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烈毅
我的母親死于帕金森綜合癥。這是一種沒有什么辦法治愈的病癥。無法治愈,也就是說被判了死刑了,只不過尚有些期限罷了。最初發(fā)現(xiàn)母親患了這種病,是從她的手開始的。母親的手骨骼粗大,手掌肥厚,是那種典型的家庭主婦的手。當我們發(fā)現(xiàn)母親的手有些抖的時候,其實她的手已經(jīng)顫抖得相當嚴重了,以至于無法將湯匙里的湯舀到自己的碗中。那些湯全都灑了。這該死的帕金森嚴重地影響了母親每天的吃飯。
我們總是在悄悄地觀察著母親的手,當母親的手拼命地顫抖的時候,一屋子的安靜。在安靜中,我們感到恐慌。我們沒有辦法,母親也沒有辦法,對于她的手,她已經(jīng)默默地認同自己無法控制了。后來,母親的手越來越適于拿那些重物,物體越重,越有分量,才能控制住手的顫抖,反之,物體越輕,手便抖得越厲害。有時候,母親在廚房里,她必須要干活,她的手把那些炊具碰得叮當作響,我們在隔壁的房間里聽著,沉默而憂傷。
那時,我們家住在一樓,房間里潮濕而陰暗,窗外還有一棵非常茂盛的黃楊木,被父親修剪成了一個巨大的球。因此,房間里的光線十分柔和,就像照相館里的工作間那樣。柔和的光線和房間里的安靜對于一個家庭來說是必需的,它們可以使我們安心地在家里坐下來,默默地感受家庭的溫暖。在黃昏,我們讀報,母親也在一旁看著,她不識字,她是在看我們,看我們讀報時的樣子,但她的手在無聲的寧靜中拼命地顫抖。而現(xiàn)在想來,那樣的時光是難得的,那樣的時刻我們每個人都可以心領(lǐng)神會。
母親是一直反對我們抽煙的,雖然她無法說清抽煙的種種害處?!皬目茖W的角度來講”或者“從健康的方面來說”諸如此類的措詞,對于母親是不合適的。她只是憑著直覺,憑著一個母親的良知和寬厚的愛來勸阻我們:不要吸煙,吸煙有什么好的!但如今,我想戒煙恐怕是一件很難的事了。我的寫作已經(jīng)和吸煙牢牢地聯(lián)系在了一起。在煙霧繚繞中,我放松了自己,寫著一首又一首語言流淌的詩。一支香煙被我用食指和中指輕巧地夾著,煙灰雪白而干凈。——我這么寫,似乎感到一種殘忍的美麗。是母親生育了我,也是她給予了我這雙手指頎長靈活的手。當我把一支煙夾在手中時,我想到了母親那雙無時無刻不在顫抖的手。
而在最寧靜的時候,母親的帕金森病在發(fā)作。在老房子里,母親在為全家人燒飯,洗衣,干活,那塊搓衣板已經(jīng)被肥皂水、衣物和母親的手摩擦得光滑無比了,它已經(jīng)是一塊真正的老木頭。手也會老的,但母親不可能領(lǐng)教“手老了”這種詩意的說法,她仍舊用她的手在和每天的日常生活搏斗,她有時也會唉嘆:人老了,做不動了。在老房子里,為了讓房間更亮一些,我們自作主張地粉刷了一次墻壁,那是一次徹徹底底的粉刷,用掉了幾大桶白色乳膠漆。母親在一旁看著,兩手不停地抖著,她埋怨我們改變了老房子的氣息。房子都老了,還刷這么白做什么。——母親自言自語著。
“不可逆轉(zhuǎn)”這個詞是我經(jīng)常在一些病理學書中所看到的。母親的帕金森病是不可逆轉(zhuǎn)的,老房子的衰老是不可逆轉(zhuǎn)的,時光更是不可逆轉(zhuǎn)的。我保留著一張全家福相片,那相框都快散架了,在那張全家福中,該在的人都在,我經(jīng)常注視相片中的自己——一個兩歲的小男孩,我注視他的眼睛,如此清澈,而如今它們都已經(jīng)混濁了。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眼睛里有一些黑色的影子飄來飄去的時候,我被醫(yī)生告知患上了玻璃體異化的毛病,那是過度用眼的結(jié)果。那些眼球里的黑色絮絲,它們不可能再變回去,或者消失。我看風景的時候,必須忍受它們黑乎乎地在我眼前飄來飄去。不可逆轉(zhuǎn)的是時光,是我的眼睛,當然也包括全家福相片中那些親人的死。
有時,我一個人坐著公交車到一個地方去,當我默默地望著窗外的風景時,我突然覺得我像我的母親。我突然間覺得不是我,而是我的母親在看車窗外的風景。我記得有一次,只有我和母親兩人在房間里看電視,母親緊閉著嘴巴,嘴角微微翹起,眼睛有些瞇,她看電視的神情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房間里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氣氛。遺傳的因素肯定會在我身上起作用,不僅僅是相貌上的,還有神情上的。當我一個人在一個陰雨天里乘公交車到外面去,我是兩個人,潛伏在我身上的不是別人,而是我的母親。
作為她的孩子,母親的手讓我們焦慮。我們天天都要面對著這手無休止的顫抖,這手的暴動,我們真不知道它們何時能夠安靜,返回到它們自身。為了完成每天的吃飯,這種簡單的勞動,筷子是根本不能用的了,母親后來把她的手和勺子用手絹捆綁在一起,那場景想起來至今仍舊讓人揪心。母親活著,就像一個雙手負傷、功能逐漸喪失的戰(zhàn)士,她竭力地揮舞著她那越來越不聽話的身軀。母親從來沒有說過“要是能把這手換掉就好了”這樣沮喪的話,她知道手是不能換也無法換的,手跟了她一輩子,已經(jīng)是理所當然的事。
母親的手在寧靜里。當母親去世的時候,這雙手徹底地安靜了下來,它們垂著,靜脈凸顯,皮膚白皙,猶如一個靜物。這一瞬間使我想起了羅丹的雕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