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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代人的“戰(zhàn)爭”與和平

2012-04-29 04:59:13沈蕓
上海采風月刊 2012年2期
關(guān)鍵詞:夏衍李子戰(zhàn)爭

這一次從歐洲回來,距我上次去已經(jīng)5年了,那時候李子云阿姨還健在,我特地送給她一種奧地利咖喱芥末混合味道的沙拉醬,她高興地用來請人喝下午茶。如今她已在一年前遠去了,但是我走在歐洲硌腳的石階路上,依然時時地想起她。我最想告訴她,在歐洲,年輕的女孩子并不是唯一最靚麗的風景,因為她們同全世界是一樣的,青春、活力,穿著混搭、時尚。而上了一定歲數(shù)的女人倒是各有各的景色,尤其與中國女人不同的是,老太太們不拒絕拐杖,拄著一根stick在街上信步別有風度。李子云阿姨在臨去世前幾個月跟我說,她走路已經(jīng)有困難了,要托人去日本買折疊的拐杖,這根買回來的拐杖最終她沒能用上。

美食、服飾及一切與“資產(chǎn)階級生活方式”沾邊的話題,是我與李子云阿姨談話的重要內(nèi)容,但這遠遠不是全部。讓她晚年頗為開心的是擁有不同年齡段的大朋友、中朋友、小朋友,這一點對于我們家族同樣受用,她得意地對她的朋友竹林說,我跟夏衍家三代人都很要好,在與沈蕓(第三代)的溝通上也完全沒有問題。的確,這是她的本事。

我第一次見到李子云阿姨要上溯到1976年的秋天,當時我的爺爺尚未“解放”,我家的小孩子為了躲避“唐山大地震”去了上海,根據(jù)李子云的描述,她的母親看見我后講,這孩子是個美人胚子,而聽了這番話的我表現(xiàn)出了得意飛揚。我一直都懷疑這其中有李子云為了要說明我從小就會“得瑟”進行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還沒上小學(xué)的我聽得懂“美人胚”的意思嗎?最要命的是我至今對李子云的母親毫無記憶,我全部的印象來自于高掛在她房間里的那張她母親的照片,那才是個真正的美人呢!精致、優(yōu)雅、嚴肅,甚至有種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更糟糕的是我連李子云長什么樣也不記得了。

我對她最初的記憶是在1979年的第四次“文代會”期間,她作為上海的代表來京開會,而我們家她是一定要來的。某個上午,她要來的消息上了爺爺這一天的議事日程,小孩子們不許吵鬧。那天中午放學(xué)回家看到了走進我家正房的李子云阿姨,說實話,我沒覺得她像后來很多人形容的那么漂亮,反而認為很普通:齊根短發(fā)、邊框眼鏡、掛在上身的“一字領(lǐng)”淺白罩衫和垂至腳面的深色褲子,在那個年代再平常不過了,毫不夸張的說是標準的“女干部”打扮?,F(xiàn)在想起來,“撥亂反正”初期的上海要比北京閉塞落伍,連一貫愛美的李子云也不能幸免,但是這絲毫不影響她在我們家的重要性,尤其是在大家共同渡過了艱難的“文革”歲月之后。

用李子云自己的話說,她年輕的時候,在我爺爺?shù)囊恍┩吶搜劾?,是個“嚴肅的馬列主義小姑娘”;到了八十年代,海外的一些女作家初入大陸時,會將她這樣經(jīng)歷的人看作是中共的“女匪干”;九十年代中后期全社會向商業(yè)轉(zhuǎn)型,李子云華麗地一轉(zhuǎn)身,成了圍繞在她身邊小朋友們的“小資教母”。這一軌跡是屬于李子云的個人印記,同時也折射出中國社會60年來的時代變遷。她的后兩個階段是我親身感受和經(jīng)歷的,而五六十年代有著“少共精神”(少年布爾什維克)的李子云長得什么樣?我也一直充滿著好奇,在她出版的最后一本書《我經(jīng)歷的那些人和事》里有幾張那一年代的照片,的確是個漂亮人物,與容貌相比,她的神態(tài)更為吸引人,眼神向上瞟,嘴角往上翹,飆勁十足,雖已過而立之年,卻一副“不愁嫁”的表情。關(guān)于她的“不嫁”,外界多有傳聞,其實一點也不復(fù)雜,李子云的母親在晚年針對當時社會上的“婚戀觀”評論道:“現(xiàn)在的年輕人真可憐,只會搞對象,不會談戀愛……這并不是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世上難得有幾個人講得出這么透徹的道理,既經(jīng)典又現(xiàn)代,令我極為震撼。有這樣一位母親的“給力”,李子云不輕易“言嫁”是順理成章的。

王蒙有過一說,夏衍是高度被政治化的,卻保留了自我的私人空間,沒有被徹底地政治化掉。我想他的這一準確的感覺在一定程度上來自于李子云。爺爺?shù)摹八暮显骸遍T一關(guān),門里門外是兩個世界,在那里面長大的我對外面的世界很長一段時間都是渾然不覺,而在爺爺?shù)脑鹤永飬s是像雜草一樣地自由生長,這是只有“夏衍”的力量才能賦予我的快樂時光。夏衍家的門檻不可謂高不可謂低,門禁不可謂嚴不可謂松,別的姑且不說,只講出入這里的女性,她們大致可以分為兩類:一是素有家世淵源的女眷,另一類則是各路的才女,當然這其中兩者兼而有之的更是大有市場。像冰心、楊絳、郁風、鳳子、張穎……,女作家聶華苓、諶容、張潔,女導(dǎo)演張暖忻、凌子……,這些名字均備受爺爺?shù)耐瞥绾拖矏?。雖然外界都會認為我爺爺長期以來管文藝、電影,家里會來很多演藝明星,也有,但都是袁雪芬、王昆、紅線女、白楊、于藍等資深人士,其他多為蜻蜓點水的過客。李子云不是一般的角色,地位極其特殊。她從五十年代做爺爺?shù)拿貢鹁团c這個家族建立起親人般的關(guān)系,從小到大我奶奶都喚她“小李”,由于年紀相仿,她和我姑姑沈?qū)幨恰鞍l(fā)小”更是姐妹淘,在我們小孩子看來,這同樣是一位受人歡迎的“嬢嬢”。對于她,我們家是門戶大開的,穿堂入室如入無人之境;爺爺會騰出大半天和她無時間限制的長談。李子云在文章里說,這一老一少的聊天對她而言“是場盛宴”。南北的書信往來更是不斷,常常是爺爺寫完,我姑姑再寫一段。爺爺會在送給她聶紺弩的書上題字,教誨她“聶紺弩是魯迅之后的第一人,要好好學(xué)習(xí)他的舊體詩”(大意)云云;而她在信里談上海的大事小情,講她的母親、家人、保姆及發(fā)發(fā)“近來身體乏力,文思枯竭”的牢騷。

一位背景豐厚、與李子云熟識同時又和我們家常走動的女士,久而久之發(fā)覺我爺爺對她不熱情,于是就左右打聽緣由,居然被她問出來了,爺爺說XX“不天真”。由此可以判斷出爺爺對女性的欣賞標準,聰明而天真,但不是精明而世故,關(guān)鍵還要有才華。如再加上優(yōu)質(zhì)的出身家世,這一切就近乎于完美了。郁風、李子云正是符合這些要求的“典型環(huán)境中的典型人物”,所以,她們能與爺爺保持幾十年長長久久的關(guān)系。我那時還不到20歲,心智尚未開啟,她們的氣質(zhì)和風度是那么讓我不可企及,而且這是只有在爺爺?shù)沫h(huán)境里才能夠見識和接觸到的。

人總是要成長的,或許是我接受了4年電影學(xué)院的“無體系、自由化”教育,開始用自己的眼睛看世界了。此時此刻,李子云阿姨對不知深淺的我扮演起了“教育”的角色。記得,我大學(xué)畢業(yè)后到《當代電影》雜志社上班,這一過程中有陳荒煤的關(guān)系,我的頂頭上司又正好是她過從甚密的親密朋友,可能是考慮到這些因素,再加上電影界是我爺爺“勢力”最大的地方,所以,她寫來一封信寄到我的單位,進行一番“敲打”:要多讀書、少說話……緊接著某一天,她端坐在我家客廳的皮沙發(fā)上,拉開談話的架勢,主要針對我發(fā)表的一篇寫瓊瑤的評論:“學(xué)生腔”、吊書袋氣、一知半解的照搬西方理論,還賣弄新名詞。到今天我都很佩服她作為評論家的一針見血、直擊要害,這在李子云是小菜一碟,何況她對王元化尚且如此,我的心里應(yīng)該很是得意加榮幸。但察覺到我的“活思想”不是最重要的,她在對我說這番話時,我爺爺就坐在客廳一墻之隔的臥室里,這一突如襲來的行動是“奉旨而為”的,因為,爺爺對我在電影學(xué)院所受的教育并不滿意,他認為所學(xué)的東西有很多缺陷需要彌補。要是沒有這一層意思,以李子云的資歷,才懶得跟我這等小孩子過招呢!她的“棒喝”真是令我覺醒,思前想后了很久——文章到底該怎么寫?然而這一次讓我著實領(lǐng)教了她的厲害,以及李子云式“編輯老娘”的肅殺之氣。我很清楚,那時的我在她看來,根本不是什么可造之材,只是要給點顏色看看。

事情還遠沒結(jié)束呢!“戰(zhàn)爭”已起硝煙,她對我的不滿與我對她的“看不懂”,幾乎是步調(diào)一致的。她一定會說:“這是個很難纏的孩子”,而我則看到了她不同尋常的復(fù)雜側(cè)面。1994年夏天,我爺爺已經(jīng)住進北京醫(yī)院了,這時,在上?!段膮R報》發(fā)表了生前的最后一篇文章《“武訓(xùn)傳”事件始末》,這件事是由我經(jīng)手的,其過程是當年中國電影導(dǎo)演協(xié)會在北京開首屆年會,赴會的《文匯電影時報》的主編羅君通過我的安排采訪爺爺,由于年邁及電影界的大氛圍,爺爺不太愛接受電影媒體的訪問,這一次算是破例。前來采訪的羅君和陸正明得知有一篇寫好的回憶文章《“武訓(xùn)傳”事件始末》尚未在電影報刊上大范圍發(fā)表,就提出能否在《文匯電影時報》上首發(fā)。稿子拿在我手上考慮了一段時間,因為,我理解爺爺?shù)囊馑歼€是不想只限于電影界。后來在電話里,“時報”的記者周忱出了個兩全的主意,在《文匯電影時報》首發(fā)的同時,《文匯報·筆會》也將在第一時間登載。我將這一意見匯報給躺在病床上的爺爺聽,他眨了眨眼睛點頭示意后告訴我可以去做了。羅君決定后,我按照老人家的指示把稿子寄給了她。一周后,文章如期登出,爺爺很滿意《文匯報》方面的處理,他對我說:“搞得這么隆重啊”。

“武訓(xùn)傳”事件發(fā)生在上海,爺爺與《文匯報》的淵源頗深,這樣做無疑是最合適的。然而,身處在上海的李子云不舒服,坐不住了,她表面上不動聲色,但私下多方通過我爺爺?shù)摹吧磉吶恕贝蚵牬耸碌脑?。我承認,此事的經(jīng)過只限于我們爺孫倆,的確是在某些人的眼皮子底下完成的,因為我知道,我爺爺后半部回憶錄夭折的內(nèi)部原因。所以在這一非常時期,為了保證這篇稿子的順利發(fā)表,范圍要越小越好,我不想也不準備通告上海的李子云,她的介入可能會起到反作用。我想,此時蒙在鼓里的李子云在上海的文化圈里,其“代言人”的身份一定是會感到有些尷尬和被動的。事情過后,她在北京的“親信”來問過我,為什么事先不告訴她?而她自己卻繃住了勁閉口不提。其實,我的想法一點也不關(guān)鍵,恰恰是我爺爺?shù)膽B(tài)度,無論是在事前還是在事后都沒有跟我說一句要通知李子云,我只聽命于他老人家一人,我沒有被教會左右逢源、八面玲瓏,那不是“夏衍”培養(yǎng)出來的孩子。

一般來說,我去上海,爺爺都會讓我去看李子云,她的家也是我們家人必要落腳的地方,盡管有這件事情發(fā)生,但是我沒當成一回事,那一年還是照例奉命去了淮海中路1984弄。那是在中秋節(jié)期間,我到了14號三樓的李子云家,剛剛坐定,她即告之我,《文匯報》的兩位老總今晚要請我吃飯。既不在計劃中又無法更改了,我只得被她“拎”到一家高級餐館,見到了史中興和羅君,史中興還特意送了李子云一盒中秋月餅。席間,李子云在漫不經(jīng)心之間把我定了性:“這是由我?guī)淼南难芗业暮⒆印?,以至于提前有事要走的史中興問我:“你吃飽了嗎?”等我明白過來,飯已經(jīng)吃完了,一切結(jié)束。李子云在她的勢力范圍內(nèi)成功地挽回了面子,將上一次的事情輕描淡寫為偶然的突發(fā)事件。我不得不折服于她四兩撥千斤的手法,蘭氣息、玉精神的李子云阿姨,同樣有著濃重的人間煙火氣,而且兩者不相上下。

有前因必有后果,我畢竟是動了李子云“以此為生、以此為榮”的奶酪,以她和我的性格,“戰(zhàn)爭”的升級是必然的。在我爺爺去世及以后的5年里,我們之間的摩擦與“不和諧”達到了白熱化。她牢牢地保持著“后夏衍時代”最具影響力人物的地位——雖然從來不沖在臺前。但是,我是在爺爺“自由化”的羽翼下長大的,冷處理、邊緣化、打壓甚至不許發(fā)稿子的“封殺”,都不能讓我對“夏衍”的思索停下來。這一段時期,我與李子云阿姨拉開距離,不太有實質(zhì)性的來往,到上海,我會跟謝晉聯(lián)系、看望柯靈夫婦、住在黃蜀芹家……,這些活動都盡量不去與她發(fā)生交叉,最多是禮節(jié)性地去問候一下。2000年,在夏衍誕辰一百年的時候,李子云在看了我完成的有關(guān)夏衍研究的文字后,她沒有公開出來講話,從此,她再也沒有發(fā)表關(guān)于夏衍的任何文章。

2000年是個拐點,這一年我們?nèi)野岢隽舜罅靠诮?4號爺爺?shù)呐f宅,這對我們來說,意味著“后夏衍時代”也徹底地結(jié)束了,各自調(diào)整結(jié)構(gòu),開始新生活。很多陳年往事在那一刻瞬間跌進了歷史的塵埃,所有的爭執(zhí)無形中都顯得不那么有意義了。我將翻過去的這一頁擱在一邊,專業(yè)上開始了新的研究方向。

跨到了另一界面的我,看事物的角度和視野都大有變化,與天底下所有的矛盾、沖突一樣,我與李子云阿姨之間存在著立場和觀念的深層分歧,這一點我是在兩人關(guān)系趨于緩解以后才覺悟的。2000年后的某個冬天,我到上海約好了去李子云家,一進門她就給了我一個“下馬威”:“你來早了一刻鐘?!边@已經(jīng)是我?guī)啄隂]跟她近距離接觸了,我發(fā)現(xiàn)她比以前更精致、更漂亮了,皮膚白皙、面色紅潤,化了淡妝。她敏銳地感到我在盯著她的臉看,總覺得和以往有所不同,“我換了副眼鏡”,果然,這副新眼鏡選得真好,把她本來就很明亮的眼睛襯得更有神了。那天,她在妝容及穿著上做了功課,不像平時家居的隨意樣子,她解釋說,晚上還有個約會。桃紅的高領(lǐng)衫配深靛紫的毛衣外套,還帶了一枚燦燦的胸針,兩個字——出挑!看著她的神情,真要感慨“老”其實并不可怕。

進入正題,她坐在我對面的藤椅上,我們開始聊天,聊著聊著,她悠悠地說:“別人問我一輩子過下來,什么時候最好?我想了想,是五十年代,就像歌兒里唱的那樣,‘解放區(qū)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區(qū)的人民好喜歡……”雙手跟著語氣的舒緩一張一弛地攤開。我被此情此景“釘”在椅子上呆住了,她的語調(diào)完全不似從前,那些話似乎是從嗓子里“吟”出來的,而她的面前我好像是不存在的。她像是在接受采訪,又像是在舞臺上面對著臺下的觀眾?;秀遍g,我出戲了,腦子里卻突然有個“怪”念頭一閃而過,雖然她和我相互都有“不得不”接受對方的情緒,但是“戰(zhàn)爭”正在向和平一步一步地走來了,她用“叛逆”一詞就把我給總結(jié)了。這以后,我們常在電話里“煲粥”,分歧猶在卻內(nèi)容廣泛,這是我們交往的真正開始,前二十幾年更多的只是認識。

我們的話題當然離不開“夏衍”,對于這位我們曾共同擁有和愛戴的人,閑談中百無禁忌,措辭上非常夸張、大膽。那一時刻的“夏衍”鮮活、生動、栩栩如生,全然沒有官方話語中的概念化,因為我們知道這不是“大不敬”,而是獨特的表達,其中的心領(lǐng)神會和心照不宣,不可與外人道。漸漸地我理出了李子云的邏輯,對具體到作為一個人的“夏衍”,我們之間沒有分歧,正如同她極為贊賞萬方筆下的曹禺。而對于夏衍研究,李子云的格局和條框凸顯,心態(tài)“糾結(jié)”,我對“夏衍”的認識和理解不來自于她的“體系”,她所寫過的、說過的從未讓我醍醐灌頂過。李子云是感受型評論家,對人對事,用她的話說:“會有情緒化,能把喜歡的捧上天,反之也可以將討厭的打入地”,盡管在一上一下之間不乏精辟之見、獨到之論,但這是把雙刃劍,成在此,敗也在此。過于忠實自己的感受,并長期依賴于它,反過來就會被它控制,最終跳不出來,無法超越。夏衍研究在近十年來已經(jīng)被一再逐漸地抽空變成了符號,這對于正面的高度概括是需要的,但是歷史的研究不能是抽象的,必須由細節(jié)的堆積構(gòu)成,否則不管是人物還是事件都是空洞乏味的,這種研究本身也已經(jīng)“死”掉了。一些研究文章中的“夏衍”對我來說,像是個“熟悉的陌生人”。“夏衍”作為活潑潑的生命曾經(jīng)在上世紀存在了95個年頭,他的人生,是時代的脈搏和個人的節(jié)奏互為關(guān)系的產(chǎn)物,正劇中不乏悲劇的成份,他是如何經(jīng)歷一生中的波瀾壯闊或波云詭譎的?在經(jīng)風雨見彩虹的過程中,他是怎樣從最初的沉醉,而后的掙扎、反思,到最后完成了蝶變,等等。對這些問題可深入的探究,才是我以為這一人物具有長久魅力和令人著迷的地方。我確定,從理論上講,李子云對我的觀點不會有太多的異議,但一牽扯到如何做就難以調(diào)和了。她是個經(jīng)驗豐富的人,對于難以掌控的局面,她會不由自主地選擇“掣肘”,從動力到阻力往往是在一個人的身上轉(zhuǎn)換完成的。她在2008年的時候領(lǐng)銜主“唱”,對我發(fā)表在《文匯報》上的一篇懷念爺爺?shù)亩涛谋硎玖说谝淮胃哒{(diào)公開的贊許:“一氣呵成”,這也可以看作是她要化被動為主動的姿態(tài)。李子云對夏衍研究的最后貢獻是在2005年編撰《夏衍全集》時,她整理出了82封夏衍書信,并且未聽某位權(quán)威人士的“勸阻”發(fā)表了。

李子云曾經(jīng)在“文藝復(fù)興”的八十年代“豎起羽毛去戰(zhàn)斗”過,寫出了《為文藝正名——駁文藝是階級斗爭工具論》極具氣場的文章。但是在她最后的20年,攻勢轉(zhuǎn)為了守勢,這很明顯地反映在所寫的文章上。2006年前后,她告訴我準備要寫回憶錄,這一消息使李小林、肖關(guān)鴻等人紛紛向她約稿,她要寫五十年代在市委“大觀園”里的開心時光,我們家認識的馬懋如被叫做“王鳳姐”,李子云的外號是當仁不讓的“林黛玉”;講到她所見過的宋慶齡、陳毅與張茜、潘漢年和董慧、喬冠華與龔澎、王瑩、石西民及“王、關(guān)、戚”的王力、張春橋等人的細節(jié)、片段。但是,最先讓她動筆的是“文革”,切入的角度是凜冽寒風中的人間溫暖,記述那些在受難時幫助她過的人:從最基本的革命群眾到被關(guān)押時的女看守,甚至還出現(xiàn)了姚文元。李子云一直猜測,與張春橋動機不同的姚文元在某些時候用留下“材料袋”的“借口”,“變相”地“保護”過她。我做她的聽眾,知道她在梳理攤在腦子里尚未拎起來的素材。

有一陣時間,她不怎么說了,我也不問。再后來,她索性告訴我,不準備寫下去了,身體是個主要原因,但言談中放棄之余還有不舍。聽后我直言不諱了,我覺得她所選的切入點一定會出問題,回避大悲劇、著眼小溫馨的寫法,在面對 “文革”這樣的重大題材時,點綴尚可,如果要使之成為主基調(diào)支撐不過8000字。這一次,她在電話的那頭沉默了,我知道她大概寫到了3000以上超不過5000的字數(shù)。我向她隆重推薦過前蘇聯(lián)電影《烈日灼人》(又名《毒太陽》),這是部描寫斯大林“肅反”時期的片子,手法處理非常地高級、藝術(shù)化。李子云阿姨始終不看,還把碟片寄回給我。我很清楚,是選擇性的記憶和“掙扎”的內(nèi)心使她的寫作陷入困境不能自拔。

李子云阿姨自詡同聶華苓一樣有著“獵狗能嗅到骨頭,我能聞出才華”的本事,這一點不假。在我剛剛寫《中國電影產(chǎn)業(yè)史》的時候,她這位圈外人比許多搞電影的人還敏感,問我:“題目你是自己選的,還是派給你干的?”等書出版了以后,她又主動要去翻了翻,做出極為肯定的評價。其實,我的專業(yè)恰恰是我們談話中涉及最少的內(nèi)容,她很聰明地曉得,用“文學(xué)解釋一切”路數(shù)是說服不了我的。她有一次跟我講,八十年代“第五代”導(dǎo)演興起,當時還叫孟克勤的李陀,希望通過她的傳遞,以影響我爺爺對這場電影革命的看法。肩負使命的李子云被帶去會一會這群藝術(shù)青年,房門一打開,騰騰的煙霧直往外沖,每人手上一支點燃的“煙囪”,熏得人睜不開眼。胡子拉碴的田壯壯們或躺或臥,橫七豎八地“倒”了一屋子,這幫人放蕩不羈、混不吝,“三字經(jīng)”更是不離口。這可把一向淑女感很強的李子云給嚇著了,“我趕緊落荒而逃”。在她這兒,文學(xué)永遠是排第一的,電影只是隨便看看。她喜歡電影《如果·愛》,卻拒絕看原版《色戒》。

鋒芒褪去了,沒關(guān)系,“幺蛾子”還在。不寫作、不開會、不發(fā)言,不等于切斷了李子云與社會的聯(lián)系,光鮮亮麗的閃亮登場、活色生香地活在當下,才是李子云的生活態(tài)度和不懈的追求。她調(diào)動起自己全部的回憶和想象將“小資”進行到底!因此,被“名媛”了,發(fā)展到有了“擁躉”。我從來都不是李子云甜膩膩的“小資”fans,但我也算是她在這方面交流互動的“小朋友”。李子云阿姨的時尚感有天賦也有修煉,每次見到我,她會習(xí)慣性迅速地從頭判斷到腳,“這件紫色毛衣外套顏色很正,是名牌吧?”“皮編的手袋從款式到皮質(zhì)都像是意大利貨”;“你腳上這雙玫瑰花圖案的小高跟鞋是剛從維也納買回來的”……每一次都有點評。她眼力極準,很棒,所得結(jié)論往往是八九不離十。沒有這點“功夫”,相差三四十歲的年輕人有誰會愿意約她這樣一位七八十歲的老太太去泡咖啡館呢?李子云阿姨留給我的最后紀念,是她從紐約帶回來的一枚郁金香花型的水晶別針,她專門關(guān)照說,戴出去“臭美”的時候一定要告訴她,我后來才知道這是李黎送給她的。

據(jù)說,陳(毅)老總在五十年代,把我姑姑和李子云阿姨稱作“老夏帶著的兩個女兒”,這一帶就是近半個世紀的交情,而且把李子云帶到了文化界的核心圈。這個圈子做人是一定要有“腔調(diào)”的,這對李子云不在話下,她是道中高手。九十年代,巴金過生日,她帶著我爺爺送的90多朵紅玫瑰的花籃登門祝壽,報紙上說,這位女才子獻上花籃后,對著巴金鞠躬并祝愿老人家“活到120歲”,哄得巴老哈哈大笑,此為我的耳聞;我眼見的則剛好是相反的例子,1991年11月,杜宣攜夫人葉露茜從上海來京參加左翼戲劇家聯(lián)盟60周年紀念,會后到家來看望我爺爺,在我的印象中杜宣上門是不太常見的。(這里插一句,我是第一次見到葉露茜,真是個漂亮人,身形筆挺,發(fā)式光潔,腳上蹬了一雙高跟鞋,沒想到,兩個月后她就去世了。)他們一走進爺爺?shù)姆块g,握手寒暄之后,杜宣開門見山地說:“我由于李子云的關(guān)系,這些年疏于來看望、問候您?!保ù笠猓┺D(zhuǎn)眼間到了夏衍百年誕辰,上海圖書館舉辦紀念文獻展,杜宣是那天出席嘉賓中資格比較老的,他上臺發(fā)言,又是開門見山,他說,“夏公,用現(xiàn)在人的話講,就是活得明白的人……”。此言一出,全場氣氛產(chǎn)生了很強的認同感。等講話結(jié)束,杜宣落座不久,李子云即走上前去,俯在他的耳邊說,“您講得對極了,夏公就是個明白人”云云,那天是個大場合,看見這一幕的一定不止我一個人。

再有一件是李子云本人告訴我的,還是在九十年代的一個冬天,《文匯報·筆會》年度評獎,當年的獲獎?wù)呃镉姓潞?,如果沒記錯的話還有易中天,而李子云則是評委。開座談會的那一天,章含之好像是穿了一件貂皮大衣,雍容華貴的模樣。坐下來大家閑談了一陣,被簇擁著的章含之感覺大好,舉止間隨意地捋了捋自己的一頭燙發(fā)說,這是昨天在錦江飯店燙的發(fā)型,要四五百塊。在場的多數(shù)人都是些“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書生、學(xué)究,聽到章的這一席話都愣住了,其中的一位馬上扭過頭問李子云:“上海有這么貴的地方?”李子云眼睛一瞥,淡淡地說:“那有什么,給我一萬塊逛趟淮海路就花光了?!毙凶哌^“南書房”的章含之絕非等閑,很有眼色,她觀察到在趨之若鶩的一群人當中居然有位不冷不熱的,即刻向旁邊的人打聽李子云的來路,不用問,只要說出“夏衍”兩個字來,章含之就全明白了。于是,吃晚飯時,章走到李子云面前禮貌地稱其為“李老師”,并在宴會散場時,還幫李子云穿上了大衣,隨后,兩人客客氣氣地道了別。私底下,李子云總會講起在我爺爺身邊工作曾與喬冠華的前任夫人龔澎攀過福建老鄉(xiāng)的故事,這場小小的“杯水之爭”,是兩位各據(jù)一方的名女人“作”功的一番較量。上海人講,一生要端好三碗面——體面、情面和場面,李子云阿姨端了一輩子,而且端得是那么的穩(wěn),盡管她最不愿意被當成上海人。

我最后一次見到李子云阿姨是在2008年春,我去浙江、上海做電影市場的調(diào)研,正好去看望她。那次,她住在華山醫(yī)院,我到的時候,她站在病房門口張開雙臂歡迎我,我們擁抱了片刻,我感到面前的她從未有過的嬌小,柔弱得像個嬰兒。我們坐下來說一會兒話,她微微地抬起下頜,忽然對著我說:“你真是長成大人了”,說這話時離我第一次見到她已經(jīng)過去了32年。

一年以后她走了,我去吊唁,李子云阿姨的房間是我在上海老房子里最喜歡的屋子之一,尤其是它原來的那一墻絳粉底色上噴著白團花的壁紙,把整個房子襯托得像是舊巴黎一般,后來重新裝修時要把壁紙鏟掉時,我在電話里特地要李子云阿姨代我向老墻紙告別。而今,人去屋空、物是人非,站在改為靈堂的屋子中,李子云阿姨的氣息已經(jīng)不見了。恰好,我一回頭看見房中書架的角落邊放著一雙玫瑰金色平跟圓口鞋,悲傷一下子涌了上來,那是她留下最真切的痕跡,仿佛是在說,她還沒有走遠……

我跟她聊起過,在一次活動上,看到她和王蒙夫婦在一起的情形,李子云阿姨與王蒙的夫人手拉著手,一路旁若無人地談笑,相互攙扶,互相欣賞。我講出了我的觀察,她嘴上不肯承認,笑著“抵賴”。于是,我說:“如果等你百年以后,我把它寫出來,算不算我的獨家視點?”她聽后,故意拉長聲調(diào)應(yīng)道:“好嘞,那你就寫唄!”

現(xiàn)在我真的寫出來了,因為她是一位值得我談?wù)摵陀涀〉娜恕?/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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