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惠玲

父親終于和那個叫趙蘭花的婦人結(jié)婚了。清冷了許久的小院又熱鬧了。

這事，本來肖麗是竭力反對的。但那段時間父親的身體常出毛病。肖麗每天上完班就去接孩子，做好飯?jiān)偻t(yī)院里送，緊張得就像是打仗，搞得她有些吃不消。那天，她回家給父親取東西，推開門，看到滿院子的花草如同病中的父親一樣病懨懨的，無精打采，滿院的荒雜。肖麗心里很不落忍，嘆息自己分身乏術(shù)，顧了人卻疏忽了花草。這些花草都是母親一手栽種的，母親在世時，視這些花草為寶貝，精心伺弄。肖麗覺得母親為這些花草付出了心血，伺弄好了花草，母親在天堂里也會高興的。她對父親說，為了院子里的花草，你跟那個叫趙蘭花的人結(jié)婚吧，我沒意見。父親一下子就從床上豎起來了，瞪著眼睛問，你真的同意啦?肖麗嘆口氣說，能有個人照顧你也好。父親臉上就有一種陰謀得逞的微笑，說，我早就說過，把趙蘭花接過來就是減輕你們的負(fù)擔(dān)，可你就是不信。

肖麗就是不信，像父親這個年紀(jì)的人還會有愛情。那天，父親用商量的口氣跟她說趙蘭花的事，她扯著嘴角譏諷地說，喜歡?恐怕是喜歡貪圖享受吧?父親原來是漳河鎮(zhèn)鎮(zhèn)長，退休后一個月拿兩千多的工資。父親一向生活節(jié)儉，手頭還有一筆存款，養(yǎng)活趙蘭花肯定沒有任何問題。肖麗的母親是在她上高二的時候去逝的，那時父親正值壯年，上門提親的人幾乎踏破了她家的門檻。卻被父親一口回絕，說自己清白了大半輩子，要保住晚節(jié)。按肖麗當(dāng)時的理解，父親完全是為了個人的政治前途。可是現(xiàn)在，前程沒了，卻晚節(jié)不保了。

生病是父親的小伎倆。肖麗一同意他跟趙蘭花的事，他的病立馬就好了，嚷著要出院，嚷著要結(jié)婚。結(jié)就結(jié)吧，反正她可以松口氣了。

氣是松了，可是不能不管。她給他們舉行了個簡單的儀式，帶著丈夫孩子一起在飯館里吃了頓飯。飯后，肖麗拉著臉對趙蘭花約法三章，她說，哎，有些話還是說在開頭好。

趙蘭花怯怯地看了肖麗一眼，勾了頭，小聲說，你說吧。

肖麗就說，你們倆婚是結(jié)了，但錢得由我爸管，如果是家庭上必要的開支，你盡管問我爸要。

趙蘭花說，哎，好。

肖麗說，我們家的東西你也不能隨便拿給你的家人或親戚。

趙蘭花說，哎，好。

肖麗說，我爸身體不好，以后你得給他照顧好。

趙蘭花說，哎，好。說完她看了父親一眼，又補(bǔ)充道，這個自然，你不交待我也會好好照顧他，我是心甘情愿的。

肖麗又說，院子里的那些花花草草都是我媽在世時栽種的，你以后要像照顧我爸那樣，精心照顧好院里的花草。

父親在旁邊看不下去了，咳了一聲，說，你媽她肯定會悉心照顧我，也會悉心照顧那些花草的。你放心，你媽種菜是把好手，種花也沒啥難的，跟種菜差不多。

肖麗當(dāng)時在心里哼了一聲，她是不會叫她一聲媽的。她的媽是名初中教師，端莊美麗，比趙蘭花強(qiáng)百十倍。已經(jīng)死了。真不明白，父親怎么會看上這個土不啦嘰的鄉(xiāng)下婦人?父親雖然已經(jīng)七十一了，但背不駝，腰不彎，年輕時的帥氣在他臉上還依稀可見。而眼前的趙蘭花呢，頭發(fā)攏在腦后，綰了個大大的髻，衣著樸素，腳上穿著一雙布鞋。才六十一歲的人，看上去起碼大父親好幾歲。這模樣怎么配得上父親?充其量就是父親的保姆，貼身保姆?？筛赣H就像被人下了蠱，癡心不改，堅(jiān)定而又執(zhí)著地說，趙蘭花的性子和心地好。但這個好又有個什么標(biāo)準(zhǔn)呢?父親在位時，多少人對他好?可是現(xiàn)在呢?人走茶涼，那些人再見了他，都是把頭昂得高高的，或者把臉扭向一旁，裝著沒看見。這些，肖麗都司空見慣。現(xiàn)在的人，沒有利益驅(qū)使，誰會對你好?肖麗早就聽說趙蘭花的鄉(xiāng)下兒子要搞什么綠色農(nóng)副產(chǎn)品加工廠，還向銀行貸款呢。就為這個，肖麗就百般阻撓。趙蘭花此時對父親的好，分明就是和尚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趙蘭花是盯著父親的腰包，指望能幫幫她鄉(xiāng)下的兒子。

父親有了趙蘭花，打電話讓肖麗回家的次數(shù)明顯少多了。但肖麗還是會搞突然襲擊，不定時地就回去一次，她想看看趙蘭花到底是怎么伺候父親的，看看昔日的小院里的花花草草是否蔥蘢依舊。父親糊涂了，她卻是明明白白的。如果讓她發(fā)現(xiàn)一點(diǎn)什么不好的苗頭，她會立即撲上去，把它摁滅在萌芽狀態(tài)；如果再讓她抓住趙蘭花的一點(diǎn)什么把柄，她會讓她好看。然而，事與愿違。她的眼睛告訴她，父親在趙蘭花的精心照顧下，如同小院里的那些沐浴在陽光下的花花草草，有顏有色，舒展開來，病態(tài)全沒有了，干癟的臉也飽滿紅潤起來。有幾次，她撞見他們坐在開滿鮮花的院子里打紙牌，相互在對方的鼻子上和額頭上貼紙條，垂下來的紙條被呼出的氣體飄來蕩去的。他們一邊用手去拂，一邊繼續(xù)起牌，那樣子就像兩個老頑童，滑稽可笑，還有點(diǎn)小可愛。肖麗心里熱乎乎的，卻裝著不動聲色的樣子，說，我路過，進(jìn)來看看，你們繼續(xù)，我走了。趙蘭花連忙扯下臉上的紙條，站起來要給肖麗泡茶，留她吃飯。肖麗執(zhí)意不肯，說，別忙活了，我馬上就走的。說走就往外走，刻不容緩的，就像院落里的花兒上的蝴蝶，短暫地停留了片刻，就飛走了。肖麗心想，吃了你做的飯，我的舌頭就會變短了，想讓我喊你媽?想得美。她是不會上她當(dāng)?shù)摹?/p>

一個星期天，肖麗在做家務(wù)活，上幼兒園的兒子文吳跟在她屁股后面，嚷嚷著要去外公家吃干炒雞。肖麗說，媽媽也會做干炒雞。兒子不干，說，外婆做的比媽媽做的好吃。兒子還用他粉紅色的小舌頭在嘴唇上轉(zhuǎn)了一圈，似乎上次吃過的香味還殘留在他的嘴角，惹得他不自覺地掛下了一串晶瑩的涎水。肖麗在心里說，看你沒出息的樣，一頓干炒雞就把你給收買了，改口叫外婆了?？蓛鹤咏型馄庞钟惺裁村e?兒子還用他有限的詞匯向肖麗描述干炒雞的美味，這讓肖麗忍不住好奇，就動了回家的念頭。

這是一個獨(dú)立的小院落。父親在位時，這里曾經(jīng)門庭若市，退休后就開始人跡罕至，門可羅雀了。肖麗剛走到門口，就聽到里面?zhèn)鱽砝世实恼f笑聲，她停住腳步，頓了片刻，還是推門進(jìn)去了。來的是趙蘭花的兒子兒媳和孫子。寂寞了些許時日的院子這時變得熱鬧無比。肖麗根本不想跟趙蘭花的親屬們有任何接觸，想躲，但已經(jīng)來不及了。他們喊她姐，給她讓座。系著圍裙的趙蘭花也從廚房里出來，拉著文吳的手，話卻是對著肖麗說的，本來是讓你爸給你打電話的，可你爸說怕你不肯來，就沒打。你們能來正好，中午就在這里吃飯吧。趙蘭花說這話時仍是一副怯怯的神情，聲音極小，臉上還帶有一絲懇求。這讓肖麗多少有了一種優(yōu)越感，她一屁股就坐到椅子上了。吃就吃，這是她的家，未必她還怕了不成。再說，她正好也想摸清他們來這兒的意圖。

但結(jié)果卻不盡人意，這頓飯肖麗吃得別有一番滋味。她自始至終都是一副客人的模樣，蹺著二郎腿等著飯菜端上桌子。倒是趙蘭花的兒子兒媳從頭至尾都是以主人自居，給肖麗泡茶，跑進(jìn)跑出地幫趙蘭花擇菜洗菜，忙得不亦樂乎。席間，趙蘭花的兒子還口口聲聲喊父親，爸，咱倆喝一盅。爸，您嘗嘗這個。爸……趙蘭花的干炒雞到底是什么味道，肖麗一點(diǎn)也沒嘗出來。她冷眼看著他們一團(tuán)

祥和地相互搛菜，內(nèi)心五味陳雜，他們來了，我被擠走了。我倒成了這個家里多余的外人了。

院子被趙蘭花收拾得很干凈。那些花花草草經(jīng)過精心伺弄，越發(fā)葳蕤鮮艷，紅的、粉的月季不甘示弱地競相斗艷，還有那盆被懸掛在葡萄架下的吊蘭，讓整個院落一下子生動有趣多了。秋日的陽光透過葡萄寬大的枝葉，細(xì)細(xì)碎碎地灑下來，弄得趙蘭花全身都是斑駁的亮光。她站在葡萄架下，踮著腳剪葡萄。剪刀發(fā)出的一連串清脆的喀嚓聲，讓兩個孩子歡呼雀躍。肖麗看著趙蘭花的背影，想起以前葡萄成熟的時候，母親也會站在院子里剪葡萄，并且挑出又大又甜的紫葡萄，剝了皮再送到肖麗的嘴里。那情景仿佛就在昨天。肖麗的目光落在那里，久久的，癡癡的。恍惚中卻聽到有人在叫，麗麗，把屋里的那個竹筐拿來。那聲音讓肖麗誤認(rèn)為是母親，她應(yīng)了一聲，顛顛地跑進(jìn)屋子，拿出竹筐，遞到剪葡萄人的手里時，才發(fā)現(xiàn)那人是趙蘭花。

一筐子的葡萄，經(jīng)水一洗，呈現(xiàn)出晶瑩誘人的光澤。幾個人圍坐在院子中的那張圓木桌旁，說說笑笑，吃著葡萄，那樣子有點(diǎn)像過節(jié)。自從母親去世后，父親再也沒有把桌子搬到院子里來，坐在這里吃東西了。而現(xiàn)在，父親卻很高興，那張笑臉就像是盛開的雛菊。兩個孩子一左一右地坐在趙蘭花身邊，吵著讓她給他們挑大葡萄。父親的目光在院子里掃了一圈，突然說，這個院子好久都沒這樣熱鬧過了。一大家子人就應(yīng)該熱熱鬧鬧，和和睦睦。父親說完，又把頭轉(zhuǎn)向趙蘭花，說，我能有今天的幸福生活多虧了你呀。父親的抒情讓趙蘭花很不好意思，她的臉上泛起了紅暈，說，這話你就說遠(yuǎn)了，我能兒孫繞膝，還不是托了你的福嗎?這情景讓肖麗也有所感觸，和諧的氛圍其實(shí)很好。可她卻在心里警惕地戒備著，本能地拒絕著，始終無法融入到這個氛圍之中。

看到肖麗無動于衷，趙蘭花挑出一串紫葡萄遞到肖麗的面前，說，麗麗，你怎么不吃啊?肖麗皺了皺眉頭，她不習(xí)慣趙蘭花這樣親昵地稱呼自己，這種稱呼是母親生前的專利。她閃爍其詞地說，中午我吃得太飽了。父親在旁邊幫腔說，吃吧，你小時候可是最能吃葡萄的啊。父親這樣子讓肖麗覺得他完全忘記了母親。她有些生父親的氣，在心里更堅(jiān)定了對趙蘭花的排斥。接納趙蘭花就意味著對母親的背叛，她怎么能背叛自己的母親呢?

相比之下，趙蘭花的兒子顯得很是沒有骨氣，他對父親說，爸，過幾天您和媽到鄉(xiāng)下去住幾天吧，鄉(xiāng)下的空氣比這里好，把您的釣魚竿帶上，釣釣魚去，能健身怡志呢。聽聽，這話顯得多殷勤，殷勤得多么可疑。不等父親回答，肖麗接口說，我爸擇床，換了地方他睡不著覺。說完她在心里冷笑，哼，這是個溫柔的陷阱，狐貍尾巴快露出來了。但那天，肖麗始終沒聽到趙蘭花的兒子提借錢的事。她想，大概是當(dāng)著她的面不好提這事吧。那我就坐在這里等，看你還有什么好把戲。一直等到院里的葡萄架上灑滿夕陽余暉的時候，趙蘭花的兒子才站起來，欠了欠身子跟肖麗打招呼，說，姐，也歡迎你有空到我們鄉(xiāng)下去走走看看，吃吃我們做的正宗農(nóng)家飯。肖麗未置可否地對他笑了笑。趙蘭花的兒子說完就一手牽著小女兒，一手拎著趙蘭花裝的一袋葡萄跨出了小院的門，出了門，又回過頭來對肖麗說，姐，有空一定去呀，農(nóng)家的飯菜都是純綠色的食品，健康放心呢。

人去院空，小院頓時寂靜了許多。肖麗生著父親的氣，枯坐了一會兒，估計(jì)他們走遠(yuǎn)了，才起身去拉兒子，說，我們也該走了，去跟爺爺說聲再見。肖麗說著就往外走，故意落下那袋趙蘭花給她提前裝好的葡萄。沒想還是被趙蘭花發(fā)現(xiàn)了，她追過來，塞給肖麗兩個塑料袋，一袋裝著葡萄，一袋裝著棉布鞋。趙蘭花說，都是閑著沒事的時候自己做的，跟買的沒法比，但軟和保暖，莫嫌棄。肖麗推讓，不要。父親跟過來說，你媽做的，你還客氣個啥，拿著吧，要不你媽心里會不好受的。肖麗只好拿著，拉著兒子默默地走出了院子。父親也默默地跟在她身后，陪著她走出了政府大院。走到一棵玉蘭樹下，父親停住了，喊了她一聲。肖麗也停住腳步，回過頭來等著父親。父親說，你的臉色不好，有啥心事吧?肖麗搖了搖頭。父親又說，你這孩子從小心思就重，又老愛悶在心里，跟你爸也不愿意說，這樣可不好。肖麗的心里就涌上一絲委屈，也不知道這委屈到底是誰給的，說，爸，真沒事。父親的目光在她的臉上停留了片刻，說，沒事就好。肖麗看到父親這副樣子，心里有點(diǎn)愧疚，吞吞吐吐地說，我就怕別人欺騙你。父親咧開嘴笑了，說，你爸活了這么大歲數(shù)了，又不是三歲小孩，何況還當(dāng)過鎮(zhèn)長呢，你還懷疑你爸的智商?誰騙得了我啊?肖麗說，被身邊的人一點(diǎn)兒小感動就蒙蔽了雙眼的事例多了去了，我只是提醒你，免得到時候后悔莫及。父親沉默了一會兒，說，麗麗，凡事不要想得太多了，那樣會累著自己的。肖麗說，我寧愿累著自己，也不愿被別人欺騙。

肖麗之所以對欺騙者深惡痛絕，是因?yàn)樗捅蝗似垓_過。那人是她的男朋友。男朋友有一天在他們一番繾綣溫存之后，流著淚對肖麗說他對不起她，他現(xiàn)在一無所有，不能給她幸福，他要去南方的某個城市去創(chuàng)業(yè)，等他發(fā)達(dá)之后就回來跟她結(jié)婚。肖麗對自己的這段感情是傾其了所有，她害怕他這一走就再也不回來了，就對男朋友說，不要走得那么遠(yuǎn)好不好?我怕我再也抓不到你了。男朋友說，可是，不走那么遠(yuǎn)就掙不到錢啊，沒錢我咋給你幸福啊?讓你父親幫我找個好工作他都不肯，我只能走遠(yuǎn)點(diǎn)啊，免得讓別人說我沾了他的光。對于男朋友工作的事情，肖麗也愛莫能助，她太了解父親了，他不是個以權(quán)謀私的人。她曾讓父親幫她換個單位他都不肯，甚至還用循循善誘的口氣教育她要愛崗敬業(yè)。男朋友就像一個很有經(jīng)驗(yàn)的老中醫(yī)，把清楚了肖麗的脈，窺破了肖麗隱密的心思，她是不會輕易放手這段感情的。于是他狡黠地笑了笑，說，不過話說回來，即使你父親愿意為我的事幫忙，我也不能讓他為難，我愛你，所以我不能毀了他一世的清廉。男朋友的眼淚和他的這番至情至真的話語泡軟了肖麗的心。她拿了兩萬塊錢讓他做底碼，去做點(diǎn)兒生意。男朋友看到錢兩眼放亮，把錢在手里掂量了一下，目光很快就黯淡下去，說，只有這么點(diǎn)錢?這么少，能做什么呢?肖麗說，可我就這么多了，不行就做點(diǎn)小本生意吧?？墒呛髞?，男朋友拿了錢，就從她的視線里徹底地消失了。從此之后，肖麗風(fēng)聲鶴唳，草木皆兵，看誰都像騙子，很長時間都不敢輕易相信身邊的人，更不敢把自己的感情輕易交給另外一個男人。她得出一個結(jié)論：越是親近的人，越是不會設(shè)防，越是會上當(dāng)。

回到家，肖麗打開那個裝棉布鞋的塑料袋，兩大一小的三雙鞋子，做工精細(xì)，鞋底是塑膠的，上面鋪了一層厚厚的棉花。趙蘭花說她本來是想納千層底的，但現(xiàn)在的房子都裝上地板磚了，冬天穿上會涼腳板心。三個人把三雙鞋子分別試了一下，尺寸正好。肖麗很詫異，趙蘭花到底是怎么知道三雙腳的尺碼呢?就像量過似的。她穿著那雙鞋在屋子里走了好幾圈，式樣雖沒買的好看，但柔軟舒服。她想，今年冬天再也不會凍腳了。

這以后的每個星期天，肖麗都會假借兒子的名義上父親家去，在小院里呆上好一會兒。立秋后，天氣涼爽起來，父親常常騎著自行車，馱著漁具，去附近的村落里釣魚。所以，肖麗每次和兒子去，看到最多的是趙蘭花。開始的時候，肖麗心里還有幾分別扭，雖說跟趙蘭花說話不再稱呼其哎了，卻總是把兒子推上前，說，文昊鬧著要來看爺爺奶奶。趙蘭花倒不介意，笑瞇瞇地摸著文昊的頭說，多好的孫子啊，知道奶奶一個人寂寞，給奶奶做伴來了。說完，又轉(zhuǎn)頭對肖麗說，就莫走了，中午我做水煮魚給你們吃。

每當(dāng)吃完趙蘭花的水煮魚，肖麗就后悔不迭，對自己恨得咬牙切齒，暗暗發(fā)誓，無論趙蘭花的水煮魚味道多么鮮美，也要經(jīng)得起誘惑，保住骨氣?？墒?，當(dāng)下個星期天再次來臨的時候，她的腳步總是情不自禁地邁進(jìn)父親的小院，怎么也管不住。肖麗還經(jīng)常幫趙蘭花打打下手，包攬諸如擇菜、切菜、洗碗之類的活。在廚房里，她們的身體偶爾會碰撞在一起，彼此都能感受到對方的體溫。這時她們會相視一笑，不約而同地說，你看我，發(fā)暈了。然后又是一陣嘎嘎大笑，再很輕很輕地挪開自己的身體。肖麗很奇怪，自己的別扭感什么時候沒有了?

就算是這樣，也絲毫沒消除她對趙蘭花的戒備。肖麗通過各種渠道，隔上一些時日就查一查父親的存款，卻從沒發(fā)現(xiàn)任何異常情況，也沒發(fā)現(xiàn)父親家里少什么東西。反倒是，趙蘭花的兒子兒媳經(jīng)常過來看父親，捎帶來一些農(nóng)產(chǎn)品，總會分給肖麗一些。這讓肖麗有些過意不去。

肖麗心想，難道我真的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錯怪趙蘭花了?

肖麗心想，我真的患了疑慮癥，有把什么人都往壞處想的毛病?

這樣想過之后，肖麗覺得自己真是病得不淺。得改一改，真的改一改，肖麗痛下決心地對自己說。

父親釣魚釣上癮了。他居然騎著自行車跑到十幾公里外的村子去釣魚。那次，他史無前例地釣到一條四五斤重的鯉魚。這下，更大限度地激發(fā)了他的興趣?；貋砭团d奮地對趙蘭花說，那個水庫的魚真好釣，就是路太遠(yuǎn)，為了節(jié)約時間，我得把這交通工具換一換了。不僅換，而且是鳥槍換大炮，第二天就推回來一輛電動車。父親騎著電動車在寬闊的操場上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認(rèn)為自己的車技已臻于熟稔，完全可以上路了。不承想，在半路上遇到障礙物，父親心里一慌，本來是想帶閘的，卻加大電門，一下就沖到了路邊的水溝里。結(jié)果，左腿和左手腕部都不同程度地骨折了。

肖麗得到這個消息，氣就不打一處來，對打著繃帶的父親劈頭蓋臉地一通嚷叫，爸，你怎么就不讓我省心呢?多大歲數(shù)的人了，還去騎電動車，你以為你還年輕，像他們那樣靈活?父親像個做錯事的孩子，耷拉著頭，不出聲。趙蘭花在旁邊說，我讓他別逞能，他就是不聽，今天你好好說說他。肖麗聽聞此言，猛地把頭一轉(zhuǎn)，目光如蜂針一樣，狠狠地盯著趙蘭花，說，我爸爸摔傷，你負(fù)有不可推卸的責(zé)任。他買電動車你就讓他買?你不會阻止他?趙蘭花的臉微微地抽搐了一下，她迅速地看了父親一眼，就低下了頭，仍是一副怯怯的模樣，說，他悄悄地取了錢，又悄悄地買回了車，都沒讓我知道，我怎么阻止?肖麗說，你就不曉得把錢藏起來嗎?就任由他亂花?話一脫口，肖麗就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她的譴責(zé)太沒道理了。父親說，麗麗，這不怪你媽，都是我的錯。她不曉得我把存折藏在哪里。肖麗的氣雖然消了一半，但趙蘭花的申辯有點(diǎn)讓她下不來臺，嘴上就很尖刻，她不依不饒地說，我看有人倒是希望你摔壞呢。趙蘭花的臉色一陣慘白，她的眼睛里有一團(tuán)霧蒙蒙的水汽，癟下去的嘴唇微微地抖了幾抖，始終都沒說出一句話來。父親發(fā)話了，說，你這孩子，怎么變得這樣刻薄?下次我不騎就是了，你就不能少說兩句?肖麗瞥見趙蘭花抬起胳膊，悄悄地用袖子擦了一下眼角，她一直低垂著眼睛，一副被羞辱過后的表情，火就呼啦啦又上來了，說，不騎?那你準(zhǔn)備好事是誰的?肖麗知道這句話的效力，顧不得看父親和趙蘭花的反應(yīng)，就逃也似地離開了小院。

很長一段時間，肖麗都不敢再邁進(jìn)父親的小院一步。每次她都是把兒子送到小院的門口，轉(zhuǎn)身再往回走十米，躲在電線桿的背后，目送著兒子敲開父親小院的門。她知道那天的話，一定讓父親和趙蘭花傷心了。父親倒好說，總不至于跟自己的女兒計(jì)較?？哨w蘭花呢?她會不會計(jì)較?難說。肖麗心里虛虛的，忐忑不安著。那段日子，有關(guān)父親和趙蘭花的消息，肖麗大部分都是從兒子的口中打探來的；那段日子，肖麗經(jīng)常想起趙蘭花做的那些菜，那美味曾讓她大快朵頤。但肖麗每次都很堅(jiān)決地咽下漫上來的口水，然后對自己說，稀罕的。肖麗固執(zhí)地跟自己較著勁。有一回，兒子從父親那里回來后，帶給她一句話，說外公和外婆想你了。肖麗問，是你外公想我吧?兒子說，外婆也想你。肖麗撇撇嘴說，她會想我?兒子點(diǎn)點(diǎn)頭。肖麗問，你說她是怎么想我的?兒子說，外婆說，做了好吃的，有你在她才吃得香。肖麗從鼻孔里哼了一聲，不以為然地說，她這是揀好聽話說呢。兒子說，是真的，我看到外婆流過好幾次眼淚了。

聽了兒子的話，肖麗的心微微一動，愧疚感又涌上來了。父親臉上的幸福和花草的鮮艷都說明了一個不爭的事實(shí)，那就是趙蘭花的精心照顧。父親和花草又恢復(fù)了母親在世時的樣子。怎么可以把這樣善良賢惠的一個老人想象得那樣齷齪?肖麗這樣問過自己之后，便覺得自己真是很陰暗，很促狹。

臨近過年的時候，肖麗的雙腳被燙了，走不成路，連生活都不能自理。恰好那段時間，丈夫又被單位派出去收賬了。肖麗一邊狠命用手捶打自己的雙腳，一邊流淚。兒子瞞著她偷偷給外公打了個電話。沒多久，父親和趙蘭花就來了。趙蘭花對肖麗說，再忍一忍，忍一忍，咱們這就上醫(yī)院，很快就不疼了。趙蘭花俯下身子，讓肖麗趴在她背上，背著她下樓梯。肖麗壓迫著她，把她的腰身壓迫成了一張彎弓。她小心翼翼地一步挨著一步下樓梯，粗重的喘息聲說明她每邁一步都要付出巨大的努力。肖麗心里過意不去，說，您把我放下來吧，讓我自己走。趙蘭花不肯，說，你的腳都燙成了這個樣子，怎么能走路?我背得動你。在下最后一步臺階的時候，趙蘭花一個趔趄摔倒了。她爬了幾次才從地上站起來，起來后，就急忙去扶肖麗，說，沒摔疼你吧?都怪我不小心，人老了真是沒用。接著再把她背在背上。肖麗趴在她的背上，看見她滿頭的白發(fā)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眼淚像洶涌的洪水一樣奪眶而出，弄濕了趙蘭花的后背。那聲醞釀已久的呼喊迫不及待地沖出了肖麗的喉嚨，滑過舌尖，幾乎快要出聲的時候，硬是讓她生生給憋回去了。結(jié)果發(fā)出來的是一串古怪的咕噥聲。

過年那天，肖麗一家三口和趙蘭花兒子的一家人都在父親家過年。吃過午飯，一大家子人都坐在院子里曬太陽，邊喝茶邊聊天。那天天氣很好，沒有風(fēng)，陽光暖融融的。趙蘭花坐在院的一角，肖麗站在她身后，拿著梳子，將她的頭發(fā)一層一層地挑起來，再均勻地把染發(fā)劑刷上去。染過的頭發(fā)烏黑烏黑的。小院里的春色正濃，花草依然蒼翠繁茂，有的含苞待放，有的早已盛開，把整個小院裝扮得姹紫嫣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