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凌
清風(fēng)鎮(zhèn)的人,都知道老蕭有兩只奇特的手。他的手,大,粗糙,結(jié)著厚厚的繭,兩手?jǐn)傞_來,像兩只焦焦黃黃、粘滿土的耙子。當(dāng)他的手撫摸孩子細(xì)嫩的皮膚時,孩子會“哇”的一聲嚇跑開去。
清風(fēng)鎮(zhèn)的地形,高低錯落,老蕭的家,在一個高高的臺子上,遠(yuǎn)看,像老鷹伸出的長長的脖子。沒事的時候,老蕭就在鷹脖子上練功。彎著腰,攤開蒲扇似的手,手指撐開又合攏,提起,同時,胳膊和腰也扭來扭去,行云流水,騰挪跌宕,像打太極,卻又速度極快。他到底練的什么功,誰也看不懂。
老蕭不是清風(fēng)鎮(zhèn)的人,他搬來清風(fēng)鎮(zhèn),算來,有七八個年頭,誰也不知道,為什么突然有一天,清風(fēng)鎮(zhèn)的鷹脖子上,住了這么一個外地人,說話蠻哩嘎答,像是鳥語。
還愛喝茶,鎮(zhèn)上的茶葉店,是他常光顧的地方。老蕭喝茶時,像個醉神仙,半瞇著眼,慢慢呷一口,遇上還說得過去的茶,會把眼瞇得時間久一些,然后睜開眼:“還行。”遇上差一些的,很快就睜開來,“嘟”地放了杯子,說聲:“走了!”
老蕭最愛品的茶,是龍井。鎮(zhèn)上有五家開茶店的,每年新龍井茶下來,老蕭會一家家喝將過去,喝來喝去,卻只是搖頭。
清明這天早上,灑了幾縷細(xì)雨,老蕭背著他的兩只焦黃大手,在鎮(zhèn)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
“老蕭,快進(jìn)來,告訴你一個好消息?!薄熬盼宀栊小钡睦馅w,看見老蕭,一把拉進(jìn)自家店里,神秘兮兮地:“我這里,昨天剛進(jìn)來一批新龍井,只進(jìn)了一點點,太貴,那味道,嘿!你肯定沒喝過,嘗嘗?”
老蕭問,有多貴?
老趙說,先不說價格,你先嘗。
老趙把老蕭請到紅木的茶臺邊,燒水,煮杯,又把杯子一一放好。老趙拿來茶,放老蕭鼻子邊,“怎么樣,清香吧?”
老蕭聞了聞,看了看,嘆一聲:“可惜了!”
老趙問,可惜什么?
老蕭不語。
老趙在杯中注入燒好的水,倒入多半杯,只見杯中嫩葉成朵,一旗一槍,交錯相應(yīng),亭亭玉立。
老蕭端起茶,先深吸一口,又呷一口,喉結(jié)微動,徐徐下咽。只見他雙眸輕合,半晌,睜開眼道:“可惜,可惜啊……”
老趙不懂,問,你剛才就說可惜,現(xiàn)在又說可惜,可惜什么?
可惜了這份好茶,老蕭說,茶是好茶,只是炒茶時炒壞了!
老趙問:怎么叫炒壞了?
老蕭伸出他那焦黃的手,做了個“太極”的動作,說,機(jī)器炒的茶,香味都沒有靈氣,各種各樣的茶,都是那樣炒,形千葉一律,味道吧,也大同小異,沒靈氣,沒個性啊!最好的茶,還是用手炒出來的。
老趙說,你說的極是,但現(xiàn)在手炒的茶,很難喝到了,炒茶又苦又累,據(jù)說炒茶的人,已沒有多少了,年輕人都出去打工,炒茶,后繼無人。連那個茶王,也洗手不干了,不知道去了哪里,茶界上有傳說,誰有福喝上他炒的一杯茶,一輩子都忘不掉,也不知道那是怎么個好法。我也開了半輩子茶行了,傳說中那種極品的茶,竟是沒有喝過,算是白活了!
老蕭說,老趙,如果你后天有空,我請你去我家小坐如何?我來這里七八年了,承蒙你照顧,也是老朋友了。
老趙說,我還沒有去過你那里呢,后天上午吧?
第三天上午,老趙早早就往鷹脖子上走,剛過清明,路邊的柳枝,已綠得透亮,楊樹的葉子,也漸漸舒展,伸著毛茸茸的小巴掌,早上的天氣,還有些薄涼,細(xì)風(fēng)吹著,甚是清爽。
老趙剛走到老蕭家院墻外,就聞到一股香。那香氣裊裊的,隨著風(fēng)向,一會兒濃,一會兒淡,老趙禁不住深吸一口氣,這一吸,頓覺胸部如生了云霧一般,蕩氣回腸。走到門口,喊了幾聲老蕭,卻又不見回應(yīng)。門虛掩著,老趙推門進(jìn)去。
老趙一進(jìn)門就傻眼了。
只見后屋門前,支了一口鍋,老蕭正穿著圍裙,在鍋邊“打太極”。他比平時打得更賣力,頭,腰,臂,不停地扭來扭去,動作之協(xié)調(diào)優(yōu)美,是老趙見過的最漂亮的舞蹈,一鍋綠油油的葉子,被老焦的兩只大手壓著,如團(tuán)團(tuán)綠云,在鍋里快速旋轉(zhuǎn),旋轉(zhuǎn),又被那雙大手抓起,粒粒抖落,看得老趙眼花繚亂,一股清香味,就在這一抓一抖中飄散出來。
炒茶!老蕭,你會炒茶?!老趙驚叫起來。
老蕭也不答話,只沉浸在自己的舞蹈里。當(dāng)青綠漸漸變暗,老蕭戴上白手套,把手?jǐn)傞_在鍋底,按壓,挪動。然后,把半成形的茶,倒進(jìn)竹質(zhì)的簸箕上攤涼。
茶倒出來,老蕭才抬起頭,望著老趙笑。說,我今天給你炒個茶嘗嘗,好多年不炒了,手有些生,鼻子也不靈,這炒茶,一靠眼,二靠手,三靠鼻子,現(xiàn)在這些器件,都不靈了,唉,老了!
坐了半時,老蕭往鍋里滴了兩滴油?!安栌汀保鲜捳f,這炒茶,得有一口光光的鍋,你等著,我做做形,馬上,你就可以嘗了。老蕭重又戴上手套,手不離茶,茶不離鍋,在鍋底做s形磨動。最后,老蕭把茶倒在竹簸箕上,說,好了!只見茶葉片片扁平光滑,挺直勻齊,如蘭花瓣,如初春柳芽。
老蕭泡了一杯,遞給老趙,只見湯色清沏,芽芽挺直,齊乎乎地向上,一股幽香,徐徐地,蕩蕩而走。老趙剛呷一口,就直了眼,半晌不語。
老蕭問,味道怎么樣?
老趙看著老蕭,伸出食指,一字一咬道:“茶……茶王!你是茶王!”
老趙那天,直喝到月上柳稍,喝醉了茶,暈暈而走,一路走,一路自語:“茶王!茶王!”
老蕭送老趙走后,獨自站在鷹脖子上,發(fā)呆。一彎月牙,在云彩里起浮,時隱時現(xiàn)。老蕭覺得,自己也像這彎月牙一般,寂寞。他拍拍他的那雙大手,知道在不久的將來,這雙大手,也將跟著自己一樣消失,世間,再也難覓這么粗糙的手,他的子孫,沒有人愿意磨出這么焦黃的手,世人,恐怕再也喝不到有靈氣的茶了。
第二天,老蕭找到老趙說,你,給我找個人來吧,年輕的。啊——語氣里,有些艱澀,眼神,卻晶亮晶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