將這種狀況概括為“幸福彼此平行”。
直到這一天,莫小簾突然出現(xiàn)在我眼前,黑大衣、棗紅圍巾和皮靴,她似乎瘦了,一雙眼睛顯得很大。但她笑著說沒有瘦,是熱脹冷縮的緣故。
她此行的目的,是想告訴我,她想讀研。家里一定會在附近安排工作,畢業(yè)就得回家,回家就得面對父母,找工作找對象結(jié)婚生子,一輩子就那樣固定下來,這是她最不愿意的。
“讀研究生?你沒問題吧?是不是昨天晚上被蚊子踢額頭了?吊兒郎當?shù)赝娴酱笕?,然后說要讀研?”
面對我的驚訝,她似乎胸有成竹:“我想申請保研。”
“這不可能!無論硬實力還是軟實力,你都拼不過那些書呆子和關(guān)系戶?!?/p>
這時她的電話響了,她轉(zhuǎn)過身去接電話,說了幾句,突然將電話舉向空中,然后伸過頭來,在我耳邊低聲說:“我老爸,你聽,他又在發(fā)威——”那個高高舉起的電話里面,的確傳來一個義正辭嚴的聲音。
7
快進入大四的時候,我在網(wǎng)上結(jié)識了一個寫詩歌的女孩子,開始了一段烏托邦的兩地戀。但很快我發(fā)現(xiàn)自己陷入了兩難的境地:如果不要女人,我就會被性欲折磨;如果有了女人,我就會被愛情折磨。但開始了兩地戀,結(jié)果我既被愛情折磨,也被性欲折磨。
這個女詩人對詩歌過于執(zhí)著,換言之,性格非常偏激,用她的話說:“詩人不是一個職業(yè),而是一生的受難;這個光榮的封號并非養(yǎng)尊處優(yōu),而是在受難中還要不停地創(chuàng)造,不能關(guān)閉自己,而是執(zhí)意將自己感受到的一切說出來?!边@些倒還沒什么,關(guān)鍵是她抵制手機,出門不帶手機,我只能打電話到她家或她宿舍。這倒也還能忍受,讓我不能忍受的是她喜歡掛人家電話,兩句話談不攏,她也不跟你吵架,不回應(yīng)不糾纏,“咵噠”一聲,在那頭就把電話給掛了,回頭吩咐家人朋友,如果我再打來就說她不在。我們距離上千公里,我不可能馬上坐飛機去找她理論,一股氣憋在心里,郁郁不得宣。這樣一個月下來,我病了兩次,足足瘦了八斤。
我想這樣不是辦法,還是冷靜處理,揮慧劍斬情絲,換了手機號碼,改了郵箱,將她拉入QQ的黑名單,如此一來,整個世界輕松多了。
但就在一個風雨交加的黃昏,該女詩人穿著高跟鞋,提著旅行包,出現(xiàn)在我宿舍門口找我。此時我正吃完榴蓮,在陽臺上刷牙,只穿一條短褲,拖鞋,一口白沫,見到只在視頻時才見到的人,突然出現(xiàn)在眼前,呆住了。
女詩人哭訴了這段時間的暗無天日、慘無人道,我酸酸地問一句:“是不是覺得有一股氣憋在心里,郁郁不得宣?”她連連點頭,眼淚就出來了。讓一個女人在男生宿舍哭,總也不是辦法。莫小簾和她十二指街五樓的房間讓我眼前一亮,于是吃完飯之后,我?guī)е娙耍嶂欣?,直奔莫小簾的房子而去?/p>
敲門。莫小簾不在。打了三次電話,莫小簾終于接了,我大吼一聲:“你在哪里?”她略帶緊張地問我有什么事。我說我現(xiàn)在在你房間外面的樓梯口,你快點給我回來。說完就把電話掛了,不知哪來的火氣。
女詩人說:“好啊,你現(xiàn)在倒學(xué)我掛電話了你!”
我們在五樓的樓梯口,在一片漆黑中坐了好久,一直找不到話題。莫小簾氣喘吁吁地爬上樓來,渾身都濕透了。弄清事情的原委她松了一口氣,白了我一眼:“你這人,真摳門,連開房的錢都要省。”
她說話的時候,我聞到一股很濃的煙味。
“你抽煙?”
“我沒有?!彼缚诜裾J。
一種疑惑的迷霧蒙上了我的心頭,在我眼前的莫小簾,仿佛變了一個人似的。那種感覺就像是有一個無盡的黑夜,心思細膩的莫小簾走進去了,天亮了,卻是一個不修邊幅的莫小簾走了出來。
當回過頭去,透過時光的茫茫霧靄,我只能輕聲地說一句:莫小簾,此刻的我只是一個顫抖的人,凝視著你心中的羞澀和絕望。
8
在半坡村,蚊子幾乎與空氣同在,無孔不入。
我的血型顯然很合蚊子的胃口,在這個與外界幾乎隔絕的地方,似乎只有它們最在乎我的存在。其實我也可以選擇步行兩公里,據(jù)阿婆說,那里有一家商店,里頭有公用電話,但我似乎沒有這個打算。
我的打算很簡單——既然是為看海而來,我好歹也要去看看屬于我的大海。我艱難地爬上了山頂,坐在一塊大石頭上,四周樹林陰郁,南方初冬的風正不緊不慢地吹刮著,所到之處樹木俯首稱臣。不遠處,那一片碧藍的水,被定義為大海。他們無休止地拍打著山腳下的巖石。
我突然覺得,我還年輕,我才二十九歲,但時間仿佛并不容許我再肆意妄為,我花了巨大的力氣,為自己設(shè)定了最平穩(wěn)的人生軌跡,在上面滑行,同時看著其他滑行的人,所有的軌道都是平行線,或多或少的攀比,但更多的是祝福,這些被定義為平行的幸福,它將耗盡我的一生。
面朝大海,我似乎想了很多,也似乎什么都沒想。人類一思考,大海就發(fā)笑,濤聲一陣又一陣,歡騰喧囂,但不過也是一天又一天的重復(fù)罷了。重復(fù)大概才是生活的本質(zhì)吧。
從半坡村出來,我恍若隔世。我開著我破損不堪的新車往回走,想著離家出走的莫小簾,會不會也到過類似這樣的地方呢?
這兩天那幫孩子又爬上車頂,居然又把我天窗踩壞了。陽光燦爛,一路上我這身行頭引來不少目光。把車開進4S店,無法取證,保險辦不下來,維修費將花去我至少兩個月的工資。我垂頭喪氣,自己坐公車回家。
推門進去,感覺自己用鑰匙開門的動作都有些陌生。我這也算是一個離家出走玩失蹤的人了,一種負罪感油然而生。我的妻子,她現(xiàn)在是熟睡了,還是在喂烏龜?
妻子的反應(yīng)在意料之中,開始激動得大哭起來,接著又怒不可竭,大吵大鬧。宣泄完之后,她癱坐在沙發(fā)上,聽我講述整個過程。聽完以后,她將信將疑起來:“沒有去找情人約會?沒有被海盜抓走?我的神,我連最壞的打算都有了!我已經(jīng)報了案,聯(lián)系了報社的人,準備明天去登尋人啟事!”
她的手還在顫抖,并暗暗地抽泣起來。我看著她高高低低顫動的肩膀,心頭不禁掠過一絲酸楚,這種酸酸的感覺一舉擊敗了我在半坡村醞釀過的所有想法,這一刻,我才仿佛從天空中掉落到塵世,重新見到悲憫的大佛。生活告訴我們,只有大地才是踏實的。
我掄起袖子,把我手臂上的傷疤給她看。是的,要亮出傷疤,才是最好的證據(jù)。她大吃一驚,第一句話就問我:“那你打了狂犬病疫苗了嗎?”
一句話把我問傻了,我上網(wǎng)百度了一下狂犬病,登時崩潰。如果這樣死掉,那也太慘了吧?我想起那條叫天神的狗,它脫了毛的紅色的皮膚,仿佛他隨時都可以從一個天神變成一個死神,把我拎走。自此,狂犬病像一枚定時炸彈一樣安裝在我的恐懼里,它隨時都可能引爆,然后,砰地一聲爆炸。
9
當惡之花慢慢綻放的時候,每個人都知道她將開得很美,很絢爛,但卻無法估計結(jié)果。我隱隱感覺莫小簾不對勁,但卻說不出個所以然。
該來的總會來,保研的名單終于定下來,公示就貼在研究生院的外墻上,但看得人很少。只有我一個名字接一個名字地點過去,沒有,真沒有莫小簾的名字。所以,一個晚上,我都在等莫小簾的電話。有一種朋友,她必須在失敗的時候才會走近你,形成交集,而在她幸福的時候,她就如一根平行線,你永遠也找不到她在哪。
但是這一次,她沒有給我電話。一連兩天過去,她都沒有來找我。我有點心灰意冷,看來,我在她心里已經(jīng)貶值了。終于忍不住,我打電話過去,接電話的不是她本人,而是她宿舍里的同學(xué)。我問:“她怎么樣了?”該同學(xué)天真的對我說:“問情況是嗎?搶救過來了,脫離危險了。我還在忙……”咔,對方掛了電話。
現(xiàn)在的人怎么這樣,話沒說完,怎么就喜歡掛人家電話。重撥過去,我才知道,莫小簾自殺未遂,正在醫(yī)院急救室里。
我到醫(yī)院的時候,她已經(jīng)醒了。她躺在床上,看到我,眼睛里頓時全是淚水,打個轉(zhuǎn)就流進耳朵里。她說:“你走吧,我不配做你的朋友。”但當我走過去時,她卻又緊緊地抱住我:“你別走……他騙了我,他騙了我……”
她這個舉動讓所有人都以為我是她的誰,結(jié)果他們都很識相地退出了病房,并語重心長地對我說:“這里交給你啦,有什么打電話啊?!闭f話的時候,都不忘打量一下我,這種被掃描的感覺真是怪怪的。
人都走后,莫小簾直奔主題:“徐可然,你是學(xué)法律的,我留了一條內(nèi)褲,咱們可以告他,告他強暴!”她眼睛都發(fā)出綠光。
“告誰?”
“告……告……”她又突然潰縮了下來。
我將保研以及之前她身上濃濃的煙味聯(lián)系起來,大概也可以猜出幾成。
“是不是一位德高望重的愛抽煙的教授?”
“呸!我恨不得撕了他,還德高望重!”
“他答應(yīng)你保研?”
她點了點頭:“我是不是特幼稚?”
“嗯,很傻很天真?!蔽夜室廪揶淼?。
我又花了三頓麻辣燙,才重新調(diào)整了這匹野馬的心態(tài),并平息了她上訴的想法,我也不知道自己做對了沒有。我買了些彩色的紙送給她,但她對我說,她已經(jīng)不喜歡折紙了,她現(xiàn)在愛花花綠綠的彩票。
過了些時候,莫小簾突然漠不經(jīng)心又開始了另外一段戀愛。我說她是搶在畢業(yè)之前,補上一段黃昏戀。她說反正閑著也是閑著。
10
據(jù)說狂犬病的潛伏期比較長,發(fā)病時怕聲、怕光、怕水,喝一點水就喉嚨發(fā)緊痙攣,反正必死無疑。
但就目前的情況看,好像那條叫天神的狗還是比較正常,唯一不正常的地方是它咬了我之后,我感覺到自己的鼻毛長得特別快。有時兩天可以達到長出寸許,我經(jīng)常修剪,但它還是常會伸進嘴巴里。于是我只能在鼻子下面留了一撮小胡子以混淆視聽,遮掩一下。仿佛那條狗沒有長夠的毛,現(xiàn)在全長到我鼻子里去。
畢業(yè)后我和莫小簾幾乎沒有什么聯(lián)系。直到去年夏天,莫小簾的父親給我打電話,老人家?guī)缀跏强拗笪?,讓我告訴他小簾的下落,我很誠懇地告訴他,對這件事,我愛莫能助。我認識的那個莫小簾,大概會像一盞白紙糊成的孔明燈,隨著海濤聲漂浮在天地之間的某個角落。
責任編輯⊙育邦
作者簡介:
且東,原名陳崇正,1983年生于廣東潮州,曾在《北京文學(xué)》、《山花》等刊物發(fā)表作品;出版有小說集《宿命飄搖的裙擺》、《此外無他》,詩集《只能如此》。現(xiàn)居?xùn)|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