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姝苗
周末,我領著兒子去母親家聚餐,四世同堂,其樂融融。老太端一碗白米飯,佐以腐乳兩塊,雙手捧著吃,我們才嘗了幾道菜,老太手中瓷碗已空?!安耍咸珚A菜!”兒子在一邊關切地喊,老太笑著接過碗,對重孫說:“你吃,老太吃不消了。”我握著老太枯如樹皮的手,撫著她干瘦的背,感到時光像一把刀,在她容顏上刻畫下歲月的滄桑。
兒子口中的“老太”,是我的奶奶。奶奶年將九十,只喜歡米飯腐乳,吃得簡單平凡,亦如她的一生。吃罷了飯,奶奶像一枝老梅,站在門前,枯藤干枝,掉光了葉子,落盡了花瓣,周身無一物,卻依然有大美。她穿的仍是我小時見的對襟褂子,洗得發(fā)白,散發(fā)著柔軟的氣息,連扣子也是布絞成的,有一種歲月沉淀之美。我每次見她都要笑:“奶奶,你怎么一點兒也不肯變,還是老樣子?!蹦棠桃矔哪?,回道:“老了,不就是這個樣子?”母親給她買來新衣服,要她換,奶奶卻嫌它們乍眼,總被擱在箱子里。連她用的茶碗、梳子以及枕頭也是舊時留存下來的,粗瓷原木的,帶著隱約的裂紋,裸著殘缺的邊角,卻環(huán)繞著稀有的美,這種美平凡簡單,卻有清奇之雅。白米飯,粗布衣,得此,周身俱暖。這暖,在不棄的流年里聚集起來,正如《詩品》里的“神出古異,淡不可收”,這淡雅和古舊,又似張愛玲所說的“歲月靜好,現(xiàn)世安穩(wěn)”。
在母親家住不多日,奶奶會在某個清晨打點行裝,一個人悄悄去到不遠的姑姑家。父親埋怨奶奶:“你就一輩子倔吧,一聲要走就難留?!睅讉€回合下來,父母也學會察言觀色,等奶奶屋里有一些風吹草動,就等著送她上車。好在這兩年,奶奶身子骨眼看著弱了,也不便獨自行走,由著子女往來接送,算是示弱。
母親雖然只是兒媳,卻仿佛得了奶奶的真?zhèn)?。我每次回家?guī)サ男乱路c好吃食,她都收藏起來,和奶奶一樣穿布衣,吃白飯。有一次我跟母親抱怨,說這新衣服、好吃的,她都不去享受,簡直是浪費。而母親卻半真半假地抱怨起來:“這輩子也就這樣了,我自打進了他家門,連塊像樣的布頭子也沒得到?!笨赡赣H這能說得出的委屈還能算是委屈嗎?年輕時的母親穿著土布衣,揣上干糧,從家鄉(xiāng)千里迢迢追到父親的部隊上,多年后母親還不停地跟我們慶幸:“虧我去得早,斷了那幾個女兵的念想,不然你爸就是別人的,也就沒有你們仨了。”母親守著這份幸福,陪父親轉戰(zhàn)南北,穿布衣嚼菜根,過得清貧而知足。轉眼四十載,母親修得正果,將一生安放在這溫暖熨貼的小窩里,與父親共享天倫。
盡管我總是抱怨奶奶和母親的節(jié)儉,可不知不覺間,我也承襲了她們嚼得菜根的人生態(tài)度。新居裝修,老公要在背景墻上掛一幅十字繡。在市場上走了一圈,賣的十字繡都商業(yè)氣息太濃,終不能合我心意。最終,我自己繡一幅,主題就借鄭板橋的對聯(lián):“青菜蘿卜糙米飯,瓦壺天水菊花茶?!辈徽擃伾P劃,都要簡樸、素淡。
想來自己對于生活,竟也是樸素的態(tài)度,也要白飯布衣來點綴著代代平實的日子。
責任編輯/劉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