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他們說神

2012-04-29 00:44:03吳鈞堯
西部 2012年3期
關鍵詞:村人張輝張敏

我覺得要理解臺灣小說的多樣性,不在那里居住一段時間,是很難了解驅使小說脫離舊貌的策動力。我有幸在臺北呆了兩個月,在生活和言談方面感受小說家們的性情、抱負,在口碑和批評家開辟的評價通道上,了解小說為什么會如此多樣化。我想促變的原因是,嚴肅小說一旦脫離動輒上萬的印數束縛,小說家們就獲得了肆無忌憚的自由,這與現代詩在大陸的發(fā)展狀況尤為相像。同時臺灣的評獎體系由于全部采用雙向匿名(評委不知作者是誰,作者不知評委是誰),大大降低了成名作家逐獎的意愿,使得文學獎成了作家初登文壇的捷徑,而勝出的根本在于開辟新路或寫出新意,這恰恰是后進作家樂意發(fā)力的。與內地成名作家蜂群一般擠占文學獎這個通道相反,本輯收錄的吳鈞堯、許榮哲、凌明玉、黃克全四位臺灣小說家,初登文壇時曾獲獎無數,而現在,他們已非文學獎的???,已是聯合報副刊、中國時報副刊、《印刻文學》等重要文學園地的約稿作家。我想這個機制已能道出臺灣小說多樣化的秘密,即在聯合報副刊等重要文學園地發(fā)表的難度,遠高于獲獎的難度,這使得成名作家與年輕作家各執(zhí)一端,互不擠占對方的通道,文學獎和文學園地分工明確,一個發(fā)掘新人、發(fā)現新路,一個向大眾推廣風格已就的成名作家。 ——黃梵

他們說,我是神。

青嶼村,位金門東北角天摩山下。天摩山一邊向海,遙望山后、田埔,另邊遠眺太武山,以及官澳、西園、吳坑等村。面海的山麓,一尊風獅爺陡然醒覺。才醒著,聽著風呼號,以及人聲細細密密。人聲,風吹不散,且跟風合而為一,風一來,聲音滲透,慢慢地,比風還嘈雜、還殷切。我相信,我因此醒轉;而且,我馬上知道我是風獅爺,我也是神。

清康熙二十二年(公元1683年),陳龍收服鄭克塽金門駐軍,派任總兵官。金門風大影響生計,東半島處風頭,影響劇烈。陳龍問城隍,設儀式,布香案,得設風獅爺于青嶼。陳龍委雕刻師傅,就一塊經風化卻仍堅實的花崗石碑雕鑿。石上留有日月紋圖,雕刻師傅料是古石,雕刻時,留日在額前、月在腹下,圖樣宛如雄獅鬈鬃。風獅爺咧嘴睜眼,雙爪凝力,仿佛撲噬飛躍,架上三尺高的平臺,威風凜凜。村人于風獅爺頸項圍上紅袍,風起,紅袍如千百只蜻蜓同聲振翅,風過,則如鍋中熱油突然爆開。

風獅爺座前,村人堆砌紅磚,便于伏跪祈求,前頭設一只香爐。

風吹沙掩,紅磚幾乎淹沒了,爐中香已歪斜。平臺上看得遠,前見草嶼灣,后見后山與料羅灣,水頭村再過去是烈?guī)Z,再過去是廈門與同安。不知怎么,我竟對眼前與背后的地理了若指掌,若愿意,竟也記得一些歷史。

對哪,我是神,這是神該有的神通。

盡管如此,還是有些事物不甚明了,譬如,我竟無廟可?。课抑郎裨摴┯趶R,香燭立左右,忠勇事跡繪制在兩邊的墻頭,神安穩(wěn)坐在案前,聞香火、聽祈求。我看看左近,寸草不生,黃沙滾飛,甚至看不到人們從哪一條路走向我。

思索時,見一人從下頭的村子赤腳走來。十二三歲的少年,左肩荷鋤,扁擔右肩扛,扁擔頭綁著兩個麻袋。他步伐歪斜,腳印左右錯落,踏上山,風更大,索性拖著鋤頭跟扁擔走。沙地軟,他拖曳的痕跡跟腳印,像畫一般。他穿棉襖走近,扶著我腳邊平臺喘氣,喘了一陣,朝我合十致意,一屁股坐在座前的紅磚上。沙地上,一對腳印散亂,似碎月點綴,兩道拖痕歪曲,宛如長河旖旎。不一會兒,風沙飛揚,河與月俱都消弭。

少年玩性起,拎扁擔走下,在沙地亂畫,這回仿真太武山勢,山頭雄渾,少年多做附會,太武山后,再畫上一座、兩座、三座太武山,退回我座前,欣喜望看沙地上綿亙山勢。風呼呼來,沙陣陣落,黃沙如大霧,一一掩蓋。我看得哈哈大笑,張開的嘴巴喝哧喝哧響,少年猛回頭朝我看,我還是喝哧喝哧笑,少年跳上平臺,摟著我的頸大喊一聲后,趕緊跳下去,迅速拿起扁擔跟鋤頭,往面海的山麓走。

村落有人聽見少年吼叫,走出看,少年已匆匆走遠,只剩我一個人,不,一個神,立在山頭哈哈笑。

他們說聽見風獅爺——也就是我——大口吃風的聲音。村人提到有一回,他在庭院縫補漁網,漁網這頭套掛廊下鐵釘,另一頭伸展庭院,抖開漁網,穿好白色線,搬板凳,在陽光下攤開,找尋漏破,準備縫;忽聞一陣喝哧,一聲、兩聲,響了起來。本以為聽錯不理會,不料,喝哧聲再響,他禁不住好奇,馬上立身,針跟漁網從膝蓋掉落,他不管,沖出大門,看見風獅爺在吃風。

有人問,風無形無影,怎知道風獅爺吃風?村人說,他跑出幾步聽,辨明喝哧聲來自風獅爺方位,又跑幾步,聲音不斷,他更確定了。上坡,沙沉,他跟隨聲音一步一步走,喝哧聲終于變小,走到風獅爺座前,這才沒了聲音。村人聽了,嘖嘖稱奇,都說風獅爺顯靈。少年也在人群中聽。聽得向往,末了,警覺到那是他開的玩笑,忍不住笑出來。少年一笑,頭就遭殃,背后一個中年人往他頭上一敲,少年回頭看,畏懼地喊了一聲爹。青嶼鄉(xiāng)居民多姓張,張春明揪著少年的耳朵,把他拎出人群,用力擰了幾下才松手,罵他地瓜沒栽好,跑到這兒干嗎?

村人都圍聽風獅爺顯靈,見著春明帶走少年,同情地說,張輝白這下要倒霉了。張春明暴躁易怒,擰耳朵算小事,有一回還持扁擔,追打兒子。那是秋天一個午后,張輝白臉腫唇破,沿著村落跑。張春明追著,大叱,你擱走,你擱走!婦女在屋檐下洗衣,看著張輝白小鬼般的一張臉,既蒼白又詭艷;張春明怒睜雙眼,如牛頭馬面破地獄而出,看到這一幕的婦女后來說,好像看見大鬼追著小鬼。

小鬼噤聲跑在前,有幾次因換氣或驚恐張開嘴巴,婦人說,張輝白張嘴吐了好大一口血;大鬼揮扁擔跑在后頭,大跑幾步,扁擔過肩用力揮,敲得大地都在震動。不只一個婦女,而是很多個婦女都嚇壞了,當張輝白第二回跑過她們,她們瞧著鬼來了,大喊救命、救命。午睡的丈夫或公公,本在妻子或媳婦一上一下的刷衣節(jié)奏中沉沉睡去,忽然節(jié)奏斷,喊聲起,下床一看,正看著屢追不上的張春明惱羞成怒,把扁擔當繩索耍,朝前丟。扁擔如陀螺快轉,擲中張輝白,張輝白倒地不起,張春明從后頭追上,村人愣了一下,急忙快步追上去。

張輝白被父親逮個正著,張春明也被村人齊齊按住。事隔幾天,婦人看見張輝白就說,他的命是撿來的。

張春明伯公看不下去,奉勸張春明,你一家老少都死了,剩兒子相依為命,你老了誰來養(yǎng)你,難道不是你兒子?

張春明雙手捂臉,默不作聲。伯公說一個人一款命,輝白也沒有做錯事,不能再這樣打他。張春明哽咽。

六年前一個傍晚,張春明收成地瓜,以牛車裝好,一家人亦步亦趨閑談回家。六歲的張輝白尿急,跳下車,小跑到前頭,脫褲撒尿。張爺喊說,小白聰明,故意到前頭,撒尿完牛車經過,剛好可以跑上車。張輝白沒想到這許多,他只是怕一個人落在后頭。張輝白在右側撒尿,牛車向右靠近。只這一點點偏斜,卻使張春明家破人亡。

張輝白尿完穿褲,轉身,正見夕陽沉,晚霞滿天,他待上牛車,牛竟踏空,右肢深陷黃塵大地。牛掙扎,踏空的洞越來越大,張春明坐在牛車前,被牛的身體擋著,看不見踏空的洞,揚聲吆喝,揮竹竿拍打牛的屁股。倏然,牛跟車、張春明夫妻以及父母,囫圇跌落。張輝白嚇得大哭,村人趕到,看見道路憑空塌一個大洞,驚惶莫名,再探看,卻見張春明一家人跌作一堆,身上堆滿塵土跟地瓜,不知死活!村人放繩索救人。

張春明捂臉。不——,這不是我的手,這是誰的手,壓在我臉上?我的手被壓著了,被誰壓著了?指縫間,微光照,這是黃昏,將見炊煙裊裊吹送的黃昏?張春明艱難地移動脖子,臉上的手無力滑落,張春明察覺自己躺在洞穴內,上頭是一個圓洞窟,有人拉繩索跳下來,移開壓在他身上的人。

村人興奮大喊,春明沒死!村人清走他身上的沙石、瓦片跟地瓜。

父親、母親跟妻子,躺在他左右。他們都死了。

牛,斷腿斷頸,還留一口氣喘著。村人拿刀,往它喉嚨一劃。村人搬走死者,拉了好幾十車砂石,就地埋牛,填平凹洞。張春明一家,只張輝白沒跌落黃沙堆掩的老宅,張春明卻欲將兒子跟牛埋在一塊兒。

伯公說,輝白沒做錯什么,哪能這樣對待他?

張春明捂住臉,雙掌又濕又咸。

清初,鄭成功伐樹造船敗退荷蘭,島上樹,幾乎砍伐殆盡;隔年,荷蘭人報復鄭成功,聯同清廷攻占金廈,焚燒擄掠。清廷為杜絕沿海居民資助鄭氏,遷居民于內地,金門二十年無人居住,風沙無眼,埋了屋子。青嶼居民賴此徑往來農務,多年無事,偏就在六年前,張春明的牛,踏破了沙內的屋瓦。

一連多天,村人都在說風獅爺顯靈,喝哧喝哧大口吃風。張輝白聽著時,不敢再吃吃偷笑,村人談得認真,若知是他的惡作劇,若父親再追打他,可沒人能救他命。再者,村人提到晚上如廁,聽到有人嘆息,張輝白想,這是怎么一回事,不禁挨近身子聽。

村人阿雄說,臨睡前,卻覺得肚脹,想忍到天亮,一坨屎像田里花生發(fā)芽,就要移開土方,伸展而出,急忙撕幾張手紙,跑到廟前糞坑。有人插話說,這款情形,阿雄你還能跑?阿雄修正,的確不是跑,當時連走路都有困難,夾緊雞雞跟屁眼,一扭一扭地走。眾人聞言哈哈大笑。

阿雄往糞坑一蹲,響了一陣屁,再嘩啦啦屙幾條屎,就在這個時候,緊鄰的糞坑有人嘆氣。阿雄連叫幾聲,是阿旺啊、阿火啊,還是春明?。拷Y果都沒人應話。這時候風獅爺顯靈,喝哧喝哧,阿雄好奇,拉褲頭,人半蹲,看見不遠前風獅爺身上發(fā)出陣陣冷光。村人問,怎知道光是冷的,而不是溫暖的?阿雄說,當時渾身發(fā)抖,寒毛一根一根立,你說這光是冷還是暖?村人覺得有理,頻點頭。糞坑隔壁有人,想跟他說話壯膽,頭探過糞坑圍墻,往內看,卻只看見一口糞池,哪里有人?阿雄急忙擦屁股,隔壁嘆息又響,他拉好褲頭,頭也不敢回地跑了。阿雄說,這回,他肯定是用跑的。

有人憂慮說,不會是海賊吧?

春夏之間,海賊趁西南季風,從廣東而上,到秋冬,再趁西北風從浙江來洗劫。金門四季,常無寧日。清廷底定金廈,初設總兵官,復于乾隆三十一年(公元1766年)設通判,又四年置縣丞,沿海軍旅互相支持,加以處乾隆盛世,賊匪少。清嘉慶以后,國勢衰,賊匪漸多。嘉慶十年(公元1805年),??苤鞚⒃?,廈門撥兵支持,終以退敵,村人常登上天摩山打探戰(zhàn)情,一見閃失,馬上撤村躲避。村人猶記彼時,命若緊弦,幼童感知氣氛異樣,便無由大哭。

正當村人陷入賊匪來襲焦慮時,有人說若是盜匪,不一刀殺了阿雄?有人附和干笑,多數人卻眉頭皺、搔耳摸鼻,若賊匪來,能躲哪兒?一伙人本興高采烈談風獅爺顯靈,卻疑心盜賊來,憂心忡忡。

張輝白沒料到情勢演變,更是驚慌,噤口不語。

三月,西南風起,青嶼一區(qū)風勢略微,將播種,張輝白持鋤除草翻土。新雨后,天邊陰,地頭潮,走沙少,陣陣沁寒。才近午,張輝白已料妥農事,從沿海的田埔爬坡上天摩山。風不大,紅披巾潮濕,如一只蚊帳罩著風獅爺。座前紅磚吃水,無比紅艷,張輝白想起村里娶嫁,他跟著孩童唱著,“新娘水當當,褲底破一坑……”近幾年長大,不再跟著唱,他抖著風獅爺紅披巾,想起童謠,邊抖邊唱。抖一陣子,披巾上的紅,由暗而亮,放下后,不再死粘在風獅爺塑像上。

張輝白后來說,只是那么一個動念,他想看看風獅爺法身是否濕了,扯開披風,矮身歪頭瞧去,卻看見披風里躲著人。

“不,不——我根本不曉得那是不是人!我抬頭看他,他低頭看我,我愣了一會兒,大叫一聲放下披巾。披巾干了,隨風起揚,哪來的人?”張輝白說。

張輝白最早告訴他的玩伴阿清,阿清也這么問,哪有人沒事看風獅爺的褲底?

過了沒幾天,陸續(xù)有人問張輝白,干嗎沒事看風獅爺褲底?

又過幾天,張春明也知道了這事,瞪著他,氣呼呼。張春明走到柴房拿扁擔,走幾步、又走幾步,扔了扁擔回客廳,拿一把竹尺,舉高,朝張輝白的頭打。竹尺劃過張輝白耳邊,如鬼怪吹哨,張輝白內心一驚,竹尺最后卻拍在屁股上。張輝白挨打,知道父親避重就輕,內心高興,隔天看見阿清,卻還是內心有氣,追著阿清,大罵都是他亂說話。

兩個人假打真鬧,追追跑跑,來到天摩山左肩,村人很少來的竹林。天摩山幾乎光禿,卻只這處長著一排低矮竹林。村人說,那兒地陰,沒事少去。兩人嘻鬧到此,忘了父長告誡,張輝白大膽欺近,竹林下,一個石砌墳墓,陰森森、哀慘慘。張輝白記得母親說過,小時候掃墓,每經過那兒一次,他就哭一回。張輝白不太記得母親生前說過的話,關于竹林與墳的話,卻記得真切。兩人沒讀多少書,卻還識得墓碑上記著“張敏之墓”。

兩人朝石墓丟石子,一顆、兩顆。阿清說墳墓完全沒動靜。張輝白打了一下他的頭,要什么動靜,難道要死人爬出墳墓嗎?兩人哈哈大笑,見墓旁竹子粗壯,索性回家拿斧頭,砍了兩枝,當劍耍。風走竹林搖,葉細如笛,陣陣急響。兩人收住手上竹竿,仔細盯著竹林閃閃飄搖。上午,日頭海面升,竹林陰一陣、陽一片,光線交錯、疊亂,阿清說,你可看見了,竹林里好多人走來走去呢。張輝白罵道,你胡說。望著光影閃動的竹林,忽然聽到悠悠幾聲嘆息。

他們說,我是神。

他們說,我們是神??墒牵覀儏s連一頭獅子都不是。逢年過節(jié),村人提竹編的籃子,過祖厝與家廟,爬陡峻,到一立起的風獅爺座前,焚香祭祀,喃喃祈求。他們說,立雄獅,鎮(zhèn)風煞,可是,風沙連年刮,小徑年年改,唯一不變的是,他們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為一頭石砌的獅子系紅披巾、上鮮艷的漆。我們并不忌妒一頭獅子,因為我們是神,而且,曾經是人。

我們只是孤獨。

孤獨啊。

身為神,我們也驚訝,神會孤獨,何況我們是三個人。于是,我的大弟,讓他自己鉆進風獅爺的紅披巾,嚇了村童一跳;我大聲斥責他不久,卻無意中長嘆,讓半夜如廁的人,如兔奔走。我們感到哀傷,看村人拉褲急走模樣,又不禁掩嘴而笑。

我笑,大弟跟著笑,小弟圍過來,問我們笑什么。我說你是神哪,自己掐指一算,不就知道了。他眨眨眼,明白所以,跟著笑。我們好奇被嚇著的村民會如何傳述這檔事,擠近圍觀的村人跟著聽。我們竟然聽得津津有味,渾然忘了我們不再是人。我料想,是故事的魔力換轉身份,我們回想住在青嶼村的日子。那些日子,雖然多憂多慮,回想中,卻滋味無窮。

我問大弟,記得當年的青嶼嗎?他說,他其實是記得的,真的不記得也沒有關系,念頭一轉,百年前的村頭景觀一一浮現。青嶼村當年,綠草如茵,山羊有黑有白,沿天摩山啃草,村外田,順著丘壑起伏,村人挖鑿一方一方池塘,養(yǎng)魚苗、兼灌溉。

太武山下,山林一叢一叢綠。綠的是森林,空出的是村落,傍晚時,白色炊煙飄過綠色的山林,白、綠交織,仿佛翠筍,景致完全不同今日。

張敏,發(fā)什么呆,趕快回家吃飯去!我聽見叔叔的聲音,嚇一大跳,我看見久違的叔叔,再看看少年之身的自己,知道自己被敘述的故事召喚了,回到百年前的青嶼。我趕緊回家,看見父母、爺爺跟奶奶,一陣欣喜,熱淚直流。我悄悄轉過身,不讓他們知道我已不是他們的兒子張敏,而是一個神。

兩個弟弟隨我悄悄進入故事,大弟朝我會心一笑,小弟咧嘴吐舌,我知道,我們都太想念親人了。

隔天,我們兄弟三人扛鋤頭鋤草,仿佛知道這只是一種角色,鋤起草來,格外輕松。我數落小弟,說他以前老愛賴床,鋤頭得丟到床上給他,才氣嘟嘟起床。讓我驚訝的是,小弟聽不懂我的話,還頂嘴說什么以前,現在不正鋤草嗎?大弟也覺得奇怪,以為小弟頑皮,不以為然。

我十三歲以后,就不再參與農務,無法再揮鋤入田,扳開新土,呼吸泥土的沁涼氣味。我還怕毛毛蟲,父親什么都不怕,拎起一條條又白又軟的蟲,摔一旁,再踩死。父親的赤腳沾滿蟲尸,我倒抽一口氣。我這一生,后來都在宮廷過,吃喝有人伺候,記得有一回,花園飛來一只喜鵲,呀呀叫兩聲,嘴里掉下一截東西。小太監(jiān)尖聲大叫,我走近一看,是條嚼得半爛的蟲,余一半,還在地上掙。我想起父親神勇,終不敢著鞋踩,拾一根棍子,戮死蟲,省得它痛苦。底下眾人,一半真誠一半馬屁,都說大人神勇。

我趁父親走遠,跟兄弟倆提到這節(jié)往事,小弟狐疑不解,大弟想了許久,最終說,是啊,那件事情好玩得很。而銜蟲入宮的,是一只喜鵲。這種鳥處處有,眼下就有一只,嘎嘎嘎,在左近的相思林上叫。我又說,記得嗎?后來宮中樹林,筑了好大一個喜鵲巢。小太監(jiān)們不知道真沒見過,還是故意裝胡涂,拉著小弟去。小弟去,一眼就認出來了。

小弟聞言,拉我手,下一段坡道,往上頭一指說,你瞧,喜鵲窩在這兒,卻不是什么宮廷啊、太監(jiān)的。

我一聽,大感驚訝,來不及詢問大弟這是怎么一回事,即被吵鬧聲吸引。

我們扛鋤頭,跑近看,是村人跟叔叔爭執(zhí)。叔叔說,海寇如狼,你退一步,他進兩步??匆娞炷ι經]有?叔叔指著不遠前的山,我們若退,早晚會被逼得一個一個跳崖。

日前,??芮彩梗虢痖T東邊各村,聲明自動繳金,若敢抗拒,刀劍無眼。叔叔說,怎能與海寇妥協?主張連結各村,組織村勇,強化海防。主和、主戰(zhàn),意見不一,叔叔說跟海盜議和,不怕后世子孫抬不起頭?叔叔與主戰(zhàn)的村民團結抗敵,有一回埋伏在天摩山,海寇數十人深入村頭,叔叔率眾,切斷??芡寺?,十來個人圍住幾人廝殺,村民雖有受傷,??軈s傷亡慘重。

后來,張敏細數前塵,感嘆說,正是成也海寇、敗也海寇,叔叔聲譽隆,與村民結怨,??苜I通叔叔仇家,誣陷叔叔串通???,走私牟利。??芗僭煳臅c金銀,藏于家中,官兵得情報搜索,果得通敵證據。張敏想到此悲從中來,一日晚餐后,跪倒雙親足下,一家人都不知所以。張敏拉兩個弟弟一起跪,他知道,就在明天,雙親與叔叔,將被判處充軍,天涯地角,從此陌路。他跟弟弟張慶、張本,遭閹割,送入宮,當太監(jiān)。

弟弟卻白了我一眼,說,大哥近日怪,常胡言亂語。

我急得大喊,這是一出戲,兩個弟弟已是神,莫入戲太深哪。我扳著張慶的肩胛說,醒來哪,難道明天,你要再嘗一次宮刑,再喊啞喉嚨?兩個弟弟沒有搭理我。我忽然想起百年后、青嶼鄉(xiāng),我與大弟裝鬼嚇人。我們曾經是人,盡管為神,卻是孤獨啊。兩個弟弟不愿孤獨,故情愿入前世,再嘗人間滋味。

日后,張敏專伺東宮,太子繼位為明憲宗后,晉升司禮太監(jiān)。張敏恭謹干練,不倚權胡為,百官敬畏。后宮爭端多,貴妃為爭寵,欲溺斃紀妃所生之子,張敏以幼貓充當皇子,溺死后花園,實則秘密撫養(yǎng)皇子。憲宗登基多年,雖妻妾成群,卻苦無子嗣,感嘆東宮虛懸。張敏說出往事,憲宗大喜,寵信日加。太子即位,為明孝宗,年紀幼,大小事由張敏定奪。

我,位極人臣,何妨陪兩位弟弟做戲,再當一次人?

清風滿月,蟲鳴青嶼,我知道過了今晚或者明日,我將蒙昧了神的靈光,眼茫茫,神荒荒,隨塵世演義。日有陰陽、月有圓缺,太監(jiān)是哪一種氣候?就算我身為人,也還是孤獨啊。

孤獨是人,孤獨是神。我只能選擇當一個人而孤獨,或者當一個神而孤獨。

我選擇當后者。但是,我該怎么回去呢?

我起身,套件上衣往外走。月光亮,人影長,月在西,不久,天就要亮了。我胡亂走,穿山林,過溪流,流水映光,潔亮如洗。我再走、再走,是山貓還是喜鵲被我驚動,嘎巴響起,或者山林有鬼,正瞵瞵看我?神,豈有懼鬼之理?我再走,也許躲起來,我就能免去這一個循環(huán)的章節(jié)。我走下一個洼地,這兒草多樹少。咦,我來這兒做什么?我感覺到正有物事快速流瀉,是什么呢?我再想起了百年后、青嶼鄉(xiāng),百年后,我又怎么了呢?我知道我正遺漏一個重大線索,天亮后,我就要奔赴一個無法挽回的悲劇,那是什么呢?

我悲伏草地,哀傷痛哭,胡亂翻滾,草叢中竟有一個堅硬的東西,撞得我頭疼。撥開看,卻是一個石碑。盡管月光亮,我卻不識得上頭的字,只見日、月紋圖。正納悶時,卻見它化作一頭獅子,朝我嘶吼。

我醒了。身旁兩個弟弟躺著,渾身冷汗,我急忙搖醒,他們愣了好一會兒,才回神說,夢見小時候的事,當時的一切是多么美好,卻又多么兇殘。

我們慘嘆說,幸好是一個夢。

我們抬頭——,不為什么,而是直覺地該抬起頭,正見風獅爺看著我們。我沒看錯,那是一頭朝我們微笑的獅子。

清明,是我們最悲傷的節(jié)日。你問我為什么?你何必問,我是神哪。

我訝異我的口氣如此惡劣。察覺到時,覺得不好意思。風獅爺站前頭,面無表情。我急著找話題,忙說,原來我以前就見過你啊。你身上的日月紋圖,讓我想起前世或者夢境中曾看過的一模一樣的圖案。風獅爺還是不搭理。清明雨紛紛,斜斜落,像一把大掃帚,急急刷。我們四個神,遺立荒野,睜著眼,什么都看見,卻也什么都看不到。

一大早,村落炊煙升,村人煮飯,炒各種菜,料理包春卷菜肴。不多時,村人將如以往,魚貫經過。村人過世或葬于天摩山下,或葬于自家田埂間,或葬得更遠。葬田間者,每一天瞧子孫耕作;葬野丘的,子孫在清明或忌日祭祀,風沙抹逝,常找不到墳頭。

張春明父子挑扁擔、鋤頭出村。父母跟妻的墳頭與路面齊,幸立石碑,得以辨識。張春明掘了夠深的洞,與兒子一起扶正石碑,再謹慎揮鋤掘土,掩上墳墓,不多時,黃沙上,再是三個墳頭。父親每掩好一個墳,張輝白就拿磚頭用力壓實。祖父母的墳距離母親墳頭三十步,張春明跟兒子說,別忘記,三十步。張輝白點頭。到定點,張春明再掘土方,起墳頭,掛墓紙,燃香。

張輝白只在祭祀時掀籃子,其余,則用棉布包覆。新雨后,沙吃水,風起不興,若平時,得專人看顧,見風起迅速掩籃,免得菜肴入沙,折耗一鍋好菜。

祭祀后,兩人挑扁擔、扛鋤頭,往村頭走,換菜肴,拜廟,拜風獅爺。時近午,張輝白起火熱菜,撕妥春卷皮,一層層鋪好,向張春明喊一聲后,熟稔地舀菜,灑花生粉,包春卷吃。

竹林下,石棺前,張敏、張慶、張本三兄弟,看村人三三兩兩,望白云層層疊疊,聽海濤撞撞裂裂。直到死,直到成為神,還時時刻刻被提醒,他們曾為人,卻又不像人。

我看著懸掛雙腿間,雕刻師附會雕飾的巨大卵葩,長嘆一聲,轉過身去,不再望著那悲傷的三個人、三個神,或者三個鬼。

說不定,不僅青嶼村,包括山后、田埔、官澳、西園等村,都聽到張輝白睡夢中驚喊。一根好大的棍子,朝我敲。綠色棍子。該不會,正是我跟阿清從竹林砍下的那一支?阿爸揮扁擔打我時,我都沒這么怕。棍子,有形的棍子打上頭,卻模模糊糊,變成一個巨大的袋口,籠罩我。我依稀跌入被牛踏坑的古瓦房。我這么想,就真的滑將下去。跌,跌,再跌,我不禁罵,再跌,我就死定了。等我嚇醒,已在洞窟內。只我一個人在洞窟內。忽然,天下雨,而且是急雨,不一會兒,水淹過膝,再不久水淹及胸。這時,洞口忽現三條人影,我伸手,等他們救。

我跟阿清說這個夢,他說,都長這么大,還做噩夢,羞羞臉。

不知道阿清為何跟旁人提起我的夢。連阿雄都知道,他鬼祟地拉我到一邊說,我也做過類似的夢,也見一支大棍揮來,我跌落、再跌落。我運氣不好,沒跌到洞窟,卻是跌到糞坑,我喊救命,明明看見阿旺、阿火,還有你阿爸春明,都來糞坑屙屎,卻沒一個人理我。屎條、屎花一起打在我臉上,好惡心、好恐怖。

我稍后知道,阿清跟別人提我的夢,是因為阿清夢到一個棍子打來,他跌落天摩山。明明跌落山底,正慶幸毫發(fā)無傷時,盡頭忽做起點,再往下跌。

伯公臉色凝重,在廟口提他的夢時,村人已交換彼此的夢,都嘖嘖稱奇。有人跌進尿壺,不??匆娎先颂走M萎縮的話兒撒尿;有人滑落蛇身,蛇蜷曲,成一個圓,不停繞一條蛇打滑。伯公說,他掉進一只香爐,伯公指著廟里香案說,就是那只香爐,他想爬起,卻被下一炷香卡著,換位置,又是另一炷香攔路。

我挨近聽,順著伯公的手往上看,看到香爐,也看見后頭立著神主牌,寫著張公敏幾個字。我想起竹林下、石碑上,也寫有這幾個字。我不敢問父親。問阿雄、問阿清,都說不知道,只好問伯公,他說那是明朝人,官做得很大,有一次皇帝生病,張敏以太監(jiān)身份代行皇帝職務,民間傳說,張敏是“七日皇上”。

我一聽大驚,張敏的后代是誰?伯公說,張敏三兄弟都當太監(jiān),時隔兩百余年,侄孫輩是誰,都沒人知。

村頭噩夢,如同風獅爺喝哧喝哧吃風,話頭過,村人漸少提起。

我身子拉長,體魄漸壯,既是少年,又不是少年,村人說,我正轉大人。十一月,風吹西北,黃沙像布幕,扯掉一層又見另一層,我掩口鼻,一步步走上緩坡。風獅爺披巾被風扯破,風吹過,啪啦急響。我解下扁擔、鋤頭、竹棍歇息。村人說,快轉大人了,還帶竹棍玩?以棍作畫,比扁擔輕省得多,我持棍回頭看,沙地上,足跡陷,我把玩手中棍,琢磨該畫或不該畫,又該畫什么?

就畫風獅爺如何?

我兜圓圈當頭,正要畫上雙眼,驚風來,披巾斷,凌空起落。我呆了呆,追著披巾跑。紅披巾打旋直升,如飛龍破云,滑溜弧行,如蜻蜓振翅。披巾被竹林擋住,挨著竹林刮。我忘了林下有墳,只覺紅巾、綠竹相映,格外醒目。我踏上石碑,攔下披巾,喜滋滋地捧在懷中。

待留意跑來墳墓,看見墳上方有一個破洞。伯公說,這是張氏三兄弟衣冠冢,墳內并無尸骨,我喘了一會兒,放膽,以棍探路,踏上墳去。墳塋結實,卻有破洞,我張望洞口,看似不深,究竟多深呢?我心想這就是夢中我跌落的洞口嗎?

洞口邊緣,裹一層蛇蛻的皮,我持棍一勾,拖出洞。蛇長幾尺,恐比竹棍還高。大石當基礎,碎石掩空處,洞口越遮越小。我小心地探棍入墳,棍身已沒,卻沒到頭。

最后,我松手,棍走,沉入墳墓,淡淡叮咚。

吳鈞堯,《幼獅》雜志主編,曾獲金鼎獎等多項文學獎。

猜你喜歡
村人張輝張敏
毛春山:讓韶山村人過上更美好生活
不能信包裝
你不吃醋嗎
岳流波
張輝名師工作室
2020京山愛你
當代音樂(2020年7期)2020-07-23 11:43:37
張輝
書香兩岸(2020年3期)2020-06-29 12:33:45
張輝
Numerical study of im purity distribution in ultrasonic heat meter body*
稱謂的變遷
雜文選刊(2013年1期)2013-02-11 10:41:10
司法| 沈阳市| 平安县| 长海县| 临海市| 驻马店市| 青阳县| 科技| 张家界市| 临颍县| 台州市| 衡阳市| 新营市| 孝昌县| 舟曲县| 嘉兴市| 城口县| 永靖县| 孝义市| 乾安县| 桦南县| 莱西市| 常宁市| 确山县| 海门市| 台安县| 谢通门县| 天柱县| 郎溪县| 垣曲县| 瑞丽市| 铜鼓县| 专栏| 美姑县| 绥滨县| 北碚区| 阿荣旗| 济源市| 双峰县| 揭西县| 八宿县|