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亞寧

村里的狗不咬村長，老袁當了三十一年的村長，從來沒被狗咬過。老袁進戶收糧、登記人口、發(fā)鹽，一上院子，所有的狗都給他搖尾巴。在我十一歲的那年秋天，村里來了打井隊，又來了打氣隊，還發(fā)現了煤層，一個小山村，一夜間就成了大村子。村長老袁整天忙得不可開交，家里的大事小事都留給他的女人。他的女人出門見人總要埋怨幾句，但那埋怨總透著幾分滿足和炫耀。村里好多以前對村長這個位子毫無興趣的人，現在都在心里打起了小算盤。一年不到，連村里的狗都變了，它們時不時就咬村長。村長一時半會無法接受，怎么也想不明白這些狗的變化——于是只能用老話狗眼看人低來安慰自己，問題是以前這些狗對自己搖尾乞憐的時候，它們不也同樣是用狗眼看的自己么。人心變了，狗也變了啊。

垃圾桶

村里擺放垃圾桶是開過會的。夜里，喇叭召喊村民。村長說村里積極響應鄉(xiāng)上創(chuàng)文明鄉(xiāng)鎮(zhèn)的號召，要給投資者創(chuàng)一個好的環(huán)境所以要擺放垃圾桶。散會的時候，不少人嘰嘰咕咕說早知道是擺放垃圾桶的事還來什么來。就是么，派個女人來就好了，還以為是分紅呢……

垃圾桶一到，村長第一個去倒垃圾，他們家的狗跟在后面，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垃圾袋里的垃圾。撲通一下，垃圾扔進桶里了。村長家的狗嗷嗷直叫。村長對狗彈了約莫一分鐘的琴，狗沒理他，反而汪汪地咬他。村長破口罵它是一個吃里扒外的東西，連自己的主人都不認了。村長回去了，狗一直在垃圾桶旁邊轉悠。

不知道什么時候，狗打敗了垃圾桶。村長扔進去的垃圾被自家的狗刨亂了。風吹過村子的時候，順便吹起了垃圾。紙屑與塑料袋滿天飛。村里的其它狗看見村長家的狗在擺放下的新玩意里找吃的，它們一涌而來，深綠色的四個垃圾桶撲通撲通全倒了。

村里大大小小幾十只狗天天欺負垃圾桶。要是有新垃圾倒下，狗就更厲害了，常常在垃圾桶旁邊發(fā)生流血事件。村民聽說村長雇了一個環(huán)衛(wèi)工人，大眼瞪小眼，不知道什么是環(huán)衛(wèi)工人。沒想到黃馬褂一穿，帽子一戴，掃帚一拿，原來就是個掃衛(wèi)生的。狗看見穿黃馬褂的咬過幾次，時間長了，就不咬了，時不時還搖尾巴。

村口的幾個桶總是被來搶食的狗推倒，垃圾散落一地，環(huán)衛(wèi)工拿狗沒辦法，只好辭了工作。村長不信人連狗都治不了。村長很生氣，整天拿著一根木棍。

狗咬村長，干咬，不往身上撲。村長手里的木棍打不上狗，心里很慪氣。

村長在垃圾桶旁邊站著，狗懶洋洋地臥在一邊，閉著眼睛不理村長。村長剛一離開半步，狗一窩蜂似地沖了上去。村長拿狗沒辦法，開會的時候吩咐村里人倒垃圾倒一些無關緊要的東西，能吃的就不要倒進去了。村里人改了，狗還是不改。村長怒了，就雇了一個打掃衛(wèi)生的，一個照看垃圾桶的。從此之后狗就咬村長。

村長奪了狗的飯碗，狗不咬他才怪了。光棍白三是這樣說的。我想白三說的是正確的。

豬頭肉

村長被狗咬怕了，出門時刻提防著狗。村長帶鄉(xiāng)上的干部進戶，比起以前謹慎多了。村長站在院外，或者約好主人擋著狗。村長才與鄉(xiāng)上干部趁著狗的主人罵狗，或用棍子趕狗的機會溜進屋。

村長為狗咬他的事煩惱了一段時間，也花了不少心思琢磨，結果好像沒什么效果。苦悶的村長一下迷上了酒，每天總希望有瓶酒喝，酒的好壞無所謂，但上的菜必須是豬頭肉，涼拌的。有時夾黃瓜拌，有時夾紅蔥拌。

幫扶單位的、鄉(xiāng)上的干部進村，都知道村里的招待就是酒加豬頭肉。好幾個干部喜歡來我們村下鄉(xiāng)。一吃就好幾年，吃了多少，小賣部老板阿六有本賬。

一天夜里，村長和幾個人在小賣部喝酒，吃著豬頭肉。小賣部老板阿六家的狗眼瞪得圓溜溜地看著村長和豬頭肉。村長喝著酒罵狗，越罵越兇。剛開始罵，喝酒的男人說村長多說幾句是理所當然的，心里憋著也不是個事情。三個人四瓶白酒下肚了，村長還罵狗。小賣部老板阿六說，村長醉了，罵也是嘴罵，心沒罵。與村長一起喝酒的人罵小賣部老板阿六懂個屁，村長是罵人，罵盯著他位置的人。

村長老袁扔了一塊豬頭肉給狗，村長說狗吃了他的豬頭肉，要是再咬他，狗就是個沒良心的家伙。狗愛理不理的，細嚼豬頭肉，頭還搖著。阿六心里老高興了，他想自家的狗學會眉高眼低了。

村長徹底醉了，月亮都成兩個了，還是兩個跳舞的月亮。村長把剩下的豬頭肉全部倒給小賣部阿六家的狗了。狗吃著，村長走了，狗沒咬。村長下了院子，阿六送了一程。村長給阿六說，以前狗不咬我，現在咬我，我都能理解。我給你家的狗吃豬頭肉了，以后肯定不咬我了，從今以后，我要給全村的狗都喂豬頭肉。阿六安慰村長說狗是個啥東西，不懂人性的東西，咬讓它咬，反正沒咬上。村長搖頭，阿六不解。

第二天村長跑到阿六的小賣部買了包煙。來的時候，狗沒看見村長，村長也沒看見狗。煙買好了，村長看見狗了，狗還沒看見村長。村長轉身準備說昨天晚上給狗吃豬頭肉了，你看狗都不咬我了……阿六家的狗汪汪幾聲把村長嚇了一跳，村長破口大罵：不知好歹的東西，吃了我的豬頭肉還咬我，忘恩負義的東西，沒肝沒肺的東西！

村長開口一罵，狗賣了命地咬，村長一臉的無奈。

獎 牌

村長拿豬頭肉都收買不了狗的心，村長睡了一夜想了幾天，他決定不再給狗投資豬頭肉。

狗咬村長的時候，村長習慣說一句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特別是小賣部阿六家的狗咬他，他不但說這句狠話，還拉木棍打狗。棍子一揚，狗一退，棍子收回，狗又進一步。幾年沒打著一次，狗都不怕他。阿六心里卻過意不去，只要狗咬村長，他就教訓一頓狗，幾年下來，成效不是很明顯。阿六想村長是做過好事的，單單說那幾個垃圾桶對他來說作用很大。不然來來往往的人丟在小賣部的垃圾沒辦法處理，倒在門前太惹眼了，環(huán)境搞不上去，顧客就得下去。村里的四個垃圾桶，阿六就占了一個。

村里的喇叭響了。村長的聲音說：開會了，開會了，有喜事。

沒幾分鐘，開會的人都到了。村長說：“村上創(chuàng)文明鄉(xiāng)村，垃圾桶買了，掃衛(wèi)生的雇了，創(chuàng)建的資料整理了，創(chuàng)建文明村指日可待。”村民鼓掌。

村長一直為這事忙碌著，阿六小賣部的酒場就少了。村長忙的時候，要是誰家的狗敢咬村長，它的主人一定狠狠地揍一頓狗。

獎牌是村長從鄉(xiāng)上工作會上領回來的，獎牌回來的第一個晚上村民都去開會了。獎牌放在最顯眼的位置，獎牌不大，十六英寸的電視那么大，金黃色的，鑲嵌著黑字。不過獎牌的左下角貼一張紅紙條，紙條上的字是白色的，雪白雪白的。小賣部的阿六第一個盯上那張紅紙上面標著的阿拉伯數字及數字后面的一個“元”字，其他村民的眼神都跟過去了。

一個知道了，大家都知道了。村長要是提前把那張紅紙條剝掉的話，誰都不知道獎金這碼子事。現在好了，開會的人知道了，開會的人回去告訴自己的女人和兒女，全村人都知道了。

村長說了許多獎金不能分的理由，開會的人是從左耳朵里進去，右耳朵里出去了，還是從右耳朵里進去，左耳朵里出去了？反正我說不上來，但我知道大家不聽村長的解釋。

會不歡而散。會是村長宣布停止的。議程沒有結束，吵得太厲害了，只能停下來。獎金誰也沒拿走。

太陽下來，獎牌閃閃發(fā)光。獎牌是村長掛的，掛在自家院子顯耀的位置。不過那張紅紙條撤掉了，具體藏在哪里，還是扔在哪里，不知道。反正紙條自己不會自己跑掉的。

村里的狗去村長家院子里尋食吃，看見了獎牌明晃晃的，好奇地轉著圈。風刮起來了，有聲音，獎牌撞墻發(fā)出當當的響聲，于是狗就沖著獎牌咬。村長家的狗以為是咬它，毫不示弱，也開始咬。兩條狗咬得死去活來。村長拿著棍子開始打狗，指著狗的鼻子罵：我惹你們了，你們咬我？獎牌惹你們了？你們咬獎牌！村長家的狗幾乎每天都望一眼獎牌，先前還盯著明晃晃的獎牌咬幾聲，后來習慣了，懶得去理它。獎牌被風吹得哐當哐當響，狗都不理。

后來村長想了一個辦法，太陽還能照著獎牌，獎牌也發(fā)光。不過它的位置變了，它現在光榮地掛在隊部的墻壁上，進了大門就能看見。

隊 部

隊部在村子的中心地帶，是縣里來的人設計并建設的?；艘粋€多月的時間。當然包括征地、整地，運料，修建……建隊部的規(guī)模在村上是最大的。以前阿六蓋了三間平房，院子邊搭了一個簡易涼亭。隊部修好以后，阿六的房子的規(guī)模就排在第二位了。不過阿六的涼亭下面，坐著吃東西納涼的人還是不少。村上最大的工程開工建設了，焦點人物除過村長以外，就是阿六。阿六的小賣部也火了一把。不算建筑工人在他那里買東西賺的，剪彩這一天的花炮、胸花、香煙、飲料、糖果一共加起來就等于阿六平常一個多月的生意。剪彩的當日，阿六似乎比村長還高興。

禮炮響了，村長高興得合不攏嘴。村里的狗全跑了，一個個都不知道藏在什么地方了。院子里用繩子拴住的狗，嗷嗷地直叫，比村長曾經用木棍打疼的狗的叫聲都慘。剪彩的人不知道走了多長時間，村里的狗才三三兩兩，斷斷續(xù)續(xù)回到村里。隊部周圍沒狗敢走過去。

隊部四間平房加四方四正的磚墻院落，院子里擺著小石桌和六個石凳子，大門左右各擺放一只雄偉的石獅子。我們幾個小孩子常去那里玩。有一次，兩個小孩子打了起來，誰都拉不開。兩家的大人來了，她們兩個指桑罵槐地罵了一頓村長。

村長挨了一頓謾罵，一言不發(fā)。

村長挺冤的，隊部修好不是讓孩子玩的，自家的孩子因玩打架是件很正常的事情，埋怨村長修隊部是八竿子打不著的事情。村里不少人偷偷議論兩個女人錯了，但是沒人當面把這事說透。

人要是倒霉喝涼水都塞牙縫兒。鄉(xiāng)長進村檢查，第一個看點就是隊部的后期建設，結果不知道誰家的小孩大便在院子中央，外皮結凍了，里面是稀的。鄉(xiāng)長踩在腳底，差點滑一個仰面朝天。眾人捂著嘴巴沒人笑出聲。鄉(xiāng)長匆匆忙忙檢查完就走了。

村長準備好的豬頭肉和啤酒一直放到晚上，村委會全體委員吃了一頓，不歡而散。

沒過幾天，隊部門口多了一個狗窩。有幾個男孩子翻墻進去玩去了，狗汪汪地咬，他們只好立刻翻墻出來。那條狗太惡了，看見它的樣子就怕。一身黑毛，耳朵豎了老高，樣子像狼，孩子們給起了名字叫黑子。有時候大人嚇小孩就會說一句：你再不聽話，叫黑子咬你。

黑子的廚師是村長，服務員是村長，安全管理員是村長，“御醫(yī)”也是村長……反正黑子的一切都由村長親自負責。黑子只要聽到村長的聲音，尾巴就搖起來了，時不時撒嬌似的，搖著頭，依依呀呀地叫。

在隊部門口，趙大嫂看見村長搖搖晃晃端著一盆狗食去喂狗，她就說：村長啊村長，你是把那只老黑狗給喂順了?？晌蚁氩煌ǎ闶召I一條狗的心有什么用??！什么時候把村里的狗也喂順就好了，你就是真村長，牛村長，牛牛的村長……

喝醉酒的村長口齒不清地說：趙大嫂，不是太陽不照，是時間不到。

責任編輯：魏建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