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飛奔
十歲的他便常常給母親喂飯,每當(dāng)她不吃時,他就給母親唱那首歌。
他們的事,與小武有關(guān)了
小武干保安干了一年半,第一次覺得中班的日子這么難熬。中班是由下午四點到晚上十二點。這段時間他總得在小區(qū)門口那個崗位,因而便不能在晚上八點到晚上十二點在車庫里與吳立群待在一起。
自從前一個早班期間,他在車庫里巡邏時發(fā)現(xiàn)了以車庫為家的吳立群后,他的生活有了可喜的變化。這種變化是精神上的。就如一直在黑夜中航行的人,忽然看到了一座燈塔,給他照亮前路外,還給了他實打?qū)嵉臏嘏?/p>
這是父親的感覺,是小武缺失已久也渴望已久的。小武十一歲的時候,父親便去世了,對一個男孩而言,父親不僅代表著人世間的安全,還代表著人生的方向。從此之后,他就生活在爺爺奶奶叔叔嬸嬸組合的大家庭里,看似很多人,但他深深地體會到了孤兒的滋味。
他與吳立群下棋,談天說地,獲益良多。吳立群舉例告訴他,學(xué)歷與智力都不是決定性的因素,只要一直朝某個方向努力,總有一天,會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
他想,不知道吳老師是不是也在想念著自己。于是他發(fā)了短信:“老師,今天我上中班,要晚點來?!?/p>
半天沒有回音,他才記起,地下車庫是沒有手機信號的。
這讓他很惆悵。
好不容易等到下班時間,他飛奔著跑到地下車庫里。遠(yuǎn)遠(yuǎn)看過去,昏暗的地下車庫里,吳立群的車?yán)镞€亮著燈。他沖過去,吳立群也心有靈犀地抬起頭來,便看見他。
他用手撐著車門,仿佛是打開家門迎接從外面回家的兒子。
一盤棋下完,二十七分鐘過去了。吳立群嘆口氣:“我該回家了,你也回去睡覺吧?!毙∥漤樋诘溃骸笆前?,否則師母會等急了?!?/p>
吳立群垂下眼簾,照例沒有接話。小武心里責(zé)備著自己,又說錯了話,不應(yīng)該說起吳太太。
小武是認(rèn)識吳太太的,她總是穿得很高貴,看人時眼光凌厲。
整個保安隊的人都有點怕吳太太,她凌厲的眼光讓他們都覺得遇上了嚴(yán)苛的小學(xué)老師,而她與吳老師的關(guān)系,又是小區(qū)里公開的秘密。
他跟著吳立群一起走出地下車庫,在吳立群所住的樓下分手。不一會兒,有尖利的責(zé)罵聲傳了出來,是六樓發(fā)出的聲音——吳立群家里。
他怔怔地站在那里,手心開始出汗。
以前他不覺得他們之間的情形與自己有什么相干,但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將吳立群視作父親。他們的事,就與他有關(guān)了。
他握住吳太太的手說:“我們?nèi)タ葱睦磲t(yī)生好不好?”
其實吳太太對別人——吳立群與兒子之外的任何人,基本上都是友善的。但是,吳立群父子不一樣,他們是她的老公兒子,是她的人。
早些年,吳立群對自己多么好!簡直是百依百順,而且浪漫。那時候,她就擔(dān)心別的女人將他搶去。所以她對他嚴(yán)加管束,不讓他晚回家,不讓他在外面展露他的才華。他也很聽話,與兒子一樣,每天規(guī)規(guī)矩矩地一下班就回家,做家務(wù),指導(dǎo)兒子學(xué)習(xí)。但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情況發(fā)生了變化,也許是他成為系主任之后?也許是她四十歲之后?又也許是上高中的兒子出國后?
現(xiàn)在,他每天晚上都要等到十二點才回——那是她給他規(guī)定的最晚回家時間。這個時間是他爭取到的。他說自己是個系主任,得要點應(yīng)酬與工作的時間。但她不信,因為他的手機一到晚上八點后就不在服務(wù)區(qū),她給他辦公室打電話,她給他關(guān)系要好的同事家打,她給他院里的書記與院長家里打,都找不到他。
晚上八點到十二點之間,他和哪個女人在哪里鬼混呢?居然還是手機信號不能到達(dá)的地方!這個問題,已經(jīng)困擾吳太太兩年。
每天晚上,一到晚上八點,她的心就像被貓不停地抓撓一般,那種細(xì)秘、尖利的疼痛,是她四十幾年來沒有經(jīng)歷過的。于是,她什么事也不能做,只能等待,等到十二點。
她滿腔的疼痛與怒火,在那一刻朝他盡情噴去,用讓鄉(xiāng)下女人也臉紅的下流話罵。直到凌晨兩三點,他已經(jīng)困倦欲死,她還揪著他的耳朵不讓他睡。
這個晚上,他居然到十二點半才回!那半個小時,每一分一秒對吳太太而言,都猶如地獄之火的煎熬。第十分鐘時,她把書房里他的書撕了好多本;第20分鐘,她去廚房里拎了一把明晃晃的菜刀;第三十分鐘,當(dāng)她沖進廚房剛想將煤氣擰開時,門開了。
一把菜刀準(zhǔn)確地飛向吳立群,吳立群本能地閃過,兩個人對視了一分鐘。吳太太的罵聲終于響起,吳立群松了一口氣,默不作聲地?fù)Q鞋,放下包,剛進洗手間洗手,聽見客廳里“砰”的一聲悶響,他的手提電腦支離破碎地躺在了客廳地板上。
他早已經(jīng)學(xué)會淡定地面對這種情況。
他想,幸好所有資料都放在移動硬盤里。
他又想,其實他一直都在等待手提電腦以這樣的方式壽終正寢。
然后他悲傷起來。他走過去,握住吳太太的手說:“我們?nèi)タ葱睦磲t(yī)生好不好?”話剛說完,啪的一聲,吳立群被吳太太的猛力一巴掌摔得眼冒金星。吳太太吼道:“你想將我弄進精神病院?休想!”
吳立群苦笑,再次認(rèn)輸,轉(zhuǎn)身欲走,但吳太太威風(fēng)凜凜地?fù)炱鹉前巡说?,逼問:“今天你一定要告訴我,你每天晚上下班后與哪個女人在哪里鬼混?”
吳立群當(dāng)沒聽見。他不能讓她破壞了他最后一塊私人空間,他喜歡地下車庫的時光,沒有吳太太,沒有兒子鄙視的眼光。
小武站在吳立群家門外,猶豫半晌按了門鈴。許久,吳太太將門開了一條縫,小武沒能看見吳立群,想了想說:“有鄰居投訴你們家爭吵聲太大,已經(jīng)夜深了,請注意!”
話不曾說完,門啪地從里面關(guān)上了,小武避得快才沒被門撞著額頭。
今晚,她要去地下車庫找他
吳立群第二天早上七點時紅腫著臉進入車庫時,看到了小武。他下意識地想捂住臉,但沒能避過小武的眼睛,兩個人一時之間不知說什么才好。
開車出去的時候,吳立群看清了小武眼里的內(nèi)疚。
“傻孩子!”吳立群不知不覺說出口。
他心中已經(jīng)將小武視作孩子。車庫里的時光漫長,他喜歡有小武的陪伴。在小武敬慕的眼神里,他得到了為人父的成就感。這是他在自己妻兒眼里從來沒有看到過的眼神。
在自己兒子心里,他一直是個沒用的父親吧?被妻子成天壓得喘不過氣來,被妻子管得一丁點兒也不敢動彈。他本希望兒子在國內(nèi)上完高中再出去,可是兒子鄙夷的眼神讓他說不出那句話來。
兒子出國后,除了要錢,幾乎不跟他們夫妻聯(lián)系。妻子為此便更加恨上了他,覺得是他唆使兒子遠(yuǎn)離她。但吳立群心中記得十分清楚,兒子心中也同樣記得,每一次兒子犯小小的錯,都被妻子用粗木棍打得體無完膚,哪怕他上了中學(xué),還是照打不誤。而他,居然不敢上前攔著。因為如果當(dāng)時攔住了,第二天兒子會被打得更厲害。
兒子可以用出國這種方式逃得遠(yuǎn)遠(yuǎn)的,而他,無論如何,都得在晚上十二點鐘回到家。
他不能逃,否則她只怕真的會瘋掉。
離婚?他想都沒想過。他永遠(yuǎn)記得,剛剛結(jié)婚時她那嬌嫩的唇色,與明澈的眼神。他們,有過一段美好的日子。
小武來車庫只是為了能看一眼吳立群,他擔(dān)心他。當(dāng)這個早上,他看見吳立群臉上的紅手指印時,內(nèi)心深處那股熟悉的恐懼越來越擋不住。
黃昏時,吳太太滿腹心事地經(jīng)過門衛(wèi)室。小武叫住她:“吳太太,其實吳老師每天晚上都在地下車庫里待著,就一個人。”
晚上八點,她在光線昏黃,七拐八彎的車庫里找了好久,才發(fā)現(xiàn)了吳立群的車。他將車停在一個角落。他沒有亮燈,只將車窗開了一條小縫。音樂聲將吳太太引了過來,她扒到車邊,發(fā)現(xiàn)吳立群一個人,躺在后排座椅上,靜靜地聽著音樂,而他曲起來的雙膝隨著音樂節(jié)拍輕輕晃動著。
果真在這里。
吳太太的心落到實處,果真沒有第三者。但轉(zhuǎn)瞬,她又勃然大怒起來,他竟然寧愿在這氣味糟糕、蚊子亂飛的地下車庫里,也不愿在家里與她在一起!
她恨,恨這輛車。如果不是這輛車,他哪能安然地待在車庫里。這輛車,是第三者!
她飛快地往車庫出口跑去,一會兒,她手持一塊石頭進來了。她毫不猶豫地,舉起石塊往車窗玻璃上狠狠砸下去。砰的一聲悶響,車前方的玻璃被砸出了無數(shù)裂縫,她不解氣,再次狠狠地提起石塊繼續(xù)砸著,大聲咒罵著……
吵鬧聲很快招來了保安。兩個保安拉住了吳太太,她砸不了車了,但嘴里依然不停。吳立群下了車,從兩個保安手里接過吳太太,低聲道:“不吵了,我們不吵了。我們現(xiàn)在就回家,回家再說?!?/p>
我唱歌給你聽吧
第二天,是吳太太多年來最快樂的一天。
昨天晚上,她跟著丈夫回到家后,他溫柔地將她攬進懷里,并承諾以后下了班就回家,再也不在車庫待著。還約好了今天晚上一起去外面吃飯。
她等這個時刻等得太久,她所有的喝罵、指責(zé)、暴躁,都只是想要回到這樣的時刻。等他柔情款款,等他重新愛上自己,等他痛改前非……
下午五點半,她從單位回家,踏在那條她閉著眼也不會走錯的路上。
冬天的天很短,才五點四十分,天就很暗了。經(jīng)過那條僻靜的路時,她心不在焉地與一個男人擦身而過。一陣猛烈的痛感傳來,她本能地張嘴,一塊散發(fā)著太陽香氣的布塞了進來,阻住了她的聲音。她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吳太太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在一間空空的小屋里,窗上焊著粗粗的鐵欄桿。她嘴里還塞著布,手腳被捆著,不能動彈。
她怕極了,這時聽見外間屋子里,傳來了人活動的聲音,也許是在做飯?她不確定,她移動膝蓋,不停地撞擊鐵欄桿。
門被打開了,男人高大強壯的身影遮住了外屋的燈光,也因此完全看不清他的面容。
“你餓了嗎?我們吃飯吧。”
男人的口氣很溫和。吳太太覺得這聲音在哪聽過。
男人將她口中的布扯下來時說:“不要叫,叫的話就不給你飯吃了?!彼匀徊豢?,布剛一扯下來,她便張開嘴,但男人眼明手快,那塊布魔術(shù)般地再次堵進了她嘴里。這一次,她感覺到那布的柔軟和香氣,很詭異地,她從那布里,感受到了某種關(guān)懷。
他將飯盒放到地上,忽然說:“我唱歌給你聽吧?!?/p>
他開始唱起來,是那首著名的《世上只有媽媽好》。他唱得柔軟而深情,讓吳太太有種錯覺,覺得那是小時候的兒子在為自己唱歌。
這時候,她終于認(rèn)出了他來——他來她家敲過門,告訴過她吳立群每晚待在地下車庫。他是那晚在地下車庫阻止她砸車的小區(qū)保安之一。
小武忘情地唱著,仿佛回到了十歲那年。他的母親瘋了,但還知道不肯進精神病院,父親心疼母親,只得將母親關(guān)在本屬于他的小屋里,窗子安上鐵欄桿,木門換成鐵門。每當(dāng)母親發(fā)病時,便將她關(guān)進小屋,以免她傷人或自傷。
那時候,十歲的小武就常常給母親喂飯,每當(dāng)她不吃時,他就給母親唱那首歌。
小武動情地唱著,唱得忘記了自己十一歲那年,母親發(fā)瘋時殺死了父親;唱得忘記了關(guān)進精神病院的母親沒兩個月就去世了的悲涼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