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干蒸黃魚

2012-04-29 00:44:03黃立軒
文學港 2012年2期
關鍵詞:吳老板禿子

黃立軒

這幾天,我時常做著內容相同的一個夢。我夢見我與一個漂亮的女子在廚房里做一道美味的干蒸黃魚。我動作麻利地對一條肥厚的金燦燦的黃魚打鱗,兩側剞一字花刀,然后放在盆中加上料酒、鹽、蔥姜、胡椒粉。那個女子則在鍋里下油,放入肉絲、蔥姜絲、香菇絲、冬筍絲、榨菜絲煸炒,然后澆在魚上。廚房里頓時煙霧彌漫,煙霧不斷地從鍋里,從盆里冒出來,彌漫整個廚房。我趕緊牽著女子的手逃離出廚房,而上籠干蒸的黃魚,則慢慢地慢慢地消失在煙霧中。

我把彭小青領進家門的時候,我妻子徐戛冰可能正腆著大肚子眺望著窗外。

窗外有些什么呢?一些低矮的綠化樹、棋盤似的方塊草坪而已;當然,如果你把視線抬高一些,也許還可以看到湛藍的天空和天空上飄浮的幾朵懶散的白云。

見我們進來,徐戛冰懶懶地轉過身子,用她的視線把彭小青自上而下瀏覽了一遍,對我說了一句匪夷所思的話。她說:“老公啊,你總算完成任務了?!?/p>

我放下彭小青的背包,把一雙供客人使用的拖鞋遞給彭小青,示意她換上。而我脫了皮鞋便倒在了沙發(fā)上,對徐戛冰說:“她叫彭小青,十八歲,云南的,怎么樣?”

“大姐?!迸硇∏噍p輕地叫了一聲。她說:“今后,你只管吩咐我做事就好了。”

“你到陽臺上看書去吧。”徐戛冰看著我說:“讓彭小青洗個澡?!?/p>

我離開客廳,走到臥室外面的陽臺上,怏怏地斜依在淡黃色的藤條椅子上,隨手拿起一份《寧城晚報》看了起來。厚厚的一沓報紙,從頭翻到尾,除了吸進一肚子幽幽的油墨香味之外,我沒有發(fā)現(xiàn)一條讓我感興趣的新聞。

浴室的門盡管關上了,但衛(wèi)生間還是傳來了嘩嘩的流水聲。水流正在蕩滌著彭小青身上的塵土。她對我說她在寧城市環(huán)山南路人力市場西北角那棵法國梧桐樹下等了整整兩天,都等得有點兒絕望了,還沒找到一點兒事情做,要不是遇上我,她就跟旁邊的那個女孩走了。

走了?我問她去哪兒,她說找個地方再接著等唄。她說路橋區(qū)可能好找事兒做。那時她站在我的面前,撫弄著胸前的辮梢,不時地抬起膽怯的目光看我一下,似乎在揣摩我的心思。我遲疑著,原因很簡單,站在我面前的這個偏遠山村的女孩,盡管她穿著一套極其普通寬大的衣服,但還是無法掩蓋她凹凸有致的線條,尤其她那對淺淺的笑靨,和笑靨同時出現(xiàn)的潔白的牙齒,的確給人一種賞心悅目的感覺。她隨風飄動的劉海,劉海下清泉般烏黑發(fā)亮的眼睛,無不透露出淡淡的羞澀。她說這是我的身份證,你雇我吧。她把身份證塞進我的手里。我看了看身份證。她說你就雇我吧,我什么條件都沒有,只求能有個住的地方,能吃飽飯就行。面對彭小青的懇求,我點了點頭。直到她跟我上了車,我還在想如果徐戛冰問我為什么選這么漂亮的女孩當保姆時,我該如何回答她呢?

事實上,我的疑慮是多余的。在接下來的日子里,徐戛冰和彭小青的相處十分和諧,她們一起去菜市場,一起在傍晚的夕陽里散步,一起逛三江或華潤超市。徐戛冰教彭小青如何使用管道煤氣,如何使用洗衣機、空調和電飯煲,如何將衛(wèi)生間里的抽水馬桶、浴盆、洗腳盆擦洗得一塵不染;到了晚上沒事的時候,她們便坐在一起研究第二天的菜譜,中心議題是如何烹制出有利于胎兒成長發(fā)育的膳食。研究以后,第二天早上她們要去菜市場采購原料,然后躲進廚房,開始制作菜肴。端上餐桌的食物,雖然每天都有不同的講究,但大多數(shù)采用的是一種溫火煨肉式的烹飪方法,盛在盆里的湯白乎乎的一片,讓人看了很是沒有食欲。但是,徐戛冰卻喝得津津有味,尤其是喝到鯽魚湯或者豬腳湯的時候,她發(fā)出的那種滋溜滋溜的聲音,聽起來是那么歡快而又夸張。一直喝到她光潔的額頭滲出細細的汗珠之后,她會突然從面前的湯盆上抬起頭,朝我燦然地一笑,說:“嘿,你愣著干嘛?來,吃啊?!?/p>

這時候,彭小青就會甜甜地叫一聲:“姐?!彼f,“你要是覺得好吃,我明天再給你燉?!?/p>

“還是這湯吃著舒服,”徐戛冰放下湯匙,笑著說,“讓你們跟著我沾光啦。我這是光喝湯,不吃肉啊。來,來,你們把里面的肉都吃了?!?/p>

“你還是吃點肉的好?!蔽艺f。

“是不是怕虧了你兒子啊?”徐戛冰嬌嗔地瞪了我一眼。

“阿信哥說得有道理,”彭小青說,“再說了,光喝湯也不頂餓呀。”

聽了我和彭小青的勸說,徐戛冰才勉強夾起一塊豬腳,啃了兩口,又放下了,她扯過一張餐巾紙擦了嘴和手,對我們說:“我真是吃飽了?!?/p>

我和徐戛冰居住的是一套面積不算太大的三室一廳。跟大多數(shù)新婚不久的夫婦一樣,能有一個屬于自己的私人空間,過上一種平靜而安逸的日子,應當是我們這種工薪階層最大的夢想了。隨著預產(chǎn)期的日益臨近,徐戛冰不止一次催我想辦法找個保姆回來,她說每天挺著大肚子走來走去的上下班,一回到家就感覺腰酸背疼的,什么也不想干。我說你不能坐車上下班嗎?徐戛冰說你懂什么呀,多運動運動將來好生。我能夠想象家里陡然多了一個人的感覺,我是一個屬于寧靜而致遠的人,我無法忍受一個陌生的人在面前晃來晃去,弄出一點兒動靜,或發(fā)出一兩聲突兀的笑聲??呻S著徐戛冰的日益懶散,原先一向井井有條的家,逐漸凌亂起來。換下的衣物堆到沙發(fā)上,電視柜上落上了灰塵;花了巨資鋪成的純紅木地板上,有了顏色深淺不一的水漬,落上了長長短短的毛發(fā)。最麻煩的是一日三餐。由于我天生對烹飪這種工作反應遲鈍,手忙腳亂弄出的飯菜,每一次都遭遇到徐戛冰的白眼,她寧可下樓去買一塊錢一盒的涼皮果腹,也不愿意品嘗我的勞動果實。我的勞動和花錢買來的食物,就這樣被白白浪費掉了,更重要的是虧待了她腹中的孩子。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我反復對自己說,既然她想要一個保姆,雇一個來好了。再說了,最多再過兩個月,徐戛冰怕是要生了,有了孩子,注定是要雇保姆的,晚雇不如早雇。于是,我在一個星期天上午去了環(huán)山南路人力市場,那里是一個自然形成的鄉(xiāng)下人尋找家務工作的地方,在那里找到了彭小青,并把她領回了家門。

彭小青就這樣走進了我們的生活。彭小青聰明伶俐,勤快好學,在徐戛冰的言傳身教之下,很快成了出色的保姆。她幾乎承擔了一切家務。她獨自烹飪的飯菜更是豐富多彩,色香味俱全。她洗的衣裳又整齊又干凈。她把家中的里里外外擦洗得干干凈凈一塵不染。陽臺上的植物和花卉在她的調理下長得郁郁蔥蔥爭艷競放,散發(fā)出清新的氣息。她心靈手巧,利用做好家務的閑暇時間,給尚未出世的孩子織出了一堆花花綠綠的毛衣。毛衣上鮮艷的荷花、嬉水的蜻蜓、生機盎然的翠竹、嗷嗷待哺的雞雛,無不充滿著濃濃的鄉(xiāng)土氣息。尤其是那雙燈芯絨虎頭鞋,簡直成了彭小青的代表作。虎頭那威嚴而憨厚的表情,那毛茸茸的耳朵,那虎氣生生的眼睛,那金黃色的胡須,讓徐戛冰愛不釋手。那天她顯然被一種激動的情緒控制住了,一次次親吻著彭小青制作的虎頭鞋,發(fā)出某種喃喃自語的聲音。仿佛她親吻的不是虎頭,而是她腹中嬰兒可愛的小腳。可能她意識到自己的舉止有點失態(tài)了,她抬起頭,臉上就有了那種幸福的紅暈,她說:“小青,讓我看看你的手是怎么長出來的?”

徐戛冰鄭重其事地端詳著彭小青的手。這次她主動省略了彭姓,加上表示親呢的小字。她說:“小青,看來看去,你的手也沒什么特別的地方呀?”

“戛冰姐,”彭小青不好意思地說,“都是在家跟我娘學的?!?/p>

彭小青說這句話時使用的是一種純正的方言。其實,我可以看出來,自從她走上城市的街頭,就在極力避免流露出她早已習慣的口音和一些城里人不大使用的詞匯。要知道,她的書念到了高中一年級,要不是供她上學的父親突然病倒,她說我一定會把高中念完,考個什么大學的。因此,來寧城沒幾天她的普通話就說得相當可以了,如果不是情緒受到徐戛冰的感染,我想,要想從彭小青嘴里聽到那種淳樸的方言,也許是一件相當困難的事情。

“小青,你這樣能干,”徐戛冰說,“真是委屈你了?!?/p>

“還委屈呢,我真是想不出我還能做啥兒?!迸硇∏嗷謴土似届o,她的方言口音不見了。

“瞧你說的?!毙礻┍冻鲑澰S的目光。

“真是的,”彭小青撲閃著可人的眼簾,說,“我的運氣挺好的。”

她說她運氣挺好是什么意思?徐戛冰斜倚在床頭上問我。我說可能是覺得我們對她不錯吧。我握住徐戛冰的手,輕輕撫動著她奶油似潔白的胳膊。席夢思大床離陽臺的落地窗很近,一團月光襲照進來,落在徐戛冰的頭上。她有一頭黑黑亮亮十分美麗的秀發(fā),我喜歡她的頭發(fā),喜歡她發(fā)際中永遠如暗香浮動的那種誘人的氣息。我撩起她的一縷長發(fā),用自己粗重的呼吸使它飄動,使它舞蹈,使它散發(fā)出迷人的芳香。我親了親她光潔的額頭,和徐戛冰一起把目光移向窗外寧靜而祥和的天空。月光落在了綠意盎然的植物花卉上,透過紗窗縫隙的夜風已經(jīng)帶上了初秋的涼意。我給平躺著的徐戛冰蓋上毛巾被。她蓋上毛巾被的身子,看上去猶如一只巨大的氣球。裸露在毛巾被下的小腿,在過于肥碩的身子映襯下,細得如同嬰兒的手臂。對一個新生命的精心孕育,完全改變了徐戛冰嬌美的身體。我張開手心放在她的腹上,像往日一樣感受著生命的蠕動。她輕輕拿開我的手說:“別打擾他,這是一個貪睡的寶寶。”

“他能聽見我們說話嗎?”

“我想能的?!?/p>

徐戛冰的目光仍舊瞧著窗外的天空。她總是喜歡看天空。其實看看天空,看看云彩,看看星星,看看月亮,看看陽光,或者看看晶晶亮亮的雨絲甚至閃電和濃霧,我并不覺得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缮杂锌臻e的時間,就把目光盯著天空看來看去,我就感覺有什么不對勁了。徐戛冰應當是個很不錯的女人,她以前與我同在宣傳部下面的雜志社做美編,雜志社散伙后又在報社做設計。我們結婚前她是報社的設計部副主任,有著一份極其舒適的工作和一份很不錯的薪水。她從不大聲說話,和我結婚以后,我們沒有一次為什么事鬧過紅臉。她跟我說過,在我之前,她有過一次愛情,有一年多時間,后來那個人去了加拿大,從此就沒了音訊。我并不在乎她的過去,重要的是徐戛冰嫁給了我,而不是嫁給了那個杳無音信的人。

就在這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里出現(xiàn)了綿綿細雨,我走在城市的街頭。雨中的空氣帶有陽光悶熱的氣味。要是沒記錯的話,那時我剛剛結束一個冗長的飯局,酒桌上的喧囂和酒精的力量,弄得我目光迷離,走在街頭的步履深一腳淺一腳的,類似醉意朦朧的舞步。雨傘下迎面而來的行人,擦肩而過的一刻都用一種異樣的目光瞥我一眼,帶著一些輕蔑的意味。我在意的不是陌生的目光,而是前面那個身穿杏黃色短裙的女孩。她打著淡青色的雨傘,傘面上點綴著一些看似凌亂的粉紅色的花瓣,讓我一下子便想到了那個向往已久的戴望舒的那個《雨巷》,江濤那淳美的男中音就在耳邊回響:這女郎像風一樣,冷漠凄清又惆悵;我多希望送她一枝丁香花,消散那煙霧里面哀怨的憂傷……風吹動著她裙子的下擺,將她十分性感的曲線完美地呈現(xiàn)在我的視線深處。她修長的腿在街頭已經(jīng)亮起的霓虹燈下,泛起誘人的光澤。雨傘下的背影,我似乎覺得在哪兒見過。在哪兒見過呢?我在心里揣摩著一個個熟悉的女人,尋來尋去也沒有尋到一個與之對號入座的女人。從離開酒店的那一刻起,她就出現(xiàn)在我追隨的目光里了,我想努力追上她,但總也追不上,她永遠和我保持著一種奇怪的距離。那種感覺如同站在山頭看云,近在咫尺,而又遠在天涯。那個有雨的夜晚,我不知道在夢里跟蹤了多長時間,直到我感覺自己的腿腳酸痛難忍的時候,眼前的女孩走進了一個幽暗的酒吧,在她推開那扇神秘的玻璃大門的那一瞬間,她回眸對我一笑,隨后消失在隨之關上的玻璃大門之后了。那是一個又頑皮又迷人的笑容。我見過,絕對見過,那是一個我多么熟悉的笑容啊。正當我對著那個笑容,發(fā)出某種深情的呼喚的時候,徐戛冰急切地把我推醒了,她說:“快,快送我去醫(yī)院!”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夢的某種靈驗,徐戛冰被送進產(chǎn)房的那天早晨,醫(yī)院的花園就有了像霧像風又像雨的景致。我坐在產(chǎn)房門口的走廊上,倚窗的木條長凳上還有兩個和我一樣焦急等待做父親的人。他們沉默不語,把目光放在產(chǎn)房的玻璃門上。彭小青去醫(yī)院外面的超市了,不一會兒就拎了厚厚兩大捆衛(wèi)生紙回來。她進產(chǎn)房將衛(wèi)生紙交給里面的護士,出來后一臉嚴峻的表情,她走到我面前,悄聲對我說:“戛冰姐挺好的,醫(yī)生說宮口還沒張開。”

“坐下歇一會兒。”我站起來,讓出了木條凳上的位置。

“不用了,”她說,“我不累。”

彭小青沖我莞爾一笑,那是我熟悉的笑容。她亭亭玉立地站在我面前,兩手隨意插在連衣裙的兜里。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彭小青的辮子不見了,他將長發(fā)綰成翹翹的一束,垂落在背后,透露出某種特有的嫵媚和活力。她從不涂抹脂粉,她不用化妝品,也達到了淡妝濃抹總相宜的境界。她的膚色白皙了,嬌嫩了,如同雨中的花骨朵,給人一種鮮艷欲滴的感覺。我想起第一次見到她撫弄辮梢的情景,心底的某根神經(jīng)不知被什么東西深深打動了。她彎腰從隨身帶來的塑料兜里,拿起一個雞蛋遞給我。我搖了搖頭。她沒有勉強,又把雞蛋放回原來的地方。在來醫(yī)院的路上,彭小青曾喂了徐戛冰三個煮熟的雞蛋。處于陣痛中的徐戛冰,在出租車內拼命地搖頭,撒嬌似地推開彭小青剝去殼的雞蛋,說我真的不想吃,一點想吃的意思都沒有。不行啊,戛冰姐,不吃你怎么有力氣生產(chǎn)呢?彭小青抱住徐戛冰的頭,說就著人參湯,說什么也要吃兩個。徐戛冰倚在彭小青的懷里,看著白白嫩嫩的雞蛋,像個聽話的孩子似地一路將雞蛋吃到了醫(yī)院。

可能是過了一會兒,坐在我身邊的兩個人離開了。在這之前,我和彭小青分別進產(chǎn)房探望了徐戛冰。醫(yī)生說一切正常,你先出去,我好安心接生。我還是握住了徐戛冰的手,俯下身子低聲在她的耳畔說堅強點!她咬了咬嘴唇,臉上露出幾絲幸福的笑容。說完,我倒退著,一步步地挪出產(chǎn)房,望著躺在一堆白色之中的徐戛冰,腦際不知怎么又捕捉到了那個剛剛過去的夢影。我坐到木條椅上,聆聽著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片刻以后,我看見彭小青從走廊的深處朝我走來,她坐到我的身邊問我:怎么樣?戛冰姐挺好吧?

我點點頭。

“做女人真不容易,”彭小青側過頭看著我說,“哥,你一定要對戛冰姐好啊?!?/p>

“你看我們不好嗎?”

“好。”彭小青閃動著淚光,說,“不過,我覺得你們好像,好像……嘿,反正我也說不清。”

“有話就說嘛。吞吞吐吐的,不怕在肚里爛了啊?”

“你要對戛冰姐好?!迸硇∏嗾f,“一定要好才行!”

“你是不是發(fā)現(xiàn)什么問題啦?”我說,“說給我聽聽?!?/p>

“沒有??茨阆肽娜チ??”

正在這時候,隔著產(chǎn)房的玻璃大門,我聽到了一聲嬰兒響亮的啼哭。我和彭小青奔產(chǎn)房大門而去。她扶著鋁合金門框,回頭對我說一聽聲音,肯定是個小子。

正如彭小青所言,兒子緯緯用他響亮的啼哭向窗外的雨天,向他父親的夢境,向他躺在產(chǎn)床的母親,向迎接他到來的醫(yī)生護士,向將要把他帶大的保姆彭小青,正式宣告了他的到來。

緯緯三歲那年上了幼兒園,彭小青離開了我們家,應聘去華潤超市,做了一名售貨員。她住在華潤超市提供的廉租宿舍里。那個地方離我們居住的四季陽光花園很遠。彭小青離開半年之后的一天上午,徐戛冰和我到民政部門辦理了離婚手續(xù),接著她去陽光幼兒園親了親緯緯稚嫩的臉頰,便登上出租車直奔機場去了。整個過程,她的表情凝重而又平靜,只是在兒子緯緯問她媽媽你要去哪兒的剎那間,也就是徐戛冰直奔停在陽光幼兒園大門外的出租車的那一刻,她美麗的眼睛才在長發(fā)掩飾下,閃過幾縷不易察覺的淚光。

“媽媽要去哪兒?”緯緯抱住我的頭問,“爸爸,媽媽要去哪兒?”

“她要去坐一只銀灰色的大鳥?!蔽艺f。

“她要坐那只大鳥干嗎?”

“去加拿大?!?/p>

“加拿大在什么地方?爸爸?!?/p>

“在大洋那邊?!?/p>

“很遠,很遠嗎?”

“是的,很遠,比天涯海角還遠。”

“媽媽去那么遠的地方干嗎呀?爸爸?!眱鹤拥淖穯栒饎恿宋业男南?,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他的問題。我不能告訴他,他三十一歲的媽媽又去追求她幸福的愛情了。他懂什么是愛情嗎?連我們大人都弄不懂的這種問題,我不想在兒子緯緯幼稚的心靈投下某種難以抹掉的陰影,我像大多數(shù)成人在這種情況下耍的小花招一樣,騙他說媽媽出差去了,很快就會回來的。

回來的不是他媽,而是他的奶奶,是我媽。那個時候她剛剛退休,當我把我離婚的消息告訴她的時候,她在電話那頭的反應相當平靜,她提出的第一個問題就是問我孩子判給誰了?我回答說給我。這就好,這就好,媽媽一連用了兩個這就好,她說阿信,你等著,我這就過去給你帶孩子。她買了當天晚上的車票,等我們一覺醒來,媽媽便風塵仆仆地叩響了我們的家門。媽媽住進了我和徐戛冰的臥室,她和緯緯住在一起,而我住進了我的書房。媽媽把徐戛冰掛在臥室的墻上、擱在床頭柜上的照片,和凡是與徐戛冰相關的物什,統(tǒng)統(tǒng)裝進了一個紙箱,抱進原先彭小青居住的那間陰面的小屋,塞進了小屋壁柜。媽說她不愿意看見與那個女人相關的一切東西,她咬牙切齒地看著我,又說要不是怕你傷心,我恨不得一把火燒了。她站在木椅上,啪的一聲把壁柜的門扣上,并插上了那個銹跡斑斑的銷子。而媽媽這些表達情感的動作,在我看來有些多余,無論怎樣,那個遠在異國他鄉(xiāng)的女人,畢竟還是緯緯的媽媽,我的前妻,說不定什么時候,她又會乘坐那只銀灰色的大鳥,重新回到這個空間的。事實上,當緯緯在樓下的花園和小朋友們踢完足球回來,發(fā)現(xiàn)屋子的里里外外已被他親愛的奶奶弄得面目全非時,突然坐在地板上撒起潑來。他淚水不止,向我要媽媽,要奶奶賠他的媽媽。緯緯淚一把,鼻涕一把,直哭得媽叫小祖宗,她說我的小祖宗,求你了,我這就把你媽媽的東西找出來,供給你看。她要我重新取出那個紙箱,在緯緯的指導下,按照徐戛冰原先布置的樣兒,將紙箱內所有物什,重新歸位。

望著和原先一模一樣的屋子,緯緯抹掉臉上的淚水,笑了,他說:“我就喜歡看我媽的照片。”

有了這次深刻的教訓,媽媽事事依著小家伙,他們相處得很好,等孩子習慣了缺少徐戛冰的日子以后,他的時光又重新回到幸福成長的軌道。

那些日子我的工作很忙,早出晚歸成了我的家常便飯,我很少在家吃飯,晚上回到家時媽媽和緯緯早已進入了夢鄉(xiāng)。要知道,我在一家報社做編輯部副主任,離婚之后我改行到了電視臺廣告部,策劃的一個“出水芙蓉”廣告得到了主任的賞識。廣告片上韋娜身穿泳裝,游動在碧藍的水中,游著游著,她突然沖出水面,把被水浸透的身子呈現(xiàn)在燦爛的陽光之中。那個令人心顫的瞬間,最后定格成出水芙蓉。出水芙蓉和韋娜一起,在紛紛落下的晶瑩剔透的水珠映襯下,立即占領了觀眾貪婪的眼球。這個時候韋娜突然回眸一笑,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對觀眾說“洗去風塵,留下芬香”。洗發(fā)水公司吳禿子吳老板對主任說,真他媽香艷得奪人!其實,我更感興趣的不是那五秒鐘的廣告,而是因此認識了韋娜,目睹了陽光中水珠在她皮膚上創(chuàng)造出的夢境一樣美妙的感覺。當天晚上,我睡得很香,醒來時窗外的陽光已經(jīng)照到我的臉上。我感覺身上的內褲涼絲絲的,低頭一看,便理解了精滿自溢的道理。

幾天后的一個下午,吃過午飯,媽媽就帶著緯緯到青少年宮學英語去了。午后慵懶的陽光,曬得我渾身暖洋洋的。我坐在陽臺巨大玻璃后面,翻了一會兒《寧城晚報》、《寧城商報》,讀新聞,看廣告,已構成我生活方式的重要部分。盡管那些沒有生機的文字,花花綠綠,熱熱鬧鬧,如同一塊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可每天不掃一眼,真不知道如何去打發(fā)那些閑暇時光。椅子的旁邊放著一杯清茶,杯口冒出的白汽一點點聚集到窗臺下的花卉植物上。那些被彭小青伺弄過的花卉植物,曾經(jīng)是那樣翠艷欲滴,那樣生機盎然,而現(xiàn)在它們在陽光的照耀下,葉子有點發(fā)蔫,顏色有點發(fā)暗,怎么看都缺乏精氣神兒。

其實,媽媽也是養(yǎng)花能手,她的到來已使那盆瀕臨死亡的紫羅蘭起死回生。有時候我坐在陽臺上,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奇異的幻覺,在我虛幻的視線里,綠色植物層層疊翠的葉子空間,會漸漸升騰出一種淡淡的霧嵐,而在霧嵐輕靈的背景后面,會自然浮現(xiàn)出徐戛冰光潔的額頭,以及她眺望天空時那種過于平靜的目光;還會浮現(xiàn)出彭小青永遠綰成一束的秀發(fā),以及她手持繡花線時微微蹺起的手指。我知道,這些曾經(jīng)充盈過陽臺空間的時光,都一去不復返了,盡管陽光依舊,植物依舊,花卉依舊。這時,我想起博陵崔護那首《桃花》詩,“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闭媸翘^妙了。

坐在陽臺上,我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覺。起初,我好像聽到了門鈴的聲音,可能沒在意,動了動身子,找了一個舒適的姿勢,又閉上了眼睛。接下來,擱在身邊茶幾上的手機響了。手機屏幕上現(xiàn)出了一群馬,“噠、噠、噠”地闖進了我的視線。馬是我的屬相,馬是本人的吉祥物。電話是彭小青打來的,一聽是她的聲音,我立即從椅子跳了起來,對著手機叫道:“小青?你在哪兒?”

“在家門口?!彼f,“你呢?”

“陽臺上?!蔽沂且宦放苓^去的,打開防盜門。門口出現(xiàn)了這樣的情景,我們拿著手機,幾乎面對面地站在對方跟前,可能同時意識到了某種滑稽成分的存在,我們相視而笑了。

進門后,彭小青脫掉棗紅色的高跟皮鞋,問我:“緯緯和戛冰姐呢?”

我說進來吧。到現(xiàn)在我才想起,彭小青還不知道我的婚姻發(fā)生了變故。我的臉上肯定出現(xiàn)了不自然的苦笑。我把她引到沙發(fā)上坐下,又去廚房拿來兩聽她愛喝的王老吉。她坐在沙發(fā)上,拿起王老吉,對著吸管輕輕啜吸了一口,笑著說:“我想緯緯都快想瘋了。”

“今天,他跟奶奶到青少年宮學英語去了?!蔽艺f,“這個小子越長越調皮,有心眼兒啦?!?/p>

“他奶奶來了?”彭小青瞪大了眼睛。

我點點頭,感覺需要點一支煙來緩解一下緊張的情緒。我在彭小青對面坐下,點燃一支用來招待客人用的中華煙,深深地吸了一口,望著徐徐而出的淡青色的煙霧,對彭小青說:“對不起,小青。剛才我在陽臺上好像睡著了。”

“誰要問你這個啦?”

“你不知道,我和徐戛冰離了。”我說,“她去了加拿大。緯緯判給了我?!?/p>

“離了?”彭小青驚叫了一聲,似乎不相信這個消息,她說,“怎么說離就離了?阿信哥,不會騙我吧?”

“我要騙你干嗎?”我模仿彭小青一激動就要蹦出的她家鄉(xiāng)的口音說,“要不把離婚證書,拿來讓你瞅瞅?”

“這么大的事情,怎么到現(xiàn)在才告訴我?”彭小青興許是被自己的大聲責問嚇著了。她的眼圈紅紅的,有了想哭的樣子。她說,“一定是她要離的,我知道是她要離的。阿信哥,我說的對嗎?”

“對,”我說,“那個人被她找到了,他還活著?!?/p>

“什么呀?是他找過來的。你上班不在家的時候,我接過他打來的電話。有一天,戛冰姐接那個人打來的電話時,我正好從菜市場回來。進屋后,我見她淚眼汪汪的,就故意裝著什么都不知道,躲進了廚房??赡苁桥挛衣犚娛裁窗?,她很快掛了電話。但是,有一句話被我隱隱聽到了。她說你別說啦,我就要生了。她告訴他就要生了,我憑感覺,就覺得有點不對頭。那天,好像是戛冰姐去醫(yī)院的前一天。事后,我—直想找機會把這件事告訴你,又怕影響你們夫妻感情。更何況,是在臨產(chǎn)前呢?可在醫(yī)院的走廊上,我還是忍不住對你說要對戛冰姐好。”彭小青說,“當時,我實在想不出怎么跟你說?!?/p>

“這種事不能怨天尤人?!蔽艺f,“誰都想把日子過好。”

“你們給我的感覺不像是一對夫妻,不知怎么,我就是有這種感覺?!?/p>

“為什么?”我問彭小青。

“天下哪有夫妻過日子不生氣,不吵嘴的?可你們從不。”

“小青,這半年多來,你過得怎么樣?”我說。這是我關心的問題。我把煙頭在煙灰缸摁滅,轉過身看著彭小青。坐在我視線里的彭小青施了淡妝,紋了眉,原先綰長一束的長發(fā)換成了齊肩的短發(fā),發(fā)梢染成了時下流行的栗紅色。她穿著牛仔褲和一件寬大的碎花襯衣,襯衣的領口很低,細長的脖子上掛著一條細細的鉑金項鏈。也許是她坐的姿勢不對,從我這個角度望去,我的視線正好可以從她的領口溜進去,脧一眼她由胸罩托起的乳房,眼前的彭小青,已經(jīng)變成一個時尚的都市女孩了,即使與韋娜坐在一起,也毫不遜色。她的打扮,給人的感覺很好,非常養(yǎng)眼,有一種流行又不媚俗的效果。

她告訴我,這半年她白天在華潤超市上班,沒事的時候參加了一個禮儀培訓班,就是走模特步,學習微笑,如何扮靚自己的那種班?,F(xiàn)在的超市競爭厲害,實行的是末位淘汰制,我去學習禮儀,目的是為了與眾不同,讓老板和顧客都喜歡我。事實上學了三個月以后,我負責的化妝品銷售區(qū)營業(yè)額直線上升,光銷售提成上個月就拿了三百多塊。彭小青向我講述她半年來的經(jīng)歷,從她語氣和表情能夠看出她對目前的境況還是滿意的。她去那家超市之前,徐戛冰送她一套上好的化妝品和韓國進口的十來件指甲剪啦、睫毛鉗啦之類的玩藝兒。那天晚上吃完飯后,大家的表情都有點奇怪;彭小青哄緯緯睡了之后,便悶聲悶氣地進了自己的房間。后來,還是徐戛冰主動進入她的房問,她們在屋里嘀咕了好長一段時間。究竟說了些什么,誰都沒有向我透露,但徐戛冰上床之后對我說的一句話,讓我大致猜測到彭小青想要表達的真實想法。徐戛冰說這丫頭不想回去。我知道,彭小青不想回到生她養(yǎng)她的那個地方,那是一個離縣城百多公里的偏遠的山區(qū),我查過地圖,那是一片無邊無際的大山,而彭小青的家可能就在一個狹窄的山溝里。她從不屑對我們說一說她的家鄉(xiāng)。就是我們問到了,她也會用一句簡單的話打發(fā)掉我們的興趣,她說那有什么好說呀,除了山就是樹的。第二天,徐戛冰送緯緯去了幼兒園,我向老板請了假,沒去上班,在家利用電話調動了很多人際關系,給彭小青聯(lián)系到了工作,就是她現(xiàn)在工作的這家超市。經(jīng)過程序簡單的應聘過程,彭小青成了超市的一名售貨員。送她去超市的路上,我對彭小青說那里工資不高,吃了用了可能就所剩無幾了,現(xiàn)在社會很復雜,千萬記住要走正道。她咬著嘴唇說我知道,即使窮得要飯也不去那些污七八糟的娛樂場所!彭小青就是這樣,她能夠一下猜透你的心思。這正是我的想法,被她一下點破了,我顯然沒必要再耍小花招了。臨別前,她站在超市門口,問我:“要是我想緯緯了怎么辦?”我說:“隨時可以回來看他?!薄耙巧┳佑邢敕嗽趺崔k?”我說:“她會有什么想法?”“就是,那本來就是我的家,我想回就回?!彼f。很快到了超市門口,下車后,街頭的燈光正好照在她臉上。安排好后,我坐在出租車里,看她微笑著朝我揮手,她手里飄動著用來扎頭發(fā)的手絹,城市街頭的風吹動著她披下來的長發(fā)。目睹了這一依依惜別的場景,我不知怎么鼻子一酸,眼角就滾出了淚珠。

她說話的間隙,我進廚房給自己沏了一杯清茶,又給彭小青拿來一聽王老吉。她沒有喝,把我遞給她的王老吉,放到了茶幾上。這時,她的手機響了起來。她從身后的米色小坤包中取出手機,接起了電話。顯然她的手機價格不菲,和韋娜用的那只一樣,屬于同一個品牌。打電話的顯然是個男人,他問她在什么地方。彭小青愣了一下,說在外面。她的言詞遮遮掩掩的,使我第一次目睹了她因撒謊而出現(xiàn)的羞澀的紅暈。我裝著有事,離開了客廳,這樣可以避免聆聽彭小青電話出現(xiàn)的尷尬。在陽臺上,我把彭小青打進來的手機號碼,存進了通訊簿。感覺她的電話打得差不多時,我又來到客廳,她“啪”地合上手機,對我說:“阿信哥,我要走了。”

“再稍坐一會兒,喝點王老吉?!蔽艺f。

“不了。改天再來看緯緯?!闭f著,她挎上米色的小坤包,站了起來。她在自己的腹部用手比劃了一下,問我:“緯緯一定有這么高了吧?”

“他整天吵吵著想你呢?!蔽艺f。

“真的?”

“要不,再稍等一會兒?”我說,“按正常時間,他們該回來了。”

“不了,改天吧。我再來?!彼叩介T口,換上她的皮鞋。彎腰穿鞋時,我的目光落到了她圓潤而豐滿的臀部。一種驟然升起的怦然心動,讓我的呼吸急促起來。她起身,我打開防盜門。臨出門時向我伸出手,說:“阿信哥,再見?!?/p>

“不?!蔽艺f,“讓我送你下樓。”

到了樓下,她騎上自行車,很快消失在了陽光小區(qū)的樓群后面。我站在大樓的陰影里,看看被云彩擋住的太陽,又看看落到鵝卵石路面上的落葉。一陣風吹來,我打了個冷顫。這時,一個問題突然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彭小青今年多大了?回到家里,接到了徐戛冰到加拿大后第一次打來的電話,她說她想緯緯了。我說緯緯不在家,跟他奶奶學英語去了。她還說她在那邊挺好,請我們不要掛念。

放下電話,我愣了半天。我問自己,我還掛念著她嗎?

不知道。一如我坐在辦公室里,不知道下一個客戶是誰。主任的臉上掛著微笑,由于我那個得意工作的存在,他銀行賬戶的池塘猶如遇上急風暴雨,頓時豐盈起來。他把我叫進他的辦公室,示意我坐下,遞給我一支軟中華。他問我是不是離婚了,看他的表情似乎對這件事很有興趣。我告訴他離了。然后,他把面前的一個文件夾,沿辦公桌的茶色玻璃向我推過來。這是花都房地產(chǎn)公司的資料,他說這個項目交給你做,是一種立體轟炸,報紙電視都要上。我打開文件夾,翻了翻里面的資料,對主任說:“給我點時間?!?/p>

“半個月如何?”主任把頭靠在椅背上,瞇起眼睛說,“不用坐班了,隨你怎么弄。事成之后,給你二十個點如何?”

“好吧。”我說,“有什么事,我們電話聯(lián)系。”

“一定要釣住這條大魚啊。”主任突然睜開眼睛,盡管我快要走出他辦公室的大門,但他閃射過來的目光,還是被我捕捉到了。

我走進屬于自己的天地,坐在電腦面前,上網(wǎng)把花都房地產(chǎn)公司的資料全部瀏覽了一遍??赐曩Y料,時間已臨近中午時分。我關掉電腦,把桌上散放的紙筆,收進抽屜。把主任的文件夾和存有我下載資料的軟盤,放進手提袋,出了那個天地。下樓時,我去大樓的盥洗室方便了一把,出門后天有了一副要下雨的樣子。大街上空氣沉悶,一點秋高氣爽的感覺都沒有。我用手機通知媽媽,告訴她不回家吃飯了。媽說徐戛冰剛來過電話。我告訴她我知道了,就掛了電話。我不知道我為什么不想回家。一想到有半個月屬于自己的時間,我心里頓時有了那種時間富翁的感覺。要知道,在這之前,主任對我可不怎么樣,他把我看得很死,因為一兩次遲到早退,差點跟我鬧翻了臉。我從一個報社跳槽到這個電視臺。圖什么?圖多掙點兒。可他小子竟扣了我三百大洋。要不是為了手頭寬余點,老子怎么受得了這種窩囊氣?屈指一算,到電視臺快一個年頭啦。我沒有騎自行車,我想沿街走走,順便找個地方吃頓飯。走出一段距離,我站在街頭,回首對著我上班那座寫字樓眺望了一陣。天空霧蒙蒙的,寫字樓十分怪戾地聳立在我的視線里。就在我傻瓜一樣眺望寫字樓的當兒,身后傳來急促的汽車喇叭聲。我轉過身,看到了韋娜,她搖下車窗對我說:“看什么呢?阿信?!?/p>

韋娜朝我招招手,示意上她的寶來。我上了車。她說沒想到你這個人還挺有情調,怎么?雨中漫步呢?我說雨不是還沒下嗎?她的車內播放著若有若無的背景音樂,是李丹陽唱的《親親的茉莉花》。韋娜的裙子很短,方向盤底下就是她性感的大腿,我側過身,從韋娜垂落到白色椅背上的長發(fā)中撩起一縷嗅了嗅。她沒有反對,只是動了動身子。我的手放到她的腿上。隔著光滑的絲襪,手心立即感受到了那種微涼的滋味。我說穿這么少,你不冷嗎?她移開我的手,問我去哪兒?我說我哪也不想去,就想跟你在一起。她對我翻了一個頑皮的白眼,本能地并攏雙腿。坐在車內,聞著來自韋娜身上迷人的氣息,我滿腦子都是與她出水莢蓉有關的東西。正當我再次想聞聞來自她發(fā)際的氣息時,韋娜把車停進了一個餐館,她說:“走,我請客?!?/p>

我們吃了飯,重新上車時街頭下起了小雨。我喝了點白酒,韋娜沒喝,因為她要開車。在餐桌的掩飾下,我的腿總是情不自禁貼上韋娜的腿。起先,她會笑著躲開,慢慢的便不躲了。她對花都房產(chǎn)公司很感興趣,想去看看。我說大中午的,我們找個地方先休息一會兒再說。她說你們男人啊,就是心術不正。我說我真是瞌睡了,要不你來看看我的眼皮,差不多粘在一起,彈不開啦。她點著發(fā)動機,說不可能吧。我緊緊閉上眼睛靠在椅背上。韋娜起身把她的一頭長發(fā)罩在我的臉上,吻了吻我的眼瞼,還輕輕地吮吸了那么兩下。說那就靠在車里先睡一會兒。她落座的那一瞬間,我張開的手輕輕握了韋娜的乳房一把。韋娜是個模特,她靠魔鬼的身材和漂亮的臉蛋吃飯。她魚一樣游動在廣告公司之間,拍電視廣告,或商業(yè)圖片。在第一次目睹了她的芳容之后,我曾動過把她搞到手的腦筋,但那個禿頭吳老板把她看得很緊,況且他們之間那種不正常的曖昧,已經(jīng)到了昭然若揭的地步,因而我苦于一直尋找不到接近她的機會。而現(xiàn)在好了,我不僅坐在她的車內,還有了演出開始之前親昵的熱身,我認為無需再做什么努力,可能就可以把她搞掂。一想到那種令人銷魂的時分,我的呼吸立即不那么平靜了。車開進花都花園的時候,我可能睡著了,韋娜伸出小手推了推我的腦袋,她說到了,雨越下越大,我們坐在車里看看得了吧。我揉了揉眼睛,打了一個哈欠。車窗外是一幢幢棗紅色的公寓樓,民工們正冒雨修路、筑花池,他們身穿顏色雜亂的雨衣,一鍬一鍬挖著黑幽幽的泥巴。我們繞花都花園走了一圈后,出了大門。說是花都花園,我們沒看到水,更沒看到花。韋娜問我怎么樣,找到感覺沒有。我拍了拍她的腿,嬉笑著說這么快就開始放電,我不成天才啦?我的小姐。韋娜漂亮的鳳眼往上一挑,朝我拋來的眼神透著一股可人的媚勁兒。

到了韋娜的寓所,她把我推進她的浴室。我洗了澡裹著浴巾出來時,韋娜用嘴努努大床,示意我先躺下。她進了浴室,摁下門鎖的開關。我躺在寬大的席夢思床上,聆聽著浴室里傳來的水聲。韋娜的房子不大,屬于一室一廳的那種,但經(jīng)過她的精心布置,充滿著某種令人想入非非的小資情調。我看了看窗外灰色的天空,以及亮晶晶的雨絲,身上有了一種說不清楚的涼意,我扯掉身上的浴巾,展開韋娜的被子把自己裹了起來。窗臺的茶幾上,韋娜沏好我愛喝的清茶,當然還有一瓶張裕干紅。酒瓶的橡木塞子已拔出一半,它的旁邊站著兩只淺淺的高腳杯。過了一會兒,浴室的水聲停了。韋娜裹了浴衣出來,她走到窗前關閉了窗簾,然后在窗臺的某個地方伸手一摸,臥室亮起了那種溫馨如水的燈光。

韋娜坐在茶幾旁邊的軟體沙發(fā)上,拿過酒瓶斟上兩杯酒,遞給我一杯。我起身靠在床頭,與她“當”地碰了一下。她淺淺地品了一口杯中的酒液,笑著問我:“躺在一個女孩的床上感覺如何?”

“棒呆了,”我有點口干舌燥,一口吞下杯里的酒,說,“我感覺我快要飛起來了。”

“別夸張了吧?!表f娜又給我的酒杯添了酒,說,“你策劃的那個廣告簡直精彩極了,你這腦子是怎么長的啊?!?/p>

“再精彩,也不如吳老板的禿頭精彩啊?!蔽腋杏X心里酸溜溜的,想故意刺激她一把。

“看不出來,還有點兒醋意呢?!表f娜翹起二郎腿,把一只腳蹬向床沿。她的腳指甲,點涂成可愛的紫紅色,跟玫瑰花瓣似的。

“吳老板還常來么?”我喝了口酒問她。

“來個鳥?!表f娜的眼角一翹,露出憤然的目光,說,“那個老疙瘩不是個玩意兒!”

“怎么喜新厭舊啦?”

韋娜挺了挺胸,反剪起胳膊,將垂落胸前的長發(fā)移至肩后,她說:“猜對了。拍完出水芙蓉廣告片沒過多長時間,吳禿子看中了一個云南姑娘。有一天,吳禿子感覺左眼皮老是跳來跳去,弄得心神不寧,整天睡不好覺。他說他媽的,這年頭,沒錢的時候眼皮不跳,現(xiàn)如今有了錢老跳,是什么意思?。课倚χ蛉ふf,興許是花粉過敏的緣故。他問我花粉過敏是什么意思?連這都不懂?我說就是少拈點花惹點草唄。你猜吳禿子說什么?他說屁話,老子就那么一點愛好,沒了,老子掙再多的鈔票有什么意思。第二天,他上了西山,在太白廟找了個老道算了一卦。老道說他命硬,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會遇到什么兇險。嘿嘿,吳老板說有什么兇險?道來聽聽。老道一邊唧唧咕咕,一邊用他混濁的眼睛瞧著升起的香煙。老道究竟唧咕了什么,吳禿子可能一句都沒聽懂。他問老道有沒有辦法破一破?老道說,有啊,你們這些俗人,要知道床笫之事,不在多,不在花,而在于精。他問老道此話怎講?老道一擼飄飄欲仙的美髯,俯在他的耳邊說,有一法可解。老道說要想辦法見紅。老紀,你說說這老道是不是一個大流氓?這年頭,四條腿的蛤蟆好找,兩條腿的處女好找嗎?”

“他找到了嗎?”我問。

“好像有些眉目了?!表f娜說,“這個老色鬼,不就是有幾個臭錢嗎?錢是什么東西?是他媽的命!色是什么東西?色是他媽的鬼!”

“經(jīng)典啊經(jīng)典,”我把杯里的酒一飲而盡,對韋娜說,“快到床上來,讓我也做一回鬼吧。我的小娜娜。”

“再來一杯?”她拿起酒瓶,看我的眼神顯然有點醉意朦朧了。她咯咯地笑著,說,“老紀,我就喜歡看你喝酒的樣兒,簡直酷斃啦。”

“中午白的,現(xiàn)在紅的。韋娜,是不是想把我弄成一攤爛泥???”

“嘿,我說老紀?!表f娜朝我一笑,她烏黑的眼眸閃出兩道光亮,閃電似的把我的眼睛搞得一片眩暈,她說,“花都花園。這個花都花園,你打算讓我?guī)忘c什么忙啊?”

“這個你不用操心,從今天見到你的那一刻,我就構思好了?!?/p>

“吹牛吧?”韋娜說,“說給我聽聽?!?/p>

“聽著,我要讓你演一個少婦,真空穿一套薄如蟬翼的白色裙子。在像你臥室一樣曖昧的燈光里,懶散地躺在橘紅色的沙發(fā)上,手捧一本時裝雜志??粗粗阃蝗灰惶ь^,看到了窗外花都花園美麗如畫的夜景。就在此刻,那個名叫韋娜的女人突然從沙發(fā)上彈了起來,穿過巨大的玻璃窗,像飛天一樣輕靈地飛在花都花園上,飛著飛著,出現(xiàn)你臉部的特寫鏡頭,你對電視觀眾說:啊,我的老公怎么還不回來?是不是被花都花園的石榴裙迷醉了啊?!?/p>

“去你的,老紀!”韋娜放下酒杯,蝴蝶似地飛到了她的大床上,用一種喃喃自語的方式對我說,“你好壞,好壞喲?!?/p>

一覺醒來已是第二天早晨,天色依舊灰暗,這幾年的寧城簡直就沒有什么好天氣。枕邊的韋娜已經(jīng)起床,枕頭上留有她的幾縷發(fā)絲。顯然,她又洗了澡,發(fā)梢濕濕的,落下一兩滴水珠。她弄來了一些食物,煎雞蛋、千層餅和幾碟小菜。當然還有熱氣騰騰的豆?jié){。我們吃了早餐,雨還是淅淅瀝瀝下個不停。韋娜換上豆青色的條絨裙子,坐在梳妝臺前,面對鏡子開始化妝。她描了眉,畫了眼影,抹了口紅,最后又往原本就很白皙的臉上搽了粉。我沒事干,打開電視,躺在床上看了一陣子新聞。韋娜說她有點事兒,需要出去一下,順路搞點午餐回來。她走后,我又迷迷糊糊睡了一覺,睜開眼睛看見電視里出現(xiàn)了韋娜的廣告,還是那個出水芙蓉。再一看,韋娜的形象上了省臺一套??磥?,吳老板真是他媽的發(fā)了,沒有一點經(jīng)濟實力,誰敢把廣告打到省電視臺?要知道,我做完這個廣告的三個月內,韋娜也只是在我們市電視臺王老吉廣告上露個臉而已。我關掉電視機,給媽媽打了個電話,告訴她我要去上海,去個十來天。媽說去吧,一路上要注意安全。我掛了電話,又想起彭小青,拿起手機找到她的號碼,接通后沒說幾句話,彭小青只是告訴我,她昨天晚上見到緯緯了,又問我昨晚是不是喝酒去了。我支支吾吾的,給不出明確的回答,最后彭小青說緯緯真是淘氣啊,他一見我就說是干媽來了,你說可不可笑?回想昨晚的經(jīng)歷,再加上聽到彭小青的聲音,我的鼻子突然一酸,對彭小青說了聲再見,就把手機關掉了。我不想接任何電話,也不想打任何電話。

韋娜回來后,我把她上省電視臺的消息告訴她。她不信,我們便守在電視機前等。大約半小時之后,出水芙蓉播出了。韋娜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緊緊握住我的手。她的手心汗津津的。五秒種廣告播完,韋娜彈起來摟住我的脖子親起來,叭叭的在我的臉上印滿了她的紅唇兒。自然,我們又倒在床上,激情了一番。餓了,在床上吃韋娜帶回的雞腿,喝韋娜帶回的張裕干紅。一天連一天,我們創(chuàng)造著時光,延續(xù)著時光,一點點把時光消費到老板規(guī)定我的期限。有時候我獨自呆在韋娜的房間,幾乎不相信眼前的現(xiàn)實,望著窗外的月亮或者星空,聆聽著鄰居家金絲雀優(yōu)雅的婉轉的鳴叫,我寧愿把眼前的一切理解為一個縹緲的夢境。直到有一天,外出歸來的韋娜給我?guī)硪粋€驚天動地的消息之后,我猛地推開韋娜,對她大聲尖叫著:“那不可能,絕對不可能?!?/p>

韋娜臉色一片煞白,她用驚恐的眼睛望著我,她說:“老紀,怎么了?你究竟怎么了?”

“那不可能,那怎么可能呢?”我揪著自己的頭,那樣子肯定像一頭發(fā)怒的獅子。

“你是指吳老板?”

“別提他的名字,”我說,“惡心?!?/p>

“那件事是真的?!表f娜說,“他找到了那個老道方子,據(jù)說正準備把那個女人包了呢。”

我推開韋娜,不想再聽到她的絮叨,我拉開她的防盜門。出了門,沿著樓梯,我飛奔而下。我跑到街上,驚慌中還和街頭的一個女孩撞個滿懷。她問我,先生想不想玩一玩???我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她說先生你好兇耶,不玩就算了,瞪我一眼算什么?。课覜]有理她,又跑出了一段距離,感覺有些透不過氣來。我靠在街頭的法國梧桐樹上,感覺滿鼻子聞見全是那種廉價香水濃烈的氣味。我知道,這香味來自被我撞了一下的那個女孩。

韋娜說的那個女孩真的就是彭小青嗎?我問自己。

其實,那天晚上我哪兒也沒去。在法國梧桐樹下呆了一會兒,我便要了一輛出租車,回了家。可能是和韋娜過于放縱的時光耗盡了我的體力,到家后簡單洗涮一下,就睡著了。醒來后已是第二天早晨。我徑直去了單位,主任不在,他出差去了。我泡了杯清茶,坐在電腦面前,又上網(wǎng)把花都花園的資料感覺了一遍。到了中午,辦公室的人都走光了。我關掉電腦,走下透過陽光的窗子前,給樓下的快餐店打電話要了份快餐。填飽了肚子,感覺渾身懶洋洋的,拿出手機給彭小青發(fā)了個短信息,問她在干什么呢?她回話說在吃飯,又問你呢?我說是一個人在吃飯嗎?她回信息說她有話要跟我說,問我有時間嗎?我說有的是時間。我們約好時間和地點。走下出租車,我很快見到了彭小青。她戴著遮陽帽,站在一棵玉蘭樹下。她的身后就是我們約會的地點紅樓茶室。這是我們第一次單獨約會,盡管在同一屋檐下我們一起生活了三年多時間,但這種用語言表達的約會,似乎充滿著某種模糊不清的尷尬。

見我從出租車里下來,彭小青走出樹陰。她的表情看起來很平靜。她笑了笑,對我說:“今天的陽光特別刺眼。”

“這段時間,陽光好像從來沒這樣燦爛過。”我說。

“走吧?!迸硇∏喟咽州p輕放在那個米色小坤包上。她把我領進了預先訂好的房間。房間在二樓,朝南的方向是一面透明的玻璃墻。房間的空間很小,里面的沙發(fā)和茶幾都是用竹子做成的。彭小青示意我坐下,她到門口和侍應小姐交待幾句,又坐到我的對面。她沒有取下米色小坤包,而是把它放在自己的腿上。陽光透過玻璃窗照進來,我感覺到今天的彭小青做了精心的修飾。她的著裝比以前重了,尤其是口紅,在通透的陽光里顯得尤為奪目。侍應小姐把東西端上來后,又微笑著退出去了,一壺清茶,兩只玻璃杯,還有南瓜子、小份水果拼盤。彭小青低頭坐在那兒,她的頭發(fā)垂到了米色小坤包上。

“想什么呢,小青?!备糁魂柟庹粘勺锨嗌臒熿F,我看著彭小青說。

“阿信哥。”彭小青抬起頭,目光中有了濕潤的跡象,她說,“你喝茶呀?!?/p>

“你也喝啊。”我端起杯子說。

“嗯?!迸硇∏嗾f,“前些天,你去哪了?手機也不開,也不給我打電話,我還以為你失蹤了呢?!?/p>

“我給你打了呀?!蔽艺f話的時候,腦際自然浮現(xiàn)出韋娜那張令我樂不思蜀的大床。

“噢,對了?!迸硇∏嗾f,“那天我去看緯緯來的,瞧我這記性?!?/p>

說完彭小青淺淺地笑了笑,她還是穿著那條洗得發(fā)白的牛仔褲,還是那件碎花襯衣,不過在襯衣外面加了豆色的毛衣。毛衣織得十分精致,肯定出自她靈巧的雙手。與她那天去我家不同的是她的臉色稍嫌暗淡,這可能就是她化了濃妝的原因所在。

“有戛冰姐什么消息嗎?”

“她來過一次電話,說是想緯緯了?!?/p>

“她在那邊又嫁人了?”

“不知道?!蔽野涯抗鉁粼谂硇∏嗟哪樕希f,“小青,有話你就說吧?!?/p>

“阿信哥。”彭小青說,“說了,你別罵我?!?/p>

彭小青直起腰拉開腿上米色的小坤包,她的手看上去有點哆嗦,似乎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把那個藍色的小本拿出來,她把這個藍色小本遞給我說:“我有了寧城戶口了?!?/p>

“是吳老板給你辦的?”我看著那個印有國徽圖案的小本,打開第一頁,里面的確有鋼印和彭小青的名字。

“嗯?!迸硇∏嘁е齑剑帕艘宦?。

“他還給你租了一套房子?”

“嗯?!迸硇∏嗟穆曇舻偷脦缀趼牪灰娏?,她說,“離這兒不遠?!?/p>

“你知不知道她有老婆孩子?”

“知道。”

“知道,你糊不糊涂啊。你知不知道,社會上把你這種人叫什么嘛?叫二奶,你知不知道?我昨天就聽說了。那簡直叫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小青,你說說,這到底都是為了什么?

“我說你要發(fā)脾氣吧,”彭小青從茶幾上扯過一張餐巾紙,輕輕擦去眼角的淚水,她說,“我是一點辦法也沒有啊?!?/p>

“怎么沒辦法了?你在超市上班,不是好好的嗎?”

彭小青端起玻璃杯,青青的茶葉,紅紅的指甲,她把玻璃杯靠近嘴唇輕輕呷了一口,斷斷續(xù)續(xù)開始了她的訴說。彭小青工作的那家超市,給的工資不高,再怎么努力工作,加上提成也只能維持她的日常開銷。她說和她一起去的五個女孩,在超市做了不到三個月就紛紛跳槽,走人了。彭小青說她不想給我找麻煩,她想她只要有一點積蓄,就離開超市,找個地方開個什么小店,賣個化裝品、童裝或女人用品什么的??墒?,那個超市的老板是個老不正經(jīng),他有事沒事總要把彭小青叫到他的辦公室,動手動腳的,想占點便宜或吃點豆腐什么的,彭小青說他整天喝得臉跟豬肝似的,一身酒氣,滿嘴黃牙。彭小青說她只要一見到那副嘴臉,她就嚇得渾身發(fā)抖。老板在辦公室對她進行性騷擾,遭到彭小青的嚴詞拒絕以后,那個混蛋就以沒有本市戶口的理由要炒彭小青的魷魚。阿信哥,彭小青說你知道工作對我意味著什么。我拼命工作,盡量躲著他,想以營業(yè)額來換取他放棄騷擾我的念頭。直到有一天下午,要是沒記錯的話,可能是一個月以前,那天超市里的顧客稀稀落落的,彭小青說她正倚著貨架和同伴聊天,這時候老板走過來,同伴知道老板對彭小青有想法,都識趣走開了,正當彭小青也想躲開呼吸粗重的老板時,他一把將彭小青摟進懷里,在她的胸前揉來揉去。彭小青說到這兒,有了憤怒的表情,她說你說說,這老色鬼是不是個牲口?那一刻,我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一使勁,那個牲口就被我推倒在地上。貨架晃球晃去的,上面的洗發(fā)水、摩絲、香皂冰雹似地砸到他身上。他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嘴里一口口吐著臭氣熏天的穢物。彭小青說,當天晚上,老板酒醒以后就帶著人把她趕出了宿舍。她沒地方可去,只好背著包來到火車站,在那里呆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彭小青背著包來到我家。就是她在電話里告訴我看緯緯的那天。你不在家,問阿姨,阿姨說你去上海出差了。在我家吃了午飯,趁緯緯睡著的時候,彭小青悄悄地從我家出來。站在街頭,彭小青像第一次走進環(huán)山南路人力市場那樣,把包放在腳邊,坐在一家商店的臺階止。一種舉目無親的感覺,讓彭小青落下了傷心的眼淚。她說她來到這個城市從來沒像那天那樣感受到了可怕的孤獨,望著從眼前走過的一雙雙腳,瞧著城市女孩臉上永遠燦爛的笑容,她任憑眼淚在心底默默流淌。什么時候,我能像眼前這些女孩一樣,她們多好啊,有住的地方,有工作,衣著漂亮,自由自在。彭小青在心里問自己:什么時候,能跟她們一樣?在這種一遍又一遍的追問聲中,彭小青說她的腦子突然一亮,她想起了吳老板。他生產(chǎn)化妝品,在超市的銷路不錯,彭小青說你肯定知道,那個品牌是韋娜做的廣告,就是出水芙蓉那個,她從游泳池,沖天而過,那樣子真是動人得不得了。在禮儀班上,我們的老師還用它做經(jīng)典案例講了整整一個晚上呢。彭小青說她和吳老板有過一面之交,一次吳老板和他手下的人送貨到超市的時候,見過她,他給了彭小青一張名片,并說有事兒可以去找他。但那天我找了半天,把包翻了個底朝天,也沒有找到那張名片。彭小青說正當她絕望的時候,她的腦子一亮,對自己說,去化妝品商店看看能不能找到吳老板的公司地址。進了一家化妝品專賣店,彭小青很容易找到了那個品牌。她背下地址,來到街上時,一看太陽快要落山了。她立即要了出租車,趕到吳老板公司的時候,吳老板正準備開車下班。他問她有什么事兒?她告訴他能不能給點活兒做。吳老板上上下下把她打量一番,那眼神跟超市的老板一樣不懷好意。接下來,他把她的背包放進轎車的后備箱,對彭小青說上車吧,正有一個飯局等著,一起去吧。走投無路的彭小青,不上吳老板的車,難道還有什么更好的選擇?飯桌上,彭小青說她只喝了點紅酒,彭小青說她怕喝多了上了那些男人的當。飯局快要結束時,吳老板問了彭小青一些情況,她都如實作了回答。最后吳老板問她,你一直沒找過男朋友?彭小青回答得很干脆:沒有。真的?吳老板又問。彭小青拿出小拇指比劃了一下,她說要是騙你,就是這個。再晚一點,吳老板給彭小青找了個賓館住下,便開車回家了。彭小青說他喝了那么多酒,怕他跟超市那個混賬一樣,對她非禮,開好房間后,他非要送彭小青上樓,彭小青說什么也不肯,吳老板嘿嘿地笑著說,好吧,你明天來公司找我。吳老板走后,彭小青上樓洗了澡,躺在床上一覺睡到了第二天早晨。彭小青說,那一覺睡得真是太香了,我從來沒睡過那么香的覺。她說第二天上午,到吳老板辦公室時,他正在開會,她坐在接待室等了一會兒。后來,吳老板叫人把她喊進辦公室,閑聊了一陣之后,就帶她去了一個住宅小區(qū),徑直上了電梯,來到十二樓的一個房間門口。吳老板從皮包里摸出一串鑰匙,當著彭小青的面,朝空中拋出一個漂亮的弧線,然后一把捉住那個鑰匙,打開了房門。房子不大,一室一廳的那種。進屋后,吳老板躺在沙發(fā)上,色迷迷地對彭小青說,要是你愿意,這套房歸你了。彭小青問他什么意思?他說他想和她睡覺。彭小青搖搖頭,心頓時狂跳起來,她說吳老板,我只要打工,找個活干。他說陪他睡覺就是打工嘛。最后,他說你先住下,行不行以后再說。說完,他就走了。

“阿信哥,那會兒我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啊?!迸硇∏嚅L長地嘆了口氣,說。

“怎么沒辦法?”我說,“不行,可以回鄉(xiāng)下去嘛?!?/p>

“回鄉(xiāng)下?”彭小青愣了一下。

“回鄉(xiāng)下?!?/p>

“到現(xiàn)在,那里連電視都沒有。”彭小青哽咽著說完,從她臉上流下的兩滴眼淚,就滾進了茶杯。她說:“吳老板沒有逼我,是我自愿的。我想要城市戶口。他答應了,第五天他就把我的戶口本辦好了?!?/p>

那天在紅樓聽完彭小青想要給我說的話,陽光正好西移到彭小青的臉上,她把那個藍色小本放進米色小坤包,然后對我說為了這個小藍本,吳老板花了十二萬元。我沒有留意,寧城是不是還在買賣戶口。憑吳老板的本事,不一定非得花錢買,對主管人員行一兩次賄就可以把事情搞掂。彭小青沒有理我。她對著鏡子重新整理自己面容的時候,一束陽光正好照到她的耳根。那里的顏色明顯發(fā)青,與她臉蛋的膚色形成強烈的反差。我立即走近彭小青,驚詫地問她:“這兒,這兒,怎么發(fā)青?”

“碰的。”彭小青起身做出一個笑容,說,“不小心碰的,有什么大驚小怪的呀?”

“怎么,要走了?”

“嗯。”彭小青說,“把心里話找個人說出來,輕松多啦?!?/p>

“再坐一會不好嗎?”我說。

“不了?!迸硇∏嗾f,“回去晚了他會不高興的?!?/p>

接下來,花都花園的廣告創(chuàng)作,我進行得十分順利。韋娜如愿以償,她成了電視和報紙廣告的主角。我沒有讓她穿薄如蟬翼的真空裝閃亮出場,盡管那樣做和出水芙蓉一樣性感,一樣令人怦然心動,但報紙電視畢竟是公眾媒體,弄臟了公眾的眼球,廣告的效果可能適得其反。說不定,還讓人以為花都花園是個什么色情場所呢。我讓韋娜在廣告中扮演一名少婦,身著傳統(tǒng)的金絲絨旗袍,衩當然要開得恰到好處。我認為有能力花鈔票住進花都花園的應當是事業(yè)有成的男性公民,而男性公民聚焦女性的視覺興奮點,往往能夠達成驚人的一致。我的意思是要把他們的眼球先吸引到韋娜若隱若現(xiàn)的腿上,繼而再轉移到花都花園的房子和周邊的環(huán)境上,使韋娜之美和花都之美形成和諧的統(tǒng)一。在我啰哩啰嗦的時候,其實市電視臺播出的廣告已經(jīng)開始了。韋娜的丈夫,一個英俊灑脫的西方男人,駕著他的奔馳從城市街頭,緩緩駛進花都花園。鏡頭里出現(xiàn)花都花園競放嬌艷的花朵,地毯似光滑平整的草坪,朝著陽光跳動透明舞蹈的音樂噴泉,縈繞一幢幢棗紅色樓房之間的小橋流水。韋娜的丈夫一身西裝革履,胳膊下夾著黑色公文包健步走進電梯。他打開猛虎牌防盜門,走進寬敞明亮的客廳,把黑色公文包放在茶幾上,然后斜倚在沙發(fā)上,蹺起二郎腿,拿起一沓報紙看了起來。這個時候,韋娜出場了,鏡頭里的韋娜盤著一個高貴典雅的發(fā)髻,她端著一杯香氣撲鼻的巴西咖啡從廚房出來,露出洋溢著幸福的笑臉,婀娜多姿地挪到客廳,輕輕把咖啡放到丈夫面前的茶幾上。丈夫,也就是那個西方男人手臂一抬,韋娜順勢偎依進了丈夫的懷里,她緊貼丈夫胸膛的臉,微微抬起,立即露出花朵般迷人的笑容。韋娜的這個笑容,讓在一邊觀看拍攝過程的我,醋勁大發(fā),要不是一種叫涵養(yǎng)的東西主宰著我,我真想一步?jīng)_上去把韋娜從那個滿身香氣襲人的大鼻子男人身邊拽開。當天晚上,韋娜躺在我懷里,那種醋勁依舊酸澀著我的感覺,我說韋娜,看看你的笑容,那是叫表演嗎?韋娜說不是表演是什么?我說叫真實展現(xiàn),你看看那個笑容,是不是一碰外國男人,你就受不了了?去你的,阿信,韋娜用中指點了一下我的額頭說。我要說的是韋娜展現(xiàn)了一個絕妙精倫的笑容。在笑容漫散開來的過程中,韋娜對著鏡頭說:“花都花園,老公的選擇,我喜歡?!?/p>

需要補充的一點是,整個拍攝過程,攝影師認真地貫徹了我的構思,他渾然天成地將旗袍下韋娜的秀腿亮了三次。攝影師在慶功宴會上,可能是酒喝得多了一點兒的緣故,他對我說:“媽的,要不是什么鳥花都花園,我就拍他媽的一本韋娜美腿寫真,我這會兒知道什么叫他媽的美了!”

一天晚上,我把攝影師的贊美詩,朗誦給韋娜聽。她笑得前仰后合,咯咯咯咯的,渾身顫動出說不清的風韻。她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一會兒彎腰,一會兒拍腿。你們男人真是逗死人啊,說完,裹在韋娜身上的睡衣不知怎么滑到了地毯上。在臥室撲朔迷離的燈光里,她高高抬起雙腿,一副徹底繳械投降的情狀。她紅色的高跟皮鞋,閃亮的不銹鋼后跟,劍一樣刺向我的視線。那細細的攀帶將韋娜胖乎乎的腳背,弄出兩道可愛的淺淺的凹痕。我沒有攝影器材,我不需要攝影器材。我用眼晴和手心,就可以拍一本厚厚的韋娜寫真。還等什么?韋娜發(fā)出了深情的呼喚,她翅膀似地展開兩腿,將我的身子深深地裹了進去。我摟著韋娜,一覺睡到了第二天早晨。

那天早晨有著薄薄的霧嵐。薄霧輕靈地從紗窗空隙間滲透進來,帶著一種清新的氣息。洗涮完,我和韋娜下了樓,坐上她那輛寶來來到街上。找了個地方,我們吃了早餐,就上車了。她打開汽車音響,是龐龍的那首《兩只蝴蝶》:親愛的,你張張嘴,風中花香會讓你沉醉……我靠在椅背上,目光投向薄霧中行色匆匆的人群。街頭的店鋪紛紛拉開卷簾門,開始一天的營生。戰(zhàn)戰(zhàn)兢兢躲避城管人員的小商小販們,用他們不敢張揚的嗓門,叫喊著,期望引起路人的注意,以便兜售微利的物品。韋娜打開了汽車空調,不一會兒車內便暖洋洋的,催人入睡。這時,音響還在放著《兩只蝴蝶》:親愛的,你跟我飛,穿過叢林去看小溪水……

“嘿!”韋娜叫了一聲,“阿信,說點什么吧。”

韋娜的車開得很慢,輕盈地滑動在城市的瀝青路面上。我坐在前座,可以看見霧不停地涌上擋風玻璃。

“有沒有想過自己單干?”韋娜問我。

“單干?”

“對,單干。自己搞個廣告公司?!?/p>

“搶飯吃?”我說,“這陣子,主任對我可不薄?!?/p>

“老外了不是?這叫競爭。沒聽報紙電視整天叫著,市場經(jīng)濟就是競爭經(jīng)濟嗎?我的小笨瓜。”韋娜從后視鏡里給了我一個媚眼。

“這不挺好嗎?”我說,“他給我三成,給了你一成五,我感覺挺公平?!?/p>

“可別忘了,減掉成本,他起碼收獲了四成?!表f娜拍了一下方向盤,說,“你說說他做了什么工作?整個構思是你的。要不這樣,我來注冊個公司。你怕面子上過不去,注冊我的名字好了。我們五五開,如何?”

“隨便。”我說。

“隨便是什么意思?”

“隨便就是隨便的意思?!蔽艺f,“連這么簡單的問題都搞不懂,還想自己當老板?”

韋娜不但沒有生氣,反而笑容滿面,說:“我的小傻傻,你同意了。我知道你會同意的,是嗎?”

我們在街頭遛了很久。臨近中午時分,韋娜把車開進了花都花園。我們在里面轉了一圈??磥順潜P銷售的效果不錯,大多數(shù)樓層的窗戶都打開了,里面?zhèn)鞒龆6.敭斞b修的聲音。自然,花都花園沒有電視廣告畫面那么美妙動人。電視鏡頭里面的草坪、花卉、植物來自昆明的世博園,而小橋流水取自麗江的大理古城。音樂噴泉呢?是電腦合成的畫面。而現(xiàn)在的花都花園,只有幾個枯黃的草坪,作秀似地展示在人們的面前。用花都花園胡老板的話說,廣告呈現(xiàn)的是遠景規(guī)劃,誰敢說兩年以后,電視廣告畫面的場景,不會呈現(xiàn)在花都花園昵?他對我說,想怎么拍就怎么拍,中心只有一個:收回投資,獲得高額利潤。看完樣片以后,胡老板非常滿意,好好好好好一連說了好幾個好字。連老外都看上花都花園了,他緊緊握住我的手說,你這個土著怎么還不趕快行動呢?

“效果看來不錯??!”寶來駛出花都花園的大門時,韋娜再次對我露出贊許的目光。她說:“你的想象力和你的床上功夫一樣,棒呆了!”

“別逗我玩啦!”我說:“這可是在車上?!?/p>

“你弄出個賣化妝品的吳老板,現(xiàn)在又弄出個賣房子的胡老板?!表f娜說,“什么時候,才能弄出個紀老板來啊。”

“怎么是我弄?”我說,“分明是咱們一起弄的嘛!”

“嘿,我說阿信,”韋娜迅速拋來一個媚眼,說,“離婚的感覺真好,是嗎?”

“什么意思?。宽f娜,我聽不懂。”

“自由。”

“自由是什么意思?”

“自由就是自由的意思唄。”韋娜說,“連這都不明白,還沒完沒了的與女孩同床共眠啊?吳禿子就不行,又喜歡拈花惹草,又離不了,今天后院失火,明天前院失火,弄得成天跟消防隊員似地跑來跑去的,累不累啊?!?/p>

“你別提那個吳禿子!”我說,“一聽這個名字,我就惡心,你知道不知道?”

韋娜是聰明的,她一見我有了憤怒的表情,立馬安靜下來。她默默地開著車。由于城市的薄霧漸漸散去,天空出現(xiàn)了若隱若現(xiàn)的陽光,有幾朵絮狀的云彩懸浮在城市高聳入云的電視塔的頂端。韋娜美輪美奐的性感形象,就是通過那個筆直的天線,走進了千家萬戶,構成一道城市亮麗的風景線。可能是韋娜感覺累了,她把車開進離電視塔不遠的綠水湖畔。因為臨近中午時分,湖畔沒幾個人,太陽一會兒有,一會兒沒有。遠處有幾個垂釣的老頭,他們的倒影被風吹得支離破碎的。韋娜好像把音響調在循環(huán)功能上,這時候那《兩只蝴蝶》還在纏纏綿綿地談情說愛:親愛的,你張張嘴……韋娜放下座椅,躺了下來,盯著電視塔尖,她虛幻的目光,讓我想起遠渡重洋的徐戛冰。我側進身子,靠近韋娜,吻了吻她長長的睫毛。她摟住我的頭,緊緊地摟住,要我把臉貼在她豐盈的乳房上。不一會兒,我的耳邊又有了那種熟悉的喃喃絲語。我把手伸進她的風衣,突然就有了那種強烈的沖動。

叫人意想不到的是,我腰間的手機響了。電話是徐戛冰打來的,她開口第一句話,就把我氣瘋了,她說她想把緯緯接到加拿大去。

“沒門!”我尖叫著,“沒門??!”

“你別激動,阿信?!毙礻┍毬曊f,“一切都安排好了,緯緯在這兒可以受到最好的教育。你想一想,孩子的未來才是最重要?。 ?/p>

“沒門!”我再大叫了一聲,“沒門?。 ?/p>

“除了這兩個字,你還會說什么?”徐戛冰的聲音高了八度,顯然有些不耐煩了。

“老子就會說這兩個字!怎么著吧!”

“阿信,你像不像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呀?”徐戛冰的聲音又低了下來。這是徐戛冰的優(yōu)點,每當我發(fā)火的時候,她總是這樣適度地調整自己。

“不像。老子就是一個粗人!”我啪地一聲合上了手機,瞅著韋娜,說,“老子就是一個大老粗,怎么著了?”

離開韋娜的公寓回到家,我滿腦子都是吳老板的腦袋。他的腦袋沒什么特別之處,最引人注目的要算他油光瓦亮的頭頂了,竟然一根毛都沒有,即使有一根毛也好讓我嘆口氣呀。要不是周圍生出一些稀稀落落的黃毛,簡直沒法相信,吳老板肩膀上扛著的這個東西,可以稱作腦袋。這個光禿禿的玩藝兒,鬼一樣盤踞在我的腦際,常常把我從睡夢中驚醒。醒來后的我,就再也無法入睡,只好眼睜睜地瞅著天花板或窗外的夜色,等待新的一天到來。我相信西方某個人的一句話,太陽每天都是新的。

我知道,趕不走吳老板禿鷲似的腦袋,跟彭小青有關。我和這個來自云南山溝的女孩,在同一屋檐下相安無事地生活了三年。她給我們做飯,給我們洗衣,給我們帶孩子,盡心盡責,對我,對徐戛冰,對緯緯,傾注了她全部的愛心。徐戛冰不在家無法哺乳時,緯緯餓得哇哇大哭,奶粉、鮮奶他都不吃不喝。這種時候,彭小青會撩起衣襟,把她處女的乳頭放進緯緯的小嘴,任其吮吸。徐戛冰心痛彭小青,心痛彭小青被緯緯吮紅的乳頭,她嗔怪彭小青,要她以后再也不要做這種傻事。徐戛冰說:“你還沒結婚,乳頭就被吸得長長的,黑黑的,以后還怎么嫁人?”當然這是她們間的私事,是徐戛冰在枕邊告訴我的。畢竟那是朝夕相伴的三年,彭小青的點點滴滴,像空氣一樣彌漫在我的周圍,甚至融進了我的血液。我想,對徐戛冰也是一樣,她喜歡彭小青,她把她看作自己的親妹妹。在那段時間,我的生活作風嚴謹,除了做好份內的工作,就是躲進書房看書。當然在書本之余,來自報刊雜志的婚外戀,尤其是男主人和小保姆之間的緋聞,也會在萬籟俱寂的時光,伴我入夢,讓我想入非非,度過一個愉快而美妙的夜晚。我認為這是身體健康男人的正常反應,重要的是要掌握好哲學概念“度”的要義,不能越雷池一步,便能說明你是一個心智健康的男人。應當承認,我和徐戛冰的婚姻,和保姆彭小青之間的和睦共處的關系,足以證明我,至少在那三年的日子里是絕對的心智健康的。別說這么多啦,我承認我喜歡彭小青。我想這種感情在環(huán)山南路人力市場第一次見到她時,就有了。但這種喜歡,更多的可能不是男歡女愛,而是一種希望,一種希望她幸福的純正的美好感情。就是到現(xiàn)在,我也認為只要彭小青找到愛情,找到一個可以依賴的男人,她結婚,她成家,她生孩子,我心里可能會酸不溜溜幾天,但絕對會像兄長一樣對她,并真誠祝福她幫助她。可現(xiàn)在,她竟然睡到了吳禿子的身邊!他吳禿子是個什么鳥東西?

在彭小青離開我家去超市工作的那段時間,我和彭小青幾乎沒有什么來往。那段時間,徐戛冰要離婚,她本來找不出什么理由,如果我去找彭小青,或者彭小青來我們家,不正好成為她離婚的一個重要理由嗎?因而,那個時候的彭小青顯然也是明智的。我不想失去緯緯,我要保住緯緯,我不能有任何把柄握在徐戛冰的手里。再說了,彭小青是那么純潔,那么可愛,我不想有任何污濁的東西弄臟了她。

失眠,無可救藥的失眠就這樣來到我的身邊。我上街買來安定,一種乳白色的片劑,每天入睡前吃兩粒。我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想忘掉那些亂七八糟的煩心事。媽媽見我成天心神不寧,對我說,阿信啊,還沒有碰到合適的?。课腋嬖V她沒有。她最擔心的事兒,是怕我一時糊涂,把緯緯交給徐戛冰。我說沒門。媽媽聽到這兩個字,臉上浮現(xiàn)出欣慰的笑容,她說如果緯緯妨礙你再婚,可由我和你爸來帶好了。我說不行。我不想改變自己的生活,若不是彭小青的生活發(fā)生了變故,我認為目前富有、放縱、自由的日子,正是我潛意識里夢寐以求的。我弄不清與韋娜是什么關系,或許是性伙伴,或許什么也不是,重要是她讓我嘗到了偷情的滋味;那和彭小青又是什么關系?

安定能夠讓我安然入睡,卻無法排遣我白天的孤寂。主任對我真的不錯?;ǘ蓟▓@做完后,又給了我一星期的假,讓我自由支配。更重要的是他給我的賬戶打進了整整三十萬,加上做吳禿子化妝品的提成十五萬,按城市現(xiàn)行的標準,毫無疑問,我已進入了小資的行列。望著突然豐盈的賬戶,那一溜枯燥無味的數(shù)字,竟然讓我找不出一丁點兒興奮的感覺。我在家睡覺,看電視,翻那些永遠過目就忘的《寧城晚報》;要不躺進浴缸,浸泡在灼熱的水中,打發(fā)時間。這樣過了三天,我覺得應當給彭小青打個電話了。那是一個令人懶散的午后,我坐在陽臺上,陽光下彭小青伺養(yǎng)過的花卉和植物生機盎然,給陰冷的秋天增添了些許的春意。

“喂,”我在手機里說,“小青嗎?”

“阿信哥?”彭小青顯然是一種驚喜的口吻,她說,“這會兒,你在哪呀?”

“家。你呢?”

“在……在……”彭小青的聲音哽咽了,她說,“我還能在哪呀?”

“小青,我有事想找你談談?!蔽艺f,“你能出來一下嗎?”

“我出不去?!迸硇∏嗾f,“他把我關在屋里了?!?/p>

“什么?什么?你再說一遍!”

“他把防盜門反鎖上了?!迸硇∏嗾f,“我出不去!”

“什么?”我罵了一聲,“狗日的吳禿子!”

“他今天剛走,又上山算命去了?!迸硇∏嗾f,“說是七天以后回來?!?/p>

“你為什么不報警?”

“報警?”彭小青說,“弄得滿城風雨的,叫我以后怎么做人啊?”

“我問你一句話,小青,你想不想出來?你要知道你是自由的,誰也沒有權利囚禁你!”

“我早就后悔了。阿信哥,你想辦法把我弄出去吧。我一出去,我回山溝去,我一天也不想呆在這里。一天都不想呆了,阿信哥,看在我做過你家三年保姆的份上,你快想辦法救我出去吧?!迸硇∏嗫拊V著。

“你住哪?幾樓?”我問。

“藍夢小區(qū)7號樓,1202室?!迸硇∏嗾f,“就是紅樓茶室后面的那個小區(qū)。”

“你等著?!闭f完,我合上手機下了樓。

坐在出租車上,我滿腦子都在想如何把彭小青解救出來。繩子?讓她把繩子系牢,沿繩子從十二樓爬下來?不行。她怎么有那個膽量,何況繩子如何遞進她的住宅。很快繩子的方案被我否決了。再不,找一把鐵錘把防盜門砸開?哐哐當當?shù)穆曇?,驚動了藍夢小區(qū)的保安怎么辦?最終解決不了問題,還自我暴露了身份,出現(xiàn)了彭小青最擔心的滿城風雨。不行。要不就找110,找他們能夠臨時把彭小青弄出來,但誰敢保證他們不把我和彭小青請進去審訊一番?等吳老板出差回來,難保隔墻有耳,將我和彭小青出賣給吳老板。不行。就在我苦于找不出兩全齊美的辦法時,我的眼前突然一亮,想起那個曾幫電臺打開保險柜的老鉗工。保險柜,他都能弄開,一個區(qū)區(qū)的防盜門還在話下?很快,我找到了那個下崗后開了鎖鋪的八級鉗工,告訴他鑰匙丟了,想請他幫個忙。我遞給他一百塊錢。他揮揮手說,等開了再說。他背起工具上了我坐的出租車。一會兒功夫,我們來到彭小青住的1202室門口。老鉗工擰擰門把,把耳朵貼在防盜門上聽聽,然后掏出他那串萬能鑰匙,用了不到三分鐘的時間,只聽“啪”的一聲,防盜門打開了。彭小青提著已準備好隨身攜帶的背包,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

看見淚光漣漣的彭小青,老鉗工一愣,說:“怎么?里面有人?!?/p>

“她沒有鑰匙,”我把錢重新掏出來給他,說,“而我的丟了。”

“別嚇我,小伙子?!崩香Q工收起工具,走到電梯口,又回頭看了我和彭小青一眼,說,“你們進屋吧,我走了。”

我把防盜門帶上后,牽著彭小青的手從電梯下樓,來到街頭,招手要了一輛出租車。我們坐在后排,她的背包已放進出租車的后備箱。

車開出一段時間,司機對著后視鏡問我們去哪,我說不知道。他說不知道去什么地兒,叫我怎么開車?想怎么開就怎么開,我提高嗓門說。司機又從后視鏡看了我們一眼,賭氣似地一踩油門,就將車駛上了大路。太陽快要落山了,可它最后的光亮將出租車照得光芒四射。彭小青用手遮住眼睛,她的臉上還印著淡淡的淚跡。瞧著城市刺目的陽光,我自然憶起和韋娜駕車漫游在城市大街小巷的情景,那是一個霧蒙蒙的雨天,好像和韋娜在一起的時光,不是陰天就是下雨。而和彭小青單獨在一起呢,那陽光總刺得人睜不開眼。

出租車下了大路,拐個彎上了濱海大道。大道下邊是一片開闊的水域,水面平整如鏡,波光粼粼。西邊的太陽正一點點下沉,投向水面的光亮也逐漸暗淡下來。等我們的車臨近濱河大道西頭的時候,天一下子暗了。我叫司機停下,付了車費,領著彭小青走進一家酒店,要了個包間。經(jīng)過半天傳奇般的經(jīng)歷,我感覺渾身疲乏無力,菜上來后,我一個人喝了四瓶啤酒。要不是彭小青奪過酒杯,告訴我不能喝了,我可能真的會把自己灌醉的。

“阿信哥,別想得太多?!迸硇∏嗾f,“我再也不會為難你了。”

“吃飽了嗎?”我問。

“吃飽了。”

“走,”我說,“跟我回家!”

彭小青又重新住進了她的小屋。

緯緯見到彭小青回來,說什么也不與奶奶睡,早早就躺進了彭小青的被窩。他興奮得手舞足蹈,又是蹦,又是跳,弄得臉蛋紅撲撲的。彭小青洗了澡,換了衣裳,從盥洗間出來,臉上有了笑容。我說快去睡吧,再不去緯緯就要哭鼻子了。

彭小青進屋后,我接到了韋娜打來的電話,她告訴我公司已經(jīng)注冊完畢,叫紀韋文化藝術有限公司。我說這個名字不錯。韋娜說還不是跟你學的,她說地址也選好了,在花都花園對面。我說地方也不錯。最后,她要我明天和她一起上山去太白廟見見那個老道,說是要選個黃道吉日。我說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韋娜沉默了一陣,說好吧。一聽到那個老道,我心里就有氣,眼前就浮現(xiàn)出吳禿子那可惡的禿頭。

幾天后的一個中午,我坐在陽臺上看報,彭小青提了噴壺過來給花卉植物澆水。我要她坐下,問她今后有什么打算。想了一會兒,她說這些天老是在想,能不能開個小店,專賣孩子和女人內衣、化妝品什么的。她說名字都想好了,叫天使婦幼商店。我說這會兒,反正閑著沒事,要不這樣,我們出去找找地方?最好是能樓下開店,樓上住人。路上,我勸彭小青遇事想開一些,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誰也沒法,重要的是不能一錯再錯。天上不會無緣無故的掉餡餅,這個世界永遠沒有免費的午餐。彭小青何等聰明,我一說她就明白,她咬著嘴唇使勁點了點頭。我說最近我掙了一筆錢,給你十萬作啟動資金。不,先借我五萬吧,她說十萬太多了。我說好吧,不夠的話再說。我們來到花都花園的東大街,這是一片正在開發(fā)的新區(qū)。韋娜能把公司選在這個地方,自有她精明的地方。

正如我們預想的那樣,在離花都花園大門不遠的地方,有一家超市,超市旁邊有一家小店。小店門口豎著一個紙牌,紙牌上寫著“吉店轉讓”。我們進去看了看,是一家化妝品專營店,店面不大,大約有十平方,緊挨東墻有一道暗門,里面有一個六平方左右的小房間,房間擺著一張單人床。顯然老板一家就住在這個房間。最后,我們談價錢。老板說看你們夫妻是成心想要,我也不玩虛的,這樣吧房租加里面的貨,給兩萬五怎么樣?彭小青說能不能再少點?老板說要不是孩子他娘出了車禍急著用錢,我才舍不得轉讓呢。

“現(xiàn)在能辦手續(xù)?”我問。

“能。”老板臉上的表情相當復雜。他說,“我真是舍不得啊,我們一家的生活來源全靠著它哩?!?/p>

來到附近的銀行,用我的信用卡一次性取出五萬元,給彭小青開了賬戶,存進二萬五,余下的揣進彭小青的米色小包,回到小店。老板領著我們跑了房管處,公證處,不一會兒辦妥了相關手續(xù)。老板接過彭小青遞上的錢,眼睛就濕了。他叫來兩輛三輪車,把日常用品裝上。接著,他握住我的手,將卷簾門的鑰匙交給我的時候,天黑了下來。他的手很涼,用勁握了一下我的手之后,他一句話沒說就推著三輪車走了。他的身影看上去很像一只干瘦的蝦米。

看著老板離去的背影,彭小青的目光也有了濕潤的跡象。

接下來,彭小青住進了她的天使婦幼商店,她跑工商、稅務部門,進行了注冊登記;又訂做了店牌,花了十天時間把店內修葺一新。她找街頭的瞎子確定了開業(yè)的良辰吉日:12月2日。她電話告訴我那天,我翻了一下日歷,離12月2日還有9天時間。我問她店里的貨準備得怎樣了。她說差不多,都是從義烏進的。還有幾天空閑,彭小青說她想再去一趟義烏、溫州。我說去吧,路上千萬要注意安全。她說沒事的,和小玲一起去。小玲是誰?我問。她說是她妹妹,剛從老家過來的。

掛掉彭小青打來的電話,主任突然推開他辦公室的大門,對著大廳叫了一聲:老紀,來一下。

我立即起身,心想是不是韋娜注冊紀韋文化藝術有限公司的消息被他知道了?要給我攤牌了?進去以后才知道不是那么回事。

他說晚上有空嗎?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主任說話總是這樣客氣,要先征求我的意見。他以前可不是這樣,動輒頤指氣使。我說沒什么事。是這樣的,吳老板開發(fā)了一種新的洗面奶,指名要你和韋娜來做。主任說,這回我要價比上次翻了一番。晚上,耀達大酒店,我做東,主任說你和韋娜都來,爭取把事情敲掂。盡管對吳禿子的厭惡已到極致,但面對老板的好意,我實在找不出拒絕的理由,再說面對彭小青的逃跑,我倒更想看看吳禿子的反應。他不是上山請老道去了嗎?這回老道又指點了什么?我對老板笑笑,說好吧,晚上我去。韋娜那邊,我剛剛和她通了電話,老板笑瞇瞇地望著我,說韋娜說了,你去她就去。

晚上,我、主任、韋娜,先后抵達耀達大酒店的888。要知道,耀達大酒店是一座五星級酒店,而888又是耀達的頂級餐廳。主任要的是一桌6888元標準。韋娜吐了吐舌頭,說:“吃黃金鉆石啊?!薄袄贤饬瞬皇牵俊敝魅吸c起一支煙看著韋娜,說,“我這是在下魚鉤啊。”“光魚鉤?”韋娜說,“沒有誘餌怕不行吧?”“當然有啦”老板曖昧地笑著說,“釣大黃魚。我這個人什么都不怕,就怕客戶沒愛好啦?!?/p>

正說著餐廳小姐推開了888的大門,吳禿子夾著公文包,笑容可掬地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讓諸位久等啦?!?/p>

“請!”主任起身做了個請的手勢。

吳禿子在上座坐下,左側是主任,右側是我,對面是韋娜。他用孤傲的目光把大家打量一番之后,露出一種做作興奮的表情,哈哈哈大笑起來。他說:“我這一看不要緊,全是熟臉。好,熟臉好??!”

主任示意佇立兩邊的小姐上菜和酒水。接著略轉身對吳禿子說:“真不好意思,沒征求吳老板的意見。要了個6888,實在是不成敬意啊。”

“客氣,客氣,又客氣了不是?”吳老板伸手摸了摸光禿禿的腦門,說,“我吳成貴能有今天,還不是弟兄們幫忙啊?!?/p>

菜一道道上來了,花兒一般開滿了紅木圓桌。澳洲龍蝦、鮑魚、阿拉斯加鱈魚,還有許多我不認識的生猛海鮮和飛禽走獸。喝的是國酒茅臺。我喜歡茅臺,喝過那么多的酒,我認為,茅臺被稱為國酒當之無愧,它綿甜、辛辣,它舌尖留香,它回味深長。

酒過三巡以后,主任開始敬酒,他從小姐手里接過酒瓶,把中華煙盒立起,作為向透明玻璃杯斟酒的標準。倒好后,主任一仰頭飲了下去。吳老板啊,我這是先喝為敬。主任說著再次把酒注至中華煙盒立起的高度。來來,主任說,我這算是為你接風洗塵啊。

吳老板謙讓了一下,接過酒杯,說別人酒我敢不喝,你們的酒,我是喝定啦。說完,吳禿子爽快地把杯中酒干了。

吳禿子夾起一塊鮑魚放進口腔,說:“前些天,上了一趟山。”

“老道說什么了?”韋娜接過話,問道,“算出了洗面奶?”韋娜眼睛往上一挑,瞅了一眼吳老板說。

“聰明!”吳禿子有點興奮,投到韋娜臉上的目光有了明顯的酒意,說,“老道神就神在這里,這種事不由你不信啊。”

學著主任的樣子如法炮制,我敬了一圈酒。東拉西扯了一陣后,韋娜又學我的樣子如法炮制,又敬了一圈。好幾瓶茅臺沒了,等到喝韋娜敬上的那杯酒時,吳禿子光亮的額頭已經(jīng)滲出了細小的汗珠。他握住韋娜的手遲遲不松,還不時把目光伸進韋娜的領口。說:“我還要你。”韋娜終于把酒杯塞進了吳禿子的手里,說,我正求之不得呢。吳老板把韋娜敬的酒一口吞下,長長地哈出一口酒氣說:“好酒啊……真他媽的好酒?!?/p>

“海量,海量啊,老兄?!弊谝贿叺闹魅呜Q起大拇指。

“吳老板,聽說最近養(yǎng)了個鄉(xiāng)下妹?”我試探著問。

“媽的,別提了。”吳老板喝了一口面前的西瓜汁,說,“我從山上回來,人就從屋里失蹤了。她沒鑰匙,門和窗戶好好的,怎么人說不見就不見了呢?你們說奇不奇怪?一個大活人,一下子就蒸發(fā)了?”

“蒸發(fā)了?不可能吧?”我故意來了一句,想聽聽吳禿子的反應。

“真是活見鬼?!眳嵌d子摸了一把油光發(fā)亮的腦門,說,“上山后還專門請示了老道,老道說還是留著好。嘿嘿,老道嘿嘿了兩聲,又接著說山野來的女孩純樸善良,要好好待她才是。我問老道他怎么知道女孩來自鄉(xiāng)下?老道說我是靠什么吃飯的,這個你最好別問了。你說說,這個老道神不神???”

“老道說的那種事實現(xiàn)了?”韋娜問。

“我還以為是‘真處呢?”吳禿子瞪大醉意朦朧的眼睛,說,“辦了以后才知道,上了當。媽的,不是。至多‘假處而己。大家說說,這年頭還有沒有‘真處?。窟@個老道,不是給我出了道難題嗎?”

“既然是假的,還給人家買了個城市戶口?”我說。

“憨,憨啊?!眳抢习逋艺f,“阿信,廣告做得那么棒,咋就哪么憨呢?”

“你以為那是真的?”吳禿子又說,“老子在街上花兩百塊錢買的!這年頭,想要什么買不來???”

這個牲口。他那種嘲諷語氣所透露出來的實情,差一點把我的肺給氣炸了。我緊緊握起拳頭,把指關節(jié)捏得咯咯直響。要不是這時候韋娜在桌子底下的腿碰了我一下,轉移了我的注意力,我想我可能就要沖上去,緊緊卡住這個牲口的脖子,一直將他卡得口吐白沫,才能解心頭之恨。

我拿起酒瓶,走到吳禿子面前,將他面前的玻璃杯斟滿。說吳老板,您是我心目中的英雄,我一直渴望和你喝一次酒,今天借我們主任的花獻給您這個佛。無論如何,請您老賞個臉。他接過酒杯,說阿信啊,要是你這個年紀,我再來三杯,眼眨都不會眨一下,怎么樣?老哥喝一半如何?

哈哈哈,我大笑起來,說:“想不到吳老板也有軟的時候啊?”

“喝就喝,不就是一杯酒水嗎?”吳禿子可能被我的笑聲激怒了,閉上眼睛,一眨眼工夫把一大杯茅臺咕嘟進了肚子。

“海量,海量?!敝魅斡智闷疬吂?,伸出大拇指在吳禿子眼前晃了晃,然后看了看大家說,“我看酒這個節(jié)目差不多了吧?!?/p>

“對對,差不多了?!眳嵌d子點起煙,目光直直地瞧著韋娜。

主任和吳禿子交頭接耳,說著什么。吳禿子還不忘做出一副謙讓的樣子。最后,我聽見主任說:“老哥,你放心,今天老弟弄來的這個絕對真處!”

“阿信,”主任說,“陪吳老板桑拿一把,9號桑拿室!我喝多了,想回房間先睡一會兒。”

耀達大酒店的桑拿室離餐廳不遠。我們在小姐的引領下,吳禿子和我來到一個霧氣騰騰的房間。一個身著泳裝的女孩向我們深深鞠了一躬,她的乳房很大,彎腰時擠出一條深深的乳溝。她說二位先生,請跟我來,九號室在這邊。再往里走燈光幽暗,充盈著濃濃的霧氣。吳老板離小姐很近,趁機把手伸到小姐的胸前,摸了一把,嬉笑著說,小姐怎么長的呀,不會是假的吧?小姐可能慍怒了,“唰”地一下拉下泳裝,把一對豐乳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說,先生要是不信,上來吃兩口吧,瞅瞅是不是假的。我趕緊上來打圓場,提醒吳禿子桑拿完再說,現(xiàn)在放空了,一會兒怎么對付?。烤褪?,就是,他嘀咕著走進被泳裝小姐打開的9號桑拿室。

再進一道門,我們脫光衣裳,在木板制成的小屋里,靠著木墻坐了下來。小屋內只有一盞小燈,借著昏暗的燈光,我看見吳禿子肥胖的身子堆在墻角,過于肥大的肚子下面黑魆魆的一片。他舀起一瓢水澆向火池中的桑拿石,一股灼熱的霧氣,哧啦一聲升騰起來,彌漫了整個空間。澆完第一瓢水以后,那個肥碩的身子一彎就躺到了木板上,不一會兒便鼾聲四起。我一瓢接一瓢往桑拿石上澆水。等一種快要窒息的感覺漸漸來臨的那一刻,我混濁不清的視線深處立即浮現(xiàn)出很久以前看過的一部美國大片,一個男人把另一個男人反鎖在桑拿室里,輕而易舉實現(xiàn)了自己的目的。我到外面又接了一桶水,一瓢接一瓢澆進桑拿池。又過了一陣子,我聽見吳老板翻了個身,他整個身子像得了羊角瘋似地抽搐起來,胳膊和腿來回撲騰著,弄出了啪啪的聲響,整個情景宛若抹掉脖子的公雞,進行著最后的掙扎。當然,這種掙扎的時間很短,短得還沒讓人有所感覺,那種撲騰,那種嗓子里發(fā)出的有氣無力的咕咕聲,便一點點衰弱下去了。最后出人意料的是,吳禿子竟然手扶木墻,本能地一點點地站了起來,朝木門晃晃悠悠地跨出了艱難的一步。但是,他的身子根本無力再向前移動了,興許是腳底滑了一下,興許是打了個趔趄,總之吳禿子最后的回光返照,如同落山的晚霞一般閃了一下,那種令人震驚的光亮,就被無邊無際的夜色吞沒了。就在這個時候,我聽到“咚”的一聲巨響,吳老板的身子,布袋一樣砸向了堅實的木板。我來到桑拿室門口,拉開木門。低頭看了一眼地下那堆一動不動的白肉,想都沒想,對準吳禿子的屁股狠狠地踢了一腳。那一腳踢得很重,弄得我的腳隱隱作疼。我忍著疼痛撞開木門,走過桑拿室的休息大廳時,我見到了那個領我們進來的泳裝小姐。我對她說:“快去,吳老板正在里面等著你呢?!?/p>

此后,老紀的生活復歸平靜,再也沒做過那個重復多次的奇怪而可怕的夢。

責編 曉 駿

猜你喜歡
吳老板禿子
變成禿子的那根頭發(fā)在哪里
求子
飛來的財富
故事林(2018年17期)2018-09-18 03:22:48
治窮
奸細
奸細
皮影劇本之《除夕的故事》
檢察風云(2017年4期)2017-02-24 12:30:24
頭發(fā)篇
偷獨龍
作品(2011年5期)2011-11-20 01:55:33
禿子當和尚
故事大王(2014年7期)2010-08-12 08:07:39
黔江区| 英德市| 连山| 邢台市| 禄丰县| 营口市| 彝良县| 翼城县| 景东| 蛟河市| 马关县| 阜城县| 厦门市| 子长县| 余姚市| 新安县| 永清县| 清原| 竹北市| 牙克石市| 崇州市| 云和县| 若羌县| 咸宁市| 岳阳市| 青浦区| 麟游县| 宁国市| 抚宁县| 许昌市| 舟曲县| 淮阳县| 蓬安县| 湾仔区| 盱眙县| 余庆县| 赞皇县| 乌拉特后旗| 民县| 云霄县| 辽中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