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新生
在李坑漫步,就像緩緩進入一幅名畫,我想只有細品、思遠,才能感到余味多多、不虛此行。
江西婺源,曾為安徽歙州的一部分,后歸徽州管轄。由于方方面面的原因,又被歷史老人轉(zhuǎn)移到江西。如此也好,贛東北的奇峰險谷與江流茶田融入徽墨歙硯之儒雅風,促發(fā)代代風流才俊迭出于斯。這些人既有江西人爽直果敢的性情,也有安徽人工于心計的特點。而今,這位“徽州早年失離的游子”盡管“少小離家”,卻仍是鄉(xiāng)音未改。以至徽派建筑那“粉墻黛瓦、翹角飛檐”為主格調(diào)的古宅新居之間,鄉(xiāng)里對答聲與古徽州音韻十分相近,潺潺溪流也透著徽文化的風采,從容吟唱了千百年。
在茶香彌散街市的初夏,我步入郁郁蔥蔥的李坑,那是江西婺源縣城與江灣鎮(zhèn)之間的古村落。斜叼煙斗、滿面含笑在村口樹下喝茶的老者向我比劃著說,此地原名“理田”,因山溪流聚于此,日久成泊,被當?shù)厝朔Q為“坑”,此地又是李姓聚居之地,故此被呼作“李坑”。
這座古村鎮(zhèn)的一副楹聯(lián)這樣說李坑:“青山不墨千秋畫,綠水無弦萬古琴”,所言不虛。數(shù)十座百年不朽的奇石、名木、磚橋,一一見證古往今來的滄桑巨變、是是非非。我在想,每在春雨初歇,由近山飄來的牧笛定會悠揚清脆;晚雪彌漫,由深巷飄來的酒香也定會讓過客駐足。多少年來,晨光中的橋影,暮色里的燈波,連同茶樓前后長短不一的青石板路、馬頭墻內(nèi)或高或低的吟唱誦讀,都會使這座古村洋溢詩情畫意,顯得超凡脫俗。
在李坑漫步,就像緩緩進入一幅名畫,自然要心如止水、放松心情,蜿蜒的古街在腳下伸延,精致的畫面依次進入視線,我想只有細品、思遠,才能感到余味多多、不虛此行。
與蘇南一帶古街水鎮(zhèn)有所不同的是,婺源的李坑既有山青青、水藍藍,水畔商鋪少見的是五彩招幌,隨處可見的是成串的紅燈籠。少見餐館、多見茶樓,少見廣告招牌、多見文玩墨寶,深巷中雖難免有讓人勞神的商務往來,也是溫文爾雅、低聲細語,生怕驚擾了古風古韻。
走得乏了,我便斜倚路旁茶樓的“美人靠”上,任憑“清明丫玉”的茶香滲透每個毛孔。青花杯與青花蓋輕輕摩擦時,茶樓主人湊上前來,笑著向我提起了李坑人引以自豪的那位人物——南宋期間的武狀元李知誠。一番敘述使我游情再起,起身下樓,穿街過巷,踏入那游人聚集的狀元府第。
就硬件而言,說是“府第”,確有些夸張成分。與古村人家建筑形制相差無幾的一座小院,既簡約又無雕琢的木楞窗以及看上去很一般的閣樓和魚塘,足見“武狀元”的生活節(jié)儉。手擎小旗的導游正在向眾人講述著李知誠,其言辭與老屋展板上的介紹文字大同小異:“李知誠,南宋紹興八年(公元1139年)生于理田。自幼苦讀不倦。因金兵南侵、南宋懦弱,且鄉(xiāng)有虎患,由此便兼學武功,以保鄉(xiāng)民平安。乾道二年(公元1166年)進京會試,中武進士,后經(jīng)孝宗親點為第一甲第一名,即武狀元。丙申年,推恩轉(zhuǎn)軍撫司事,官至撫渝使。文武全才的李知誠,一心想效法岳飛抗金報國,未被軟弱無能的朝廷所認可,無奈辭官回鄉(xiāng),開館授徒,以植樹種茶打發(fā)時日,直到63歲終老天年?!?/p>
古院落進出者,在敬仰這位武狀元之余多少也帶些疑惑,院中有兩則“謎面”一直沒見到謎底:一是武狀元李知誠是否確有其人;二是墻角那棵千年紫薇樹為何“怕癢”。我在進入李府之前,在街頭書店里翻閱過一本《旅游指南》,上面寫得清楚,說李知誠曾在岳元帥統(tǒng)領的岳家軍任將軍,這便與李府展室中的介紹詞不符。因為,據(jù)《中國歷史人物詞典》及其他史料上記載,岳飛于宋紹興十一年( 公元1142年)便被朝廷以“莫須有”罪名殺害,而李知誠那年剛滿3歲,不可能成為岳家軍的將領。更令人感到撲朔迷離的是,一位曾擔任過地方旅游雜志副總編、以寫游記見長的文人在專著中講到,他曾在寧波天一閣翻遍了《徽州府志》及其他史籍,竟然沒見到“李知誠”的名字。按說朝廷科考,文武狀元金榜題名是“重頭新聞”,不可能沒留下蛛絲馬跡。況且,這位《旅游指南》中介紹“武狀元李知誠”的很多出處,也因缺乏依據(jù)而令人生疑。
想到此,我站在古院落中有些茫然。細細回憶剛才在書店翻閱古籍時,一位在南宋乾道年間高中“龍虎榜”的進士羅愿是“歙州人”,曾在江西贛州任“通判”,為朱熹所推重。當歙州改為徽州后,婺源便屬于徽州管轄,朱熹出生于南宋建炎三年(公元1130年),羅愿生于南宋紹興五年(公元1136年),僅相差幾歲又是同鄉(xiāng)的朱、羅二人交好自然是順理成章。由此聯(lián)想到“生于公元1139年”、僅比羅愿小3歲的“李知誠”,不禁仰天自問:莫非“李知誠”就是羅愿?莫非淡泊名利、憤世嫉俗的“李知誠”隱名埋姓,不愿讓自己的形跡進入青史?
古宅南墻邊,一棵近千年的紫薇樹據(jù)說是“武狀元”親植?!盎o百日紅”之說在它面前顯得很脆弱。千年紫薇盛開的花朵每年都是從6月開到9月,早已超過百日!更為奇特的是,這株古樹曾被雷擊,僅剩半邊枝干,卻依然茂盛如初。一位女導游用手輕輕摩挲樹干,奇觀立顯:樹、枝絲毫不動,滿樹花葉卻像怕癢一般,顫顫抖動,似乎發(fā)出了“無聲的笑”。
回京后,我向林業(yè)大學生物專家敘述古樹“怕癢”的現(xiàn)象,老教授聽后沉吟良久,無奈搖了搖頭,說只有到現(xiàn)場細看,取樣研究,才有可能解釋一二。
李知誠其人是有是無,千年紫薇為何怕癢?李坑人或者說婺源人至今未能深入挖掘并找尋出有說服力的依據(jù),這表面看來,是一種缺失。然而,恰恰是這種“缺失”,才留下千年懸疑,才讓遠道而來的人感到李坑既是一幅醉人的水墨丹青,也是一軸展讀不盡、余味悠長的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